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是一个灵魂分装在两个身体,所以是同一个思想。
我的知己,我常常不放心你,我们身上的阴阳内质,其实是狂野和忧柔,需要和谐。狂野转为豁达,忧柔转为温柔,才能呈现出沉稳华丽。我们必须学会和谐的“爱与美”、“神与知”,否则狂野偏向狂妄,忧柔失之伤怀,冲撞的内质蓄藏着骚动与不安,随时游走在分裂的边缘。但你这样刚强的自负,因之脆弱的丝毫无法受委曲,只会越来越孤高疏离、狂傲幽僻。许多情绪认知的偏差以及感觉的沉浮,其实都跟略为超过的自负有关,“哪里跌倒就得从哪里爬起来”。
如果丢掉部分对美的耽溺,“爱、神、知”的能力必会强起来,平均起来,我们该追求的更好的品质。因爱无私、因知无畏,因神性而超越,爱与美的终极是幻灭,神与知才有再生力,再生爱与美。而美与知多半天生,爱与神却需要学习,太自负了就不容易学好,我自己也一样,经历过那内质两极分裂的痛苦,从前总以为无妨,颇适合创作,渐渐领悟和谐之后,才知和谐更宽阔,更适合创作。和谐像零也像无限,心灵深处活泼平静的直感,漫然如月之潮汐,去而复来。你不让别人,独独让我,我虽感动,但我宁可你承让天下,独独与我干格。
早晚已经有些秋水剔透、凉露冰肌,木槿花落,乌鸦满街,等你再来的时后,枫叶应该是红了。霜枫与岩蟹一样,都是一面热红一面冷黄,可惜下雪的时候,枫与蟹却将同时结束,否则雪地、枫叶、乌鸦、岩蟹,杏色的教堂、再加上紫罗兰色的圣约酒“(concord grape)”,将是多么迫人的、带着古典秩序的华美!只有自己把它们全部挪移进记忆里组合了。把自己深爱的一切,用文字记忆,是更永恒的存影,灵魂的底片。我曾在一段文字里,叙述过一棵种在木兰树下的豌豆,“完完全全的依附,那依附本身,就是一种缠绵的存在”,那兰树与豌豆,因文字造境的细致,在记忆里焕发神秘与尊荣。我在另外一次的叙述中,笔忆过许多纽约的景,我最爱的城市!布鲁克林桥、帝国大厦、曼哈顿……苏活,城市因文字的了解,散发出隐密独特的芬芳,是笔忆者与城市间私秘的默契。有些句子,我觉得我这一生再也写不出来。我在街边的烈酒店买过一瓶柚叶酒,立即扭开来对嘴喝,把老板吓一跳,警察会抓的。
我的知己,你现在应该明白,我是如何心悦于用文字记忆你!
今天又该思多感多的日子,呼应月亮与海洋的潮骚,潮汐的骚动,张潮有句话“为月忧云、为书忧蠹、为花忧风雨、为才子佳人忧命薄”,就是这种日子的心肠。静静地感觉本能淹然想泛滥,智能筑堤在监管,最多让自己疯狂弹琴啸歌,深睡洗心灵澡,海退潮的时候,就暗中偷换,潮骚结束。
很想念你!(小心潮骚影响,虚幻不实之月亮与海洋运动。)神魂颠倒虽不致于,却有些诗经里的“寤寐求之,悠哉悠哉”,悠哉这两个字原是这样的用法,现代的语法太想念了就“悠哉”不起来,刚好是相反的意思。悠的本意原是悠悠长长,寤寐求之太神伤,加了悠哉悠哉就有音乐的灵巧。这种日子,觉得自己也许需要借个肩膀靠一靠,需要多个影子一块儿去散步。软弱像微雨过后的青草,有那么一点莺飞草长的意思。去看看别人园里的花就会好些。月圆最多二日,潮骚总有退时,月晦月明,周期活动而已。
“想念的耐不住要去寻找,那也是不可能,从来也没做过这样的事。”这话我也收回吧!你说你人在上海,窗下就是南京东路、法国梧桐,我就已经想去了。也许我想念上海多过你!好些地方还想再去,徐家汇的一个老教堂的主教,请我吃过黑糯米和葡萄干做的点心,那里有些东北乡下女孩,十五六岁就做了“姑子”,做修女的原因是因为乡下太穷了。静安寺杏黄的庙墙边,有家素面摊,不知还在不在?
盛夏流火,火旺伤肝,多喝水少恼火。嫉恶如仇刚正不阿都是优点,总要用来规划大是大非,个人毁誉沉默比较好,越反驳毁谤活得越长,沉默不只气度,根本也是止谤唯一选择。毁谤原是黑暗阻力,阻力就是助力,黑暗势力如云破月来,瑰丽更胜光明,只不过黑暗能量要储存很久很久,存到够黑,月亮才显得动人魂魄。受伤与受宠,同样不过是一种注目罢了。皮起来像顽童,凶起来似恶煞,这都不是你的样子,我记得的你,含蓄内敛,至情至性。你恼起火来却比谁都难看,剑眉星目成了狞眉恶眼。别拿那张脸去吓人吧!又惹出多少没意思的麻烦!
