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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睡醒了,独自躺在床上。约翰尼斯开摩托去学校了。

今天我必须知道:阿列克塞·卡拉马佐夫是否能在佐西马长老临终前,及时赶到修道院?为什么长老在德米特里面前躬身叩头?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一定将近中午了。楼下的厨房里,摆着为我准备的餐盘,木碗里盛着面包,黄油冰得凉凉的,还有今夏刚煮制的新鲜果酱。在楼梯的过道里,西格弗里德笑容可掬地向我打招呼,出奇地友好。我还听到玛丽安娜正在商店里咯咯地笑。猫眯塞尔玛在我伤痕累累的腿边扫来掠去,昨天割干草把我的腿弄成了这样。尽管如此,我的心情仍然少有地愉悦。我的脸颊被太阳晒出了颜色,胳膊和颈背更是被晒成了深棕色,而现在还只是初夏。

厨房通往店铺的偏门敞开着,玛丽安娜在大笑。原来是亨纳先生在店里,玛丽安娜正和他开着玩笑,或许是受到了他的赞美。玛丽安娜依旧是一位美妇人:丰腴的身材、又粗又长的深棕色发辫、玫瑰色的脸蛋。此外,她一见亨纳便柔情似水。当然啦,他也许确实是来买面包的;但也许他只是想来这儿聊聊天,他生活得实在很寂寞。照弗里达的说法,亨纳是个狂暴的人,4年前他的妻子离家出走了,个中原因说法不一。从那以后,他就变得更加野蛮不堪。村里的人都这么说:他从父亲手上继承了庄园,可短短数年间,就把它经营垮了。只有对养马,亨纳确有一手,那也是他的癖好。他饲养的应该是第一流的特雷克纳马。

西格弗里德说,是东德把亨纳摧毁的。一个强势的人应当只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种,不能为生产合作社干活,亨纳是那种只能由自己做主宰的人。

当亨纳四处找女人和酗酒时,甚至会忘记喂自己的狗。因此,亨纳的狗到处乱窜和撕咬绵羊的事时有发生。西格弗里德的羊羔也未能幸免。此外,他也不乐意看见妻子与那个浪子一起逗嘴取乐。毫无疑问,亨纳是一个英俊的男人,甚至还饱读诗书。他家里有满满一书柜的书,乡下人从没见过这样的人。村子里的人说,亨纳这一套是从他母亲那里继承的。她是从城里来的,曾经也是这么怪异。

“玛利亚还在你们这儿吗?”我听到亨纳在说,“你们算是把一只漂亮的小雏鸡装进笼子了。”

他发出震耳的笑声,玛丽安娜回答道:“玛利亚确实很可爱,但她可不属于我们庄园。”

“我明白你的意思。”他回答,“她不会留下来的,她会去城里上大学研究个什么,这是肯定的。”

“对呀,可不是嘛,我们做不了主呀。约翰尼斯确实迷上了这个姑娘。她一天到晚读小说,还常常逃学。”

“竟会这样?”他接着说,“那就把她派到牲畜棚去,一定能很快止住她的读书瘾。哈哈……”

“你说得真好……”玛丽安娜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轻蔑,“……你自己不也是个书虫吗?但也说不定,亨纳,她会自动放弃看书的爱好,再说这孩子家境也挺惨的。”

我的愉快心情像是被泼了一瓢凉水。搁下面包,我走进小商店。他们呆站着,惊诧地看着突然出现的我。“全听见了!”我扬着头说。

“呦,瞧瞧!”亨纳打量着我说,“还好耍小性子,不过真他妈的漂亮。我明白约翰尼斯为什么会爱上她。”

他毫无顾忌地扫视着我,玛丽安娜皱起了眉头。在离开商店走进庄园的院子时,我竟然向他明媚地笑了一下。

年轻的卡拉马佐夫及时赶到了修道院,长老佐西马还活着。当长老死去时,发生了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我必须成为有用处的人。在这里,没有一个人真正尊重我,或许那俩人的说法有些道理。我来到园子里,刨取洋葱、苤蓝和胡萝卜。弗里达此时正在厨房里忙着,锅碗瓢盆叮当作响,我在屋后的菜园子里听得清清楚楚。刚来了邮件,是她的儿子哈特穆特从罗森海姆来信了。晚些时候,我看见了已经拆封的信,就从信封里取出来读:

亲爱的母亲:

