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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病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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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这个女巫般的字眼,犹如一个娴熟隐身术的魔法师,潜藏在暗影深处,却又经常张牙舞爪、咆哮而出。时而像一个少年,步履轻盈;时而又如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步履蹒跚。失望、期盼、绝望、死亡与阴影是它的孪生兄弟,循环往复,它们纠缠交织在一起,五味杂陈。

在喧嚣的都市、寂寥的乡村,那些“病历”像长了脚,不由自主间从内心深处涌出来。黑白病历本上,病历只是一种记录,简洁、潦草、慌乱中夹杂着难以遮蔽的焦虑,手摸上去,满是冰凉。在暗夜深处,病历还原成一段充满暗色的经历,弥漫着浓浓的私密气息。

在拥挤的人群,孤独漫溢的夜晚,“病”如一个称职的监督者,它以疼痛的方式,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你身体的隐秘与忧伤。它有时更像是一条贪婪的虫子,无时无刻不啃食着你的躯体,并发出滋滋的响声。

我低头,就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它像破碎的镜子,我每拾起一片,就折射出一个我的模样。许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南方的褥热已变成一摊摊黏稠的汗。我忍着疼痛,决定从家族的大矛盾里逃逸而出,逆行而上,为的是让母亲焦虑万分的心能逐渐平息下来。挣扎在死亡边缘的祖父是一根导火索,它点燃了整个家族的积怨。这场无形的大火几乎烘干了祖父残存的津液。祖父躺在床上,仿佛一尾干瘪的鱼,奄奄一息。他偶尔有气无力地睁开双眼,看着窗外,眼里露出一丝微弱的光亮,转眼间却又黯淡下去。我猜想着此刻是怎样一种想法在祖父心底瞬间擦亮一道光芒,又是怎样突然之间又化成一团黑暗。

母亲深陷在巨大的经济压力当中,身患重度风湿的她经常半夜从疼痛中惊醒过来。总有那么几个夜晚,我醒过来,却看见屋子里的灯亮着,母亲正望着我,满是关切的眼神。我疑惑地看着母亲。母亲怔怔地站了一会,说了声没事,又转身出去了。

我最终还是逃跑般,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决绝,仿佛出去了便不想再回来。几天前,母亲在医院附近的高档餐厅里那卑微而瑟缩的神情,深深刺疼了我。母亲的眼神让我感到心疼,更让早已成年的我感到一种难以摆脱的羞愧。

祖父的话一直在我耳朵里轰鸣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给我一种难以言说的痛。在那个阴暗潮湿、弥漫着死亡气息的屋子里,紧挨着祖父的祖母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说:“林,等你爷爷死了,你再出去吧。”一个死字,让我不寒而栗。祖母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一旁的祖父孩子似的抽泣起来,显得无助而可怜,与祖父病前威风铁汉的形象形成一种巨大的对比和反差。我看着祖父寂寥恐慌的眼神,仿佛看见了他的内心世界,杂草丛生,满目荒凉。

我始终不明白即将告别尘世的祖父还会以这样的言语伤人。那个夜雨清凉的黄昏,母亲撑着一把伞,红肿着脸从雨中归来,一副哭泣过的模样。我一脸焦虑地问母亲怎么了,母亲始终沉默不语。她抬起头,又低下去。最终,在我的一再坚持下,母亲终于把祖父对她说的那句话吐了出来。我陡然感到一阵愤怒,为这样一个即将入棺的老人,却又久久地揣摩着祖父这句话背后隐藏着多少对这个家族、对他的子女所淤积的怨恨与无言。

我来不及跟祖父告别,在一个雨水漫溢的清晨,在声声犬吠里,朝小镇的汽车站飞奔而去。我深知家里已是一贫如洗,如果祖父死去,丧葬费都会是一个难以应付的难题。

母亲倚在门前目送着我,沟壑纵横的脸上因为隐忍的疼痛而显得有些扭曲。所有的人都在等着祖父的离世,祖母也开始对祖父的病不再抱任何希望。天气太热,他们期盼着祖父在微凉的天气趁早离去,以致减缓肉体腐烂的速度,求一个好的征兆。死亡对祖父下了最后的通牒,祖父挣扎着,在生存的边缘。在经过一阵短暂的嘘寒问暖之后,整个家族的人又沉溺到各自的生存中去。

整个村庄空荡荡的,五岁的孩童无人看管,被独自关在屋里,咿呀学语,偶尔爬上窗户,朝外面张望一眼。瘸脚的老妪扛着锄头,在晨风里左右摇摆着,缓缓朝布满坟墓的山头走去。年轻力壮的农人,早已赶着城市残留下来的市场气息,踏着晨曝,赶赴邻镇,寻求一条稳妥的生路。

