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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野村

沙沟是一个看起来心灰意冷面目萧条的村子,充满悲凉的气息。农民们那一间间寂寞低矮的蛋黄色的土屋,静静坐落在重重山峦之间的黄土沟沿上。

相传,有一个叫沙沟的放羊娃,一天去山上牧羊。太阳非常烫人。据说每当烈日当空,山上放羊打柴的人喜欢躺在毒日头照不见的大灌渠的阴山坡里休息。那一天,沙沟用手遮住如火的日头,缓缓走到阴凉处躺下,突然身前面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上出现两位白胡子老头,一位看见躺着的沙沟,惊讶地说:

“这年轻人睡了个好地方啊!”

另一个接上道,“如果这里埋上人,后代准有出息!”

“不过,他要是把身子再向右略微挪一下,就那么一下,那位置可就更正了!”

假寐的沙沟,立时装作翻身,将身子稍稍移了移。

“好了、好了。”第一个发现沙沟的那个白胡子老头嚷起来。

另一个白胡子老头也附和道:“这下对了,刚好、刚好!”

两个白胡子老头走了之后,沙沟慌忙爬起,用放羊的鞭把子在自己睡觉的地方做了记号,然后欣喜若狂地跑回家去。

沙沟父亲去世后,在坟头上长出了一枚小草。据说,那不是一枚小草,那是一支神箭。白胡子老头其实就是神仙,两位神仙讲过:“到时候坟头会长出一支神箭射死暴君,清官就上去了,清官上去就会帮你出息。”

相传,沙沟得了神箭,就一箭射去。

神箭狂风席卷般飞向高高宝座上的暴君。

可是,说来也怪,神箭眼看就要命中暴君时,箭头却一低,没能射着,仅仅射在宝殿粗大的明柱上。

为何就没有射中呢?

因为神箭短了一截,原来沙沟这个人性子急,在那神箭未长好时,就总是揠苗助长一般不时揪着它成长,结果过犹不及,耽误了事情。

沙沟懊恼不已,都是因为他想急于求成,反而弄巧成拙。

这只是写书的人编纂的一个传说和故事,不可当真。

再后来,不知道什么时间开始,这个村子就叫成沙沟了。但人们说,上天为了磨砺沙沟的急性子,就让这个原本有花有草、景色宜人的村子变成了一片枯焦的干旱沙地;并且还给降下了一条看起来清澈见底、明净美丽,其实却连牲畜都不喝的苦水河。村民们就只能日复一日眼睁睁地瞅着这条苦水河,心里难过。

本来,他们的故事和我现在要写的这篇小说似乎关系不大。但是,我这小说里的事情却就是在这片荒山野村的沙沟发生的。

其实,沙沟的农民勤劳、善良、纯朴、顺从、隐忍。全村子的人,说的全是南边的南里人的话。有些话,外面来的人得慢慢猜测。但是这里的人已经无法弄清到底从哪个朝代开始,大家就已经在使用这样的语言了。

血红的日头冉冉地降下去,跌入了沙沟西边的山谷。

大拉西用粗硬而布满厚茧的双手,轻轻抚摩自己皱褶满面的黑脸膛。此刻,暗影下的沙沟,如一朵被蜜蜂遗弃的花朵,蔫蔫地爬在遥远的山谷里。大拉西一面蜷缩了身子蹲在山梁田埂上发呆,一面心里禁不住酸楚起来。这是中国西部一张典型农民的面孔:高高的颧骨下面,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胡子拉碴,黄黄的稀疏的眉毛下的眼球也是深深镶嵌在眼眶里,现出模糊浑浊状。大拉西的个头不大,生得圆溜溜的,村里的人都叫他“土行孙”。

山梁上,大拉西家的田地里空空如也,一无所有。田地周围的山上,看不见一棵小树,或者小草。以前,这里可是一片茂密的树林啊!树下长满了稠密的青草,山鸡和野兔藏身其中。但此时此刻,树不见了,地上的草也被毁坏了。山鸡和野兔因为无处藏身,也不知道跑到哪儿去啦。

山下,连那苦水河里的水竟也干涸了!

大拉西的孤独在整个胸腔里慢慢洇开,向四处浸润、渗透。他看一眼这荒凉的土地,想着这漫长艰辛的日月,心里就虚虚地掠过一丝恐惧和寂寞。

晚风一浪一浪,经久地舔舐着农民大拉西那黑红瘦削的脸膛。

那时节,大拉西还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儿,他去东大山打雄鹰,守了三天三夜,终于打了一只红色的雄鹰,回来后跟人换了一头名字叫花女儿的小草驴。

花女儿那时还没有真正长大,拉犁铧自是拉不动的,大拉西也舍不得它干重活下大苦,怕累着它,几乎把它当姑娘来看待。花女儿的一只后蹄子比别的蹄子长得长,差不多跟人的脚一样长,走起路来别别扭扭的,村里人见了,都说大拉西的草驴是大拉西的长脚媳妇。

“有这样温柔贤惠的媳妇,才有福气呢!”大拉西一面思忖,一面在花女儿的尾巴上轻轻捋着。

每隔一段时间,大拉西都要拿割麦子的镰刀片子与老斧头给花女儿修蹄子:他在花女儿的蹄子下面垫上一块木头片,在它的脖子上摸摸,跟它一边说着亲切的话儿,一边就开始了工作。

花女儿听着大拉西的话,就懂了,就知道是要给它修蹄子了,便配合得十分默契。二者显得甚是和谐。

大拉西趴伏在地上,先拿斧头在花女儿的长蹄子上剁,然后又用刃片子一下接一下地削下来。削下来的角质的驴蹄子片,就跟一卷卷山楂卷一样好看。

修理蹄子的时节,大部分时间花女儿都是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立在阳光里,只偶尔倒腾一下蹄子,因为防不住总会带给它一些疼痛或难受。

蹄子修好后,花女儿走起路来马上就不一样了,显得轻盈飒爽,感觉就像是人把压在身上的包袱卸载了似的。可是过上一段时间,那蹄子就又不知不觉长长了。长长的驴蹄子,走起路来残疾人一样,极其不方便。但是,等到修好之后,竟又身轻如燕,似乎身上的累赘被拿掉一样,一下子轻省了许多。

蹄子修理好的花女儿喜欢在阳光下呼噜噜地打响鼻、甩头颈,用嘴给大拉西挠痒,跟按摩一样。

大拉西微微闭上眼睛,在和煦的阳光下享受着花女儿的回报。每次,当花女儿亲昵地给大拉西按摩时,大拉西就忘却了这世上的一切忧愁和烦恼,所有人生的苦痛、艰辛、不易,就都一丝丝释然了。

大家都知道,大拉西是个老实的年轻人。

大拉西爱干净,这点村里的人都知道。“你们瞧,他一副埋着(想着)当干部的架势——只要坐在谁家的炕头或凳子上,总喜欢用指头弹裤腿上已被他弹了无数遍的土,或用手指蘸上唾沫洗他衣服上突然发现的油渍抑或斑点!”

因为大家不解的是,一个终年在土里劳作的人,不应当这么讲究!

大拉西听了,慢条斯理地反驳说:“你们不懂。谁家吃饭经常不洗锅?”

大家便笑了。

小马是乡防疫站给牲口家畜打针的防疫员。

可别小瞧这给牲口打针的工作,给牲口打针照样拿工资,活计又不累,主要是打预防禽流感、口蹄疫、血症、羊痘、漏蹄,等等。

每天,小马都骑一辆破烂的摩托车,一阵到这儿一阵又跑到那儿,在各个村子来回穿梭,转着给牲口打针。打针是不白打的,要向农民收一点费用的。本来上面的政策是不收费的,但下面工作的人灵活应用,多少收一些。上面的人为了鼓励防疫员的积极性,对他们适当违反政策的行为便视而不见。这样的事情总是很默契的。

有些农民交不起那几毛或者一半块钱,就说:“我们又没请你来打(针),你自己跑来打,还要向我们收费?这是何道理,干脆别打了,我们不稀罕打!”

但是,打针是上面定的事情,不打不行,说是牛羊牲口得了瘟疫,会累及人;加之乡上的土政策默认和允许这些动物防疫员收点钱,当作犒劳他们的费用。这一举措无疑刺激和调动了防疫员们的工作热情。他们的积极性一下子提高了,都乐得下乡。有一次,不知怎么弄的,小马把村里的一头牛给打死了。那是一头很能干活的牛。这可是农民的命啊!因此搞得村子里人心惶惶,一提及给牲口打针就惊恐万状,嚷嚷着不打,竟都愤愤地说,“打针、打针,打他娘的鸟!”

去年盛夏的一个晴朗的上午,小马来给花女儿打针。

大拉西有些不放心,说,“你把药放下我自己打。”

小马觉得大拉西在鄙夷他的医术。

“你打?你是个啥?会打个鸟儿!不要妨碍我工作,赶快叫我打了走人。”

“那打吧、打吧,”大拉西惧了,像个小娃娃,用手捋着头发,嗫嚅道,“我只是想叫花女儿吃得饱饱的再打!”

“我还忙呢,没时间!”小马生气得很。

大拉西也有些不快,他下意识地推了防疫员一把。

防疫员小马就被大拉西推了个跟头。

村里的人就都哄然大笑。人们就是盼望着看到这样的一种场面:就是希望得意扬扬的强者出丑跌跤,大快人心。

有人趁机说风凉话:“看看,这个人还想和我们的‘土行孙’比啊,还不知道我们土行孙的厉害。哈哈,试试吧,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有人竟然说:“不是好欺负的啊!”

小马恼羞成怒,铁青了脸,一声不吭突突突骑摩托就走了。

人们从防疫员小马的脸上感到一种不祥的预兆。

下午,日头已经斜了,但日头的温度仍旧炎炎地炙烤着沙沟的山谷。这当儿,小马就领着派出所的人来了,都骑的摩托,把个“土行孙”一个背铐,带到学校一间小破屋里,叫大拉西下马步,并让大拉西在头上顶了一摞作业本,然后狠狠一顿皮带、一顿拳脚,真是不留一丝情面,临了还在大拉西的卵脬子上加了一脚,差点要了大拉西的命。

后来,打针的小马走了,再没来,却来了另一个防疫员小刘。小刘对大拉西说:“你的驴不打针怎么能行?不打针出现漏蹄怎么办?我看,最好打上吧!”

村子里别的人就都巴结地点头。

有时候,人害怕人呢,但不惜人的可怜!现在,这些人变色龙一样又都倒向胜利者的一边。

“我不是不打,我是担心我的花女儿被打坏!”大拉西愤愤地,见有人示意他放聪明一点,便袖手旁观。

“你放心吧,哪能老出现那样的事故!”新来的防疫员小刘很有把握地说。

给花女儿打完针之后,新来的防疫员小刘接过大拉西递来的防疫费,塞进牛仔裤后面的口袋里,离开了打扫得十分干净的驴圈。

此时,日头照得新来的防疫员小刘的头发里徐徐飘起一股蓝色的烟雾。

新来的防疫员小刘摸到大拉西家的邻居马得宝家门口,停下脚步,隔着墙壁喊叫:“马得宝!——这是马得宝家吗?”

马得宝的绰号叫黑羯子,整个村子的人都叫他黑羯子,却从不叫名字。

黑羯子,是指黑色的被阉割的山羊啊!

防疫员小刘侧耳倾听,不见人出来,渐渐有些生气,只见他仰着头焦急地等着,不禁提高了喉咙,尖利的喊人家的绰号:“黑羯子、黑羯子,你出来!”

这样一喊确乎有效,就听到黑羯子的布鞋的声音啪啪地近了。新来的防疫员心里说:“这穷乡僻壤里的老百姓,看来就他妈的是属于核桃、枣子类型的,砸着吃的!”

“你在做什么?让我一阵好叫,却不见出来!”新来的防疫员小刘谴责说,“给你家的牛打针来了,你还这样磨蹭!”

