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长吁一口气。也只有他还能让她安下心来。
他是她的英雄,一直都是。
当初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正手执缨枪,步步晒靴底,最后一个威势的起单脚,整个戏台都凝固了,只剩下他的特写。随后,他开始舞动手中的缨枪,背后的旗子随之旋转起来,一圈,两圈,三圈……像漩涡,她就那样陷进去了。
打听到他的新戏《薛平贵》正在找女搭档,她偷偷塞银圆给一个管事的老馆,谋得试妆的机会。原本在另一个剧团唱青衣的她,就这样成了他的对手花旦。
他唱薛平贵,她唱王宝钏,他威风凛凛,她哀怨婉转。在“选亲”的那一场中,她手执绣球,羞涩地抛向他时,感觉已经把自己整个托付给他了。场下掌声雷动,观众也看出了她眼里的真情。是的,即使要她像王宝gall-样苦守寒窑等薛平贵十八个年头,她也甘愿。
她运气明显比王宝钏好多了,舞台上的眉目传情,不用十八天就点燃了台后的干柴烈火。她跟他成了最佳的搭档,戏里戏外都是。
他唱武生,她唱花旦;他演英雄,她就是英雄背后的那个女人。那个年代,正需要这样的英雄戏码鼓舞人心。
无奈再怎么鼓舞,也阻挡不了轰炸声越来越近的事实,局势愈发紧张了,街上行人步伐凌乱。军部的人虽还常来听戏,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了。
大家都有预感,再这么下去,广州沦陷是迟早的事。
我们去澳门吧,他说,那里的清平剧院请我去唱。
国难当头,哪能一走了之?她皱眉。
我们不过是唱戏的,真能扛大刀上沙场吗?他问。
这……她摇摇头,想了想,更用力地摇摇头。
隔天,她出街回来,犹豫着他耳边说,要不我们去广西?到根据地义演。
他一怔,为什么?
她急了,抗日啊!
他摇摇头,日不是这样抗的。
好歹是出一分力!我师姐去了,师弟去了,前些天老师伯也去了。
局势不好,各谋出路罢了。
你!她转身,背对了他一整夜。
没几天,轰炸声已在耳边,伴随激烈的震动,戏院西厢的房子片刻成废墟。他急忽忽地帮她收拾行装,快走吧,澳门有人来接应,再不走来不及了。
我不走!她按住衣箱。
别闹了,他望了望外边,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她呜咽起来,当真要我“商女不知亡国恨”?
又一阵轰隆震动,他跺脚,到底走不走?
要走你自己走!她又转身,背对他。
你!当真不走?
不走!
他想了想,拎起箱子。那你保重,我过去安顿好了,想办法接你。
就这样,他消失在弥漫的硝烟中。哦,也许没有硝烟,是她看模糊了。
数日后,广州终究还是失守了,哀鸿遍野。
她的生活反倒没受太大影响,戏院照开,歌舞照起,她这样的名角照样炙手可热。日本人说了,要东亚共荣,唱起来,舞起来。
可她一看到戏院那些洗脑式的标语就感觉恶心,一开腔,吐个稀里哗啦。吐着吐着,她忽然很绝望,什么狗屁英雄,薛平贵只不过是艺术虚构出来的人物,自己怎么就当真了呢?
不过肚子里的肉团可不是虚构,天天闹腾着,提醒她的遇人不淑。
一咬牙,向来只唱哀怨平喉的她,决定唱一回霸腔。谁是谁的英雄?我自己当自己的英雄!
贴片子,吊两撇英眉,插上背旗,英姿飒爽,好一个穆桂英扮相!
“我若能疆场得驰骋,定要将人侵辽虏一扫空……”没唱几句,她就咳出一口鲜血,伏地颤抖。戏院的人赶紧把她送回去,从此闭门静养。
数月后,他的徒弟悄悄潜回,带回来一张银圆券。师娘,这是师傅在澳门筹来的经费,他说让你想办法送到根据地去。徒弟说。
她看了眼券上的金额,惊呼,这么多?
义演呀,徒弟说。师娘你不知道,义演结束后,师傅不卸妆,站在剧院门口摆开起单脚的架势,跟路人打赌,谁能在三秒钟内把他拉倒下,他就往箱子里投两澳元,如果拉不倒,别人就要往箱子里投两澳元。几个月了,师傅腿都快残了。
“锵锵锵锵锵”,隔壁戏院锣声骤起,隔着墙,她看见薛平贵身后的旗子转起来了,一圈,两圈……
(本文发表于《湖海》)
斗智
月色正好,青蛙忘情地扯着嗓子。我真想把这些聒噪的小东西逮了,烤成串串,下酒,借着酒劲,好好画上几笔。
可我不能。我必须规规矩矩端坐在一把破木凳上,装出一副虚心聆听的样子。对面两个戴绿色解放帽的家伙已经念念叨叨有一会儿了,毛主席语录从他们还没完全变声的喉咙冒出来,像小孩穿大人鞋般滑稽。不过我没笑,也不敢笑,他们现在身份可不一样了。
念罢,男解放帽拿出一张画,摊开,“这是你画的?”
