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了才知道你在的时候多快乐,废耕废织忘世忘机,纯净的喜悦。有一年夜宿冰湖边的树林里,夜深以后冰湖上栖着静静的蓝玉色月光,那澄净与透明使人当下粉身碎骨也无憾。一切最好的美的震撼,在我就只是这样不动声色里的惊心动魄。看似不动声色,真正懂的人,应知已是生死以之,永远也无法忘记了。
还有好多地方想带你去看,一个海岬边的修道院,一座睡满海獭与鹈鹕的岛,纤巧到慑人魂魄的水晶小店,可以自己手染布做书袋的书店,我若喜欢有个人陪伴,那就是想有人陪着看尽所有的美丽,然后用文字记忆,如此而已。从来也习惯了寂寞,走在街上一个人东看西看惯了。你在的时候,给我许久未有的快乐,你走了,早已不像寂寞的寂寞,却真正还原了寂寞应有的色泽,聚聚散散离离合合,长长的等待,我是不怕的。“直觉我们做朋友可以永远”、“总有一天会在一起”,这话都是你自己说的,我只想你隔一阵子能来来去去,就这样到死也是永远了。
你猜我做了件什么事,我居然开上了freeway,因为有好多地方,知道你一定会喜欢,想下回你来时带你去看。这两三年似乎封锁了这样的心境,一共只有三两知己,竟然一次走掉两个,有一阵子像鱼想念海,或者断肢者想念四肢般想念他们,绝望的想念。Nevermore是太痛的字眼,经历过一两回之后,感觉里的许多部分,不知不觉一寸一寸凝固、关闭。封锁心境其实就是封锁感官,再也不愿意用文字记忆。你使我重新想记忆,找回了我的感官和想创作的触点。美的终极是平静的醉意,带着强大的意象的力量,用记忆使它成为符号之后,创作就完成了。我看你在窗边弹琴,园里挑花,用完全不带主观的眼光来观察你,你也比那些美丽的东西,还多了些一切美都必须具备的救赎的趣味,使人想写进文字里,对美的珍惜是文字的敬意与好意,早在一切情意之先,导演与摄影应该更懂这一层。文字其实是另一种造像,灵魂的造像。而愿意记忆、愿意造像,只能因为洞悉。
我喜欢极了你的作品,一如我喜欢我自己的。你的作品这样俯仰百变,使我开心,我不是在看你,我是在看语言,其实我看世上所有东西,都是在看语言,最后译码成我的语言。我认为最好的创作者应该有三种品质,纤敏的感官、超龄的洞悉、内化的纯真。从纯真热情的品种,渐渐走入智能、意志、节制的古典趣味,从精细纤美的本能,转入丰富有力、成熟的年代,纤美、壮美、圆熟、奇峭、荒冷、华丽、刚健、颓废……什么都玩得出来,艺术这场智能的游戏,真正好玩的时日才会开始。现在应该正是你最好玩的时日!
