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斥她,做事胡闹,随意任性。她却又变为那个柔情似水的小女人,浅浅笑着,轻声细语吟着《诗经》: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两人同行作战两年多,从北走到南,有他在的指挥所,必有她的情报站。配合默契,完成的任务数不胜数。哪怕多次徘徊在鬼门关,也是念着彼此,不肯丢下对方。战胜死亡,重新并肩作战。
可惜老天偏偏捉弄人,让他们过早阴阳两隔。
那个冬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又一次没有告诉他,独自一个人隐瞒着。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早些因为常年在外作战,两人都没有做好为人父母的准备。
只想等到战争结束,再安安心心生个孩子,一家团圆,美美满满。
等到他发现她消瘦的厉害,才知道她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而且孕吐厉害。本就清瘦的她怀孕身形也没多大变化。那段时间,又是守城忙碌之际,两人也是各有分工,很少碰面。
他心疼她,却也是初为人父,没有丝毫办法。眼睁睁看着她每天吃了又吐,吐了又强忍着吃下去……如此反复,连一碗清粥也喝不下去几口。没有太多营养,人也是一天比一天憔悴。
很多次,他告诉她,他不要这个孩子,只想她好好的恢复过来。
她却伸出手捂住他的嘴,轻轻摇摇头,小声的说着:“既然他已经来了,就算耗尽我的生命也要把他留下来,我怎么舍得我们的骨血这样没了呢。”
他拗不过她,只好每天抽出时间来陪着她,轻轻把耳朵贴在她微隆的小腹上听着他俩孩子那强有力的心跳声。
偶尔孩子动一动,踹她一下,她也会激动的叫着他的名字,一脸幸福让他过来感受孩子的胎动。
怀孕十个月,她却有近乎一大半的时间是在痛苦中度过的,没有胃口,吃不了饭,先是人渐渐消瘦。
到了最后几个月,却又突然水肿起来,尤其是以前笔直纤细的腿变得浮肿,脚也同样肿了起来,穿不进去鞋子也罢,却也行动不便,终日躺在床上。
他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每晚都帮她轻轻的按摩,消除腿脚上的浮肿。昔日总把自己打扮的完美一丝不苟的她,看着自己变形的身材却绝口不提后悔,总是幸福的摸着自己的肚子一脸甜蜜。
等到她怀孕快九个月的时候,那天晚上他像往常一样帮她按摩,预产期越来越近,她的腿也不似上一个月那般水肿,也在他每晚不落的按摩下,慢慢褪去水肿。
他突然记起孩子的名字还没起好,便一边帮她按摩一边问她,该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却不料,她怒嗔着瞪着他,伸出洁白笔直的手指指着他:“你这才想起呢,可知我等你这句话好久。”
他停下手上的动作,连忙挪过身子,把他拥入怀中。摸着她柔软的头发,贴近她的白皙的脸颊,缓缓说出:“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
“我不怪你,国家事大。你是军人,守好祖国疆土才能给妻儿安身立命之地啊。”清柔好听的声音久久回荡在他的耳畔。她还是没有怨言,一直为他考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其实我都想好了我们孩子的名字。不管男孩还是女孩都叫谨佑,谨记我们两的在一起的日子。同时也保佑我们一家之后一直平平安安的,永远团圆。”
他看着她一脸幸福的说着,只是伸出手去把她抱得更紧。谨佑,谨佑……多好的名字。
这是他俩的第一个孩子,就先让她取名。等到下一个孩子,自己这个当爹的一定得好好斟酌,为孩子亲自取个好名字。
时间总是过得那么快,转眼到了夏天。他记得清楚,那是一个闷热的午后,他恰好在战场与敌人厮杀,那场战役打了整整一天一夜,牺牲了一大半士兵。才勉强打退了敌军,守住了岌岌可危的城门。
等到他带着一身血气回到营地时,还未来得及去换身干净得衣服,迎接他的却是帐篷里她冰冷的尸体和嗷嗷待哺的孩子。
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天崩地裂,一天的精神高度集中过度疲倦,失去至亲的痛,一瞬间全一股脑砸在他身上,让他瞬间感觉窒息……
在战场上经历了无数生死都镇定自若的他,此刻瘫跪在她的床榻前,看着她安静甜美的睡颜,他告诉自己,她只是累了,睡着了。她会醒来的。
他去拉她放下被子下的手,只是往日那双温暖柔软的手,在这个闷热的夏日,格外冰凉刺骨。她肯定是冷了,刚生完孩子,她怕冷呢。
他爬上他们简陋的床榻,把她紧紧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她冰冷僵硬的身体。甩开前来试图拉开他俩的随从,他红着眼让他们都出去,别打扰他们两人。
他不肯相信,前一个晚上,两人还在这张床榻上甜蜜的说着话。计划着有了孩子之后的生活。他还去听了听自己孩子的心跳声,期待他出生之后,他们一家三口该是怎样的幸福美满。
今天,他的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她呢,孩子的母亲,却睡在这里,一动不动。也不睁开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看自己,看看儿子,就这么忍心抛下他们?