我以为再也没有机会去探望你们了。现在终于等到了这天,德国又合并了。父亲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十分高兴的。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过了这么久,我又不是一个善于表达情感的人。我们最好当面畅谈,我要回家了。如果你们方便的话,我打算在七月份的第三个星期回家探望你们。我会带着我的小家庭一起来,带着吉塞拉和孩子们--罗伯特和安娜。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兴奋。请原谅,当年我被迫不能讲出实情,否则会连累你们所有的人。在羁押期间,我曾经给你写过信,但没有一封被寄出去。后来,我又多次给你写过信,可是从未收到过你的任何回信。

我对过去的一切感到十分遗憾。我鼓足所有勇气给你写了这封信,虽然已有20年没有听到你的任何音讯。

你的儿子哈特穆特另:如果没收到你们的回信,我会认为你接受我的安排--七月份的第三个星期,星期一。当然,我们中午以前肯定到不了,路途还是相当遥远的。

当我走进来时,弗里达正坐在厨案旁。我把蔬菜扔到案上说:“今天由我来做饭。”弗里达在流泪,她满是皱纹的手里攥着一团皱巴巴的纸巾。她的脸似乎也皱到了一起,薄薄的嘴唇向里凹着--她一定忘记戴假牙了。弗里达灰白的头发在脖子后面卷成了一个发髻,头发稀疏得能隐约看见头皮。听了我的话,她点头站起来,从刀架上拿起一把锋利的刀,无声无息地递给我。就这样,我开始烹煮生平头一个汤。我常观看弗里达做饭,现在就照着她的样子做:先从油罐里舀一满勺黄油放进锅里,加入洋葱、蒜和两片月桂叶一起煎炒爆香;随后放入马铃薯、胡萝卜、芹菜头和苤蓝一起翻炒,再倒入肉汤,最后加盐、胡椒粉和一些香菜。我在餐桌上摆上面包边角,用来最后沾汤水吃。西格弗里德喜欢吃些肉,我便把剩余的烤牛肉切成小丁块,等汤出锅前放进去。这道汤果然极为可口,我真为自己的厨艺得意。

西格弗里德似乎没有吃出什么异味,像往常一样斯文地喝着汤,品着味道。“应该把手放在桌子上。”玛丽安娜转过头对我说。我愿意把手放在膝盖上。当我们吃完饭,她在我耳边小声说:“要对弗里达说,谢谢你做的汤。”我不禁笑起来,装模作样地说:“谢谢,弗里达,为这么好的汤,谢谢你。”弗里达疑惑地看着我说:“为什么要谢我?汤是她自己做的。”西格弗里德这时睁大眼睛看着我,这个父亲边咧嘴笑着,边肯定地点了好几下头。“好啊,”玛丽安娜大声说,“她真的开始学做饭了,嗯,到底做了件有用的事。”

午后,约翰尼斯放学回来了。这是他上学的最后一天,高中毕业文凭几乎已经揣进了兜里。阁楼上,我们的两间屋子里到处散放着书籍,他曾十分刻苦地学习。一晃之间,约翰尼斯就迎来了中学的最后一个夏天;虽然没人知道他将来具体会做什么,但这个时代到处都是机会。

约翰尼斯牵着我的手,拉我上床。“来呀!”他说,“这上面太热,你把衣服脱了吧。”我无言地依着他。窗户大敞着,窗外的小鸟唧唧啾啾,似乎沉醉在夏日的幸福之中。看不见蜘蛛的踪影,要等到晚上它们才出来编织细丝。约翰尼斯堵住我的嘴巴,那情爱奏出的音符不应该让任何人听见,也不应该让任何人知晓。

***两周过去了,现在是七月里。我们使用西部的货币了。没遇过一场雨,第一季的干草就已经收割完了。约翰尼斯以良好的成绩拿到了高中毕业文凭。他的父母、外祖父母和弗里达都赠送他奖金,其中要数弗里达送得最多。我们俩决定去一次慕尼黑,这将是我的第二次西部之行。

我简直不想回忆第一次西行。站在领取“欢迎钱”的长队中的屈辱,当我询问各种水果的名称和吃法时蔬果商贩抛过来的歧视目光,都让我耿耿于怀。在此之前,我们还在东西分界线处被冻了好几个小时,天上正下着初雪--过早的一场雪。我们没料到会有成百辆车要在同一时刻越过分界线。我们在冰冷的车中等待了几小时,只是为了领那点钱,只是为了亲眼见识一回西部。但一切都让我失望透顶。在雨雪交加的11月的那天,我一生积攒起来的期望几乎都破灭了。我逛的唯一一个商店就是那个蔬果店。店主是那么冷漠地看着我们,似乎我们的脸上写着我们来自哪里。

