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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末路涅槃

波波尔一行直到第二天中午,这才走到了一处岔路口,哈基姆说道:“公子,我已经打听过了,前方是一座小城,叫做‘凤凰城’。公子可暂往那里驻扎。”

海伦娜沉吟道:“凤凰城城池规模如何,仅凭我们这百余人,可否防守得住?”

哈基姆试探着说道:“凤凰城乃是一座小镇,只有千余居民。只是城墙破败,若是敌人进攻……”

波波尔此时却是决断道:“我们便去那里吧。哈基姆,你给我带路。”说罢,他默默走在最前面,带着众人向前走去。

海伦娜先是一愣,随后默默地跟随了上去。

行至将近黄昏的时候,这才终于到达了凤凰城下。只见这是一座小得几乎比一个村子大不了多少的小镇,只有两座城门。城墙古老而带着几分沧桑,波波尔伸手轻轻敲了敲城墙,只传来空洞的声音。原来这里已经太久没有驻军,城墙的内里早就已经空了。

一阵有些凛冽的风吹了过来,吹动每一个人的鬓角,发丝在空中随风猎猎飘动,就连众人的衣衫也都鼓鼓作响。

波波尔叹息一声,挥了挥手道:“我们进去吧。”

没想到城中百姓竟然纷纷走到街头,欢迎波波尔等人入城。波波尔正莫名其妙时,忽听一个老大娘说道:“公子,我们真的没有想到居然能把你盼来。你是契伦巴伦王的公子,是我们蒂卡尔百姓的救星。”

又有一个青年人叫道:“公子,只要你在,我们老百姓就还有盼头。”另一个中年人也接口道:“什么时候公子若能重掌朝纲,便是和契伦巴伦王在朝时一模一样的盛世了。”

波波尔想不到自己携民同行的善举居然连这小镇的居民都有所耳闻,不由大为感动,走到百姓面前,深深行礼,说道:“波波尔何德何能,哪里敢和父王相比?”

终究,在百姓的欢呼声中,波波尔一行进入了小镇中的一处宅院暂住。此时天色已经渐黑,波波尔出去视察了一遍城墙便即回来休息。

进了房间,却只见海伦娜坐在屋中的椅子上,正等着自己回来,正欲开口时,却听海伦娜先问道:“波波,这里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波波尔一愣,淡然一笑道:“先听坏消息吧。”

海伦娜望了望窗子,说道:“据说,瓜尔达多已经向小镇进军了,用不了多久,就会到达这里。”

波波尔苦笑道:“这个算不得什么坏消息……我早就知道他会来的……那,好消息呢?”

海伦娜环顾四周,见无人在侧,目光直直地望向波波尔,于瞬息间忽然变得温柔:“波波,我打算今天晚上,便与你成亲。”

波波尔又是一愣,一时茫然道:“成亲?我现在已经坏得不能再坏了,你为什么要在这时候嫁给我?”

海伦娜不答,只是默默从随身的一个小盒中取出两朵红花来,一朵戴在自己鬓角,一朵递给波波尔,双颊却慢慢地红了。

波波尔伸手欲接,却又在空中停住,道:“海伦,我如今已在劫难逃,你表哥又对你一往情深。你若是未婚女子,自然可以再去寻他,何必……”

海伦娜忽然伸出手来,掩住了波波尔的口,轻声道:“波波,这些我都不想听。”

波波尔苦笑道:“海伦,你的心意我都明白,只是我现在实在没有办法给你一个幸福的未来,我不能娶你。”

海伦娜的眼圈渐渐红了,低声道:“波波,便让我在临死之前,做一回你的新娘子吧。”

波波尔只觉得心忽然一软,之前的所有坚强倔强,在这一刻消散于无形,眼前的那个女子温柔凄婉带着几分痴情的哀怨的眼波,此时完全将他的灵魂簇拥其中,如春风般将厚厚的冰层一点点融化开来。

他猛然嗯了一声,重重地点了点头,将海伦娜手中的红花一把夺了过来,别在自己胸口,笑道:“海伦,你把脸都弄成大花猫啦,还不快去洗洗脸?”

海伦娜赶忙伸手拭去不知何时流出的几滴泪水,掏出随身带着的手帕,简单地抹了抹,却只听波波尔说道:“今天是我们大婚的日子,可不能马虎。海伦,你去好好画画。”

海伦娜悄悄走向梳妆台前,泪水却是不住地扑扑落下,她此时只有一个声音在呼唤:他心里只有我了,他现在心里只有我了!即使兵临城下,即使危在旦夕,他心中,却依旧无怨无悔地爱着自己,而完全没有了别人!