“是。”我没好气地说。今天一大早他们一帮人吵吵嚷嚷闯人我宿舍,翻箱倒柜地找,把门口那株灯芯草都踩断了。以前他们也经常来,可都是踮起脚尖走的,生怕扰了我作画。
“你这画是什么居心?”他问。
“写生而已,能有什么居心。”我说。
“这画明明是反革命!可有人检举你了。”女解放帽扬着一张大字报,大声念,“我校左明老师借落日讥讽新中国,是现行的反革命。”
我瞥见大字报上歪歪扭扭的字,很是心疼,白瞎了一张上好宣纸了。
“你怎么解释?”她继续问。
“我画的明明是朝阳。”我懒懒地说。
她愣住,画中被山挡住的半个太阳,是什么还真不好说。本来,这也没什么干系,偏偏我这人痴迷文人画,喜欢题上一两句,那天也是感慨,把“江山如此多娇”给写上去了,是朝阳是夕阳可就变成我的政治立场问题了。
“你怎么证明是朝阳?”男解放帽问。
“看,这不是有朝霞嘛。”
“不对,这么红,明明是晚霞。朝霞是冷色调的,晚霞是暖色调的,这还是你教我们的。”
我被自己的痰噎了一下,随即又高兴起来,“你学得真仔细,是学画的好苗子。朝霞和晚霞确实有不同的,你看,笔法也不太一样,得选合适的笔……”
“严肃点!这可不是上课。”男解放帽一拍桌子,把我吓了一跳。
我有点后悔,当初怎么不在上面画只啼叫的公鸡呢,那就是朝阳的铁证啊。写生的时候,确实有只公鸡在场的,可那家伙该啼不啼,伸长脖子瞪大眼,毛都竖起来了。你又不是斗鸡!这么不务正业,没资格人我的画。
“同学,哦不,同志,这真的是朝霞,你们画的人像,脸不也比真人红么?你仔细看,朝霞的笔法是不一样的……”
两个解放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男解放帽到底老道些,清清喉咙正色道:“我们回去开会研究,你好好反省,记住,坦白从宽。”
两人收拾东西走了,我隐隐约约听到他们说什么肖半边,什么四旧之类的。
这肖半边,是我们画院的院长肖正声,虽然没人正儿八经叫过他院长。他自号肖半边,皆因喜欢效仿南宋画家夏圭,作画留白半边。肖半边家的藏画,从魏晋隋唐到清末民国皆有涉猎,看得我眼红。肯定就是这些画送他坐上院长之位,不然凭他那半边的画功,比得过我?光是这些画,就该他第一个挨批,却因为一张大字报,我抢他前边了。
第二天一早,学校公告栏上又出现一张大字报:我校左明老师上山写生时拿毛主席语录垫屁股,对人民领袖大不敬。
面对怒气冲冲的红卫兵们,我欲辩无言,得,上山吧。一行人在山里绕了半天,才找到我平时经常写生的地方,一个鲜红的本子赫然躺在我常坐的石头上。红卫兵一个箭步抢到手上,却发现不是什么毛主席语录,就一个红色笔记本而已。一个刚被草割破脚的红卫兵恼怒地说:“红是国旗的颜色,坐屁股底下也是不敬!”
“哦?”我斜眼看着她沾上血的草鞋,“那踩在脚下就可以?”
一片寂静,终于有人憋不住笑出了声。下山时气氛好了许多,我却心事重重,明天他们就该上肖半边家了,小鬼头们该不会把画都烧了吧?
事实却是,红卫兵上门时,肖半边已经自己把画烧了个千千净净,留下一堆灰。屋里挂着的,都是歌颂新中国的画,还有一幅书法,写着:“废四旧立四新,无产阶级万岁!”这阵势,红卫兵们也不好说什么,屋里屋外搜了一遍,把未烧干净的残纸拿起来瞅瞅,依稀能辨出是八大山人的手笔,也就作罢了。我趁人不注意,偷捡了片烧剩的残纸,上面是一对鸟的眼睛,瞪得浑圆。
听说肖半边不久就病了,卧床不起,很快就驾鹤西去。我没去看过他,怕自己忍不住抽他几嘴巴子。这可不是说笑,每次与那鸟的眼睛对视,我都莫名地烦躁。枉费我给自己写了两张大字报,拖了两天,足足两天啊,你肖半边就只有烧画的能耐?
一晃十来年过去,我早已搬离画院,一天忽然闻知:肖半边的儿子给市博物馆捐赠了一批画,说是他父亲当年的珍藏!这怎么可能?我赶到博物馆,一瞧,八大山人的那幅画赫然在列,那瞪圆眼睛的鸟是一只信鸽,正展翅欲飞。
我把手里的纸片看了又看,嘿!好你个肖半边!
(本文发表于《东京文学》)
胆小鬼先生
你,你个胆小鬼!