因此在这个夏日里,我是在做第二次西部之行。吃力的长途跋涉使老迈的瓦尔特堡车呻吟不止。过了分界线后,路况才一下子变好了。在分界点上,我们出示身份证后立刻就被放行了,简单得不可思议。

在高速公路上,我们甚至超越了很多巨型载重卡车。开着车窗抽着烟,我们感觉无比惬意。开了六小时车后,我们来到了慕尼黑。当然我是没有钱的,可即使有钱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花。这儿什么都有,但我不知道该买什么。约翰尼斯说,他有个花掉钱的主意。我们走进人流,跟随着人们走过商店,又被推进商店,再被推出商店。约翰尼斯紧紧地拽着我的手,我把手挣脱出来,只是看呀看呀看不够。西部有不一样的声音,也有不一样的气味。

走到一处露天咖啡馆,约翰尼斯让我坐下来,而自己单独去“找个东西”。在离开之前,约翰尼斯豪爽地点了东西。我有些奇怪,他为什么到慕尼黑来买东西呢?不过我也不太在意。能坐着这儿悠闲地观赏风景,喝一大杯牛奶咖啡,再加上一大块美味的蛋糕,这些东西更吸引我。我呆呆地看着行人们,这儿的人是如此不同、如此自信、如此有荣誉感、如此难以描述。一杯咖啡喝完后,我又叫了一杯,还加上一杯红葡萄酒。我的手上拿着笔记本,原本打算记录下所有我不认识的新鲜事物或以前想见而见不到的东西。结果我发现,要记录的东西太多了。我什么都不认识、什么都要记下来:从商店的气味到街道的清洁程度,从房屋的浅色外观到女孩们的时装式样,从香浓的咖啡到女人的美态--剃去汗毛的腿和腋窝、光滑细腻的皮肤,从男人们挑逗的目光到碧蓝的伊萨尔河。轻松的气氛、缤纷的颜色!我一个字也没有写出来,却忽然焦虑起来:约翰尼斯这时该出现了,该来接我,带我回家了。只一眨眼的工夫,我就从兴高采烈变得心灰意冷。我觉得自己又穷又丑又孤独。我虽然穿了一条漂亮的裙子,可仍然觉得不自在。我知道出了问题,可又说不出是什么。此时此刻,我没有一点观赏的兴致,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焦急地盼望着约翰尼斯。我忽然设想到:他或许不会回来了,或许找不到我了。我该怎么办?我不禁小声地自言自语起来:“回来,回来,回来吧!约翰尼斯,请马上回来吧!求你了……”邻桌一对年轻情侣,正在冲我讪笑。我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搜索着每一个面孔。我急促而笨拙地喝光了大肚杯中的酒,红酒滴洒到我的裙子上,我为所有这一切感到羞惭无比。

终于,我终于看到了约翰尼斯,他手里拎着一个白色塑料袋。

他脸上绽放着灿烂笑容,与我现在的心情格格不入。他坐到我对面,也叫了一杯葡萄酒,一面痛饮着,一面不断地亲吻我。

“这么长时间你到底去哪里啦?”我带着责备的口气急切地问道。

“你会看到的……”他笑着小声说,语气中带着几分神秘,“绝对是个惊喜,我们回家再看。”

当账单送到时,我们简直不敢相信,上面竟然写着:21.5马克。这可是好多钱呀,但比起约翰尼斯刚刚花掉的,这点钱实在算不了什么。

然后,我们就开车回家。没什么事情好做了,可以回家喽,多么美好啊。等我们开车到了家,已经深夜了。四周没有一点光亮,只听到一只猫头鹰的叫声。约翰尼斯从地窖里拿了一瓶沾满灰尘的葡萄酒,我像渴坏了似的总也喝不够。“约翰尼斯,”我说,“再取一瓶来吧!”

“不行呀,父亲会看出来,他会责怪我的。”

“我来负责。”我胡乱地回答。他听了我的话,很快下楼又拿来一瓶酒。悬在我们头上的蜘蛛受到惊扰,晃晃悠悠地往上爬。我摇晃着走向沙发,身体向后自由落下,裙子向上扬了起来。约翰尼斯这时打开了他的惊喜,向我招手示意。一阵舒服的眩晕令我打着旋,跳舞一样穿过房间。那是一架照相机,一架的确非常非常棒的照相机,正是他一再向我描述过的那种。当我看到账单时,简直惊呆了:1980马克,还是二手货。

“我们可以到处去旅行了,分界线消失了。”他边说边装着镜头,“我要拍下自己见到的一切,首先就拍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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