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在的那世界想必花更盛、
香更浓,
有天女为伴,
但你任花朵纷纷散落,
天女随意来去,
不再执着于表象,
在七重天中越攀越高,
将俗世远远抛离。
这世界
S,送你最爱的秋天,我将它用玻璃瓶密密封起,让你可随身携带,永无腐朽,永不换季。
今年秋天来得特别早,长长的雨天之后就起风了,蜻蜓满山满谷地乱飞,发狂的风沙从门缝中钻进,研究室刚铺好的木头地板上老是蒙上一层厚灰。每天我擦拭地板,地面光亮如镜,照见朦胧的人影,我仿佛看见你正悠闲地坐在某处喝着你最爱的花草茶,那应该是巴黎或永康街的“普罗旺斯”,我内心有一块禁区正悄悄崩毁——你已死去,这事实如何面对。还不过多久以前,我们还不年轻,爱美爱玩,不知何时年岁逼人,我们已成两个世界。
这世界,有点疯狂,长窗外面是大肚山的顶坡,缓缓的圆坡,露出红土地,草木狂舞,像是梵高的画,书架上摆一颗红柿,读到和歌:“吃柿子,法隆寺的钟声响起。”看了一看柿子,会心一笑。那天你的儿子推门而入,一米八的个子帅帅的,一点都不像大一新生,见到我有点紧张说:“阿姨!没想到你是可怕的老师!”他在你的葬礼上说:“芬伶阿姨怎么没来?好想到东海去旁听她的课。”没想到他真的考上东海,并和我一起坐在秋光里,S,你看见了吗?
我逃避你的葬礼,也许我应该去,亲眼看见腐朽与焚烧与骨灰,对死亡厌恶透顶,那么就可以连你一起忘记。但我逃开躲入自己的壳中,你却成了永恒的存活。如同此刻我看见你正从草坪的那边走来,大声对我说:
“你好不好?好不好?”
“不好!”
“不好吗?那出来走走吹吹风就好了!”
嗯!这是你最爱说的话,出来走走吹吹风,你真是爱吹风的女人,也像是五月的风无处不吹。我走到阳台吹风,风吹得人站不住,回到长沙发椅上,隔着玻璃窗看被风吹得张牙舞爪的树木,是树发了狂或是心发了狂?难以分辨,我跟这世界似乎没有阻隔,一切没阻隔,一切的一切。
你走的时候是夏初,但你已在春天跟我告别。那天我正赶稿,你打电话来说:“我又要入院开刀,可能会住很久,跟你说一声,你要保重!”我只嗯了一声,你看我在忙,急急挂上电话,我的心有一会儿低沉,那竟是我们最后一次说话。
S,生病的这一两年,你一直坚强而超脱,一次又一次的手术、化疗、急救,你很少喊痛,每天还在菩萨面前拜忏,走前你只说:“我好累,好想睡。”我为你的病痛,不为你的死悲,如果一切无阻隔,死亡亦无法阻挡这世界与那世界。
所以,S,让我们持续这无声的对话,让我告诉你,这个秋天有淡淡的忧伤,也有一些美丽,我要将它装进瓶子,随水漂流,流到你所在之处。
黑衣
S,我为你穿一件黑衣,那件有荷叶边的黑色衬衫,每穿必下雨,今年的雨特别多,好几次淋个透湿,衣服湿了洗,干了穿,不久又淋湿,已经变成名副其实的“雨衣”——雨天穿的衣服,只要是雨天,大多穿那件出门。久而久之,衣服闻之有雨天的味道。
雨天的味道,怎么说呢?是百分之百的棉布经过久洗久晒,才漂洗出来的布香,还有洗衣精的皂香夹杂着一点点水的霉味,一丝丝伞的雨味,还有牵引而出的雨的记忆。
S,记得那天,也是穿这件黑衣,配一件素白色的棉布裙,这样穿太素,我在脖子上搭了长短两条项链,看起来有一点华丽感。带朋友Y去看木兰花,今天的花开得不够好,以前是花面似人面一般大一般好,今年只比巴掌大一点还有点萎黄。朋友为闻花脸凑得好近,这时雨似丝线一般下,花香浓得让人窒息,有人跑来警告说这花有毒,朋友马上跳开,他的动作像个大男孩,起码在那一剎那应该是快乐的。他的儿子不久前意外丧生,人变得沉默憔悴,没有人有勇气问他,只敢写email请他节哀。人到中年,有人失去健康,有人失去生命,最痛的莫过失去儿子。S,我与我的儿子生离六七年,其痛与死别无异,我能感觉朋友的恸,也知道这雨这花足以令人忘忧。友情最好的表达方式不是相拥而泣,而是一起看花开花落,花开花落皆无心,什么话都不必说。S,我们多少次一起看花开花落,如此的情缘难再得,也许再也没人可跟我站在一起,那就与记忆一起走走吹吹风。