当得知是新来的防疫员给他家的牛要打针时,黑羯子有些黯然,道:“我家那牛野得很,不听话,打针保不准顶伤人!”黑羯子声明,倘若牛发脾气顶伤了防疫员,他可不担一点责任。

新来的防疫员小刘的近视眼向黑羯子略略凑近点,盯着看了看,以耳语般的声音道:“莫非你的牛是老虎?吓唬谁呢?走,头前带路!”

“不敢、不敢!真是牛不听话嘛!”黑羯子无可奈何地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走了几步,黑羯子再次乞怜地问防疫员:“不打成吗?”

“不成!”回答很坚决,没有回旋的余地。

新来的防疫员跟随黑羯子走进牛圈。一股刺鼻的牛粪味道四处弥漫,牛的尿尿使得人落脚都很艰难。

小刘叫黑羯子牵牛出去到门口。

黑羯子抓住拉牛的绳索拉了几下,说拉不动。

“那就在这里打吧!”小刘说。

果然,防疫员的针头还没插进去,红脬牛就腾空跳跃,并用犄角胡乱顶。一时,局面简直有些无法控制,地上的尿尿、粪便溅了新来的防疫员小刘一身,使之有些狼狈。

跟来看防疫员打针的大拉西见状,速来帮忙。

防疫员小刘见大拉西卖力,就说,“干脆你帮我打了算了!”

大拉西有点受宠若惊,忸怩地接了针,说:“我怕是不会打。但说实话,这一号牛,还就我们这些人有治!”

防疫员小刘给大拉西指导了一下怎样扎针、推药水。

大拉西立时默默记在脑子里了。

大拉西想急于表现自己就像他跟防疫员吹嘘的那样能干——轻而易举就可制服这头牛。于是,他腾腾几步蹿到牛屁股后面。因为牛的个子比大拉西大,大拉西够不着牛屁股,只好踮起脚尖,膝盖抵到脬牛的胯骨上,拿针头探身一扎。

红脬牛竟然腾空跳起来,针没有扎进脬牛屁股,而大拉西却差点被摔倒在地,手里的针管子也几乎脱手而飞。

然而,大拉西却如一只不甘心放弃的偷食的小狗儿,尽管担心受到袭击,但还是小心翼翼地凑到牛屁股后面,寻机会下手。

片刻,针头又一次扎向牛屁股,那牛这一回简直发疯了一样,暴跳如雷,折回身子,拿犄角就顶大拉西。

大拉西见状,吓得撒腿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

黑羯子大笑着死命地拽住脬牛的鼻环子,才使之站住了。

大拉西见牛不追了,便斗牛士一样重新折回来,在牛屁股后面如一团毛线疙瘩滚来滚去。

把前来看热闹的人都乐坏了,起劲地鼓掌。

总算给那头不听话的牛成功地打了针,但大拉西被摔倒后又被那头脬牛狠狠地顶了一下,浑身糊满了稀泥一样的牛粪和尿尿,但他勇敢地爬起来,擦着额头上的汗珠,手按住被顶的地方,给新来的防疫员小刘不无伤感地讲:“我现在身体没有那时节好了,那时节身体真的好,比这会好得多。现在,之所以身体不行了,就是因为感觉自从上次叫派出所的打了一顿之后,伤了元气,就成了这么个样子。”大拉西长叹一声,“唉,身体虚弱得很!”他还不由自主地极其伤心地擦着额头上的汗水摇着不大好看的头颅。

小刘说:“小马(指以前的防疫员)那婊子儿,到乡上说你把他骂了,说你还骂乡长,反对给牲口打针,抗拒乡上的工作。”他继续添上说,“对了,人家还说,你不叫打针看乡长能咬了你的鸡巴不成!这话你说了吗?这样的话你怎么能说,你不应当说。人家(以前的防疫员)说你简直是这村子里的一个大牙壮胳膊!把乡长气得眼珠子都变色了!”

“我几时说过那样的话了?这些我一句都没有说,我一点都不知道。这明明是挑拨是非嘛!我们农民,就是借给十个胆子也不敢说这样的话呀!”大拉西问,“那乡长听完咋说了?”

“他说,‘一个村子里,有上这么几个大牙壮胳膊、害群之马,就把人气死了。他说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该给一点压力的给一点压力。’你想去,乡长还能说给你一颗水果糖吃去,哄着你开展我们的工作吗?”

“我没有说过那些话啊,我冤枉死了!”大拉西哭丧着脸。

“就是,我也觉得不像你说的话嘛。我看得出来,你是个老实人。你去县上告他们去!”

“唉,算咧!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学规矩一点好,再说有谁会保护我们呢?”大拉西突然一下子显得并不很难过了,用手抠着脖子。

“谢谢啦,不然这牛我还打不成呢!”新来的防疫员小刘接了黑羯子递来的钱,把药箱背上身,骑了摩托慢慢出了村庄。

大拉西身材短小,手却出奇地大。小刘已经远去了,他还在挥动他的大手给人家摩托扬起的灰尘再见。

直至烟雾散尽,大拉西冲黑羯子才笑了笑说,“你看我能当防疫员吗?”

“能当个球!”黑羯子狠狠地骂大拉西,声音有些恶毒。

“你?”大拉西折过脖子,战战兢兢地看着黑羯子,一脸疑惑。

“谁请你打的,害老子交钱!”黑羯子眼神鄙夷。

“新来的防疫员小刘叫我打的嘛,你也没说不叫打。”大拉西更加慌乱。

“我的牛那样不情愿,你难道瞎了吗?”黑羯子说他如何煞费苦心地掐牛鼻子使之发疯,大拉西却木偶一样无动于衷。还说上次大拉西挨了打,他还十分同情呢,结果哪里想到大拉西却一点不帮他的忙。

“可惜了我一块钱,费了周折,也没存下!”黑羯子一面嘴里叨咕,一面把脬牛打进牛圈的窑里,与妻子闷闷不乐地进家里去了。

扔下满身牛粪的大拉西,在门前的巷子里经久地发呆。

前面提到沙沟村庄里有一条河,而水比草药还苦。既然水不能吃,村庄里的人就只好家家都打水窖。

窖里的水,是沙沟村子里人的命!

有水窖,自然就有打窖好手。可偏偏这个小个子的大拉西是村子里的一把打窖好手。他打的窖,在村子乃至远近一带可是呱呱叫的。他打的窖,一点都不渗水,虽然口口不大,但下面非常讲究、开阔。也可以这样说,大拉西打的窖,在村子里可称得上是一绝:窖内墙壁的一转圈,用杵子打出密密麻麻的深坑,深坑里填上红胶泥,再抹平。据专家讲:这很不简单,既可以保证窖不渗水,同时还能够净化和改进水质。

大拉西给村子里的人打了许多眼窖,但从不要回报。

冬天,一场大雪之后,村子里的男男女女、老少爷们便显得热闹非凡,一个个提上桶子,端着盆盆罐罐,到村头的野地里打雪。雪打来后,填入窖里;每当夏季,村子里的人便将院子打扫干净,在窖门口安装一个木头的或者铁丝的漏子,雨水流来的时节,杂质就被过滤掉了,而雨水就流入水窖。

多少年来,沙沟村子里的人,一个个都怀着虔诚的念想,期待一场又一场大雨。虽然,常常整个夏天总是难得有雨,但偶尔一场暴雨,往往雨中挟带着核桃大的冰雹,让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关于冰雹,对村民们心里造成的恐惧是不言而喻的。每当冰雹泼洒,那些正做饭的妇人和女子,便慌慌忙忙将擀面杖、切面刀等从门里扔向那冰雹纷纷掉落的院子。她们用这样一种古老的形似于示威的方式,对那不公的上天实施抗议。

奇迹在这里的的确确是存在着的。往往这样一来,冰雹就真的会停歇下来,变成忧郁的绵密的细雨。人们就开始流着眼泪,怀着无尽的感激,虔敬地举起双手祷告,抹一把绝望脸膛。

每天天还未亮,大拉西就早早爬起来,匆匆从红胶泥的窖里吊上来小半桶水,放在门背后澄一阵——必须澄一阵,否则你会看见水里细小的柴草渣、树叶,甚至说不清从何处冒出来的牲口的粪便。

大拉西让水先沉淀着,自己就到院子里拿了扫帚扫院子。院子总是每天早上都得打扫的,即使早上起来后,看见前一天打扫过的院子根本就没有脏,但大拉西依旧还是要打扫一遍。他觉得这一打扫,立时便觉得院子和昨天变得不一样了,这一天的一切都就成了新的了。

扫帚是大拉西自己扎的。那是他在山上一边放牧草驴花女儿时,一边拔芨芨草回来晒干扎的。他把扫帚的木头把倒过来,在房台子上一块大大的进门石上蹾一蹾,把扫帚头蹾紧,才奋力地扫院子。

本来,看着很干净的院子,但是经大拉西一扫,却总是能够扫出许多的垃圾。这些垃圾,不经过打扫是丝毫发现不了的。

大拉西就非常感慨。他觉得干活,以及扫院子几乎都是一种享受。外面有些不了解他们的人,经常议论他们这里的人说:“那里的人,突出的就是懒惰,一个个光知道早上出来站立在大门道里晒太阳,懒惰得抽筋哩。”大拉西想着说这话的人,就觉到有些莫名的好笑。大拉西觉得,找着干活计,反反复复地干一个活计,往往能给人许多的启示和体味。譬如扫院子,往往总是打扫一遍,就有一遍的不一样。大拉西常常扫完了还意犹未尽。

扫完了院子。现在,大拉西觉得水应当沉淀得差不多了,就走进房子舀了一碗,走到房台子上洗脸漱口。干粮一般都是晚上提前做好了的,带上一点,再多多少少在塑料的水鳖子里背上一点凉水就可以了。然后,他走到下院墙根前,背上那个边沿都已成为破茬茬的柳树条编织的背篼,走进驴圈,领上他的花女儿上山了。

你听,这一阵大拉西家的黄泥小屋后面的巷道里,便会传来准备上山牧放的牲口那杂沓的走动声。

早晨的空气十分清新,带着一丝潮湿的芳香味。在通向村子外面的山里,几种至今令大拉西都叫不出名字的鸟雀发出婉转的,几乎令他感到新鲜至极和感动的叫声。有一种还不及麻雀的二分之一大的小花鸟鸟,总是叫个不休,那叫声又尖又响,使人不敢相信它那么小的身子何以能发出那样清脆婉转的歌声,歌声足以传遍半个山谷。

大拉西给他的花女儿挽的笼头真是那么的精致好看,简直像一件民间工艺品。他给花女儿挽这么个笼头,不是为了控制和拉上她走路,而是为了把她装扮得跟姑娘一样好看。花女儿是很老实很听话的,大拉西也是很老实很听话的农民,违法乱纪的事情从来不干。他在大家眼里,突出的就是个听话。

大拉西在前头走,花女儿在后面紧紧跟随,小两口一样。

大拉西把花女儿带到山坡上,让吃最茂盛的青草。有些青草是切近了粮食长的,粮食长得越高,草也就长得越高。青草仿佛跟粮食赛着长似的。大拉西为了让花女儿吃上最嫩的青草,他就把花女儿带到粮田小道跟前的水渠边。这些水渠都是农民自己挑的,其实田里永远放不上水,但村庄里的人总是盼望有一天能够灌溉上水。这是个永远的妄想。但是,这个水渠并不是形同虚设,而是暴雨后的洪水得从这里流过,免得将田地冲垮。因为流淌洪水的缘故,所以水渠沟相对比较阴湿一些,水渠沟里的草就长得比田里的粮食还好。起初,大拉西领花女儿来这里吃草,花女儿吃几口草,忍不住还想偷一口粮食。大拉西发现了,就拍了花女儿的脑门一个巴掌,对花女儿谆谆告诫说:“伙计,千万别糟蹋粮食啊!你吃上一口农民的粮食,得遭多少罪呀、得让大家辛苦多少天啊。你可知道,咱们忙好多天也挣不来那一口粮食啊!做一个农民容易吗?不容易呀!多不容易呀!所以我们就是要本本分分的,祸害人的事情不要干。好啦,你就专心吃你的草去吧。你瞧,这么好的草,跟上了肥料的庄稼一样好你就安心吃吧!”