哭了一会儿,这才将重新拿起一支随身带着的眉笔,描了描眉毛,忽然见梳妆台上居然有胭脂,连忙将胭脂调匀,将白皙的双颊涂红,又涂了涂嘴唇,满意地在镜子前照了照,缓缓向波波尔回过头来。

在空中,她的目光正好与波波尔望过来的目光无声地交错在一起,心中均是一甜,波波尔拉过海伦娜,走到房间中间,指着波波尔刚才不知从哪里搬过来的一尊神像道:“海伦,我们便在羽蛇神的面前宣誓吧。”

于是两人便在那一尊有些老旧的羽蛇神神像前齐声说道:“羽蛇神在上,波波尔与海伦娜在您面前结为夫妇。”然后,他们两人分别转过头来,对对方说道:“我愿对你承诺,从今天开始,无论是顺境或是逆境,富有或贫穷,健康或疾病,我将永远爱你、珍惜你直到地老天长。”

说到最后,两人忽然同时转过头来,相互击掌,而后又是会心地一笑。

宣誓已毕,按照玛雅的婚俗,两人打了一盆水来,恭恭敬敬地端到神像前的供桌上,波波尔摘下佩剑,用佩剑刺破手指,将手指中的鲜血滴入水盆。海伦娜随后也接过佩剑,将自己的指血同样滴入水盆中。

两人望见两滴来自不同躯体的鲜血渐渐地在水盆中交融,直至融为一体,成为了一片殷红的颜色,均是心满意足,能够有这样真心相爱的伴侣陪在身旁,纵明天便是末日,又有什么值得害怕,又有什么值得畏惧?

“海伦,我们去城头看看夜景吧。”沉默许久后,波波尔忽然说道。

“好。”海伦娜点了点头,跟着波波尔走了出去。

两人走过深夜无人的街巷,走到城墙边,见城上的守军此时都已经回去休息。城墙上空空荡荡,这才悄声登了上去,倚在城楼上,望向夜空下,点点灯火照耀中的世界。

“海伦,我小的时候,总喜欢在夜空下看星星的。”波波尔这般轻轻地说道,他的话语是那样的轻柔,似乎害怕打破了这夜的静美。

“嗯。”

“我常常想,若是没有战乱,没有蒂卡尔、卡拉克穆尔、纳兰永、帕伦克这些国家之间的恩恩怨怨。每个人家都可以安安静静地看星星,看月亮,那该是一个多好的世界。”

“我以前只希望卡拉克穆尔能够复国,姐姐的心愿能够实现。可是却不知道这复国的荣耀背后,藏着的却是多少黎民百姓的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我知道,我以前做错了。若不是我,蒂卡尔的百姓也绝不会遭到如此劫难、你知道吗,当我看到蒂卡尔的惨状时,我真恨不能自己代那些无辜百姓死了……”“波波,这不怪你的。”海伦娜忽然道。

波波尔却是继续说了下去:“而后,我只想能够弥补我之前的错误,我希望带给蒂卡尔百姓幸福和太平,才企图带他们去纳兰永避难。可谁知却带给了他们更大的痛苦。我恨自己无能,在卡拉克穆尔和瓜尔达多面前,表现得那么无能,被人一次次牵着鼻子走,最后一败涂地。”

“波波,你若不是心存仁爱,去解救百姓,哪里会被卡拉克穆尔人打败?”海伦娜依旧温柔地劝解道。

“那一日,在‘命运之轮’之中,我知道了那个世界末日的预言。我第一次知道,不是天灾,而是人们的贪欲会毁灭这个世界。我已经预见到了那一天,但是我势微力薄,没有力量阻止……”

“你能体会明明知道有某件不好的事情要发生,想要拼命阻止,却最终无力回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件事情发生的痛苦吗?这就是我现在的感受。我不担心自己的安危,我担心的是这天下,将陷入更大的战乱之中。一百年,两百年,三百年后,我们的文明,我们的家园,终会被这战乱摧毁。”

“我明白,”海伦娜清亮的声音响了起来,“我懂你。”说着,她伸手轻轻挽起波波尔的手掌。波波尔只觉得一股温存的暖意从掌心缓缓涌来,流转全身,很是舒服。

“海伦,我现在什么也不想了,就想和你看一夜星星。”波波尔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能有你这样的知己爱侣,我永远不会孤独。”

