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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病盆景

——自然笔记

杨文丰

自然是人类心智的比喻。

——爱默生:《自然沉思录》

1

我知道你害怕直面盆景,尽管你本有深深的盆景情结。你在盆景问题上仍病着,陷入欲罢不能的悖谬,而今天,你仍得走近盆景。

眼前这名曰“滴水不漏”的黄杨树桩盆景正在接近你:那些云片,圆似盖,一朵朵呈俯视态,叶绿绿而疏密有致,枝丫丫却扭曲蛇盘。另一柏树桩“步步青云”,长长桩干自盆沿悬垂弯曲而下,似庐山几近干涸的瘦瀑布,枝叶溜溜成团,越往下叶团儿越小。

如此的盆景有野趣可言吗?你很矛盾。这些盆景果真是苍劲雄浑、洒脱飘逸、潇洒扶疏、野趣豪放、野味天然和咫尺千里吗?果真是“无声的诗,立体的画”吗?

如此的盆景难道不已几成美学的难题和病社会的缩影了吗?

晚清文学家龚自珍在《病梅馆记》里说:“梅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你认为盆景即便美,也是畸形美,是病盆景,犹同黛玉的病态美。所有自然物本来都是平等的,都有存在的理由,都不愿意畸形,都希望具天然美,何况“自然中的丑本是不可能的”(哈格若夫)。

病盆景无疑成了被强制生长之物。所谓“巧夺天工”的形状,什么直干式、蟠曲式、横枝式、悬崖式、垂枝式、丛林式和连根式,即便再好听的名字,都有违天然,这与人病是颇相似的;人病由肌体内部不平衡所致。而人染病之因不外两种:一类是外部的东西直接侵入了肌体,如风寒暑湿燥火等直接作用于肌体,而造成肌体失衡;另一类则是肌体摄入的能量不均衡,比如偏食导致肌体失衡。

被强制生长的盆景,竟可怜得连养病的条件和权利都几乎被剥除——疏离了土地山林,周遭尽是人为的病环境,即便还算环境的话。

这些微型筒盆,或圆或方,口径都仅几厘米,比烟灰缸鸟食罐大不了多少,狭窄逼仄,谁也伸展不开腿脚,残存的生命在如此的屈辱中更何以求生?置斗室之中又怎能沐浴自由的雨,自由的风,甚至连小虫鸣唱都无法听到,何能与自然和谐相处呢?

这是被彻底异化了的环境了。

人类社会一病,孕育出的就多是病态的东西……

然而,如此的病盆景却还是伟大的人类制造的“风光”作品呢。

如此的病盆景——亦真亦伪、亦病亦幻的存在,却仍表现出顶天立地的轩昂气概,百折不挠的顽强毅力,超脱潇洒的清高气节,老而弥坚的坚强意志,乃至仍能给人以自然态的美的联想吗?还能形神兼备、神韵天成吗?

更令你无法说清的,是如此的盆景在民间看来却又是整体协调的、和谐统一的。不是树的高矮肥瘦与盆钵深浅长短的协调,就是疏疏密密、俯俯仰仰、起起伏伏、高低高低的协调,抑或便是变化中求趣味、聚散中相统一的协调……任意截取一枝,都自成“艺术”风景!

2

作为人而今天你却如孙大圣般一变,也变成了盆景。你已丧失了正常的生活条件,生命贮满了劫难,甚至担忧自己体内的营养供给系统会在某一天清晨被人彻底切断……

是杞人忧天吗?《植物学》说:在植物体内存在着两条方向相反功能不同的运输线。树干中自下而上的运输线,将根部吸收的水分和无机物质输送往叶片,而皮层内部由上往下的运输线,则将叶片制造出来的养分运至树根。

有个说法叫做“树怕剥皮”。制作盆景时,倘若树皮被全部剥去,那么根部必被“饿死”无疑,根既死,水分就无法被输送至枝叶,枝叶必随之枯死。连贾平凹在小说《秦腔》里也写过:一旦知道谁“背过了白雪又说她的不是,我就会用刀子割掉他家柿树上的一圈儿皮,让树慢慢枯死。”

好在人出于功利,知道得让你半死不活,不,是半死仍活——以刀砍削去你的躯干的大半。即使算你还在活,亦是活在病残、痛苦和病态之境,尽管这并非生活,只算苟活!

你有无希冀天上的云、流动的风、飞翔的鸟能体会你的“痛苦”呢?你每天承受着无法解脱的痛苦,你欲抗争却无法抗争……你是罹病之人!你成了无法逃离、解脱痛苦的病人,成了被囚入但丁《神曲》炼狱的人!

你只有也只能永久地苟活在痛苦里。

“今人以盆盎间树石为玩,长者屈而短之,大者削而约之,或肤寸而结果实,或咫尺而蓄虫鱼,概称盆景”(刘銮:《五石瓢》)。即便如此的“水旱盆景”,单从这些汉字,我们就听到了高高低低的木石的哭号。

病盆景承受着人类的苦难,

社会的苦难长成了病盆景。

“苟活者在淡红的血色中,会依稀看见迷茫的希望……”(鲁迅:《纪念刘和珍君》)然而在这人的世界,变成了盆景的你,苟活的你,却何曾能看到什么希望呢?

