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贵族洗尽铅尘
女人是一朵花，然而旧社会身份地位低下的风尘女子，却很少能得到命运之神的眷顾和垂青。如果少了一身侠气和报国为民的情怀，即使遇到机会，女人们也还是把握不住，悄悄让它溜走。可是小凤仙却抓住了这转瞬即逝的机遇，帮助蔡锷成功脱身。她是女人中有侠气有胆识的人，才会给历史留下一个深深的印记。
她是末世的一株沙棘草，从小女初长成，到翩然仙逝，一生都只为一人痴情相许。
她，就是在历史上名噪一时的妓女小凤仙。说她是妓女，她在遇到蔡锷将军之前，从未真正与客人有床笫之欢；说她不是妓女，她又偏偏遭逢乱世，由清末贵族后裔而不幸沦落风尘。
她只依稀记得，自己幼年时有个名字，叫朱筱凤。生她的娘不是正房，所以没有名分和地位。她虽贵为小主，然母亲不堪忍受大房的冷眼和欺凌，领着她在外面单过。
她改过几次名，分别叫张凤云、张洗非。她的家，原本在八百里钱塘江岸，浙江杭州人士。她父亲原是八旗武官、满族没落贵族。
满族人的锁子甲，历史上曾是亚洲最强悍的重甲部队，以不足1000万人口，征服了整个中国大陆，可见满族人能征善战的天赋非比寻常。
她也一样应该是个女中豪杰。满族人一向女人顶半边天。小时的她，多么希望自己也可以如花木兰一样，金戈铁马，叱咤风云，报国杀敌，所向披靡，有不可一世之概啊。
可是，这一切都只能出现在她的梦里了。因为她父亲不但在清王朝覆灭之前就被解职，而且她还要忍受后母的冷漠和奚落。她没有享受过格格般的奢华靡费的生活，而是在日益贫困的家庭里一点点销声匿迹下去，微弱得好比一粒纤尘。
什么烟柳繁华富贵乡，什么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便也如一江春水东流去，与她决然无缘。
她记得母亲临死前她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下来的情景。无娘的孩子就像一株野草，没人搭理没人疼爱。幸好有一位姓张的奶妈愿意抚育收养她。奶妈的恩情真是无法报答，她便从此改姓张。
本来已命比纸薄，又遭逢乱世。1911年10月10日，震惊中外的武昌起义爆发。奶妈此时正带着她，一起给浙江巡抚曾韫做下人。后来她便模糊地记得，杭州革命党人炮轰巡抚衙门的震耳欲聋的枪炮声搅醒她昏昏欲睡的梦。奶妈吓破了胆，她却来不及害怕，只奇怪为何世间如此不太平。
纵然不能报效国家，如果国泰民安，百姓安居乐业，倒也更是件好事。可是多灾多难的华夏民族，从此仿佛跌落谷底之后无力再爬起来一样，久久难逢宁日。
奶妈带着她流离失所到上海，因为吃不到东西，她时常被饥肠辘辘的感觉包围着。奶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她说：娘养不起你了，得想个办法，否则我们都得饿死。她含着泪点了点头，便同意奶妈将她押给胡姓艺人学戏。戏子在当时，社会地位极低，等于卖艺卖身，然而她只有这点本钱可以活命，戏班子也需要人手，她便跟随师父和戏班，到南京卖唱为生。师父为她取了一个后来飘香中外的名字——小凤仙。
她被内心的泪水哽咽了声音，却不知该向何处诉说。别说内心的抱负无法实现，如今就连自己的清誉都难以保全。她只是个弱女子，沦落到如此地步，又有什么话可说？
1913年，她只有13岁，就跟着胡老板逃回上海，后又辗转到北京，寄居在八大胡同陕西巷云吉班。老板说，从现在开始，你要学会接客。
什么是接客？她一脸愕然，却已无路可退。
蔡锷，蔡松坡，一表人才，俊杰廉悍。身为湖南邵阳人的他，自幼聪颖异常，饱读群书。15岁时，参加童子试，一跃考取了第一的成绩。光绪二十三年，他入长沙时务学堂，不久又有机会东渡日本留学，可谓少年得志，英武通达。