“嗯,我会陪你看一夜星星,你永远不会孤独,我也永远不会孤独。”海伦娜抬起头来,指向远方的那一颗星,向波波尔轻轻地说道。

他们两个,便在这城头,轻轻地依偎在一起,并肩看那璀璨的星空,看那灿烂的夜,直到天空微白,这才相携而去。

在这一座以凤凰命名的小镇,波波尔和海伦娜注定将要奏响他们生命中最悲壮凄美的音符。

第二天中午,瓜尔达多的大军便到达了凤凰城下。瓜尔达多以蒂卡尔百姓作为前部,强令百姓攻城,波波尔为了不伤害百姓,直接开城放瓜尔达多入城。

奇怪的是,瓜尔达多并没有对波波尔有什么不敬,反倒是将波波尔和海伦娜收留了下来,盛情款待二人。

数日后,波波尔知道了瓜尔达多款待自己的真相。原来瓜尔达多暗中与格查尔联系,愿以波波尔和海伦娜二人,向格查尔交换蒂卡尔平原以西土地。

蒂卡尔平原以西的土地离卡拉克穆尔故地较远,格查尔其实无暇顾及,不过对于一直在蒂卡尔一带流窜的瓜尔达多,却意味着一个立身之地。

于是,波波尔和海伦娜便被送回了蒂卡尔。

西元711年(玛雅历3824年)夏,波波尔和海伦娜终于重新回到了蒂卡尔。此时的蒂卡尔,虽然已经渐渐从杀戮的人间地狱中解脱出来,但是仍旧与曾经的繁华相距甚远。不只是有意还是无意,波波尔和海伦娜被安顿在空空居所的旁边,与那“命运之塔”相距不远。

可是波波尔并没有像预想中的那样很快见到格查尔。

在郁郁地度过了整个上午后,波波尔终于按捺不住心绪,主动去和名为管家,实为看守的一个中年男子道:“管家,我想去见龙翠公主,麻烦引见一下。”

那管家自然知道波波尔和格查尔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便道:“公子,公主现在城外神庙,公子不如等公主回城?”

“不用了,我们现在就去吧。”尽管身陷囹圄,波波尔的语气依旧坚决,让人不由自主地从命。

于是,管家便带他去了城外的神庙。

走到神庙外,但觉一股神圣的肃静扑面而来,他不由自主地停下来脚步,站在神庙外的空场上等候。

“报。”有一个士兵快步奔来,叫道:“有紧急军情汇报公主。”

有守卫拦住那士兵道:“没看到这里写着一个‘静’字吗?现在公主正在参拜神灵,请不要叨扰公主。”

“可是,真的有要紧的军情啊。”那士兵争辩道。

可是守卫却依旧不肯放士兵进去,两个人便在神庙外争吵起来。

“是什么人在这里大声喧哗?”一个带着威严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声音如此熟悉,一下子把波波尔的记忆拉回了若干年前。他的心跳忽然加速,似乎又回到了少年时的那些岁月。

山叔的身影,从神庙中缓缓地走了出来。

“山先生,有重要的军情要禀报公主。”那士兵快步走到山叔面前,跪拜道。

“说来我听,若是需要,我自会去禀报公主殿下。”山叔淡淡地道。

“山先生,从前线传来最新军情,帕伦克的卡帕克与托拉多在卡拉阔尔以北的山谷中展开激战,托拉多伏兵山谷,万箭齐发,将卡帕克射死了。”

卡帕克死了?

波波尔一时忍不住惊叫出声,那个那般年轻的君王,那个亲口下令勒死契伦巴伦的人,就这么死了。

世事无常,谁让我们生在这个乱世呢?

卡帕克显然无子,这样一来帕伦克的局势便会……原本南方因为蒂卡尔的覆灭而四分五裂,战乱不息,难道北方也要陷入同南方一样的战乱中吗?

“波波,”他正想着,忽然只听山叔一声呼唤,几乎是小跑着奔到了自己的身边,一把将自己拉过,给了自己一个大大的拥抱,叫道:“波波,你终于回来了!”

“山叔……”尽管此时,他对于山叔,仍旧是极尊重且敬爱的,他扑在山叔的怀中,依旧像个小孩子一般,仿佛要把这数日来受过的所有苦难尽数向他倾诉。

许久,山叔才放开了波波尔,说道:“你是来见公主的吧,她就在神庙中,你快些去见她吧。”

波波尔点了点头,顿了顿还是疑虑地问道:“姐姐……她为什么要去神庙?她以前从来是不信鬼神的。”

山叔叹了一口气,并没有回答。

这时,那士兵见山叔和波波尔要走进神庙,忍不住叫了一声“山先生”。山叔回过头来,温言道:“我到时候自会与公主禀报,你先去吧。”

山叔带着波波尔走进了神庙,神庙中竟然一个人也没有,而且神庙里层的厚重石门也紧紧地关闭着。山叔指着石门说道:“公主说她参拜神灵的时候,什么人也不许靠近,所以在神庙中设立了两道石门,所以我们谁也不知道她在神庙中究竟在做些什么。我始终放心不下,但又不敢贸然进去,波波你可以进去看一看她。”

