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到那又大又沉装满水泥的铁斗子当头朝我砸下来，脑袋立刻破了，汁液四溅，意念一瞬间四下里飞散……
我的同事们正在谈论前一天刚刚在炼油厂发生的那起事故，其中一个转述目击者的话，描述相当精细，人被砸地而死时的惨相，仿佛历历在目。
那天，他正在工地低头测量什么，虽然是炎炎暑天，还是戴着安全帽。汗一滴一滴渗出来，在脖颈后面汇成一条晶亮的小河，悄悄地蜿蜒流下，旁边的高炉上工人们正在施工，一切平静从容。
突然，置于高处的铁斗子翻扣下来，挟着风声，劈头砸下，那人当场死亡，鲜血像汗水一样蜿蜒成无数细流在水泥地上四下里爬行。
他们在闲谈，一遍遍绘声绘色地复述，一次比一次“精彩”，一阵凉意从背后袭来，我感到被砸死的是我自己，痛和惊悸从骨头缝里渗出来。
其实我和他根本不认识，关于他的死亡，也不过是这几天内被人谈论的话题罢了，就像微风拂过水面，荡漾起几圈涟漪后，不久又归于平静。
可是，我觉得他的确与我有关，虽然彼此并不认识，但是毕竟都在这家炼油厂工作，下了班又都住在一个小区。也许在我买菜的时候，他在跟卖菜的小贩讨价还价。我逛街的时候他会和我擦肩而过。现在他死了，少了一个与我一样下了班骑着自行车赶着回家的人；少了一个下班回家吃了晚饭后，陪着妻子和孩子散步的人；少了一个和我们共同构成这个世界的人。
因为他的死，许多事情就发生了变化，那个本该属于他的岗位又会有别人代替，从而另外一个人的命运轨迹也发生了变化。
生命真的譬如朝露吗？真的充满了不可预知的际遇吗？
10年前，那个邻居女孩还活着，她很美，牙齿洁白，闪着清洁无比的光泽，眼睛黑得那么认真，即使笑起来也显得安安静静。她的妈妈是我的同事，有时候和我聊天，说着说着就说到女儿身上，母亲的心事就像夏天的落叶一般，总也落不完。刚刚妙龄的女儿，母亲已经开始操心她的婚事了，好几次叮嘱我给物色一个合适的小伙子。
一天一辆载重汽车撞向一面墙，墙倒下来压塌了旁边的房子，那个女孩正在房子里工作……
5年前，我的一个朋友头一天还和我们在一起喝啤酒，说自己能一气喝10瓶啤酒。我便和他赌，结果他实在招架不住，装着上厕所溜了，我们都笑话他吹牛。不想，第二天突然出车祸了，在医院里，病床上的他身上各处插满了管子。他的妻子正用药棉蘸了水给他润唇，他的舌头贪婪地追逐着棉签，看得让人心酸。几天以后他死了……
我总觉得这所有的痛苦都与我有关，他们的死亡就是我的死亡。生命猝不及防地逝去，我们的手却那么无力，无法强悍地握住他们的手，挽留他们。我们身边将永远留着一个空缺，像换牙的孩子，那个该长牙的位置空荡荡的，让人不安。在我们下班后如潮的人流中，本应该有那个不认识的人，现在留下一个空缺，空空洞洞像茫然的眼。那个注定和邻居女儿相爱的小伙子只好错爱一人寂寞一生。我和我的朋友们还会坐在一起喝啤酒谈天，现在没有了他，必将有一张椅子空着，即使有人坐在那里，但谁也无法替代他的音容笑貌。
空缺不时地提醒我们生命本质上的悲剧，那些引人注目的、不引人注目的空缺是每个人的一生无法躲过的遗憾，随着我们身边空缺的增多，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也将成为别人身边的空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