身逢乱世，他回国后是各路英豪争相笼络的青年才俊。光绪三十年，才23岁的他，先是为湖南巡抚赵尔撰效力，后又被继任巡抚端方倚重。广西巡抚李经羲更是在上任之初，就召他到广西，他便做了广西麻军的头一把交椅。宣统元年，李经羲升任云贵总督，他也受到提拔而任云南陆军协统的要职。武昌起义——辛亥革命爆发后，他和所在滇军将士们揭竿而起，云集响应，因一举促成昆明之光复，而被推举为云南都督。
他无心去做雄霸一方的军阀。然袁世凯身为玩政治的高深老手，怎能错过他这样一个旷世贤才？他上下打量蔡锷，顿觉此人智深勇沉，英华内敛，是不可多得的将帅之才，更是革命党人中的佼佼者。袁世凯想成就一世帝业，怎能没有这般军事奇才的加盟？于是，他使尽招数把蔡锷诱到京师，封他为“昭威将军”，想指望他为自己的帝位保驾护航。
那蔡锷本是辛亥革命云南首义的元勋，根本不堪忍受袁世凯阳奉阴违地大肆鼓吹民主不适合中国的舆论。
他反对帝制，支持民主，才会拍案而起，响应革命。怎奈现在居然上了袁世凯的当，成为他手下一名实则无所事事的幕僚。他义薄云天，决不甘心与袁世凯同流合污，复辟倒退。他也决不是做事前后相左，自毁清誉的无原则无底线之人。可是如今袁世凯势力做大，而且老奸巨猾，把多少仁人志士玩弄于股掌之间，他蔡锷如何才能从袁世凯的是非之地脱身，然后另谋他计呢？
他知道，袁世凯正处心积虑为称帝做准备，这样的做法，令他早已同其貌合神离，恨不能立刻拔剑而起，重新发动一场战役。然而他深谋远虑，自知如盲目冒进，不但功业难成，而且怕是会害了很多人同自己一起受牵连。
袁世凯命大谋士杨度刚写完一篇《君宪救国论》给袁世凯的机关报《亚细亚报》送去，又邀请了美国人古德诺博士写《民主不适合于中国论》来为自己的野心进一步鼓吹。
蔡将军明知袁世凯无非还是为了一己私利、谋求上位而不惜危言耸听，他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焦急万分，却还是需要养精蓄锐，按兵不动以待时机。他内心苦闷，徘徊良久，感到天地之间竟无自己理想的容身之处。
他知道，支持袁世凯称帝的活动，多半是袁自己花钱收买造势的。
蔡锷在小路上一步步向前走，想起了自己的老师梁启超对他说的话。梁启超之前写一篇反对袁世凯的文章《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还未发表。袁世凯便派人去威胁，不成，又花重金二十万大洋托蔡锷前去收买。
蔡锷拿着这钱，不知该如何迈进老师家门。而深明大义的梁启超，给蔡锷出了一条计策。他告诉他：你可先行回去，伺机而动，表面是我不讲师生情面，令你铩羽而归，实则你该瞒骗袁世凯一遭，对他献殷勤，“忠心耿耿、积极劝进”，如此便能再图“摆脱羁系，再造民国”。
老师的一席话，听得蔡锷热泪注满眼眶。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该如何做，才能报答恩师的一番苦诣指点？
“君子俟时而动，小不忍则乱大谋，不妨假装赞成帝制，同流合污，先打进他们的圈子，再设法送走家眷，而后才相机脱身。”
他只能忍辱受屈，在云南会馆的将校联谊会上请愿，支持袁世凯称帝，并在众人眼皮底下签下自己的名字。他蒙羞受辱，无非为的是有朝一日能为国民出一条改弦易辙的路。
可是如今，他需要暂且忍耐，尽管这忍耐，每一天对他而言都是煎熬。
他于是跟袁世凯的幕僚们一道，吃喝玩乐，狎妓饮酒，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影风。人们不禁感慨：蔡松坡变了。
杨度却哈哈大笑说：“太子太师之尊、兵部尚书之责、陆军统帅之权，哪怕蔡松坡不俯首称臣，力图报效这皇恩浩荡呢？”
杨度说的是一般人都会有的作为，然而蔡锷不是一般人。
英雄与美人
她本不情愿做青楼女子，而且秉性刚烈，也不适合做这一行。她不会曲意逢迎，秋波暗送，也不懂忸怩作态，推杯换盏。她并不具惊世艳容，而且是老鸨心中顶顶难弄的赔钱货，性格古怪，不会伺候客人。客人们被她气走得罪走的，可谓人数众多。