乡村的空荡寂寥和都市的喧嚣拥挤,在孤寂的《康熙字典》里,拥抱在一起,形成巨大的反差。陶渊明式的田园生活从神坛上走下来,流落异乡。

像是一个弃婴,祖父异常渴望着一个温暖的眼神。我坚持每天去看祖父一眼。每次,他总会撩开上衣,口里喃喃自语着重复一句话:“看看,身上哪里还有肉,都是骨头。”我抬头望去,便看见原本粗壮如牛的祖父现在瘦弱得只剩下根根骨头,清晰可见。触摸上去,仿佛能听见骨头破碎的声音。病,如一把锋利的刀,在时间的磨砺下,剔光了祖父身上的肉。病,它以这样一种残忍而真实的方式预示着死亡的降临。

如一条虫,藏在火车肚皮深处。在奔驰的夜色里,故乡愈来愈远。在站台旁,火车以惯有的频率呼啸而过,它以震耳的鸣笛声宣示着它的来临。在巨大的轰鸣声里,我内心固有的心灵律动一时变得异常强烈,一阵强烈的战栗在内心一闪而过,却划下深深的印痕。在长时间的悲伤笼罩之下,我需要一种异常强烈的声音把我惊醒,把我从沉沉的睡梦中唤醒过来。在稀落的暗影里,那些最原始的关于火车的记忆在心底一一呈现。祖父带着年幼的我远赴他乡批发鞋子,我端坐在他面前,东张西望着,满脸好奇。几十年过去,当年和祖父一起乘坐的那辆绿皮火车早已退出历史的舞台,废弃在一旁。

从火车上下来已是清晨七点多,辗转换乘,穿越南方一个又一个工业小镇,抵达市区时已近中午。在公交车上,那些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打在脸上,一股生疼。富竹山市场、寮步华南工业区、西溪工业区、204出租房、东城主山市场,一闭上眼,我就能说出它们的模样,那么熟悉,清晰可辨,它们一下子就攫住了我内心最柔软脆弱的地方。我仿佛看见多年前的那个自己在阳光下奔跑,在暗夜里独行,在阳台上守望,而后躲藏在工业区深处的网吧里,迷失在文字森林里。

在靠近人才市场的一个小旅馆里,三十块钱一晚,电视和电风扇发出各自的声响,电视屏幕上滋滋闪烁的雪花点,风扇飞速旋转发出的“嘎吱”声,像一个喝醉了的酒徒,我时时担心着它一不小心,就要摔成碎片。

一只毛发杂乱,浑身脏点的流浪狗蜷缩在暗影深处,我满是疲惫的脚步所发出的声响,仿佛一个入侵者,差点把它吓住了。它谨慎地抬头看了我一眼,喉咙里咕噜了几声,本能地退后了几步,把身子蜷缩成一团,在夜色微光的映射下显得愈加弱小。我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六楼走去,步履维艰,走几步就停下来朝空荡荡的四周张望一眼,进入眼帘的除了墙壁的一身白,就再也没有其他了。走到六楼,我久久地停下,靠在栏杆上,喘息着。一整天的奔波已经让我筋疲力尽,各式公交车的路线和票价已熟稔于心。通往厚街虎门的L1公交车像一具冰冻的尸体,密封的冷空调,默不吭声、一脸冷漠的乘客,永远呈现出一幅静态的画面;途径东城抵达寮步的28路车则像一个喋喋不休的老妪,永远喧闹不已,各式方言混杂在一起,令人头晕目眩。它们在我的脑海里驻扎停留下来,在时间这个酵母之下散发出浓重而忧伤的漂泊气息。

白天,我怀揣着一堆简历飞奔在东莞的各个镇区,尘土飞扬,陌生与熟悉,欣慰与失望,它们共同以一种漂泊的滋味交织在一起。在异乡的大海上,我像一艘没有停泊之处的帆船,四处漂流。巴掌大的公交车上,不同的鼻息不同的体味混杂在一起,发出刺鼻的味道,一丝剧烈地疼痛不合时宜地从肋骨深处传来,抵达心尖,顿时让我惊慌失措。我手捂着,像是捂住了那丝疼痛。

满嘴粤语的售票员,嘴里像叼着一张象征着贵族身份的卡片,唾沫横飞地行走在车厢内,穿梭自如。她肥胖的身躯永远打着冲锋,像是有挥洒不尽的气力,不屑的表情是一张有力的盾牌,横扫一切异样的眼神。窗外闪着白光的建筑工地上,一群面目黝黑的建筑工人正抡起手中的铁锤,铁锤在天际划出一道躬身的曲线,像弯腰前行的奴隶,夏天的汗珠被他们砸得粉碎,在他们身上,我闻到了故乡独有的气息。高速公路上,庞大的机器闪着铁的光芒,灼热而刺眼;激烈的轰鸣声,震耳欲聋。装潢华丽的发廊深处,一脸慵懒的妓女肆无忌惮地裸露着自己的肉体,白晃晃的大腿在灼热的阳光下营造出一场颓废的视觉盛宴。

售票员,建筑工人,妓女,庞大的机器,他们以各自独有的姿势暗示着肉身的健康,隐喻着一个城市最基本的生存法则。恍惚间,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肆意叫嚣着:“你这样的身体,还是趁早滚回去吧!”