波波尔心怀疑虑,点了点头,便伸手推开石门,见眼前不远处又是一道石门,又走上前去,推开了第二道石门,这才走进了神庙。

神庙大殿很是壮观,只有四根粗大的石柱支撑,中央供奉着羽蛇神的塑像,塑像前摆着案桌,案桌上焚着香,有淡淡的青烟飘散开来,案桌前跪着的,是一个白衣的身影,此时看来,那身影清瘦而显得有几分憔悴,正在向羽蛇神神像祷告。

“愿蒂卡尔所有遇难的百姓安息。愿蒂卡尔所有遇难的百姓安息。”那白衣人始终跪伏在地,轻轻地重复着这一句话,案桌上的轻烟飘散又聚拢,将她的身影也变得有些模糊。

这个人,便是格查尔吗?

他怔住了,默默地站在远处,始终没有迈步靠近。

忽然那白衣人忽然发出一声惨叫,而后霍然站起,向自己的方向拼命跑来,口中不住地叫道:“你们别杀我,你们别杀我!”她跑着跑着,脚下一软,一下子摔倒在地,一时不能爬起,只是口中仍旧兀自喃喃地叫个不停。

波波尔赶忙上前,伸手将格查尔抱起,见她眼睛微闭,竟已是昏迷了过去,连忙给她按摩身子。

格查尔被他抱住,不由自主地挣扎起来,波波尔臂弯用力将她紧紧地拥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格查尔已经冰冷的身子,眼神中又是爱怜又是心痛。

许久,格查尔才悠悠醒转,忽然看见了波波尔便在自己眼前,一时不敢相信,似是呓语道:“波波……我又做梦了吗?”

波波尔伸手掐了她手臂一下,轻声道:“波波就在你身边,你不是做梦的。”

格查尔叹息一声:“你不要宽慰我了,我这些天来,总是梦见你。”

波波尔一时感动,伸手用力地摇晃了格查尔一下,说道:“姐姐,你真的不是做梦,我现在就在你身边。”

格查尔伸手在波波尔脸上轻轻抚摸,当她感觉到波波尔的肌肤时,忽然一下子笑了出来道:“波波,我没做梦,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波波尔露出几颗白净的牙齿,微笑道:“自然是我,我回来以后,想着要见姐姐一面,见姐姐在神庙中参拜,便没有进来打扰。姐姐刚才忽然失魂,这才赶忙进来。”

“哦,”格查尔露出了如往日一般清雅恬淡的笑,“我刚才没有吓着你吧?”

波波尔摇摇头道:“没事的。姐姐你……”他的声音顿了一顿,“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格查尔幽幽地叹了一口气道:“波波,我虽然脸上不表现出来,实际上心里对这些无辜百姓的死,却是一直深深在意的。自从那一日,我进城时,亲眼看到蒂卡尔的惨状。我闭上眼睛独处时,便时时想起。想到我曾经做下如此罪孽,便寝食难安。”

她忽然伸手右臂来,指着肩头包扎着的伤口给波波尔看,说道:“波波,那一日有一个蒂卡尔少年曾经冒死行刺我,这里就是那个伤口。我虽然严厉处置了那少年,但那少年仇恨的眼神,我却始终忘不了。”

“原来,”她轻轻倚在波波尔胸口,那般轻轻地说着,“蒂卡尔的百姓,都是这般的恨我,就像是当年卡拉克穆尔百姓恨契伦巴伦一样……契伦巴伦当年屠戮卡拉克穆尔百姓后,心中的懊悔,我终于体会到了。”

“所以,”格查尔看着波波尔,开口道:“我这些天来一直在神庙中忏悔我的罪过。我害得你父亲殒命,害得蒂卡尔生灵涂炭,想必你恨死我了吧?你若是想要杀我,现在便动手吧!”说到这里,竟是将佩剑解下,用双手举过头顶,递给波波尔。

波波尔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忽然想起了那些蒂卡尔城中死难的百姓,双眼渐渐转红,一只手伸到半空,便要解剑。

手指将要碰到剑柄时,却又想起儿时自己与格查尔的种种温馨场景,想起契伦巴伦昔日对格查尔的酒后施暴,一时心中恻然,叹息一声,别过头去。

格查尔却依旧跪在地上,一动不动,只口中道:“你慢慢想吧。若是最终决定杀我为你父亲和蒂卡尔百姓报仇,我也不会怪你,反而会感激你。”

波波尔思索良久,双手伸出又收回,终是决然道:“我不杀你。我虽不赞同你的做法,但我父亲和蒂卡尔的确有对不起你之处,我可以理解你心中的苦衷。”