他踱步在路上，烦闷难当。虽则韩信可忍胯下之辱，韩信在未建功立业之前，只是一个市井无赖。虽则识时务者为俊杰，可是如若没有革命志士的前仆后继，我大中华难道就一直这么一步步迈向深渊不成？
民生凋敝，国家危难，他义愤填膺，胸中郁结着一股难平之气。半日之内，竟然东游西荡，不觉走到了那班官员常去的八大胡同。
他来到陕西巷，不禁暗自嘲笑自己，无处可去，竟来到这娼馆酒楼之地了。他苦笑着摇摇头，却见迎面一老鸨，涂脂抹粉地过来拉他的衣袖，嬉皮笑脸说道：“大官人，可是闲着没事么？我们这里有的是姑娘，何妨进来坐一坐呢？”
话音未落，也不由他分说，径直和一个妓院打杂的人一道，硬生生把他连推带拉弄进云吉班的门斗里。
云吉班并无红极一时的美艳姑娘，而他今天的扮相，只是普通商人一个，看上去又不像特别有钱讲排场的人。老鸨只因最近生意不好，在门外拉客，其实是看他不起的。她只为赚钱，哪里识得英雄真面目？
于是，老鸨便把此刻没生意可做的小凤仙介绍给他。小凤仙相貌平平，又不会做人，然而青春妙龄，伺候低等的客人，也可以抵挡一阵子了。否则养她何用呢？
蔡锷坐在桌前，拿起一杯茶品了一口，尝在口中竟无任何滋味。老鸨殷勤地把小凤仙叫过来，满脸堆笑地拉到蔡锷身旁，蔡锷只抬头看了一眼，表情还是寻常模样，照例喝茶，并不言语。
他看到这个小姑娘圆脸庞，丹凤眼，并无太多俊俏，只是一脸平静和些许倔强的神情。他也并不在意。
小凤仙也木然地看了看他。这人大约三十出头，白面长身，相貌堂堂。而且，她仿佛隐约感到此人与常人似乎有什么地方不一样。宛如千万年以前在时间的河流里用眼只一瞥，就蓦然记住的一张面孔。
她竟大方地坐下了。老鸨冲仆人挤眉弄眼，然后二人神神秘秘地关上了房门，又出去拉客去了。
小凤仙并不局促，同蔡锷彼此做了寒暄。她便问：“客官，你是做什么的？”
蔡锷对这小姑娘虽并不在意，但竟然也开始喜欢上了她。因为她看上去单纯，毫无城府，比起总统府的那些高官幕僚来，竟也可以让他的心绪略微平静几分。
他便回答她说自己是个商人。小凤仙哪里肯信。她打量这位客人身材颀长，英武之气从一双眸子里透出来，映射出他的年轻有为。便笑着说自己不信。
蔡锷剑眉一耸，问她为何说自己不像商人。她礼貌作答，一点没有青楼女子的矫揉造作。蔡锷也从他们的对话中看出这小女子本该是一个颇具侠气和胆识的女中豪杰。而小凤仙也表示，自己虽身处青楼，但并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她在京城见的人也不少了，但是能像蔡锷这样一眼看去便风采怡然的人，她倒是很少接触。
她料定蔡锷不是普通人。
蔡锷被她这话问得不禁茅塞顿开，眼前一亮。一面之缘，这小妮子居然如此看重自己。他大概还没有被一个女人这般开诚布公却真诚地恭维过。便说这里是京师重地，达官显贵众多，他是什么人，怎么能跟那些非富即贵的人相比，然后怪小凤仙取笑了。
他虽有逗弄眼前小女子的意味，但话语中却还是挥不去那一抹浓重得无法稀释的愁绪。仿佛在有意嘲笑自己。
小凤仙却几句话说得他语塞。她道他就是跟一般人不一样。如今举国上下一片萎靡，到这里来的客人，哪有英雄侠气可寻，而蔡锷看上去像个英雄模样，是不该到这种地方来的。
蔡锷听罢，苦笑了一下。但眼里却流露出一番兴致。便面色和善地问她是怎么看出来的，在女人眼里，英雄应该是什么样子。
小凤仙本来在这种地方，很少能找到一个可以说到一起去的人。客人多半俗不可耐，令她烦厌至极，今天偶然遇到一个仪表堂堂，器宇轩昂的男人，话匣子居然打开就收不住了。她说看蔡锷表面故意装得轻松自在的样子，其实好像有满腹心事闷在心里说不出来。她表示，有什么话尽可以同她明言。虽然她自己身处青楼，却并不是不可以跟蔡锷做朋友。
这小女子居然说要跟自己做朋友！蔡锷不禁心中一震。他苦闷难当，已经好久没有一个人能像这小妮子一样一点点帮他解开缠绕的心结了。