这样教导上几次,花女儿就会听话,就知道什么该吃,什么不应该吃。花女儿养成了良好的习惯之后,大拉西就抚抚花女儿的脑门和鬃毛,说:“你自己吃草吧,我在周围转着打些长草去,等我把草打上,把背篼装满了,就来领你回家好吗?”

花女儿呼噜噜打着响鼻,点点头,仿佛说:“你放心去吧,我再也不会偷粮食的!”

大拉西就走进一片长满了芦苇草的田里,他小心地寻找粮食棵的空隙下着脚,生怕把田里的庄稼踩坏。大拉西把腰身小心地弯下去,抓住草的根部一把就拔上来。大拉西的手那么敏捷,那么有力,由于那一双手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拔草、拔粮食,干各种各样的农活,使得那两只手掌都起了厚厚的死肉皮,就跟熊掌一样结实,即使把那叶面刀刃一样锋利的草拔出来,而手掌依然好好的,一点损伤都没有。不像那些没干过活计的人,用细皮嫩肉的手拔草,一拔,就被草叶割得满手的血口子。

大拉西立起身子,垫着脚尖,抬头望了一眼花女儿,又弯下身子去继续拔草。他立起来,弯下去,反反复复,根本觉不得劳累。尽管这个动作是那么单调、乏味和枯燥,但大拉西还是感到有许多美好的滋味。大拉西深深体悟到,任何单调的事情干得久了,就会发现一些新的令你惊喜的东西。举例说吧:记得夏天,有一次大拉西病了,在炕上隔着窗户一直盯着一个鸟巢看。起初不觉得什么,只是有一只鸟飞进鸟巢去,片刻又飞出来。鸟儿飞出来就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可是过一会儿,那鸟又飞回来钻进鸟巢。鸟从鸟巢飞进去飞出来,反反复复,复复反反,这样本也很平常。但是,大拉西却知道了那个鸟巢里住着一窝嗷嗷待哺的小鸟。

大拉西继续盯着鸟巢看,一直看下去,发现那出进鸟巢的不仅是一只鸟,而是两只鸟。他就想,那鸟一定是一只公的一只母的。真是非常有意思,鸟类世界和人类世界一样也很有生活情趣。就这样,大拉西就也想到了女人,他的确需要有一个女人了,一个差不多的好女人。当大拉西盯着鸟巢看到天黑,依然不见那两只鸟休息,甚至中午那么红的日头经久地照耀着,那么热的天气包围着,那鸟雀也不歇息,依然忙碌着打食喂养自己的小孩,直至到天黑麻了才归巢歇息。于是,大拉西就觉得特别感动,心里涌动着说不出来的力量和振奋。大拉西就想,等他有了一个好女人,有了小孩,他也要那样勤劳地哺育他们成长。

正午的时候,大拉西蹲在地埂上,啃了点干粮,喝了几口背在身上的水鳖子里的凉水。有读者也许会问,大拉西为何不把水烧开了背来喝呢?那是因为在村子里找柴火是极其艰难的。所以,大拉西宁愿肉体受罪,该节省点是点,对不。

真正的,奇迹在沙沟这个荒山野村是存在着的。尽管沙沟村子里的人喝了那么多的生水,却从来没有出过什么问题,依旧健康长寿。

吃了喝了,大拉西就继续勾下头拔草。看见草棵之后,大拉西总是能够迅速地拔出来,多时节由于土地太干,草根被板结在土里拔不出来,就齐根部断掉了,自会听到“嘣”的一声响。有些草比较纠缠,譬如打碗花的茎喜欢缠绕着庄稼生长,把庄稼缠得死死的,时间久了,发现庄稼渐渐如营养不良的孩子一样面黄肌瘦,耷拉着脑袋,最后就干瘪了。而缠绕在庄稼上的草却发疯地长,跟吃了偏食的孩子似的,长得又高大又精神。大拉西用手指灵敏地解开缠绕在庄稼上的草棵,把它从田里剔除出来。他把手里的草顺手放在田间的小道上。很快,一小堆一小堆的青草摆满了田间小道。约莫到吃饭的时间了,大拉西就回身将青草抱在一起,装进背篼里。大拉西总是要将背篼内装得满满的,装满还不成,他还要用手狠狠压、用脚踩,直至背篼里的草被踩瓷实了,才满意。如果踩瓷实后他的背篼依旧没有装满,大拉西就又投入劳动中。

大拉西希望他把青草找得多多的,把他的花女儿喂得饱饱的,让它快快长大,等它长大了就能下一个人人羡慕的骡驹子了。到那时节,日子就有了更多的意思和滋味。

这样一想,大拉西的心里就漾满一世界的幸福。

晚上,大拉西背着草,领上吃饱后肚子圆圆鼓起的花女儿往家走。随着花女儿倒腾的步伐,大拉西听见花女儿的肚子里发出一种吃饱后奇异而令人满意的声响——咕嘟、咕嘟……

此时,大拉西的心里十分愉快,情不自禁地哼唱起家乡的花儿:

大豌豆开花绿铃子,小豌豆开花是纽子;

尕妹妹弹的是口弦子,我当了叫人号子。

但是,随之他望了望周围寂寞的山谷,突然心头弥漫上来一股愁肠,便又扯开嗓子唱了一首长的套花儿。

花女儿一面轻轻地“咯当咯当”行走,一面微微扑闪着杏眼,仿佛咀嚼着大拉西的花儿,品味着这世上的愁苦和忧伤,花女儿似乎知晓了大拉西心思似的,脸孔充满肃穆的悲怆感。

大拉西开始想女人了。他虽然看上去老实、顺从,但想女人连他自己都没有一点点办法。

大拉西因为怕人笑话,尽管心里思想女人,但表面仍然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并努力抑制自己的感情。

可是,这种事情是抑制都无法抑制得住的啊!

大拉西想的那个女人,那时节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女人,而是一个女子或者说丫头。以村子惯常的习惯,把没有和男人睡过觉的女性一律叫女子、姑娘或者丫头,而把和男人睡过觉的成年女性才叫作女人。

这个女子的名字叫环环。你一听名字,就会胡思乱想一通:环环,就是个圈儿,是个具有音质感的圆形。比如人会联想到玉石镯子或者玛瑙镯子、金银耳环等等。这一类玩意的形状就是那么个样子的。当然,其外表一定是十分耀眼、光彩夺目的了。另外,她的名字也像她的眼睛。环环的眼睛又大又圆,如一副奇异灵性的耳环。环环的嘴巴小巧玲珑,异常丰满、性感。看到她的嘴,你立时就会想得很远很深刻。环环的嘴巴,还会让你想到野山里一朵粉红色的香气四溢的花蕊。

大拉西想环环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环环总是特别干净,别的女子土里土气,衣着邋遢。而环环,却是村子里穿得最大方干净和整洁的。为什么别的女子穿得都不如环环呢?那是因为她们没有受到一种外面大世界和大文化氛围的陶冶。家境对人的陶冶他妈的真是非常非常的重要哇!而你们知道吗,环环的大在村子的外面工作,是正儿八经地给公家干事的,而不是那种劳务输出。劳务输出,把那也叫个工作吗?一年把人累死了,还挣不上一个钱,动不动还上当受骗。可是环环的大,只要一从外面回来就把外面的先进的文化传给了环环。要不干吗大家总是经常谈到什么大家闺秀、什么小家碧玉之类的呢,就是这个道理。所以,环环就是与众不同,就是和村子里的别人不一样,就是显得出类拔萃和超凡脱俗。

说实话,一村子的女子都没有一个能抵住环环,都没一个有环环美!

这是毫不含糊的。

如果和环环在一起生活,自己肯定就和村子里所有的男人不一样了。一些小伙儿,甚至还异想天开,做梦都在想:只要有幸与环环睡一觉,一枪把他的脑袋崩了,也划得来呢!

想归想,但大拉西没办法接近环环。他想,自己是一个普通的农民,放在哪里都会被人遗忘和湮没的,所以先得做出点什么,引起全村人的关注、羡慕,进而引起环环的瞩目。那样,环环就会留心他了。只要环环留心他了,机会总是会有的。

但是,怎样才能引起环环的注意呢?一时,真还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于是,大拉西就开始着急,一着急,嘴唇都干了,嘴唇上都干得起了一层皮。每当大拉西独自一人的时候,孤独就来了。孤独一来,大拉西就忍不住唱出两句花儿:

你干山梁上种谷子,谷叶叶飘在个风上。

相思病害在心肺上,血痂痂坐在嘴上。

大拉西突然自我解嘲地苦笑了一下,一时愁肠百结。

春天的一个上午,大拉西到村委会开会,全村的人都去了,村主任讲话说:“上面让村里退耕还林还草,凡是在林草建设中退耕的地给大家造成的损失国家将给予一定的补偿,一亩地大约给三百斤麦子。”大拉西听说林草建设是联合国投资的一个项目,如果谁种得好,将被树立为榜样,到时节联合国的人要来亲自观摩验收。

大拉西是个年轻听话的农民,散会后他第一个就上山将自己地里种的糜子拆了,开始早早地平田整地,准备退耕还林还草。

据说这次植树造林是因为联合国的一位官员,来到村子里看完之后,慨叹不已,说这里是一个根本不适宜人类生存的地方,但没想到这里却住着这样一群虔诚、勤劳的农民。他们被大拉西们战天斗地顽强生存的精神和信念感动了。所以,官员回国后争取了林草建设的项目,让村子里的人在这自然条件十分恶劣的地域植树造林,努力改变自己家乡的环境和贫穷面貌。

大拉西领上花女儿走到碱河滩,缓缓爬上狐狸沟山顶上时,远远看见环环家门前的杏树——许多的时候,大拉西看见环环那女子就孤独地站在杏树下遥望远处的群山。连绵的群山,让大拉西心生无尽的愁肠。

大拉西慢慢走着。他走着走着,突然向南拐弯,再走走,就到了那最高的山梁上,进入自家的田地里了。

大拉西家的田地实在不怎么样,形如一只倒立的巴掌,人站在田里简直有翻滚下来的危险。大拉西让花女儿在沟底下平坦的草滩上吃草,自己便开始平田整地。大拉西把田地陡峭的地方用铁锹挖平,将低洼的地方慢慢垫高。

大拉西从开会结束的那一天开始,就日复一日地在地里劳作,终于将他的田地铲成一个盆子形状。这样不但平整,便于植树造林,还可以蓄水。蓄的水当然是偶尔下的雨水了。

大拉西将田地整理成两三步一个档子,或者大约一木耱接一木耱宽的档子梯田。大拉西到村主任那里,领来的有杨树、榆树,也有柳树。大拉西每种一档子树,就又种一档子草。就这样一档子树一档子草、一档子树一档子草。草是沙打旺,这种草的生长习性跟苜蓿差不多,只要把根留住,割了还会再长上来的。

记得,大拉西把地整理好之后,将沙打旺籽籽一把把丢进整好的土里的时节,有些人还笑话他,说这年轻人太积极了。但是大拉西不理睬,他让花女儿试着拉了耱——他担心花女儿拉不动——自己用脚轻轻踩在耱上耱了种草的地。花女儿虽然没干过活,但天性中那种固有的父辈们遗传的劳作意识,唤醒了它的某些潜伏的记忆,使得它干得十分出色。

大拉西和他的花女儿配合得异常默契。仿佛他们走到一起,都是命定的事情。种草的档子比种树的档子略微高一两拃。植树时,树苗植入树坑的时候不能将根须完全落到底,而是要向上提起一点,再填好土。这样种植的树苗,根须就会伸展向四面八方,也容易扎根和生长。

林草种好了,一档档一排排,整整齐齐,结构极其合理,简直就跟一座林草建设的艺术殿堂一样。

有些人家的田地在飘满盐碱的河滩里,只好种上沙柳、沙棘一类的植物。

土地都种上了花草树木,就不能种粮食了。

不种粮食了,大家吃什么呢?