格查尔平静地道:“你想明白了,便不要后悔。”

波波尔断然道:“我波波尔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绝不反悔。”说罢将格查尔手中捧着的长剑推回,伸手将格查尔扶了起来。

格查尔站起身来,或许是因为跪得太久了,竟是一阵咳嗽,脸色惨白,掩着胸口,白天才缓过劲来。

波波尔见她这般痛苦,忍不住安慰道:“事情已经过去了,你不要自苦了。若你以后能仁政爱民,定是天下百姓之福。”

格查尔缓缓摇头道:“这些政事,我早就厌倦了。从前,我只知道报仇雪恨,这才出山投身纳兰永王府,把你送到契伦巴伦身边,收罗卡拉克穆尔遗民,起兵反对契伦巴伦,再然后是杀表哥夺权……”

波波尔默默听着,想起那些与格查尔相伴的岁月,那些飞扬着青春的岁月如今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你也许不知道,我第二次占领蒂卡尔后,心中感受到的,不是喜悦,而是孤独。”她望着波波尔,声音清楚地说着,一个字一个字像石子一般钻入波波尔的心底,“我发现,即使坐拥天下,权柄在握,但若是没有了你,什么都变得没有意义。海伦娜爱你是真,我爱你同样是真,我对你的心意,永如纳兰永那个月圆之夜之时。”她说到这里,有淡淡的红晕浮现在几无血色的面庞,发丝飘起,掠过波波尔的面庞,撩拨着波波尔的心。

波波尔心中一动,但随即恢复平静,向格查尔冷静地说道:“姐姐,有些事情,我已经想得明白了,只是一直没有功夫向你表明,今日便和你说了吧。”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直视格查尔面庞道:“姐姐,我从前年少,因为从小在你身边长大,便深深地喜欢上了你,为了爱你,我把你的一切当做了我的一切,以你的爱为我的爱,以你的恨为我的恨。那个时候的我,虽然看起来很幸福,但却只是你的附庸,只是你的傀儡和木偶,没有一点自己的想法。”

他看着格查尔,坦诚地继续说道:“我以为那样陪着你便是最快乐的事情,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当我看到你和父王对阵沙场的时候,我实在没有办法让自己像偶人一样无动于衷。后来,我看到了父王的死去和蒂卡尔百姓的惨状,我这才明白,原来我也是会独立思考的,我完全拥有一个和你不同的世界,这才是真正的我,而不是那个只是你的附庸的我。”

“后来,我为了百姓的安危而奔波,往来战斗数次,最后携民渡江。当我看到百姓都对我心怀感激,主动为我们的队伍送饭送水的时候,我终于被他们的真诚打动了心。我感受到了发自心底的快乐,这才是我最应该做的有意义的事情,这才是我希望选择的人生。”

“在这个过程中,海伦她始终支持我,理解我,我知道我已经离不开她了。姐姐,我对你或许只是弟弟对姐姐的依恋与感激,对海伦才是刻骨铭心的相爱。”

格查尔默默听着,忽然幽幽叹息道:“波波,终究有一天,你会长大。终究有一天,你会不理你姐姐的。”

波波尔一时心中一酸,想起格查尔的种种凄苦,不由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她面庞。

终于,他还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口说道:“姐姐,我承认曾经爱过你,曾经把你当做我生命中最珍爱的人。可是……”他说着,忽然走到供桌前,拿起一个陶盘,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格查尔骤然一惊,不知他到底要做什么,只听波波尔说道:“姐姐,我们的爱原本是那样一只完好无损的盘子。我曾经想把我不含任何杂质的爱给你,想用它来感化你,让你从报仇雪恨的阴影中走出来。可是我知道,你在这泥潭中陷得太深了,无法走出来了。爱情在国仇家恨面前,在刻骨铭心的耻辱面前,又究竟有多少分量呢?”

“于是,你就把这盘子重重地摔落在地上。它破了,碎了,已经再拼不回原来的形状了……”

格查尔缓缓俯下身,捡起一片盘子的碎片,拿在手中,轻轻地道:“破了,碎了,再拼不回原来的形状了……”

她就这样蹲在地上,默默地望着眼前散落一地的碎片,许久不曾说话。

“如果我想把它重新拼好呢?”格查尔忽然抬起头来,看着波波尔问道。

“姐姐,它已经破了,即使拼好了,也没有原来的感觉了。”波波尔用尽量轻的声音说着,“请你还我安宁。”