他看着她细细精致的眉眼,静静的一动不动,嘴角还挂着浅浅的弧线。就这样不等自己最后一面,一声不吭的走了。留下了唯一的儿子。
谨佑、谨佑、她都不在了。还保佑什么。
他那个晚上一直抱着她冰冷的身体,说什么也不肯放开。酷热的夏天,她的身体是冰冷的,他的心也是冰冷的。
从此,再也不会有那个温婉动人的小女人对着他柔声细语吟着诗清浅的笑,也再不会有那个英姿飒爽的情报所女战士和他并肩作战给他力量……
他是个军人,懂智慧谋略的指挥官。他还有一大帮随从等他去指挥作战,还要有岌岌可危的城土等着他去守护。他的女人,也是个爱民族的军人。她懂他……
一个晚上过后,他放开了抱了一夜的她,小心翼翼亲手将她埋葬。是他对不起她,白天伤员过多,医院人手不足,她又偏偏大出血难产。
却强硬命令医生不要浪费太多时间,及时去抢救别的伤员,别管大人只去保住孩子,就看了刚出生的孩子一眼,昏死过去,再也没能醒来……给他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就这样离他而去。
一夜的伤痛让他更加珍惜他俩唯一的儿子。他俩的儿子,在未出生前就折磨透了自己的娘亲,又在出生那一刻失去了自己的娘亲。可怜的孩子,每每他看着儿子与她神似的眉眼,心中总是泛起无数酸水。
营地里,没有奶水,也找不到奶娘,他只好每天用米糊或羊奶喂着儿子。三个月下来,反而让儿子没有出生时的那般脸色红润,变得黄瘦黄瘦。
长期下去也总归不是办法。一个大男人怎么搞得好照顾婴儿这样细致的活呢。他便只好亲自将儿子送回言家老宅,让儿子远离战场同时又能得到经验丰富的老妈妈照顾。
回忆总是让人心酸,时隔多年,言老对于自己年轻时的爱情仍然难以忘怀。在他一生所爱离他而去后,终生未娶。
守着唯一的儿子――言谨佑,将儿子抚养长大,让儿子接受最好的教育。把对妻子一生的亏欠与愧疚全部偿还在他的儿子身上。他爱他的儿子胜过他的一切……
“爷爷,你给我的这些是真的吗?怎么会这样?”我慢慢的听着言爷爷的情事,心中早已经波澜起伏。心情久久无法平静。直到言爷爷话语戛然而止的空隙,我才声音颤抖着问向面前的言爷爷。
抬头才发现,短短一段时间,我自己一直在仔细听着言爷爷的讲述。身边这位平日不苟言笑严谨传统的老人,却是泪流满面,表情悲痛。
“言爷爷,你怎么了?你,你别吓我。”我忍住内心的震惊与怀疑,抬头看着言爷爷第一次在我的面前流泪,十分担心。
“苏晓予,我没事。爷爷只是有点想卿儿的奶奶和你爸爸了。”言老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抹去脸上的泪水。哽咽着回答到。
而我自己却自己哽咽着发现,原来我自己的脸上,竟然也是突然间,早已经是泪流满面,悲伤的情绪在我的心里慢慢的扩散着,怎么也不能消除去。
我从来没有想过,一直在我的印象里,严肃冰冷面容的言爷爷,在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这样一段充满温情满满全部都是浓抹的情意的恋爱史。
而那个我未曾谋面的言爷爷的妻子,言卿父亲的母亲,言卿的奶奶,那个温婉贤淑,知书达礼,却又柔中有刚,坚强不屈的女人,懂得大义与道理,做得勇敢与伟大事情的逝去的故人,却是让我顿生了种种的敬佩的情感。
甚至在一瞬间,我竟然也是产生了一种,好想去亲自和她见面,看一眼她的冲动意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