大家吃的是联合国的蜜枣、牛肉罐头,还有供应粮!

联合国的蜜枣、牛肉罐头把大拉西和全村子的人差点都高兴死了。全村子的人就都抢着吃。当然也有不吃牛肉罐头的,说是味道怪异,说颜色红红的也不大对头,像死牛肉,不像阿訇宰的。关于蜜枣,大家吃的吃,有些还用牛皮纸包了藏起来,省着慢慢吃;更有些当珍贵的礼物上远方的亲戚家,或者看望重要的人士时带上。

孩子们则将蜜枣吃了之后,将蜜枣的枣核磨制成光滑精致的圆豆豆,打上眼,用细尼龙绳穿连起来,戴在胳膊和脖子上当作美丽的饰品。

大拉西把牛肉罐头的盖子拉开,将牛肉倒出来,切成细薄片,下在土豆面里吃;有时候,将牛肉罐头切成薄片,热点胡麻油,拿麦麸皮做的醋凉拌了之后吃。吃的时节,大拉西就想,将来沙沟到处绿树成林、青草如茵,那时就真的如联合国官员讲的:树木可以阻挡风沙,青草可以打回家喂牛羊了。

到了那一天,沙沟将是多么的美呀!

“那一天还会很远很远吗?”大拉西在心里问。

记得,大拉西那天种完了最后一棵树,撒上最后一把草籽,天已经黑了。他喊了一声花女儿。花女儿今天不大理会大拉西,仿佛有什么心事,它每当远远听见老叫驴那振聋发聩的叫声时,花女儿就会勾下头颅,吧唧吧唧地拌嘴。另外,近段时间,大拉西还发现花女儿的阴唇老是不停地一张一翕、一张一翕,里面还情不自禁地流出一些黏液来;尤其是,听见叫驴的呼唤声时,就十分不安,阴唇活动更其频繁,张开的时候还会发出紫红的潮湿的亮光。大拉西知道花女儿想心事了。于是,大拉西开始为花女儿默默地着急。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记得他每当想环环的时候,就吃饭不香、睡觉也睡不好,第二天干什么就都没有精神,无精打采的。他想,他要是和环环在一起,他的饭量会猛增的,力量也会猛增的,在劳动中会创造更大的奇迹呢。花女儿大概也是这样的吧!

大拉西整个晚上都没有休息好。但他知道花女儿的事情应该怎么办了。

第二天,大拉西领着花女儿就上了土桥桥。这是与沙沟毗邻的一个村庄。大拉西把花女儿打扮得跟一个新娘子一般清爽:浑身的毛发给用铁梳子梳理得干干净净的,还给洗了一个澡,全身显得油光水滑,脑门前系了一撮红头绳。大拉西在前面麻利地走着,花女儿驮着半口袋麦麸皮在后面“咯当、咯当”地紧紧跟随,仿佛知道干什么去似的,有点害羞,又有些莫名的兴奋和觉到安慰。

路过环环家门口时,如大拉西所期盼的那样,环环恰好在杏树下散心。她好奇地问大拉西:

“大拉西哥哥,你去哪里?”

环环穿一件水红的裤子,上身是一件绣着苜蓿花和喜鹊衔梅花的衣衫,愈加显得楚楚动人。

“上土桥桥!”大拉西大大咧咧地说。

“干啥去?”环环的声音甜甜的,脆生生的。

“给你不说。”大拉西说。

“说不说?”环环轻盈地飞了过去,牵了花女儿的笼头,不叫走,“你不说?那就不叫你从我家门前过去!”

“告诉你,你可不要给人讲,”大拉西压低声音道,“我给花女儿操心(寻驹)去!”

“大拉西,你是个死狗!”环环一面略带猥亵地笑着,一面迅速地向家里跑;她有点泄气的样子。她一面跑一面还拾了一块土坷垃扔过去打在花女儿的身上。

大拉西和花女儿都一惊,随后大拉西装作打在他身上,一跳一跳,笑着叫上花女儿走。

花女儿也仿佛笑了。

“嘚儿,驾!”大拉西的心里却荡漾着说不清的甜蜜:环环,你迟早是我的人,我要娶你呢!

大拉西和花女儿不禁都加快了步伐。

在土桥桥马占山家门前的河滩里,大拉西看见马占山那匹久负盛名的红儿马,威风凛凛地站立着,有些久经沙场的样子。

红儿马仰起头不断发出轻轻的,然而却低沉有力的嘶鸣。

花女儿听到红儿马的呼唤,有些不知所措,只连连拌嘴,就跟一位美丽成熟、丰满至极的姑娘遇到自己心中的偶像,有些喜悦和略带不知命运将会如何的恐惧,但是却又是那么急切渴望迎合这甜蜜的呼唤啊!

“豌豆带来了吗?”马占山直截了当地问。

大拉西说:“我家里没豌豆,我带的是麸皮!”

红儿马和主人一样,都属于高大类型的,远远望去,有如一个傲视群雄的王,似乎天下所有的马儿都不如它这样魁梧、英姿飒爽。

红儿马面向花女儿发出轻轻的“咴儿咴儿”的叫声,就像男人对女人的低语,带着一点执拗和倔强:“过来吧、过来吧,快到这边来吧!”

马占山从红儿马的背上麻利精干地跳下来,在马头上拍了两下。

红儿马的耳朵立时就耸立起来,用钢蓝色珍珠一样的眼睛打量着花女儿,并再次发出低低的嘶鸣。

花女儿听到红儿马呼唤的声音,似乎羞怯使得它看都不敢向这边看了。

当红儿马距离花女儿越来越近的时候,花女儿胆怯得头深深勾下去,连连拌嘴。

大拉西迅捷拿掉了花女儿身上的麸皮。

红儿马更加摆出一副傲慢和趾高气扬的架势。

以前,红儿马给草驴寻骡驹子的时节,须得一匹骒马做幌子,沙沟人把这叫作招子,做招子的骒马得由一个专门的人牵住引诱红儿马,当红儿马性起来时,突然牵走骒马,顺势牵出草驴,那一刻红儿马便不分是马是驴,就会跳上身去。然而,那样实在显得烦琐。后来,人们只需稍稍遮拦一下红儿马的眼睛或视线,嘴里“公子、公子”叫上几声,拉它环绕草驴转一圈,便能逗它和驴交媾。

“公子、公子!”马占山叫了两声,拉着红儿马并用衣襟遮住马眼睛,在花女儿的身边兜了两圈。

果然,红儿马开始显得暴躁和不安起来。

片刻,红儿马已经有些焦急和不耐烦。起初,人们断定红儿马一定不会高兴大家这样对待它。可是红儿马却无所顾忌,身子跃跃欲试,蹄子在地面上刨。

由于红儿马被主人牵着,似乎有些生气地头颅向着天空仰起,发出震撼人心的叫声。

有一个看热闹的年轻人笑着说:“红儿马如果是一头叫驴,遇到这种情况还会翻开上嘴唇,露出红红的丑陋的牙床来的!”

突然,红儿马那根比煤炭还乌黑的家伙从肚子下面徐徐伸展下来。

花女儿更加紧张和害怕,甚至有点不大情愿的样子,逃跑了几次,但都被大拉西牵引拽住了。它小心地立在红儿马身前,头颅却藏得更低了,耳朵贴在两侧不停地拌嘴,忐忑地期待着什么。

大拉西抱紧了花女儿的头。

花女儿像一个姑娘,仿佛怀着紧张、恐惧和喜悦,倒腾着蹄子,而那只长蹄子已经愈加不知所措了,笨拙地移动着。

花女儿总算是支好了身子,静静期待着。

突然,红儿马仰天兴奋地大叫一声,就跳起来趴在了花女儿的身上。

花女儿大概是因为没有经验,紧张得身子向前猛然一蹿。

看得所有的人都非常兴奋、紧张,在一旁给红儿马鼓劲加油。

但是,令大拉西感慨和匪夷所思的是:红儿马那样高大,甚至看上去显得那么笨重,但干起那样的事情来却又是多么的敏捷呀!

围观者更加多了起来。

人们纷纷议论和赞赏马占山的这匹儿马,说这马是方圆几个庄口上最优秀的种马。他们说,凡是红儿马配的种,下的骡驹子不仅好看,而且一律是土黄色的,还特别壮实、力大无比,夏耕炎、冬拉寒、驮运东西什么的,一点问题都没有,可以说什么活计都能干。更重要的是,它们都擅长行走,天生的一般。村子里的人都说,走马不如走骡子,骡子的耐力比马都好,走起路来比世界上最好的竞走冠军都受看。所以,许多村庄那些喜欢在人前露脸的人都爱骑一头匹配了上好鞍鞯,脖子里拴一转圈草籽铃铛的骡子去赶集;或者骑上这样的骡子出门游玩、走亲戚什么的。所以,方圆的人都因拥有这匹儿马配的土黄骡子而自豪、荣耀、由衷地感慨。

你瞧,红儿马的屁股此刻像一张拉开的弓弦,紧紧绷开,然后箭一般迅速向前推出,但依旧不是低了就是高了,或者又是从花女儿的侧面滑溜过去。

大家替红儿马真是捏了一把把汗。

马占山见状,赶忙挽起袖子,亲自用手扶助了红儿马一下。

红儿马终于成功了!

他妈的红儿马真贪心,几乎用身子将花女儿整个包裹起来了。

看得大拉西面红心跳,耳朵梢子发起烧来。他想起放牲口时娃娃常说的一句谚语:“牛奔心,马奔胯,人奔小肚子一大拃!”看来,牛是最厉害了。大拉西想,怪不得人都说:“不怕你的硬,不怕你的奘,单害怕你的是细又长!”

“哈哈!”有人禁不住笑了起来,大拉西更加不安,似乎被人窥透了心事。

红儿马在花女儿的身上更加肆无忌惮,猛烈地撞击。

但是花女儿非常健康、丰满,弓着几乎被红儿马压得塌陷下去的腰身坚韧地支撑着。

马占山拉着红儿马一连这般与花女儿做了三次。

每次结束,马占山都要拿巨人般的巴掌在花女儿的肚子上,自下而上地啪啪地猛拍几下。说是这样花女儿就会牢牢夹紧,精液就流淌不出来。否则就白来了,过些天还得再来。

头一下结束后,尽管马占山用巨大的巴掌拍打了花女儿的肚子,但花女儿还是叉开了两条后腿,又是放屁,又是撒尿。

“啊呀,花女儿被红儿马压得似乎连尿尿、屁都夹不住了,所有的东西一起都流淌出来了。”大拉西心里暗暗心疼花女儿。

一时到处弥漫着花女儿的尿骚味儿。

马占山每次拍打花女儿的肚子时,都有点突然袭击的味道。这使得花女儿浑身也跟着巴掌的节奏猛然战栗、抽搐,并明显感到在用力夹紧应该夹紧的地方。

大拉西浑身出了汗水,他生怕人看他,将脑袋忙忙垂下。大拉西头垂下时,看见花女儿的尿赶巧浇在一只苍蝇的身上,使得这只苍蝇全身湿透,并紧紧抱住变得滑腻的翅翼。

大拉西微微仰头,叹息一声,鼓起勇气问马占山:“定了吗?”

这是当地人问的一句行话。

“没麻达,保证定了。没定的话,下次你来什么也别拿,我再给你操心!”

大拉西给红儿马放下麸皮,表示答谢,然后如释重负般的领着花女儿离开了土桥桥。

回来的路上,大拉西和花女儿都显得异常愉快。他一面偷偷地望着行走如飞的花女儿,一面笑了:那幸福的样子,多让人羡慕、嫉妒呀!

在路过环环家门口时,大拉西故意磨蹭着。

却不见环环出来,倒是把从外面回家的环环大碰上了。

“做啥去咧?”穿着一身蓝色的确良的穆先生问大拉西。

“走了一趟土桥桥马占山那里!”大拉西搪塞支吾半天说。

马占山在方圆一带放公子,声名远播,大家都知道。环环大打量了一下花女儿,明白了,故作关切地问大拉西:“操心了吗?”