你所在的那世界想必花更盛、香更浓,有天女为伴,但你任花朵纷纷散落,天女随意来去,不再执着于表象,在七重天中越攀越高,将俗世远远抛离。而我岂能紧紧咬住记忆?我决心放下所有的悲伤。劫后余生,我们真该好好珍惜一切美好,就算是如此淡的雨,打在我那久经雨水的黑衣,太浓的花香欲夺人命,我们也要共喝一杯美酒,为这沉重的人生举杯。雨无声无息地下着,我的黑衣渐湿。
彩伞
这个九月,天气诡谲,中午的阳光还很锐利,豪雨比闪电还快,哗哗没头没脑地下,桃园、台北纷纷传出灾情,水淹一层楼,更骇人的是土石流,活生生将一家人活埋,水火无情,雨的灾难令人失去欣赏雨的心情,每遇雨就躲在家里,跟躲台风没有两样。
S,那天到学校,是“九一一”水灾之后,第一次到学校,难得的好天气,穿上那件黑衣,将我新买的胸针别在胸前,到图书馆借书时明明还有阳光,出来时下起滂沱大雨,天空中还夹着霹雳千里的闪电,雨实在太大,许多人被困在屋檐下,我想退入图书馆,无奈馆员已在熄灯关门。看情况是无法骑机车回去,眼看天色渐暗,我决定淋一段路走到校友会馆,请柜台小姐帮我叫出租车。这时才想起身上无钱,还好校友会馆有提款机,这样想着走入雨中,一下子全身都湿了,脚上的高跟拖鞋遇雨打滑难行,心中不断叫苦。这时不知哪里冒出一个女孩说:“雨太大,我的伞给你!”看她穿着雨衣正要骑上机车,我说:“怎么把伞还你?”“拿到国贸系就可以!”说着就走了,两个人都不知对方是谁,她就这么放心把伞借我。这种事只有在多雨多水之地才会发生,像白蛇传那样的爱情神话,如果没有雨的烘托,没有伞的情缘,没有水淹金山寺,也不能那样凄美缠绵,唉!水乡的爱情能不水淋淋、泪潸潸吗?能不有一场不能预期的雨,一个不能预期的人,借你一把不能预期的伞,伴你度过水火无情的雨季,而我那件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的雨衣,记录着一切有关雨的神话,是可以在晾晒时高歌一曲!
狩猎
S,写作要怎么教呢?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我们这班写作班可称为大一国文实验班,没有课本,没有计划。他们毫无概念地选课,有的是认为好玩、新鲜;有的只是因为不想再读文言文;真正想过要练习写作的没有几个。我们的第一堂课就是出去狩猎秋天,每一个人要寻找自己的秘密基地,然后彼此分享。
第一个同学带我们到文学院的木兰花下,那是属于我的树,但这不妨碍,在某个时空属于我,在某个时空属于他。我们围坐在树下,九月底的阳光还很炙热,树底下却十分阴凉,不开花的木兰花看起来很寻常,每到四五月花开季节,花面如人面般大,一朵朵白莲飞到树上,满树光华,芳香熏人,令人想偷摘一朵回家。现在我们只有透过同学的描述才能捕捉一二。这里是他常独自沉思的地方,我补充了三毛的故事,为这棵树添了一点凄美的气息。当他们听说三毛生前每年都要来这里看木兰花开,一个个睁大眼睛,闪现惊喜的微笑。他们在秋天里怀想春天,而我在树下怀想着你,当我离去时,似乎看见你站在花下,跟三毛一起抢着偷闻花香。
第二个同学带我们到工学院去看树神,那棵树在十几年前不过是一株又矮又瘦的榕树,因它低矮便于躲藏,于是成为情人幽会、定情、盟誓之处,树因此长得奇形怪状,树盖低压,像一朵巨大的香菇,又像一个老公公仿佛也有人性,树须密布,像帘幕一层层低垂,树身是一匝匝交缠而成,我们都去拉一拉树须,听说可以带走树神的祝福。S,万物皆有神么?那么你的世界跟我的世界,必有通口,生与死不那么绝对,绝对就是绝望。
我宁愿想,你用另一种方式活着,譬如化为一朵花、一朵云、一棵怪树,而我不愿再为一个人哭,只为花、为云、为树而哭。
S,东海你几乎年年来,你喜欢春天的木兰花,夏天的凤凰花,秋天的松林,冬天的狂风,请你一路跟随,随我四处玩玩,四处躲藏。
最后我们到路思义教堂草坪,每个人都脱下鞋子,赤裸着脚走进草地,有许多人说这是他们的第一次,我惊讶地问为什么,他们说怕脏怕虫,父母亲不准,从没想过等等,我几乎是天天赤着脚在草上走一二十分钟,人皆以为疯,我只为治病,人长久不足踏泥地,脱离自然越来越远,如何不生病呢?