格查尔沉默了,许久她才继续开口道:“你现在长大了,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理想,我并不会阻拦你,也不会限制你。”说着,拉着波波尔走到神庙的窗子旁,推开窗子,指着窗外的湛蓝天空道:“你看那天上的飞鸟,小的时候它们翅膀太过稚嫩,只能依赖于母亲的庇护之下,等到他们长大了,翅膀硬了,便可以自己去飞翔了。如今,你便是那只长大了的飞鸟,想到哪里去,便到哪里去吧。”

波波尔想不到她如此放得下,一时心中感动,禁不住拉住格查尔的手道:“姐姐,我一直害怕你不理解我。没想到你竟然那样支持我,理解我,我心里真的很感动,谢谢你。”

格查尔的脸色忽然蓦地一白,她原本希望用理解和包容重新打动波波尔,没想到他居然向自己道谢,忍不住轻声道:“波波……你为什么要谢谢我……我们之间已经疏远得像陌生人一样了吗?”说到这里,竟是忍耐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身子一软,险些摔倒在地。

波波尔连忙扶住她身子,急叫道:“姐姐,姐姐,是我说错话啦,你不要……不要自苦……”

格查尔却是忽然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波波尔大惊,连忙大声招呼,山叔等人听到波波尔的招呼,急忙一拥而入,招呼医生来。医生赶来后,几番调理,格查尔这才醒了过来。

波波尔并不放心,一直坐在格查尔床边,直到黄昏时分,格查尔渐渐恢复了正常,这才起身离去。

回到小院中,把今日的际遇同海伦娜讲了,海伦娜叹息道:“格查尔姐姐其实也是一个可怜人。她一生凄苦,始终不曾有半日好日子过,你该多宽慰宽慰她才是。”

波波尔见她并不怪罪自己,心中感动,淡淡一笑道:“既然你也这么想,那我们便等姐姐她身子恢复了,便再向她辞行。”

海伦娜点了点头,说道:“我这里没有什么事情,你有时间就去照顾她吧。”

第二天,波波尔来探望格查尔时,见她已经坐在桌边,正在读书,看脸色比之昔日已经大为好转了,不由心中稍宽,微笑道:“姐姐,波波来看你啦。”

格查尔淡淡一笑道:“波波,我现在身子好多啦,坐下来陪我说说话吧。”

波波尔便坐在格查尔身旁,格查尔不和他说其他的,只和他谈些以前在山中的往事,希望通过回忆那些曾经的缱绻时光,来拉回两个人已经疏远了的距离。

说话间,格查尔的脸色却是渐渐白了起来,身上也汩汩冒出汗来,显然体力已经不支。山叔这时忽然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过来,波波尔便顺手接过,拿着勺子,一点点喂格查尔喝药。

格查尔靠在床边,波波尔见她身子虚弱,却硬撑着和自己说了这么久话,一时心中不忍,便一点点喂药给她。

但格查尔忽然一阵咳嗽,竟是将汤药喷了出来,溅在波波尔身上。格查尔脸上满是歉意,波波尔却是摇头道:“不要紧的,我回去洗洗衣服就是。”依旧给格查尔喂药。

喂完了药,格查尔叹息道:“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虚弱了,竟然让你这么喂药还喝不下去?”

波波尔温言道:“姐姐,你现在身子不好,不要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啦,好好调养身子,相信过不久你的身体就会好起来的。”

格查尔默默点头道:“波波,你先去吧,我想自己休息一会儿。”

波波尔这才起身离去,但临走时仍不忘叮嘱山叔要多多照顾格查尔,千万不要让她独处。

三日后。

波波尔再去探视格查尔时,却在门口被山叔拦住,山叔低声道:“公子,你还是多宽慰宽慰公主吧。她这几日来身子越来越差,若非你亲自喂药,基本上都是喝一半吐一半,吃饭亦是如此,我真担心她……”

波波尔见格查尔这几日表面上气色好了许多,但想不到她竟然是强撑着身体,不让自己担心,一时不觉凄然,便对山叔道:“山叔,今天我来喂姐姐吃饭喝药吧。”

进去后,格查尔同波波尔简单说了几句话,便即靠在床边,伸手掩住胸口,脸色一阵惨白,看来今天身体已经不适到了极点,以至于在波波尔面前也毫不掩饰地表现了出来。

波波尔正要上前问候时,忽然只见一个侍卫快步奔进,叫道:“公主殿下,不好啦,格林纳达将军带兵冲进宫来啦。”

格查尔吃惊之下,竟是脸色一白,哇地一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了一身白衣。波波尔连忙抢上一步,伸手扶住她身子。

此时只听外面有刀枪之声不断响起,想不到这格林纳达居然如此胆大包天,在格查尔这几日生病期间,竟敢起兵作乱。

格查尔勉力坐起道:“格林纳达拥兵自重,早就有造反之心。只是我一直约束于他,才让他暂时安静下来,想不到这几天我抱恙……”说到这里,忽然向波波尔道:“你扶我站起来。”