总之蔡锷感到自己似乎很喜欢这个具有平等意识的小姑娘。她说要跟自己做朋友，俨然把她定格在同他平起平坐的位置上。没有等级观念，没有贫富贵贱之别，所敬慕自己之处，也只是所谓的“英雄气概”四个字。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民主社会的影子吗，这难道不算是一个知音吗？
他开始脸上出现由衷的笑意。心想，能为天下受苦受难的老百姓和像这个小大姐一样受磨难煎熬的姐妹们寻一条通向民主自由之路，就算是身赴黄泉，也不枉此生了。
于是他开始注意小凤仙的房间。庭前窗下，有悠悠茶香，盈盈酒盏。薄纱幕罩着的床笫，凄迷间映出她镇定坚毅的神态。他想，如果这小大姐能从小习文练武，或许可以造就出一位女将军。想着想着，不禁开始询问她的身世，才知她的生身父亲，原来就是八旗武官朱成海。怪不得这小女子有如此英武之气。
小凤仙见他神情和蔼，笑意盎然，心中更觉无所顾虑，索性把他当成了一个朋友或是叔叔一类的长者。蔡锷与她独处，怕出现尴尬语塞的寂静，便指着案上的条幅问小凤仙，这里有这么多对联，她喜欢哪一个。
这些对联本是小凤仙闲来无事时跟客人们写出来应景的。她看到蔡锷居然对这个感兴趣，更加肯定眼前这个客人非比寻常。便回答说这只是自己平时无聊时看的东西，这么多客人，对这个感兴趣的，只有蔡锷一人。
他突然觉得有些难为情，却也瞬间坦然过来。他知道这小女孩其实心地单纯，缺少知己。她更是不好意思地恳求他为自己做一副对子。
她见他一时没有作答，而且话语里也有些支吾，并未非常坦然地待自己。便脸色一冷，问他是不是不喜欢跟自己聊天。
其实是她多心了。在蔡锷面前，她有些自惭形秽，便同蔡锷吐露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在她心里，男人们多半瞧不起青楼女子。可是女儿们一样能像男人一样，驰骋沙场，为国建功立业。怎奈家园荒芜，根本不容她有机会实现自己的抱负。她责怪蔡锷虽可以轻视她，但不能不知道她们这些女子也是有骨血有灵魂的。她每日虽唱的是青楼艳曲，可心下却一直想能冲出这个牢笼，只是苦于无人相帮。
蔡锷眉头紧锁，然而眼前却一亮。小姑娘的控诉和内心的呼喊，激起了他无尽的同情和感慨。她才十几岁，然而她也有她向往的生活，和想要追寻的理想。为这些孩子们寻到达成理想的通途，不正是世间最有意义的一件事情吗？
他说：“好，我给你写一副。”于是铺开宣纸，磨墨握笔之后，他慨然在墨端写下这样的字句：自是佳人多颖悟；从来侠女出风尘。小凤仙虽自幼辍学，但毕竟学了很多唱曲，对这对联的意思，俨然是明白八九分的。她心中高兴，感到这位客人没有一丝一毫看低自己的意味，而是称自己为“佳人”，“侠女”，并且肯定了自古风尘女子不都是一身低贱，而是一样一诺千金，可谓豪杰女丈夫。她走上前去，把小手放到他的手背上，表示愿意做蔡锷的知音，希望他有什么事情不要相瞒，尽可以跟她讲出来，以解忧愁。
蔡锷愣了一下。他仿佛看到许许多多像小凤仙一样的同胞。他们辛劳、善良、单纯、朴实，但他们跟小凤仙一样，哪里有出路可言？跟这些人们比起来，他自己现在这些烦闷和忧虑，又何足挂齿，以致令他如此颓靡惶惑，惴惴不安？为了四万万像小凤仙一样的同胞，自己的一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他庆幸自己今天这一遭没有白来。
而小凤仙的问话又把他从思绪万千中拉出来。她用眼睛指了指那副刚写完的对联，说他还没有给自己落款。
他觉得不该欺骗她。更何况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于是他欣然写下“松坡”二字。
小凤仙虽为青楼女子，但对名满天下的蔡锷，不可能没有耳闻。更何况在这京师要地，哪有不谈论时事的道理？她带着惊喜的神情对他说，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蔡锷将军！