清早看书翻到这两句,“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讲的是李清照与赵明诚的事。这就是斗呀!其实没有一个女子会对比自己低的男子兴兵气、起斗意,她若忍不住出手,那就是知道,比自己还高呢!她为什么知道,直觉就会知道。
昨天在公园找着一棵树,枝条弯成一个柪,人可以躲在里面,我在里面待了一会儿,绿飕飕的梦,树叶上有只比芝麻还小的白虫,翅膀薄得像轻轻揭下来的梦的皮肤,还看见一只伤了腿的乌鸦,眼神愀然。
我们之间的宽阔,应是因着同时体会能受难的热情才是爱吧!至少我感激你为我所做的承担,相当程度的受难,甚至使我泫然。索罗金说:“爱生爱,恨生恨。”我在你身上见证爱之无限。也因之确认爱恨交织,其实是感性艺术、欲望文化颓落的低情劣爱。所有的直觉、欲求、情绪、感官,皆沦陷于骚动的无政府状态,本能的动线游走在瞬间的剃刀边缘,长期持续发生,必然沉浮于荒凉的冲动,错误的抒情。而索罗金指出的整合型理性艺术,我想应该就是昆德拉所谓世纪末需要的革命,寻找这一世纪失落的lyric和 meditation,抒情以及思考,或者说思考者、智者的抒情风格吧!智者以抒情风格重新整合时代,这个世界因欲者的抒情而低靡,已经太久了。
报上说,巴黎这几年哲学咖啡馆林立,现在连电视媒体也热衷哲学节目,电影更是出现许多哲学教师角色,巴黎是时尚的鼻尖,如果也算文化预言,智者的抒情时代真的会来吗?
有一个我喜欢的老音乐厅关门了,黄昏的时候去哀悼,我在那儿看过马歇·马叟听过很多沉浮乐坛的二线歌手孤绝的唱,用声音里的爱寻找对话,没落贵族城邦的沧桑。那里曾经存在精英主流的世纪,也会回来吗?
报上还说,温莎公爵长于绣花,穿衣服颜色大胆刺激,八十岁的时候,身上还常常集格子、条纹、圆点的组合,难怪是个浪漫派,华丽优雅的脑子。
我知道你在长春的那件作品为什么动人了,你使它飞扬起来,陈旧破败幽黄里脉脉生辉。
诗经里另外一句说想念的辞“劳心惨兮”,惨这个字最绝色的用法了。本来是很不讨人喜欢的一个字。原文是“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舒夭绍正是形容一个人是这样的令风光明迷。
真是受你严重影响,听你说话很快乐,以致于原来读的系统的书,好像沉重了些,气质与氛围的变换,就会影响书的选择,选书其实正是选书的气质,我会不会因快乐而浅薄?智者所学从来不在否定意志,而是调和欲望,我承认我有一切欲望过低抑的偏差,进入耽溺孤静、消弭力量的边缘,快乐是窗外活泼的空气!我需要重新调和呼吸。不过再调和也只能趋近桑塔耶那……“美的目标是善,而善不是自由只是智能,智能就是对个人所应受的限制感到满足。”这话不知原文如何?其实对所受的限制感到满足,是智能,更是最高层次的自由啊!怎么会有不是自由而是智能这样的句子?
你说凡事顺其自然,不宜自我设限过多,就是想告诉你,正是因着满足那些限制,才悠游于自由、智能与美。一切美丽的感情,如果想长久,必须设定并满足于限制。我知道你明白,这是最高的爱的精义,有时候即使一生明白透彻,却苦于找不到相同透彻的对象,我以为我一生就只能是个理论派了,还能等到你,愿意陪我实践一种满足于制约的爱与美的智能。我很庆幸。
这个世界,少了你的灵魂,该是多么孤单。等待即使这样长,只要知道你平安,快乐就能持续存在。我在你身上体验我自己,新的理想爱情,“‘心’是这样的精神面中,一个人开放给另外一个人的器官。”这里的爱的定义是“认同另一半灵魂而来的震摄迷眩之感”。而欲的制约,将纯化、净化、诗化、永恒化“爱”,推移向“美”。这是我一直虔信的生命宗教,我感激你愿在这个层次与我梦魂相随。
你见过山茱萸吗?贱红野紫,毛燥燥卷边的碎叶,开起来漫天遍地扬絮飞花,现在正是季节。圣经上说基督的十字架原是用山茱萸木钉的,山茱萸流泪不愿,所以基督后来让现在的山茱萸木变细了,枝干却仍有微红的泪痕。白的最美,一蓬蓬像雪球,颇宜装瓶酿酒。
穿过山茱萸街,另外一条路边,种着两行核桃树,树荫里躲着成群啄食的野鹦鹉,橄榄绿的羽毛椒黄的嘴,噗东噗东啄落了一地的核桃壳,幻美轻巧的、本能的恣意。
常觉得我是在写给很多年很多年以后的你,或者现在的你,已经完全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