我们看Shine的附近还有一家地下电影院,摩洛哥地灯,长廊魅影的中庭,隔街也有许多古怪的神秘灵魂书店,都忘了带你去看,你会喜欢的。昨天朋友约去 old town晚餐,居然就在你挑的那家泰国馆,我真是受到一点触景的冲击,还好不严重,刚好在催迫净化提纯写进文字的力道上,记忆一场存在,那样就是美感在工作,不是情感,或者说很多的美感和光尘般轻微的情感,调出来的醉感,激发直觉的适量条件,不只不能埋怨,简直该浅浅感激。
接到你的信有些诧异,你写信跟说话一无分别,丝毫没有“内在的声音”,还有些稚气,但你的作品里,就有无法替代的心灵直感。美学最后的力量若是revelation,不论是启示或救赎,依恃的也就是不死灭的精神性,“一个造谙深的作品,可以用它的性格、动作、语言、状貌、态度……一切,来唤醒我们内心的力与美。”
去旧金山住了好几天,好美的城市,因为市政府规定房子不能随意改变面貌,任何时候去看,都仍是你多年记忆里的往日情怀,美丽而且永远。随便一处街角,都可能撞见你年轻时候的魂。我在USF的钟楼底枯坐过许久,那好像是我的界碑。那以后我唯一愿意付出“生之力”的,只有美与自由。你相信吗?智能活动里才有自由,无限惨淡经营的理性中,才有真正的深美,智能活动既已取代本能活动,欲望升华进了作品,只剩宁静冷眼的热情,你听过吗?不过是一枚沉静的封印,也许你因之说我冷,你应该知道,收束感情禁域里埋藏的狂野,才能自由于伟大的智能。我冷静却不冷酷,热常常不过是即兴,必须证明长久,冷淡如果执着,久了自有温度,我是不可能为你做任何我不爱做的事的,但我愿意这样写信给你,这世上我最爱的就是文字,我写因为我喜欢,一点没有为你做的意思。为来为去的感情,看似牺牲实质剥削,不过债与债主,层次低极了。明明自由意志,却要说“为”字,不过是利己兼控制穿着隐身衣。一旦失去,立即陷入摧折的沉溺,不过是自己摧折自己。爱与美的本质本来就是幻灭,爱得越深就越面临幻灭,神与知才有再生力,再生爱与美,我的冷其实是知的领悟,也许才正是我们之间不死灭的再生。
今天把小厅的地毯换了,我喜欢白,不耐脏也喜欢。我的东西都可以用很久很久,用到全是自己的“气貌”更好。地毯女工是个墨西哥人,要听拉丁情歌,整个屋子都是呜哇哇略带淫荡的聒噪,无伤大雅的淫荡。不能看就乱画吧!描了些院子里的百合花,我的画和我其它生活本领一样低能,不过我也确实不喜国画,形式过份约制创造,毫无野性之美的一点空间。
一切的天敌不过是时间,任何与时间抗争至死亡,仍未放弃的,就已经是绝美,自身内在的英雄神话。否则三年、五年、十年……仍不过是如露如电梦幻泡影。生命这样长,所有感情都有可能有朝一日凉血薄幸,不如成就自己的才华罢!那孤独的坚持当中,自能引来相同坚持的知己,陪你一段,也许一生也未可知。艺术家的自私,是唯一有价值的自私,你身上全部的品质都是。但你却让我在你的作品里,感受一种正是那跋扈的自私,转换成的“号令山河沉静的威势”,反而使人看了因动容而愿意宽容,我所以可以纵容你的自私。不过,感情如果不能使人成长,一点意义也没有,相知如果不能穿透时空,现在再美也是枉然。我们还是必须在自私中进步,不是吗?
相同心灵层次的人相遇,因为阴阳互动,强弱随转,自然能开发出无限的深度,像雪地里逐渐化开的热泉,热泉无法完全化掉雪,雪也无法封掉热泉,热泉其实是雪地的知己,这里需要一种共生、共存,天生的引力均衡。这是你我性格相投的偶然,你要我接受冥冥中自有天定的必然?我只能告诉你,宿命论没有反省力,被智者列为庞大的狂想,我是无法相信的,但其中浪漫如果可以使人因之善良,就像无法印证的宗教,略略说服自己喜欢,我承认倒也无碍。
我种的毛桃酒李蜜枣都吃光了,等不及你来,这是我头一回“收成”,喜之无尽,只剩下最后一棵青苹果,豆绿的外皮刷着淡淡一层豆红,我最爱的两种颜色,藏在冰柜里,留着送给你。小时候我爸爸常说,东北冬天吃的水果,都是雪树上摘的,雪地里捡的,硬得能打死人。
天热读诗可以消暑,“黑云翻墨,白珠入船,卷地风来,湖水如天”,这样的气势,洞庭湖有,我记忆里的冰湖也有。“算来好景只如斯,惟许有情知。寻常风月,等闲谈笑,称意即相宜。”后三句真是经典感情,寻常风月,等闲谈笑,这就是我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