3

在她的身上,还曲折地体现了人的病态审美观。

自然的根源在人类的心智中。

——爱默生

她之所以出现如此的形态,是因为作为文化动物的人之病投射入植物——盆景成了人类扭曲心灵的雕像。

你大抵还该记得北京天坛公园里的那些辽代古柏吧。古柏的形成层已衰老死亡,树皮尽脱,那些没有施予任何人工斧斤而天然形成的舍利干和神枝,真是古柏形态的妙物天成啊!然而,伟大的人为役使柏树盆景早日成为苍劲古朴,竟一反天然,为所欲为,施以绑扎,施以刀斧。

制作她是广为施予仿生学的。为驱使柏树枝条转型,就将金属丝与杆、枝条的夹角硬扭呈45度——牵牛花、鸟萝、金银花在篱笆上攀援向上时,就是以45度角缠绕上升的。

也讲求“随人意赋形”。比如,一看好雀梅身上的某个部位,即以利刃凿一条深达木质三分之一的槽,想扭曲多少就多少,尔后裹以麻皮扎以钢丝,至少捆绑逾三年方拆除。在漫长的三年日月里,间施以矮长素遏阻其伸长。

更对她动辄施予以大写意手术。大刀阔斧,大起大落,删繁就简,例行嫁接、蟠扎、修剪、提根,以呈虬曲苍劲之貌。如此术后的桩材,经由泥盆一两年“培养”后,方植入古雅逼仄的小盆。

此等制造盆景的种种伎俩,不是既倚托了扭曲的物象,又展露着人类的病态情愫吗?

明代屠隆在《考余事》中述制作松树盆景,就表白是以“马远之欹斜诘曲,郭熙之露顶矍拿,刘松年之偃亚层叠,盛之昭之拖拽轩翥”四大画家的松树画作为典范。

人的心术异化入了盆景……

即便情郁病梅的龚自珍,对活生生的梅同样是“斫其正,养其旁条;删其密,夭其嫩枝;锄其直,遏其生气”,以遏制其正常生长的。

“师法造化,中得心源”本是中国艺术的主张,但在制作盆景时,人却一以贯之在“伤残造化”……中国传统艺术的许多观点,真是尽致淋漓而且发扬光大入制作她的过程了……

时至今日,聪明的人类业已形成的自成体系的病态的审美观念和刃不见血的操作规程,都付诸制作盆景的伟大事业了。

凡审美的都在尊重自然吗?

都能“天人合一”吗?

……打着审美的旗号,于白天,人在制造夜色的艺术……

4

人与植物,乃至与盆景本应如亲兄弟般相互尊重,抑或是“佛面互见”。这是唯一正常的关系。

美在关系。

——狄德罗

只是这大千世界里的关系,因为有了人的存在,而未必都美。

岂不是吗?人一狂妄就“一览众山小”了,就变得心中无自然,目空一切起来,老子天下第一起来……略施斧斤,就将一些树木,禁锢在逼仄的花盆里,像裹女人的天足成三寸金莲一样,剥夺其自由生长的权力,承受摧残……其实,对于人,这实在是算不上什么的,只是“雕虫小技”而已……

美,与爱、良心和尊重,本应水乳交融。

人与盆景的如此关系,不已构成悖谬了吗?

人爱美,并没有什么过错。以美为目的行为本来也不应该产生什么丑。

然而,事实却非如此。真是应验了“美是难的”这一句古希腊谚语了吧。

何况若无人制造盆景,或让植物自然生长,就不会有盆景之美,不会产生由一棵树或一片石表现的无限的精神世界;人追寻美,爱美却在制造病美,竟会弄出这“丑”,会“好心办坏事”而伤害树,换言之,欲美而这美,竟是病美,竟是大错,竟原来是丑啊!

据传龚自珍面对买回的三百盆病梅盆景,痛苦着甚至还可能是哭泣了三天后,便立誓“疗之,纵之,顺之”,尔后遂一解开捆缚病梅的棕绳,砸碎了全部花盆,而移栽全部病梅于南山了……

然而,如此的做派正常吗?尽管如此是符合现代生态观的。

5

从树上爬下来直立行走后,这“人”,就在天天骄傲于“智慧”的同时,也日日迷误于“智慧”了。“聪明反被聪明误”。果然是,人掌控的技术愈多,就愈迷幻入技术主义的阴云,愈陷落自己制造的病灶;表面看人是披着五彩朝暾在昂首阔步地进步,而从本质上看却是在一步步滑入落日的余光。

病盆景的“生长”过程,与人的异化或“人的病化”原来竟是同步的啊!

病盆景作为极端复杂的文化现象,突然就教我想起物理学上的一个概念——惯性。

惯性是一种自然属性,是谁也无法抗拒的自然属性,要命的是这种自然属性也会衍化成人的“思想惯性”。

对“病的艺术”——盆景的追求,不已表现出惊人的思想惯性吗?

左右惯性的其实还是、也只能是文化或者文化心理。

谁能估算出文化的力量到底有多大呢?

我还想起摩罗在《文化对人类本能的制约》中写的不同民族的男人对妻子私奔的不同反应。

爱斯基摩人多半会将诱惑妻子的男人杀死,以此捍卫丈夫的尊严。这种仇杀如果一时无法得手,迟至十年之后还会拉满弓弦。切依因纳人(北美印第安人的一支)则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那意思是我怎么会那么在乎一个女人的去留呢?他们不会有激烈的反应,只是要求诱惑者提供一些财富作为赔偿就够了……他们是一个节欲的民族,并不在女人身上表现男性的尊严,所以不会为女人爆发深刻的仇恨和愤怒。

这个例证,我以为已足以说明病文化对人的左右了。

啊,盆景——受人异化的“艺术”……

被强大的“人权”左右的“艺术”……

被病文化扭曲的“艺术”……

今天,自然的衰败与人的异化速度正在同步加快。

盆景依然被一天天制造。

或许,人与盆景的问题,乃至人与自然的关系,唯有在人类消亡之后,才可能趋于和谐吧。

阿门,这地球村,难道不早就是一个硕大的病盆景了吗?

你救得了盆景吗?……

(选自《都市美文》2009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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