接着,我们赤脚走到教堂,一个个躺在微有幅度的琉璃瓦墙上看天空,那角度看星星正好,有些女孩居然还撑着阳伞,她们密密层层把自己包好,仿佛眼前的美景会伤害她们,我愤而离开,带她们躲在树荫下。S,我觉得有点受伤,到底谁会伤害谁呢?
我们的狩猎就这样煞风景地结束了。人生充满缺口,随时会被刺痛,我连落寞也不知,又把我的心封起,无知无觉,回到研究室,发现那颗柿子,已布满黑斑,柿子腐烂,秋天的风吹起,不知法隆寺的钟声响不?
那世界
听说正午的草地充满能量,赤足行走可去百病。从二月天还微冷时,我天天午前到学校,看书约一小时,喝一杯卡布奇诺,然后走向阳光草坪,刚开始胡乱兜圈子,走着有时跳了起来,跳自己发明的舞步,行人皆以为怪,我当作没看见。如此好几个月,病不见好,心情开朗许多。S,就在六月,传来你的死讯,那几天常抬头看天,心中默默问你:
“痛吗?难过吗?”
“我很平静,现在我可以自由行走了!”
去年四月去看你,正是SARS风暴期,几乎人人戴着口罩,你刚从加护病房出来,瘦得剩一把骨头,坐在轮椅上不能行走,理光头的你手持佛珠,样子有点像证严法师,一开口却露出本性:
“好想自己能走一段路,坐在咖啡厅喝一杯花草茶,算了,不可能的,现在我只想吃一小片菠萝,医生说我要禁食,但只要一小片就好!”
我走到地下室福利社为你买一片菠萝,不过下几层楼,却在那栋双子大楼迷失,你拼命打我手机,告诉我几楼几房;我在一模一样的另外一栋,在同一楼层同一病房却找不到你,我也打你:“明明是同样的房间,同样的方位,可是我被赶出来了,那是特等病房,护士好凶!”S,你去的世界,跟我所在的世界,是否也像是双子大厦,一样的楼层一样的房间,我找不到你,你也找不到我。
你说:
“我好累了,跟着你这样跑好累。”
“那怎么办呢?”
“不如你跟着我飞吧!”
我跟着你飞行至你生长的恒春草原,那里草原像海一般起伏波浪,绿色的波浪翻搅着金色的太阳,卷起金绿色的草涡,可以想象五十年代的恒春草原几无游客,那时阳光更金亮、更炙热,黑色的山羊懒洋洋地在草涡里打滚,偶尔发出几声鸣叫,似乎听见远方的骚动。草原的那一头即是悬崖,面临着巴士海峡,你往悬崖那边跑去。我大声喊:
“不要再走了,前面是悬崖,会掉下去的!”
“怎么会?怎么会?我天天在悬崖边走,怎么会掉下去?你不也是吗?”
是,我们都像山羊一样只知低头吃眼前的草,而不知悬崖就在前方。多年来你频频到国外游玩,连昏迷状态也要上飞机,你宁愿睡在异国的旅馆,也不愿住进医院,你把冒险当游玩,我却把危险当浪漫,我们都不会警告对方禁止对方,还不断鼓励对方,勇敢追求自由,就像悬崖上的羊,就算掉进海里,尚不知危险。
这绝非勇敢,而是自闭。自闭的山羊,跟现实世界隔着透明的围墙,常常,我听不懂别人在说什么,别人也不懂我说什么。经过二十几年的教书磨炼,我能在人前演讲,那也不过是自说自话,在社交上无比笨拙,面对高谈阔论的人,我只想逃,在会议中得失忆症与失语症,我能够了解无法跟世界沟通的痛苦。但我在学院,别人能接受你的自闭,而你在社会上游走,难免漏洞百出,譬如你拒绝开会,逃避跟老板沟通,你埋头做你的,别人永远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想什么。
你能得到作家的喜欢,出了一些畅销书,老板同事却不见得同意你,说你不过是翘班跟作家吃冰激凌、看电影、游玩,从未安安分分上过一天班。但你总能签到一些畅销书和好书,也受到一些瞩目,但你在悬崖边,我却没有阻挡你。
就好像我也在悬崖边,你也没有阻挡。因为我们都不知道此去有多险恶,所谓自由的深渊竟是万劫不复。几乎同时我们病倒,你得了两种绝症,加速你的死亡。我得了怪病,其痛苦难以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