“嗯!”

“看样子定了,没啥麻达!”穆先生颇富经验地看看花女儿的脸色。

大拉西想,要是穆先生知道我打环环的主意,那他还会这么问我吗?于是,心里不禁一阵紧张和害怕,慌忙引上花女儿走了。

大拉西:每当我独自一人的时节,那令人羞涩的一幕就会出现在面前。马占山的红儿马多么凶猛啊!那东西伸出来比青石头还黑,闪闪发光。当红儿马一下子跳上花女儿的背子时,我的心里就咯噔一下。我甚至有些莫名其妙的嫉妒,甚至认为是红儿马欺负了花女儿。这样想,有些人肯定觉得这人有病。可是,你想红儿马那么高大,而花女儿多么小巧。怎么受得了呀!然而,同时我又多么希望红儿马能快快进入花女儿呀。那样,花女儿不久就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当马占山扶着红儿马成功进入花女儿的时候,我简直感到痛快淋漓。可一想到环环,我就又有一些说不清楚的惆怅。儿马撞击得很深的时节,我一惊一惊,不止地心悸,并注意到在自己身体的某个部位发生了奇妙的事情:一股热流电一般冲向小腹,一种美妙的快感传遍了我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使得我仿佛离开地面飞翔了起来。

好多次,我都会在梦里梦见那一幕。于是,在醒来的那一刻,我发现腿下面很肮脏。可是,我常常竟然多么渴望自己就是那马占山的红儿马呀,而我的花女儿,我却希望它是我那朝思暮想的环环!

花女儿:大拉西是一个勤劳的小伙子,他朴实、心好。他对我尤其心好,总是让我吃最好的青草,并且我心里想什么他都能知晓。就拿上次来说,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心里异常烦躁,觉得莫名心慌,浑身骚动不安,身体的某个害羞的部位开始异样,竟然难以自制。特别是,每当我听到雄性同伴的叫声和呼唤时,我的心里就慌乱了。大拉西他猜透了我的心思,带我去了土桥桥。那红儿马好英俊啊!堪称是一个真正的美男子,让我在一种轻微的阵痛中感受到片片欢乐。在来去土桥桥的路上,我看得出,大拉西喜欢那个叫环环的女子。那女子美丽、丰满、干净,那一双黑眼睛简直会说话呀!倘若大拉西真的能和环环在一起,那该是多么温暖、幸福呀,该是多么令人羡慕啊!那样,家里就又多了一个成员、多了一份人气呢。

十一

草和树都长起来了,沙沟的山梁开始变得郁郁葱葱。

大拉西对自己的那一片林草地可说付出了相当的艰辛劳动和汗水。在林草地里,大拉西用向日葵秆搭起一行行的架子。

正午太阳歹毒的时候,大拉西就将麦草编织的帘子搭在架子上,为树苗和小草遮挡太阳。这样一来,即使太阳多么红都照不到草木上。等到太阳光线渐渐弱下去的时候,大拉西立即又将上面的草帘子匆匆拿掉。有时节,大拉西会冒着自己家里几乎断水的状况,在窖里挑上两半桶水放在山上的树地边,然后用一只小瓶子灌满水小心翼翼地捧到每一棵干涸的小树下,自根部一点一滴地进行浇灌。大拉西的样子有点像进行一项虔诚的宗教活动。他看上去是那么的肃穆和神圣!

有人羡慕地说:“大拉西草地里的沙大旺肥得要流油!”

全村子的树,只有大拉西的长得茂盛、修颀挺拔,叶枝的颜色和别家的都不一样,碧绿碧绿,丰腴诱人。

大拉西还常常给树做修理,将多余的枝杈打掉,让它们只管端端正正地长高长大。

一天,大拉西发现几棵小树的叶子出现枯萎、干裂的现象。于是,他显得十分焦急。眼看这几株精心呵护的小树就快要死了,急得大拉西简直在树地里绕着小树团团转。转着转着,大拉西发现这几棵小树根部的土突然坍塌下去,出现了一个小洞穴。大拉西不明白怎么回事,便守着小树观察了一整天,终于发现了秘密:原来是一种叫瞎瞎的鼠类在作怪。

大拉西走下山去提了一桶苦水河里的苦水,吭哧、吭哧爬到山上的树地里,找见瞎瞎的洞穴就灌水。一桶水猛然灌将进去,咕嘟咕嘟洞穴就满得翻了。一阵子,洞穴里面就冒出一个又一个浑浊的气泡,并伴有轻微的响声。气泡在洞穴口旋转一圈,撞在泥土上就灭了。紧接着,随着洞口的水逐渐渗入洞穴,大拉西看见被水灌得有些糊涂的瞎瞎,浑身污泥地爬出洞口。大拉西将那处于半迷糊状态的家伙用木棍拨出来,拔了一股青草和蒿子拧成草绳捆住,拎下山喂了猫。

自此之后,大拉西每天都要往山上的树地里提几桶苦水河里的水,累得他头上直冒烟。

有时候,瞎瞎的洞穴里是空的,但他每天总是会有收获的。

后来,大拉西发现经常用这碱性很大的苦水灌黄鼠和瞎瞎,难免对树和草造成伤害。于是,大拉西就又想出一个打瞎瞎的办法。他找来约四五根细铁丝做的铁钎,或者细竹子削的竹扦,再找一块足以把人的指头打断的石板,一截羊毛搓成的绳索,两根带枝杈的木棍。他将木棍固定在两端叉入土里,在木棍枝杈的中间横着再放上一根木棍。另外,还要再准备两根约一拃来长的小木棍,之后,将羊毛绳索系在石板的腰里,绳头拴住一根一拃多长的小木棍头上,木棍的另一头抵住瞎瞎洞门口的一块用来堵洞门的土坷垃,另一根一拃长的小木棍,一头支住石板让石板悬在洞门上,石板另一头担在先前提到的那一根横着放的长木棍上,将铁钎抑或竹扦不深不浅地扎在石板下面的瞎瞎洞上。

大拉西每次安装好暗器之后,便耐心地等待。

一会儿,果然就见瞎瞎推动了洞门口的土坷垃,那土坷垃顿时推动了那一根长的木棍,木棍拉动绳索,引发了石板,石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轰然砸下,只见一股子黄土烟雾冲上天空,石板砸在铁钎或者竹扦上头,锋利的扦子穿透洞穴上的土层,径直扎进瞎瞎的背子。有时候,甚至能将瞎瞎戳一个透心凉。

大拉西一天最多能打十多只瞎瞎。打得多了,使得他心中都觉得有些害怕。

于是,大拉西索性就不打了。记得有一回,有只瞎瞎被打了几次没打死,带着累累伤痕逃了。后来,那只瞎瞎就变得异常狡猾。大拉西便惊异于瞎瞎的智慧,他甚至带着欣赏的目光打量和审视着林草地里发生的一桩桩事情,和一个个自然物象。眼前的一切,仿佛带着一种古老原始的哲学。

那几棵小树终于躲过厄运,开始茁壮成长了。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之间满山的林草都长起来了。

大拉西家的林草比谁家的都长得好,人走进去就找不见了,已经有些莽莽苍苍的意思。凡是进入这村子的人,首先扑入他们眼帘与视野的便是大拉西家的树林和草地。

一村子的人都羡慕大拉西。

乡上的人来看大拉西的林草地了。

县上的人也来看来了。

凡是知道的人都赞扬大拉西。

大拉西嘴里不说,但是心里感到一种别人无法享受的欣慰和激动。

乡上要叫大拉西当村里的护林员。

听话的大拉西什么话也不说,就答应了。

大拉西体味自己和以前真是有些不一样了,心里竟然向往着:哪天乡上叫他去开个会就好了。他不禁叹息一声。

十二

盛夏的沙沟。

有一天,大拉西正要去林草地散步,却接到上面的通知,叫他准备一下,说是联合国的人马上要来看他的林草地。

大拉西等了几天,联合国的人却没有来,他对花女儿说:“人家不来了嘛!”

本来,大拉西的心里平平静静的,这几天听了上面要来人,突然一下子有些不平静了。

花女儿仿佛安慰大拉西说:“无论发生什么,我们还是要干好自己的事情哩!”

大拉西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就点点头。

大拉西懂得了凡事顺其自然,于是心里渐渐又平静下来。可就在大拉西恢复平静的当儿,联合国的人却真正来了,领头的叫什么布朗小姐。

大拉西没有听清楚,以为叫什么“木囊”小姐。

“木囊”在沙沟大约是烦恼的意思。

这“木囊”小姐真“木囊”,她把沙沟所有的林草地都看了一遍,最后才来看大拉西的林草地。

那天,大拉西还别出心裁,在自己栽种的每棵树的枝杈上系了一绺红色纸条,表示喜庆、吉祥。只见满树的绿,映着一缕一缕的红;而一大片的绿,又映衬所有的红。于是,一棵棵树如一个个饰了头巾的曼妙女子,在向远方的客人点头微笑。

那天的沙沟,感觉仿佛在过节日,一派热烈祥和的气氛。

人们陪伴“木囊”小姐在大拉西的林草地慢慢走着,绿树打起阴凉,碧油油的青草随风起伏,树丛中野鸡此呼彼应,草丛里的呱鸡时而嘶哑地低鸣,时而清脆地啼啭,林中的布拉鸟偶尔婉转地唱一段,随即沉默了。大地炎热。通向村外的路道上静静地覆盖着一指厚的干燥尘土。

本来给树木挂红是当地的一种风俗习惯,是担心某棵树死亡。

大拉西想,今天是个贵重的日子,自己的劳动和他的树木终于赢得了世人的认可和肯定,就得挂挂红!

看到这惊喜的一幕,“木囊”小姐一点也不“木囊”了,脸上飘满了笑容,叽里咕噜说个没完没了,头颅鸡啄米似的点个不休。

布朗小姐在大拉西的林草地埂上与大拉西,还有头戴花辔头的花女儿合了影。布朗小姐发现连中国西部农民的牲口竟然都那么美丽。那小草驴简直有如美国的姑娘一样美丽,同时又那么的富于灵秀和含蓄。

布朗小姐临行告别的时节,吻了大拉西和花女儿的脸。

大家对大拉西不无嫉妒地说:“这是人家的最高礼节。没想到人家连你的草驴都给予了最高的待遇!”

大拉西满怀感动,他希望那来自远方的吻永远留在脸上。大拉西羞涩但给逐渐离去的布朗小姐一直久久挥手,心里默默地说:

“木囊小姐,感谢你从那么远的路上来看我们,给我们这些山沟里的穷人撑腰、长精神,我们不但不觉得你烦,还觉得你多么有情有义、多么人道!”

大拉西挥手的时候,突然发现人群里站立着一个人,准确地说是个亭亭玉立的女子。那女子不是别人,就是前面提到的环环。

人们对大拉西说着褒奖的话,陆续下山走了。

大拉西的手一直给布朗小姐挥、挥,依依不舍,眼泪都差点出来了。可要不是担心环环笑,他真想流泪。

一会儿,山上重新变得十分静。那种静,一个人只有在寂寞中才感受得到啊!

一切又都和从前一样,一切又都没有改变!

大拉西再一次叹息一声。

风从树叶、草尖上掠过时发出空幻的声音,那么的美和忧伤。

只有环环留下来没有走,她在树林和青草的波浪中,显得袅袅婷婷。

不知道为什么,环环想和大拉西说几句话再走,就想说几句话。

“大拉西哥,你真行,吸引那么多人来看你的树,连外国人都来了!告诉我,你是怎么让这些树长得这么高的吗?”

大拉西是那么高兴,但脸上却满是羞涩,嗫嚅道:

“勤骨!”

村子里的农民们把勤劳不叫勤劳,统统叫“勤骨”。

大拉西说:“人只要勤骨一些,没有干不好的事情!”

环环那双耳环一样大的眼睛扑棱扑棱地忽闪着,想了想,终于明白了,就点点头,对着大拉西笑了。

“我经常能来看看你的树和草吗?”