秀儿指着王刚的鼻子,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砰”,摔门出去了。
王刚不敢拦,默默系上围裙开始刷碗。要怪就怪上周的拓展,走什么高空独木桥,王刚煞白着脸死抱住柱子直哆嗦,领导当下脸就黑了,这一黑,提副职的事怕是要黄。秀儿急了,买了购物卡让王刚上领导家“汇报工作”,结果,这怂货还真汇报工作去了,卡没送成,还倒叼回来一根烟,秀儿的炮仗脾气,一下就被那根烟点燃了。
这年头,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他王刚能不懂?可胆子又不是气球,吹吹就能胀。眼看周围胆大的同学都升的升,发的发,自己还蜗居在这一室一厅,娃都不敢生,也着实对不住秀儿。
忙活完家务,王刚估摸着秀儿该回来了,赶紧拿好拖鞋、削好苹果、摆好了旧键盘——这报废的家伙干起搓衣板的活儿也是有模有样。
可秀儿进门时竟像龙卷风,吹开碍事的键盘,一把卷起王刚进了房,还没站定就兴奋地说:还记得结婚那天你说过什么吗?你说会努力让我住上大别墅!现在,机会来啦!
啥,机会?王刚被龙卷风吹慒了。
刚才听一闺蜜说,喏,就是当中介的那个,城东的“凤凰小筑”里边有栋别墅正以十分之一的价钱转让!十分之一呀!咱把房子卖了,再凑点就够了!而且,还是全新的,刚装修完。
王刚狐疑地问:这么便宜,为啥?
听说闹鬼!秀儿压低声线说,闺蜜的同事带客人去看房,客人一害怕甩手走了。那屋主发话了,只要能卖出去,价格都好说。可接连去了几个客人都吓跑了,闹鬼的事越传越邪乎,房价一降再降,现都成白菜价了!
真的呀?可有鬼的房子你敢住?
什么鬼不鬼的,迷信!我还不是跟你这胆小鬼一起住了那么久?我告诉你啊,关键时刻你可别怂,那屋主可是个财大气粗的工程队老板,装修全用的上等材料,多划算哪!
是难得,但我总觉得……
别唧唧歪歪的,错过这茬,这辈子我们怕是没机会住别墅了。
怕王刚又怂了胆,秀儿第二天就急急请了假,拉上王刚看房去。
这“凤凰小筑”说是小筑,没三层也有两层,还附带私家花园,着实高档。中介不是很热情,给他们开了门就顾自抽烟去了。房子真大,五房三厅,要不是计划生育管着,生个十个八个都够住。
秀儿的高跟鞋在大理石瓷砖“噔噔”来回响,很是清脆。忽然,二楼传来慌乱的脚步声,像是很多人在踱来踱去。秀儿迟疑地往楼上走,一边走一边跟王刚说你别怕啊,手却不自觉拽紧王刚的衣服。刚到二楼,声音就戛然而止,影都不见一个。
可能是外面传来的。秀儿挤出笑容安慰王刚。
忽然灯自己亮了,“滋滋”响了两声,“砰”一声又爆了,秀儿一下跳到王刚身后,你开的?王刚摇摇头,顾自研究着那开关。一回头,秀儿眼睛瞪得像乒乓球,雪白的墙上,竟然多了一张半身照,照片中的人正诡异地盯着这小两口。咋回事?刚才明明没这幅照片呀。
死一般寂静。忽然脚下窜过个什么东西,秀儿尖叫了一声竟瘫了下去,王刚只好抱起秀儿出了别墅。
正缓着劲,一辆小车飞驰而来,稳稳当当停在别墅门口。一个高大的身影下了车,昂首阔步脚下生风,连门口的花草都不敢大喘气。阳光刺眼,等走近了王刚才看清,那不是市住房保障中心马主任么?电视上见过。
只见那中介小声跟他说了什么,他哈哈大笑:“哪来什么神神鬼鬼的,我当过兵打过仗,一身正气,鬼要是敢来啊,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说也奇怪,这马主任楼上楼下逛了几遍,风平浪静,哪有什么鬼?
“主任一身正气,鬼都怕呀!”中介点头哈腰,赶紧联系屋主。
别墅被人买走了,秀儿心里狠狠被扎了一下,回家后,偶尔会喃喃地说,原来这世上真的有鬼呀。
嗯,真的有鬼。王刚每次都附和着,但他说的有鬼,却是另一个意思——那天在别墅里,他一眼就发现那灯做过手脚,心生疑虑,回来瞒着秀儿愉偷调查。果然,那马主任前脚住进去,后脚就把保障房工程批给那屋主了。
可这事,他不想告诉秀儿。果然没多久,那马主任就被双规了。
放心,秀儿,我一定让你住上没有鬼的别墅!王刚搂着秀儿,深情地说。
(本文发表于《小小说出版》)
憨虎舐犊
我有节奏地蹬着单车,耳边呼呼的风告诉我大概的车速。不出一个月,我就能到吉林了,把真正的东北虎栓人画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