忽然只听殿外一声惨呼,波波尔心中一颤,那惨呼声十分熟悉,竟是山叔的声音!他禁不住心中一紧,险些要落下泪来。

格查尔亦是身子大震,却依旧强自镇定,向波波尔道:“格林纳达对我仍旧心怀畏惧,不敢对我动手。”说着伸手推开波波尔的手掌,深深吸气,精神竟然在一瞬间焕发起来,神色饱满,毫无之前的病状。

她缓缓向殿外走去,波波尔终究不放心她,跟随在她身旁。

只见格林纳达带领数百名军士,此时已经将大殿完全包围,山叔倒在格林纳达身前的一片血泊中,而格林纳达手中的长剑,此时依旧滴着血。

波波尔的眼睛,立刻就红了。

山叔挨了格林纳达一剑,却并没有立时身亡,此时听见脚步声响起,抬起头来看见格查尔走来,撑起最后一丝力气叫道:“公主快走!”

这一声大呼用尽了他最后的一点能量,他身子像是秋后将死的昆虫般在地上挣扎两下,终是再也不动了。

格查尔的面色却是十分平静,低喝道:“格林纳达,你敢谋反么?”

格林纳达听说格查尔重病在身,已经不能下床,这才敢起兵作乱,想不到格查尔居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一时吃了一惊,连忙跪下道:“公主殿下,属下不敢。”

格查尔冷然道:“你带兵到我宫殿来,是何意思?”

格林纳达哼了一声道:“公主身边有佞臣!”说罢指着倒在地上的山叔道:“便是此人!我身为大将,该当清君侧!”

波波尔的心忽然一揪,心想:此时形势已经危急到了极点,不知格查尔会如何处理?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摁住了腰间的宝剑。

格查尔缓缓走近格林纳达,伸手将他扶起,道:“将军忠义,天地共见。如今奸佞已经伏诛,便请将军……”

格林纳达刚刚站起,又听格查尔没有责怪自己的意思,一时心中放松了许多,但却万万想不到传闻中虚弱之极的格查尔说话间忽然拔剑出鞘,挺剑直刺,一剑正中自己胸膛!

在场的所有人都想不到格查尔居然会在这时候突发袭击,只见格林纳达被格查尔一剑穿胸,竟是生生钉在地上,一时想不到格查尔神威若斯,纷纷跪倒在地道:“我等听信谣传,跟随反贼格林纳达作乱,还望公主原谅!”

格查尔此时脸色已经苍白之极,但众人都跪在地上,只有波波尔看到了这一点,急忙上前扶住格查尔身子。

只听格查尔大声道:“反贼格林纳达已经伏诛,余者不问!”她此时说话却是中气十足,显然是一直在强撑着身子,不让众人知道她身体的真实状况。

波波尔扶着格查尔缓缓向后走去,扶她在大殿上的座椅上坐下。格查尔忽然抓起一支桌岸上放着的笔,拿过一张纸便要写字。

波波尔但见她笔走龙蛇,于顷刻之间便写好了一道诏令。只见格查尔写罢,忽然喘了一口气,而后身子忽然一软,靠在座椅之上,便再也不动了。

“姐姐,姐姐!”波波尔大惊,急忙伸手搂住格查尔身子,不断摇晃。

但格查尔却始终没有一丝动弹。

所有士兵也想不到格查尔会暴亡殿上,均不敢相信地望着大殿上的两人,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就在这时,忽然窗外有鸟鸣声传来,声音格外动听,但是其中却总带着一种抹不去的凄凉。

“波波,”格查尔忽然缓缓睁开了眼睛,虚弱地道:“我已经下诏……无伤百姓一人……你该放心啦……”

波波尔忍着眼泪,轻声道:“好姐姐……”

格查尔听他这般说话,忽然像是满足了一般,点了点头,而后头一歪,双眼缓缓地闭上,再也没有醒来。

波波尔再也无法忍耐悲伤的心绪,放声大哭起来。

这时候,忽然从窗外飞进一对格查尔鸟来,羽毛光鲜,在灯下的格查尔失去生命的躯体上不住地盘旋。

“姐姐……”波波尔哽咽不能成声,“你看,有格查尔鸟来给你送别来了……”他呜咽着,伸手轻轻地抚着格查尔的脸庞,柔声说着。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停滞了。