树和草的叶子发出欢快的声音。

大拉西说,他的林草地是向大家开放的,谁喜欢看就只管来看。

大拉西允许环环现在参观他树地边搭建的一间简易的护林草棚。大拉西记得,每当炎热的夏季,他晚上常常就都睡在这草棚里。因为他热爱他的劳动,自己看守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心里就会生发一种难言的愉悦和欣慰。

环环走进大拉西的草棚,床铺是绵软的蒿子,蒿子上是一大片白色的塑料。床铺的床头前面,摆放着两块比较光堂和方正规则的青石头,石头上放着一本四角揉得发毛卷曲的书,那是一本《农民识字课本》。大拉西没事的时节,就读一读课本里的顺口溜和谚语。大拉西尤其喜欢读那春天里农民劳作的文字。

那篇文字简单,有如儿歌,大致是:春天里,农民的心中都充满丰收的希望!

大拉西拿起课本想给环环读,但看到环环似乎心不在焉的样子,他就又失去了信心,变得拘谨,心里想着怎样才能使环环开心呢。但是,环环似乎很狡猾,看透了他的心思。曾经记得大拉西好多次找借口约环环出来,环环都不来。但是这次,大拉西没有约她,是她自己主动来的。她听说连外国人都来看大拉西了,就异常稀奇,心里对大拉西开始刮目相看了。她觉得大拉西已经不是以前的大拉西了。尤其是最近一段时间,她也时常听人们议论大拉西和大拉西的树地。大拉西因为植树造林简直成了方圆的一个名人。渐渐,环环觉得和大拉西在一起,是自尊心和虚荣心同时都能够得到满足的一种方式。

环环坐在草棚内的一块红石头上,石头跟凳子一样,坐上去很舒坦。

他们两个都不说话。

每当大拉西一个人的时候,总觉得自己见到环环一定有许多话要对她讲,可是一见面却几乎不会说话了,心里想的那些感动自己肺腑的话却不知道都跑到哪儿去了,脑子里只是晕晕乎乎地充溢着一股捉摸不定的幸福。

这时候,苍苍苍,一阵叫蚂蚱的声音。

叫蚂蚱的声音是非常耐人寻味的。这美妙的音乐在这寂寞的大山野地,不再让人感到孤独、寂寞。

沙沟的许多庄稼人都会编织叫蚂蚱笼子。有些人用马莲草编织的叫蚂蚱笼子能称得上是一件非常精巧的艺术品,有点像美丽的金字塔,一道道盘旋而上,而且有透气的缝隙,顶端还有一根吊绳;笼子周围任意地方都可以打开一扇门窗,从门窗给叫蚂蚱投放食物。笼子的门窗关闭之后,看上去依旧完好如初,不留丝毫痕迹。

叫蚂蚱吃的是夜晚或清晨的露水,还有嫩绿的花叶。

刚才,叫蚂蚱的声音把环环吓了一跳。

环环抬头看看,说:“真好看,我能拿下来瞧瞧吗?”

大拉西说,“当然可以。”忙从草棚头顶的一根木棍上抹下来,轻轻递给环环。

环环小心翼翼提在没有干过活计的胖嘟嘟白皙的指头上,勾下头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说:“里面有两只呢!”

大拉西说,“一只公的,一只母的。”

环环脸蛋一红,看了大拉西一眼,感到大拉西的话意味深长,同时感到好奇。环环因为家庭条件优越,几乎没有上山劳动过,不大了解大自然的妙趣。她突然轻声问大拉西:“你怎么知道是公的还是母的?”

大拉西本来有些拘谨,现在经环环一请教,心里暗暗骄傲和自豪起来,道:“连这个都不知道啊,母的背子里那一副透明的翅翼一经摩擦,就会发出动人的歌声;公的呢,背子里没有翅翼,不会唱歌。另外,母的没有尾巴,公的长着一根长长的尾巴!”

环环看到有一只叫蚂蚱的屁股后面果然伸展着一根钢针一样的尾巴。环环隐隐约约预感到这只尾巴是非同一般的。

大拉西似乎看出了环环的心思,情不自禁地说,“其实,动物和人一模一样的!”

环环立即就把头勾得低低的了,不敢看大拉西。

大拉西想起小时候自己曾捕捉叫蚂蚱的事情:每次蹑手蹑脚走到跟前,往往就发现一只公的一只母的在一起交媾,公的那根尾巴伸到母的叫蚂蚱的屁股里。那一刻,母的蚂蚱的肚子似乎变得鼓鼓的,变得透明、膨胀起来。大拉西一旦逮住它们,它们仿佛被人捉奸似的就迅速分开。大拉西惩罚他们的办法是,把公叫蚂蚱的那根尾巴对准母的屁股,硬性塞入重新让它们交媾,直至把两只蚂蚱致残:公的折断了尾巴,母的屁股破烂之后为止。

大拉西觉到人世间是很好笑的,自己一旦享受不到别人的快乐,就要进行报复毁坏,或者把别人打倒、致残。这才感到心理平衡和心安理得。

大拉西看见环环忸怩的样子,看见她拿眼睛偷着打量他。

大拉西的胆子就大了,他把环环的手抓住了。

环环用指甲把大拉西的手指头狠狠掐了一下,血顺手指一丝丝渗出来。

大拉西用胳膊卡住环环的头,伸过嘴巴去亲了一下环环的嘴巴。

结果环环把大拉西的嘴唇咬了一下,差点疼得大拉西叫起来。但环环并没有把大拉西推开,而是把大拉西抱紧了。

这些事情真是天性!大拉西本打算把舌头伸进环环的嘴里去,但又害怕环环一时任性把他的舌头给咬断,就没敢冒险。

“你胆子咋这么大?”环环装作愠怒了,质问大拉西。

“我也不知道!”大拉西笑着说,忽然头都红了。

“你是个坏人!”环环说。

大拉西将环环推向草棚的床上,大拉西说:“就一次,不往进放,只挨一下!”

环环把装有叫蚂蚱的笼子丢在了床沿边,说:“你胡说啥呀?”

大拉西赌咒发誓。

环环半推半就地躺在草棚的床铺上了。

环环说:“谁信你的鬼话,说话不算数!”

大拉西干脆不说话了,只管干自己想干的事情。他第一次发现环环的裤带竟然那么漂亮、高级,铁的裤带掺,在羊脂玉般的小肚子下面发着光,这让他这个穷苦人家的孩子大为感慨。

但是,环环果然只让大拉西挨了一挨,就不支了,但在大拉西恳求下,环环便只让他又挨了两次,随即就紧紧夹住,丝毫不退让了。

大拉西突然有些懊恼。但突然又觉得自己很卑琐。后来,环环的手把他给弄疼了,他龇牙咧嘴,向天空瞪着一双小眼睛无可奈何地翻下身来。

环环笑着说:“我说你说话不算数,看看,说对了吧!”她见大拉西一脸沮丧的样子,安慰道:“你胆子咋那么大?我害怕哩!”

大拉西听了,很快便恢复了志气,脸色也逐渐好转。

环环走的时节,大拉西将那对蚂蚱送给了环环。

环环提着笼子里的叫蚂蚱躲躲闪闪,下山去了。

十三

环环:大拉西他很喜欢我,他什么都好,但就是家境不好,个头也有点矬。妈妈向来都主张让我找一个大个子,那会看上去体体面面。妈妈最讨厌个头矮小的男人,认为走不到体面的人一起去,还会让人瞧不起,另外什么都不能干。妈妈的话想上一想,是有一些道理的,男人的个子小了,依照妈妈的话讲就是个三级残废,两个人走到一起不般配。而且,牵扯到将来生儿育女,娃娃也一律变成了小个子。俗话说得好:汉大力不怯,男人的个子小了,谁见了都想欺负一下。

妈妈的话也许是有道理的。

“什么都不能干!”妈妈说。

其实,大拉西的劲儿一点不小,什么活都能干的,而且样样活计都干在别人的前头。就拿植树造林来说,大拉西是沙沟植树造林的模范,已经是村子里的名人了,连外国的女人都来看他了。他多么优秀啊!当外国女人看望大拉西,称赞大拉西的树地的时,连村上、乡上的干部看大拉西的眼色都不一样了,都望着大拉西在笑。那些干部平时对大拉西何其冷漠,甚至看都不看一眼,还欺负大拉西,可看到外国女人那样尊敬大拉西,他们就也有了笑容,一个个跟变色龙一样。

唉,人哪,势利呀!那天,大拉西他那么强壮,脬牛犊子一样,根本不像妈妈说的“什么都不能干”,才不是的,能干着呢!想起那幕,我的心就怦怦直跳,反正将来嫁不嫁给他,再说吧。一切都顺其自然。

每当我听见蚂蚱的歌唱,想起他讲蚂蚱的事情,心里就异样冲动。大拉西他懂得真多呀!

啊,我的脸蛋怎么这么烫!我为什么那天没有让大拉西将我的心掏走呢?不知道,说不清楚,看到他脸色既像幸福,又仿佛痛苦抽搐的样子,我多么想好好安慰他一下。但是,我担心我忍受不了疼痛,是有一些疼痛,但当心里刚刚感到有些疼痛的时候,我退缩了;还有,怀了孩子怎么办呢?这在村子里是绝对不行的,大人会永远抬不起头。仅仅是因为这些吗?不全是。说不清楚。

噢,记得妈妈前段时间说,父亲打算把我介绍给他同事的儿子,然后在乡镇府旁边给我办一个门市部,让我过一种不下苦力却舒舒服服的日子。家里人是为我着想的,是真正为我好,这我都知道的。

可是,大拉西怎么办啊?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想那么多干吗呢?

明天,明天再说吧!

十四

花女儿像个大肚子婆娘一样,小心翼翼地跟在大拉西身后面走着。这些天大拉西像呵护大肚子婆娘一样呵护和照料花女儿。大拉西很注意花女儿的饮食,让它多吃铡刀铡的草,并且睡到半夜总要翻起来到牲口圈里查看一番,只要花女儿身子稍微显得有点吃力,大拉西就静静地蹲在身边守护着。

花女儿比以前变得更加稳重、文静了,像一位即将分娩甜蜜幸福的少妇。

大拉西掐着手指头计算着花女儿下驹子的时间,觉得就在这几天,便格外提醒自己。

那是一个阳光昏黄的早晨,花女儿卧倒、站起,反反复复的。

大拉西这天起来得特别早,看见花女儿举动异常,猜想花女儿大约是要生了。为了以防万一,大拉西还是飞跑去叫来了邻居黑羯子,让站在他跟前给他壮胆。毕竟这是他头一次经历给牲口接生这样的事情。

黑羯子不计前嫌,爽快地答应了。

两人刚跑进圈,花女儿下驹子正到关键的时候,二人慌忙挽起袖子,伸手给花女儿帮忙。花女儿几乎没费多大的劲儿,就生下了孩子,完成了生命的延续。

胎盘停了片刻,才下来,两个人用铁锹的头挑起胎盘扔到一堆早已准备好的黄土上,这才将双手用细细的黄土擦干净,脸上都洋溢着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成就感。

大拉西可谓心花怒放。

花女儿生下一个浑身土黄色的骡子,只额头上有一个小白点。小家伙显得好强,歪歪扭扭要立起来,但是蹄子上包着的一层肉皮使得它有些站立不稳,每次刚刚立起来便又滑倒,麻秆一样的腿子向前面左右两侧斜劈下去。然而小家伙却就是倔强,摇摇晃晃再次顽强地站起来。

可是,小家伙不小心突然踩在母亲的尿尿上,结果滑下去,腿子跪在了地上。

大拉西的脸上流露出担心的表情,一面言不由衷地说着感谢黑羯子的话,一面赶忙用铁锹铲了一些黄土铺到小家伙的蹄子下面。土黄骡子借助干燥的黄土最终稳稳立住了。

“骡子就是脾气不好!”大拉西一面对黑羯子说,一面脸上堆满自得的笑容。

“大拉西,还记得吗?那时节你养花女儿,全村子的人都认为你养这样的牲口毫无出息:一只蹄子那么长,走路也不利索,能干啥?没想到,谁能想到这长脚草驴把你狗日的给天皇啦!”黑羯子带着不屑的口吻说,“还不赶快给花女儿拿些吃的来?”