蔡锷此时感到自己未免太唐突，便支吾着回答她，正是他自己。小凤仙更加奇怪，为什么蔡锷将军要穿一身便服来到这里？蔡锷想到大事未成，决不能走漏风声，便假意轻咳了一声，说自己是来京城攀龙附凤，以图功名富贵的。小凤仙愕然，心想，怎么一下子颜色口气全变了？她瞟了他一眼。脸色顿时冷落下来。她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藏不住任何心机。顿觉原来蔡锷也不过是个俗世之人，跟那些无聊的客人没有什么两样。她开始想闭门谢客了，便生硬地说既然他跟他们一样，又何必在她这里久留，还是快快去找那些达官显贵们，以免耽误了正事。
蔡锷一下子喜欢上了这个可爱的小姑娘。然而他一看天色，竟晚了许多，天边火烧云层层叠叠燃出一片绯红。他知道自己真该走了，家中老母妻子还等着他呢。于是便回应说自己确实该告辞了。
她倔强地脱口而出：“那我不送你了。”
他走了，留下一个深沉的背影给自己。她一下子让心随着暮色沉到房屋底下去，不禁落下两滴倔强的泪。
老鸨和龟奴见蔡锷大步流星地告辞而去，苦笑着说：准是又把客人得罪了。
而他不得不照旧跟杨度和那般官僚混在一起吃喝玩乐。怎奈大家都有相好的美貌姑娘，自己却总是独自坐着自斟自饮，未免会被看出破绽。日复一日，他想到了小凤仙。
半世惊涛半世茶盐
他再次来到这里时，小凤仙已经宛如能看穿他心里。这孩子眼慧心明，他如何能瞒得过？然而孩子毕竟是孩子，她藏不住自己内心的一腔积怨，见到蔡锷，更觉仿佛遇到了知音。他也不避讳，直截了当对她说自己在这样的时候机缘巧合遇到她，也算是老天赐的缘分。但是见小凤仙在此地受苦，内心十分不忍。表示要给她赎身。
她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下来。她早就不想在这种地方再待下去了。现在，蔡锷将军居然说要为自己赎身，她怎能不深深动容。她想给蔡将军跪地磕头，却被他一把扶住了。
于是她把这些年所受的苦，一并向他诉说。她说自己还是清白之身，如蒙将军不弃，她愿一生相许，希望将军对她以诚相待。他呆住了，不知如何是好。半晌，她仿佛不再痴缠和妄想了，表情恢复了平静，说自己知道蔡锷一定有什么心事，可以告诉她，她虽然只是个小女子，也可以为他分忧。
她并不求他能完全接纳自己，包容自己，可是见到他眉宇间那股愤懑不平之气，她料定此人必定有什么大志向，便决心以一己之力报答他的知遇之恩。
他长叹一声，想到国家大计和友人们一起商定的大事，思虑着该不该告诉小凤仙。然而，她确实是必不可少的一招棋。想让袁世凯麻痹大意，他需要一个红颜知己跟自己一起承担天下大任。于是，他把自己前前后后所有的想法，一一向她说明了。
于是，他张灯结彩大宴群寮，在云吉班上演了一场他与小凤仙的婚宴好戏。政府所有要人全部请来，杨度、孙毓筠、胡瑛、阮忠恕、夏寿田等人，还有财神爷梁士饴，纷纷如期而至。云吉班被惊得诚惶诚恐，就差向他跪地磕头了。
他也曾在一瞬间怪自己戏演得过了火。但是为了国家的安危，这又似乎是没办法的事情。如果一定要演下去的话，只恐委屈了小凤仙这孩子。然而苦海泛舟的小凤仙，已然不能把自己当个孩子看待。为了将来许许多多这样的孩子，就算戏一直演下去，只要小凤仙愿意，自己是可以接受她的。
小凤仙知道自己这次真的是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她坐在锦幄初温的暗室之中，等他来见自己。两滴眼泪，无声地滚落下来。她听到自己对他说：“我知道，我配不上你，可是我愿意做你的知己，助你渡过难关。我就算死也心甘情愿。”