在他的世界里,此时此刻,只有一对格查尔鸟,正在不断地盘旋着,似乎在诉说着无尽的缠绵。

只是,那优美绝伦的舞姿,却显得是那样的悲伤。

格查尔鸟盘旋许久,忽然落在了桌子上,波波尔循着格查尔鸟的踪迹望去,却忽然看到桌案上格查尔留下的遗嘱,这份遗嘱只有七个字:

愿无伤百姓一人。

西元711年(玛雅历3824年)夏,卡拉克穆尔公主格查尔在平叛中暴亡,而后卡拉克穆尔人为了争夺主导权,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死斗。在数日的大战后,格林纳达的部将兰多夫获得了最后的胜利,控制了蒂卡尔的卡拉克穆尔势力。

只是,在这场争斗中,蒂卡尔的无辜百姓,又不知丧生了多少。格查尔临死前写下的遗书,在权力的面前,终究变成了废纸一张。

波波尔和海伦娜此时使出自己的全力,救治在战乱中受伤的百姓。对于受伤的百姓,他亲自给他们敷药,包扎伤口;对于有人不幸身亡的家庭,他将自己的积蓄掏出一部分,赠予无辜的死难者的亲属。

但是他的做法却受到了兰多夫的猜忌,军阀出身的兰多夫下令,将波波尔逮捕入狱。

一批倒像兰多夫的文人很快给波波尔罗织了大量罪名,称为“十大罪状”,经过兰多夫的审理,最终判处波波尔死刑。

在整个过程中,波波尔始终沉默着。他关心的并非自己的生死,而是现在的玛雅世界。

格查尔死去,卡拉克穆尔分崩离析,卡拉阔尔等地的将领纷纷自立,而之前卡帕克的身亡,也让帕伦克陷入了混乱,一时在玛雅北方,曾经帕伦克王国的领土上,居然同时有九个小国出现。

曾经清平的天下,如今居然混乱成了这个样子?

百姓流离失所,民不聊生,战乱中的人命,连蝼蚁都不如!

就像是那一日进蒂卡尔城之前一样,波波尔预料到了一切,却始终无法改变这一切。

他眼睁睁地看着曾经繁荣昌盛的玛雅世界一点一点地走向灭亡,他想要去拯救,去挽回这一切,却终究无力回天。

活着看到末日的那一天,或许才是最痛苦的。而死亡,未必不是一个解脱。

所以他始终没有为自己辩护一句,平静地接受了死刑的结果。

在波波尔被判处死刑后,波波尔的妻子海伦娜坚决要和波波尔同死,兰多夫思虑再三,还是同意将两人一并执行死刑,在“命运之塔”上执行。

盛夏的一天,蒂卡尔的街头人头攒动,所有蒂卡尔的百姓都走上街头,他们要见他们敬爱的波波尔公子夫妇最后一面!

波波尔和海伦娜站在囚车上,平静地望着为他们送行的百姓,波波尔甚至扬起手臂,挥舞着镣铐,大声叫道:“蒂卡尔的乡亲们,别啦。”

百姓们群情激昂,有人叫道:“波波尔公子走好!你永远活在我心里!”有人叫道:“公子,你不能死,蒂卡尔百姓不能没有你!”忽然有一个人大叫道:“不能杀波波尔公子,杀波波尔公子,便是杀我们的希望!”

这声音一传出,立时有了无数人响应,漫天遍野的狂呼声传了过来:“留下波波尔!留下波波尔!”一时声音震天,将一切声音都淹没了。

监斩官见百姓如此坚决地挽留波波尔,一时决断不下,便转头看向兰多夫,等他决断。

兰多夫心想:这波波尔如此得民心,若是留在世上,定是我的阻碍!想到这里,决然道:“杀!”

监斩官得了上级命令,立时无所畏惧,大声叫道:“都给我闪开,再不闪开,杀无赦!”

波波尔知道兰多夫的性子,急忙叫道:“父老乡亲们,请你们闪开吧,不必为了我波波尔,搭上了你们的性命,快快闪开吧!”

百姓们见波波尔此时仍旧关心百姓的安危,不由纷纷流下泪来,到场的大多数百姓竟都是拭着泪离去的。

囚车继续向前,终于到达了“命运之塔”下。波波尔和海伦娜二人缓缓走上塔顶,每踏上一级台阶都能听到下面有百姓的呼喊。

可是波波尔却始终没有回头。

站在塔顶,波波尔忽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向身边的海伦娜。

那个在自己身旁,默默无言却一直陪伴着自己的女子!

海伦娜给他的,却是一个微笑。

于是,波波尔也笑了。

他们就这样相视笑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鲜血,染红了命运之塔。

忽然,从命运之塔之中,那一座神秘莫测的命运之轮,传出了轰隆轰隆的声音,一时竟是震动天地,将一切声音吞没。

原来,命运之轮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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