天皇,沙沟特产语言,并非日本的天皇,大致意思是造福或者带来了意想不到的经济上的补偿之意。

“哼,现在看他们又要怎样说?”大拉西在心里说,脸上十分得意,此时他多么想叫环环知道他喜悦的心情啊!他希望能和环环一起分享这从天而降的幸福。一想到环环,大拉西的心里突然一沉,仿佛心头吊了一块石头。他害怕环环的父亲,尽管心里对环环充满思念,但环环不来找他,他是不敢贸然去见环环的。让他追求干部家的环环,总归是底气有些不足。自卑感折磨着大拉西。然而每次一闲下来,他的脑子里就全是环环的身影。还有,环环小肚子下面的那片难忘的地方,真是令人断肠。

当大拉西跑去拿来了一些嫩绿青草,犒劳功绩卓著的花女儿时,看见骡驹子已经在吃妈妈的奶了。大拉西感到从未有过的温馨和甜蜜,以致黑羯子告辞打招呼,他看也没看一眼。简直兴奋得有些忘乎所以,只管拿指甲揪骡驹子蹄子上那些软肉皮。

黑羯子走到门口,回头望了一眼大拉西,禁不住笑了,“狗日的,如获至宝,跟生下亲儿子一样!”

过了不大一会儿,村里许多人都跑来看,看到土黄骡子,眼里充满了嫉妒与羡慕,有些嘴里称赞,有些一言不发。

在那段时间,大拉西每天割草回来就在家里喂养花女儿。

小家伙却满圈奔跑,想极力撒欢。于是,大拉西带上娘儿俩来到那条苦涩的大河沿边。河沿边异常宽敞,花女儿依旧不紧不慢地抬起那只需要弹一下才能迈向前面的长蹄子,摇晃着下驹子之后松弛下去的肚子,像平常一样,更加庄重文静地走在前面。小家伙则从一出圈门口,就淘气地弯下脖子歪着脑袋,掀起臀部,尖叫一声,跑到前面,又扭头跑到妈妈的后面。

妈妈花女儿对孩子的举止,眼里流露出甜蜜的惆怅,表示一丝担心,打着响鼻摇了摇头。

小家伙似乎对妈妈的关切无动于衷,它把尾巴如旗子一样升起来,高傲自信地来回撒欢,一会跑,一会跳;一会儿却将耳朵竖起,片刻又抿了贴在脑袋的两侧,张开鼻孔,吸足大自然新鲜的空气,没完没了地绕着妈妈奔跑,扬起尘嚣和河边的泥巴。

青草上露珠闪闪,团团雾气从草地和环绕的河面上慢慢升起。

太阳的温度和光,是那么恰到好处地晒着沙沟大地荒野的山水与草木。

大半个早晨,骡驹子几乎没有安宁过一刻,只除了中间有两三次吃妈妈的奶水时,静了一小会儿。

十五

环环在大拉西的林草地再也不去了,因为环环父亲骂了环环,环环的妈妈抽了环环一个大耳光,并骂她是个不要脸的小娼妇、碎婊子!

环环就只管哭。

村子里的人,对大拉西嫉妒极了,认为他种了几棵树就想和环环好,简直不知天高地厚。他们诅咒大拉西和环环交往,把两人的事说给环环的妈妈。环环妈妈舌尖嘴快,立时就告了男人。

男人穆先生,这个脸上看起来英俊但非常世俗的人想了想大拉西的样子,一阵莫名的厌恶,眉头一皱,浑身痉挛。

“一个毛线疙瘩,也成精了!”穆先生轻轻地说。

“地喽啰一个!”女人觉得自己的比喻更贴切。地喽啰是沙沟当地的一种很小很小、钻在地皮下面爬行的小黑虫子。

男人差点笑了,赞赏地白了女人一眼。

对环环打骂罢,环环的父亲和母亲晚上在被窝里讨论开了:

“赶紧给环环找个婆家打发掉算了,女儿娃娃养久了,就会打大人的脸!”男人说。

女人附和着,并深深叹了一口气,添上说:“找婆家总得查访一下,找一个家庭好点的,免得将来过不下去跑回家里来。”

“有倒是有一门,”男人的心里总归有些难过沉重,顿了顿继续说,“就是我们乡财政所老王的儿子,小伙子是个大个子,一脸富态。”男人说到这里,有些满意,似乎想了想说,“家里条件不错,就是没个正式职业。”

“这就麻烦!”女人颇有经验地说,“两个都没个干的,靠什么生活?”

男人一言不发,似乎认可了,在细细体味女人的话。

“老王在我跟前问过环环的年龄。”男人突然道,仿佛在思索别的重要的事情。

“你给说了吗?”

“说了,人家挺高兴,当场就说和他儿子挺般配。我说娃娃还小,过一半年再说。可是人家让我一定先答应下来。看来现在只有应了!”男人现出无奈的样子,“但是,我要他们给我的女儿在乡上街道边办个门市部,人家一口就应了。”

事情进展得相当快,环环的父亲给老王回了话。老王就去准备了。

剩下就是环环的事情了,妈妈给环环反复做工作,告诉环环人家的条件如何好,去了将来不受罪什么的,还专门开了商店。妈妈嘲讽说,什么感情呀、爱的,那都是靠不住的,生活就是柴米油盐,这些少一顿都不行。俗话讲,患难的朋友,米面的夫妻。没有米没有面的夫妻那还算个夫妻?情分自然就尽了。妈妈说大拉西只不过是个村子里的小护林员,就会下个苦力活,没什么大出息。她希望女儿不要再跟他们那代人一样老死在这荒山野村,她鼓励女儿想办法朝外面走。一定设法走出这野村。

环环只管偷偷地落泪。

十六

深秋的季节,挂在屋檐下的两只叫蚂蚱都死在了蚂蚱笼子里。环环向隅独坐。那只美丽的叫蚂蚱笼子也由原来的嫩绿色变成现在的干白色了。

大拉西曾经告诉她:

“当笼子快要干枯的时节,你就向上面不断地喷水。”

环环曾一口又一口地喷水。

然而,一切都无济于事,时光与季节的残酷把人心里的留恋和美变质了、粉碎了。

叫蚂蚱死了,环环再也没心思照顾蚂蚱的笼子了。她甚至有一种想破坏什么的欲望,有一种自暴自弃的忧郁感伤。那凭借喷水来维持生命的叫蚂蚱笼子终于干透膛了,裂开口子,最后四分五裂自动断开了,似断似连地在房檐上孤独地摇曳。

有一天,环环摘了自家门前树上的桑杏准备送给大拉西,但是她无法再到大拉西的林地去。因为父母在严加管教,一村子的人因为嫉妒都在放哨监视。所以,环环每次都要把送给大拉西的东西挂在苦水河上游转弯处的一棵柳树枝头上。环环不知道如何关心大拉西好,便只一个劲把父亲从外面带回家的好吃的东西,偷偷送给大拉西。

环环匆匆地走着,她的身子蝴蝶那么纤巧、轻盈和美丽。她把包在手绢里的桑杏挂上柳树枝头时,就往回跑。跑了两步,又停下来,她想看看大拉西,想着就只看一眼。环环念头一生,就停下左顾右盼。

大拉西来了,大拉西站在自己的树地就能看见这里的一切。他看见环环从家里出来向苦水河上游行走时,大拉西也开始向这里撵。

大拉西的头发里的汗水流淌到鼻子上。他喊了一声:

“环环!”

环环却跑起来,向家里跑,一边跑一边带着哭腔说,“大拉西哥,叫蚂蚱死了,都死了!”

“环环,你等等,我给你说个话!”

“把你的树种好,以后我心慌了,就回村子里看看!”

环环哭上跑了。

大拉西也蹲在树下难过起来。他突然情不自禁地在心上哼着那苦的花儿:

天上的云彩黑下了,地上的草草黄了;

想起我尕妹哭下了,我记起你说下的话了。

……

十七

两年一晃而过,花女儿耕作、驮东西,明显瘦下去了,那只长蹄子也越长越长,逐渐变得像一个生过孩子,被生活与苦难折磨得邋遢的女人。大拉西则把那更多的精力放在照顾土黄骡子上。土黄骡子断奶之后,由于喂养得好,发育很正常。

一天,大拉西请来那红土沟沿村子的一位骟匠,来给土黄骡子做了阉割,伤好了之后,大拉西也学那些调教走骡子的人对土黄骡子进行训练。大拉西先是对心爱的土黄骡子打扮了一番,买了村子里一个过去曾做过地主的老汉的旧鞍子,可是无力买镫,就请他的舅舅从乌鸦沟村子来沙沟给专门打了一副精致的铁镫、嚼子,又托人要了一些老七九枪上的炮筒子,到李家堡街上拿去换了一串铜的串铃,辔头是村子里一个大家都叫他老三老汉的老人用自己泡的牛皮裁了皮条,挽的五花辔头。村子里的人把串铃不叫串铃,统统叫草籽铃铛。沙沟的山上有一种花草叫草籽铃铛,开的花很似一圈铃铛。人们经常议论说,骑上那训练好的走骡子上了长路,远远只听得那蹄子发出嗒嗒的声音,以及苍啷啷、苍啷啷不绝于耳的铃声。那情韵真是难以言表,真是人欢骡子喜!

刚开始的时候,大拉西给土黄骡子披鞍子,它似乎不很习惯,有些躲避、惊诧的样子,但反复几次,觉得并没有什么伤害,渐渐就习惯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大拉西开始骑上了骡子,每天清晨“压”一会骡子的走路姿势。土黄骡子的走路姿势,显得愈来愈好看了,有点像现在的竞走运动员一样了,让人觉得那么受看、舒服。之前,为了让土黄骡子走起来有一种昂首阔步的优美姿势,大拉西每天还要在拴骡子的木桩上用缰绳将骡子的头颅稍稍高吊起来,出门的时候嚼子紧紧勒住鞍子头。于是,土黄骡子的头颅,始终抬得高高的,保持一种高贵和尊严。功夫不负有心人,土黄骡子经过长期训练,终于训练出了一副好走手,它以其优美的身姿,平稳、轻快、敏捷而与众不同的走路姿势赢得了全沙沟村子的人的好评。土黄骡子和它妈妈花女儿一样,也是十分善解人意,这更让失恋的大拉西感到莫大的安慰与鼓舞。

大拉西常常骑上土黄骡子,行走几十里山路到乡上的街市上去赶集,他在门市部里称盐、倒清油、买火柴等等。买完东西就骑上骡子匆匆往回走。

有一次大拉西去乡上赶集,就看见了已经结婚的开门市部的环环。大拉西曾经产生过去看一眼环环的想法,他对自己说:我不妄想再和她说话了,只偷偷看一眼就知足了、就走掉。可是,大拉西他没有勇气去看环环一眼,连看一眼的勇气似乎都没有了!自卑感让大拉西觉得想哭。环环已经成了别人的妻子了,她还会理我吗?自己再没皮没脸地看人家,是什么意思嘛,倘若给人家带来麻烦那多糟糕呀!不,还是看看她吧,大大方方地看看她,又不会发生什么事情。总归一个村子的嘛,也算得上是真正的朋友嘛,正常交往有什么呢。

但是,无论大拉西怎样地反复说服自己,却还是没有勇气去看一眼环环。

有一次,倒是环环因为给顾客找钱的时节找不开去另一个门市部换钱时,撞见了大拉西。环环已经没有了那时节的羞涩,她显得很大方,就像真的成了市面上的人。她主动说:

“土黄骡子竟然长这么高了!时间真快啊!一晃的事情!”并问大拉西,“你吃饭了吗?”

大拉西撒谎说,“吃了!”