他望着她，用拇指轻轻揩去她脸上的泪痕。老鸨已经必然地请他留宿了。他用胳膊挽住哭得像泪人一样的小凤仙。低声说：“别哭，不急，慢慢来，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他故意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流连声色犬马，跟二流妓女打得火热，耽误公事，冷落正房的无志愚人。袁世凯虽知悉之后对他平添不屑和轻视，但毕竟老奸巨猾的袁，还是信不过他果真是这种人。
于是他大兴土木，为小凤仙买房置地，动用民力为小凤仙修缮豪宅。
他在自己家中，砸烂了家具，对原配夫人刘侠贞一顿拳打脚踢，老娘落泪劝阻也无济于事，直闹得袁世凯派人前来调停。最后，他逼得母亲和结发妻子南下离开了这块是非之地，和他这个已经不值得去爱的男人。
他对妻子的每一次暴打谩骂，都像针刺进自己的心脏一样痛不欲生。然而戏演得不像不行，因为有袁世凯的眼线时刻盯梢，而且赶她们走，无非也是为了她们能尽早脱身，他不是那种忍心为了自己建功立业而不惜抛却亲人不管的人。
他的一举一动，都引得小凤仙心碎了一地。她知道他要忍受多少心痛的折磨，自己却无力为他分担。然而袁世凯还是开始怀疑他了。在摆平了宣统溥仪之后，假意搜查了他的宅邸。他跑去天津，也要被层层盯梢。他预感到事情有变，袁世凯已经对他虎视眈眈。
他对她说：“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如果不能逃脱袁世凯的羁绊，发动二次革命，我宁愿以死谢罪！”
她咬着牙、流着泪点了点头。“嗯，我掩护你走。”他们风风光光地结伴而行去游玩，而其实，这只是她送了他一程又一程的漫漫之旅……他从北京取道天津，登上日本客船山东丸，东渡扶桑，写信讥刺袁世凯。袁火冒三丈，派人到日本追杀他，他却绕道香港、越南，从越南蒙自入境云南，组织护国军，领导了震惊中外的护国运动。
袁世凯死了，蔡锷被任命为四川都督。她日思夜想的人，非但不能相见，而且日夜为国事操劳。她每日以泪洗面，担心他喉咙疼的毛病，会因无人照料而越来越重。
没想到，她一生钟情的这位英雄，竟然从此成永诀，没有能再看上她一眼。
她不怪他的学生和朋友对她的歧视和排斥。他们只是怕毁了将军的一世名节。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只要她自己心知肚明便够了。
她从此没接过其他的客人，后来隐遁在沈阳的人海里。
她因常去看望张学良夫人赵四小姐，因而遇到了大帅府的工作人员李振海。他和她一样都喜欢听评书。
有一日，当她再次把蔡锷将军的照片拿出来跟李振海一起缅怀的时候，这个已经做了四个孩子父亲的男人，望着她的眼睛，诚恳地对她说：“嫁给我吧，蔡将军泉下有知，也希望你能找到一个好的归宿的。”
她仿佛看到了蔡锷在他们新婚之夜，烛光映照下的英俊的面庞，泪水悄然滑落。
她会在心里永远记得他，怀念他。然而，她不想再让九泉之下的他为自己担心、牵挂。他已经够累的了。
她嘘了一声，便再度披上嫁衣，她知道，自己的心，毕竟可以永远跟他在一起了。因为李振海，是容许自己的心跟他在一起的。
四个孩子时常看到她拿着那张男人的照片看。都问过她，她都未曾作答，只报以淡淡一笑。她再没让任何人知道自己就是小凤仙。儿女们只知道，她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喜欢唱二胡段子，帮助党宣传好政策。
看她脸上安然的神情，仿佛在告慰蔡锷的在天之灵：将军，你不必牵挂，自由平等的新生活就在眼前。
小凤仙身为青楼女子，肯为蔡锷将军的护国运动出一份绵薄之力，救国家于水火，体现出她非比寻常的见识和勇气，也为自己在历史上留下了一笔印记。
女人，并不都是男性的附庸。尽管她们可能只是男人大计划中的一部分，却仍然灼灼闪光，仿佛众星捧月，支持着男性的事业跃上一个又一个巅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