“吃了就吃了,没吃就没吃嘛,撒谎干啥?”环环还是以她的聪慧老到看出大拉西在撒谎。环环的头上戴一顶非常白的的确良白帽,显得更加丰满、成熟、世故和干练,“我从你脸上一下看出你在哄人,一看就知道你还没吃饭呢。走吧,大拉西哥,吃饭走!”

环环把大拉西硬拉到乡上街巷旁边的一家干净的饭馆里给要了一大碗炒面,付了钱后说门市部还忙,叫大拉西先慢慢吃,就匆匆地告辞走了。出门的时候她又说:“大拉西哥,以后有啥需要帮忙的说一声,不要怕难为情!”

大拉西一句话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心里有种温暖的但说不清楚的委屈和酸楚。这感觉毕竟和爱情是不一样!他端起饭碗,见环环那不俗的,丰腴四射的身影消失之后,眼泪再也克制不住,掉进了碗里。大拉西一口也吃不下去,撂下饭碗,出来在挂喇叭的木杆上解了土黄骡子的缰绳,就牵着离开人来人往的集市。大拉西出了街市,正欲上骡子回家,却看见环环手里拿了两包东西追来。

大拉西见状,心里说:“我不能自私、我不能自私!我这蠢货干吗还要招惹她呢?让人家清清静静过日子去吧!”他赶忙跨上骡子,疾驰而去。

身后传来:

“大拉西哥、大拉西哥,你等等,给你拿了包点心、拿了包柿饼,你带回家尝个鲜吧!”

土黄骡子却疾走如飞,大拉西竟然在骡子上泪水滂沱。他突然想起了那曲悲怆的花儿:

骡子儿——

一站嗳,马呀两站嗳,

想起我的那个紫花儿啊呀放呀大站,哪哈咿儿哟……

十八

花女儿渐渐地有些老态龙钟,那只长蹄子大拉西尽管如何收拾,也越来越难看。每当蹄子长长之后,由于走路的时节磕磕碰碰,变得愈加破烂和粗糙不已。现在的花女儿,一旦走起路来,蹄子会禁不住高高弹起来,而且过来一下过去一下变成个交叉拐子。那腿子弹得人心里越发生出无数的难受。

大拉西下决心将花女儿卖掉。花女儿仿佛知道它有这一天似的,在去牲口交易市场的路上,显得那么漠然、沉静,觉得像承受了很大的重负在心里,但它一声不响。当它被那个上了年岁的异族大爷牵走时,竟然只是怅然地望了一眼大拉西,杏子眼皮微微开合了一下、两下,仿佛是在做最后的道别:有聚有散,保重!

大拉西觉得花女儿的眼睛里是潮湿的。

大拉西心一硬,感觉心头有如一只爪子揪了一下,拿了三百元钱,跨上土黄骡子匆匆忙忙地走了。

十九

农民们如何捉摸透世事的变化啊。过了几年,联合国的牛肉罐头、蜜枣、供应粮都统统不给了。沙沟村子里的土地本来就不多,特别是能够种粮食的土地更是稀少。村子里一些人在前几年,尽管吃的牛肉罐头、蜜枣和供应粮,但毕竟是杯水车薪,因为村子里的人口渐渐多了,土地却日益不够种了,退耕还林之后,环境的确好多了,也不那么干旱了。但是大家的肚子吃不饱。于是村民们就在距离村子十分遥远,人几乎轻易无法到达的地方用铁锹开垦了一点点荒地,种上一点糜子或者洋芋等维系生命。关于大拉西的种树精神的确是感人的。但只能当作样板提供于上头的人来检查罢了。

然而,现在上面的人已经不来检查了。另外,从地方到县上的领导也一直在变化,领导变了,政策也都跟上变。一个人一种政策。上面既然变了,下面就也跟上变。沙沟的一些人,譬如像大拉西这样的人认为:退耕还林、还草,使得山上好看了,气候也潮湿了,生态与自然环境得到了改善。然而,事情总是有对立和矛盾的一面,不尽完美的。而另一些家口大的人家,则觉得土地收去种了树,简直没法活了。于是,他们除了偷偷地开垦荒山,还偷着放牧,没有柴火烧的情况下,就偷偷毁林,砍了山上的树,背回家当作柴火烧。

后来,大家见上面真的没人管了,索性就都上山砍树。

一些人砍了树,毁了林草,第二年索性就种上了庄稼。

渐渐,那最高的山梁顶的树和草就很快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瘠薄的麦子和谷物。

没有了树木阻挡风沙,于是一到大风的季节,村子里几乎就被黄风土雾掩埋了。

只有大拉西家的那一片树地,还孤独地生长在山巅,与整个村子的荒凉形成强烈的反差,甚至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是,大拉西仍然舍不得砍伐掉自己的树,那是他一滴水、一滴水和着自己的血汗浇灌起来的啊!有他没白没黑付出的劳动在里面呀!

大拉西舍不得就这样让他的树半途而废、毁于一旦。

村子里的人,就嘲笑大拉西说:“大拉西,你差一点因为种树脱产了,你要是成了干部咱们沙沟就彻底脱贫了!”

“大拉西,你因为种树你狗日的把人家大干部的女子都弄了,还差一点和人家结了婚!”

“你真是想吃天鹅肉呀,简直他妈的是痴心妄想!”

“大拉西,你以前那么能,声势那么大,联合国的‘木囊’小姐都来看你了。可是现在,你瞧瞧你,还不是和我们一样,鳖似的缩下来了吗?”

“你让‘木囊’小姐给你狗日的再撑腰来呀?”

“人到上风头的时节不要那么能,能个啥呢?上面看得起你的时候你就是个人物,看不起你的时候你就连鸡巴都不是!”

“是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一步能走得出头吗?房上的瓦片都得翻三番,何况是个农民,说白了不过是风中的一粒沙子!”

反正一时说啥的人都有。

大拉西听着大家的数落,立时变得有些无地自容。

但是,大拉西说:“这些树让它再长几年,长大了我不会当椽子或者檩子卖钱吗?”

大拉西的话说了没几天,他自己尚没等到砍伐,别人就已经先行想方设法偷着替他砍了。大拉西看都看不住。

大拉西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树地里的树一天一天的稀落,最后竟然寥寥无几;草地里的草也总是有人把牲口赶进去放牧。人家趁着他吃饭屙屎尿尿的机会和他作对。

自己再不行动,自己的劳动果实就连个毛也见不上了。于是,大拉西索性自己把剩下的几个树苗苗连根根拔了,彻底打扫干净了。

事实上,大拉西自从这两年上面停了供应粮,就在自家的庄院门前种了一些土豆维持生活,幸亏自己辛勤了一些,侍弄得不错,土豆长得比一般地里的大,另外加之自己也只有一个人: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否则巴掌大的一片地,或者说屁股坨坨大的一点土地能顶个屁用。

第二年的春天,沙沟村子所有的人都开始在自己以前退耕的土地里面种上了庄稼。

第二年的秋天,收成并不怎么好。

接下来,粮食收成一年不如一年。

第五年的秋收之后,沙沟满山遍野是一眼望不尽的荒凉景象。山上和田野里连一根小草都见不到。

就在田野瘠薄土地上的一点点粮食拉回村子的打麦场上的那个夜里,繁星满天,月亮放出银子一样的光芒,照得沙沟村子的夜晚如同白昼。

寂静寥落的夜间,突然满山遍野听见沙沙沙的声响,声响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最后竟然洪水一样弥漫过来。最后声音进入了沙沟的村子,直奔打麦场而来。

人们闻声,便借助那亮如白昼的月光看去,发现老鼠、田鼠,还有叫不上名字的鼠类,黑的,白的,大多是灰的和黑的,成群结队,密密麻麻,从山上、从田野里浩浩荡荡地用胡须扫着地面上的尘土爬行而来。有些是鼠类是直奔打麦场,有些则从村子里的水洞眼、大门缝、墙缝子等等进入了村民们的院落。它们肆无忌惮的样子,令人匪夷所思。就是遇上人都视而不见,只管继续前进。

大拉西因为心里孤单,晚上睡不着,就在村巷里游荡。他不小心踩到老鼠的身上,软绵绵的,让他的脚心都一阵一阵发痒和难过。

老鼠被弄疼了,发出吱吱的惨叫。

大拉西简直跳了起来。

后来,大拉西发现老鼠像河水一样流淌过来。

大拉西号叫一声就向家里飞跑。他回去掂了一把铁锨,冲出来一边大喊大叫,一边就开始和老鼠搏斗。

大拉西打死了几只老鼠,老鼠们就开始逃跑,一些几乎和猫儿一样大的老鼠被大拉西追着追着,眼看就要追上,可是突然转过身子来,狰狞了面目,张开血红的大口,露出锋利的牙齿,脖子周围的毛如斗架的公鸡一样耸立起来,那毛有如刺猬身上的刺一样似乎显得很坚硬,在银亮亮的月光下发出一声毛骨悚然的尖叫。

大拉西听到惨烈的叫声,头皮立时感到发麻,汗水从屁股上渗出来,沿着屁股的壕沟潮湿成一片。

月光下,老鼠的那一副白森森的尖尖的牙齿如骨髅上的银子一样放出诱人魂魄的光芒。

大拉西的叫喊惊动了全沙沟村子的人。

沙沟的男女老少一个喊上一个都出来了,都在追赶老鼠。

“咋这么多呀?”

一个女人吓得发出了哭声,问自己的男人。

男人惊慌失措地追赶狗头一样大的老鼠,并恼怒地斥责女人,“你问我,我问谁呀?”

“山上啥都没有了,连个草牙都没有了,老鼠不来村子里找吃的到哪里去找吃的?”

一个老汉愤恨地说。

大拉西心里不知道是哭还是笑,心里真是有说不出的苦涩滋味,不禁叹息一声。

第二天,尽管老鼠的尸体扔满了村巷的各个角落,但打麦场上的粮食依旧被没有打死和赶走的老鼠祸害得只剩下无头的秆。也就在那一天,村子里有人来对大家说:

“苦水河里的水也干涸了!”

“这是天地对沙沟村子的又一次惩罚吗?”

不知道!谁也回答不上来。

他们的祷告又开始了。

二十

过了几年,据说上面的人又有了变化。这次,上面的人和下面的人都认为植树造林、封山和禁止放牧,是造福后人的大好事。于是,退耕还林还草的工作便重新开始搞起来了。

秋季的阳光不冷不热,有一些昏黄,并淡而无味地照着沙沟古老的荒山野村。大拉西肩抗铁锨,一步一步走进自己的那片曾经辉煌过的林草地。村上管事的说,现在挖坑,明年开春就植树。

大拉西突然感觉自己已经老了,光阴不饶人啊!但是以前这地里的树啊草的,都在眼前重新晃动,一幕幕就仿佛是昨天的事情,联合国的“木囊”小姐和他、还有他的花女儿一起合影的情景又出现了,历历在目,如果那女人还在这世上,将作何感想啊!那一幕已经永远定格在大拉西的脑海里了。

“木囊”小姐她还在这个世界上吗?不知道。大拉西想到这里,心里弥漫上一层感伤酸楚,他扑通一下乏乏地跪在自己的地埂子边,久久地不说一句话,任微风轻抚他的脸面。

环环的孩子也该长大了吧!

微风经久地从大拉西的脸面上吹过,让他流下的泪痕慢慢地被山谷的风风干。他重新睁大被泪水模糊的双眼,似乎看见一棵棵树,叫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从眼前的地里突然冒上来,绿荫婆娑;地上那绿莹莹的小草在迅速往上长、往上长,长上来的青草似乎能挤出油一般的汁水来。

二十一

大拉西:我常常想,世上的事总是循环往复,人就在这些循环往复的事情中被卷来卷去。

光阴如刀一般,无情地砍伐人的年轻力壮,催人老去。

你们说,环环——那个曾经爱过我的女子,那个已为人妻的女人,还能想起过去的事情吗?但是,许多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冲动地想要到环环那里,悄悄地看一看她的模样。

尽管如此,但是我却再也没有去过。

时光就在这感伤中,一天天、一年年地逝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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