胃康灵胶囊,消炎利胆片,苯洛芬,护肝片,它们歪斜着躺在桌子上,以一种醒目的姿态暗语着我身体的隐秘和疼痛。我抚摸着自己的胃部,轻轻一压,一股气体从体内逃窜而出,它们像幽灵般让我手足无措,寝食难安。我明显感到自己肠胃旺盛的消化能力已经大大减弱,吞咽而下的食物艰难地在我的躯体里蠕动着,步履维艰。我俯身躺下,手触摸着被子,像是闻到了冬日阳光温暖的气息。母亲把被子晾晒在院子里,薄暮时分把被子收进屋。晚上我躺下,钻进被窝,像是听见了清脆的响声。

我从梦境边缘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身在异处。

一周后,穷困潦倒之时,从一个陌生的工业区面试完出来,匆匆行走在太阳之下,有人忽然猛地拽住我,我本能地捂住手机,大喊了一声,以为是小偷,抬眼一看,却是多年以来在异乡结识的好友俊锋。这个我在人才市场结识的陕西人,他不顾天气的炎热,热情满怀地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像是遇见了多年未见的亲人。他定睛看着我说:“这两年,你跑哪里去了,人间蒸发一样,玩失踪啊,一直很想你呢。”他满脸开心地笑着,边说边拽着我往附近的饭店走去。

很快,我就把行李打包,到了俊锋的工厂。俊锋提着行李,先上去了一趟。再下来时,我紧随其后,在门口,保安用疑惑地眼神在我身上扫来扫去,最终一声呵斥,把我们拦了下来。俊锋迅速地从裤兜里掏出一包经典红双喜香烟,递过去,说:“我表弟,刚从家里出来。”保安扫了我一眼,望了望四周,朝我们摆了摆手。我们匆忙走进去,上了楼梯,内心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白天我在外面四处寻觅一份合适的工作,晚上就借宿在俊锋那里。他宿舍隔壁有一间空房,经过一番打扫,尚且能住得下。中午他们公司查得紧,不能留宿。中午吃完快餐或者一碗米粉,我就在附近四处寻找公园。终于,上苍眷顾,送了一个安静的公园给我。我伏在公园的石凳上,石凳残留的那抹清凉透过肌肤攀爬而上,到心底,化成了一股久违的暖流。云层在天际纷飞,在云端,我仿佛看见了故乡的影子。

夜晚终于降临,不远处响起下班的铃声。我拖着疲惫的躯体慢行在街头,此刻我只需要一张温暖的小床,一个可以躺下蜷缩的地方,像那只暗影深处的流浪狗。我担心自己潦草的脚步一不小心跌倒在地,是否就要长久地躺在地上。一棵树站久了,就想躺下。人亦如此。不远的小巷深处隐隐传来一阵欢乐的笑声,它尖锐地插进我的内心深处,让我不安并感到失落。我明显感到自己内心的脆弱与渴望,一阵轻飘的笑语,此刻就可以把我击败在地,此刻就可以让我泪流满面。

终于躺下了,像躺在故乡的怀抱里。俊锋在一旁说话,我忽然就想起千里之外病卧在床的祖父——挣扎在死亡边缘,喘息不止,想起因严重的风湿疼痛而行动不便,在床上疼得打滚的母亲。我们的命运相连在一起,病痛让我们有着某种相似性。

几天后,俊锋一个整日活蹦乱跳的舍友猝死在床板上,过度的工作让他心肌梗死,客死异乡。我瑟缩着站在门前,看见他往日满脸灿烂的笑变成一脸的浄狞,嘴巴大张着,望过去,像藏着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整个身体蜷缩成一张弓的模样,他被巨痛突袭着,拍打着双翅,欲寻求一根近在咫尺的救命稻草。最终,他变成一沓薄薄的不到两万块钱的钞票,变成一个瘦弱的骨灰盒,装在一个冰凉的匣子里,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

病,以一种隐身的状态,伺机而行。一种强烈的悬空感猛袭过来,狠狠地攫住了我,将我撕裂开来,它汹涌咆哮着,让我局促不安。我拼命让身体紧贴在床板上,仿佛贴住了床板就抓住了大地,就不会随风轻飘而逝。

2

数天的奔波,进厂出厂,绕了一圈之后重新回到原点,回到寮步,回到许多年前的当初。冥冥之中,仿佛与寮步有着藕断丝连的缘分,像难以割舍的旧情人。寮步,位于东莞市中部,珠江三角洲的一个工业重镇,久以莞香而著称,始建于唐贞观年间。这里紧挨深圳,毗邻香港,时程皆在一小时之内。这些华丽的介绍总是与我无关,我蜗居在工业区的一隅,早已淹没在无休止的工作音符里。

在东莞、在寮步,一走进去,我就隐匿在大大小小的工业区里,鞋厂、制衣厂、电子厂、背包厂,各式各样的工厂星罗棋布,随便抬脚走进一个工厂,你就消失在茫茫的工衣里,一模一样,毫无个性,甚至连工人脸上的神情都极其相似。

在寮步,闭上眼,那些尘封的往事就在我脑海里翻滚起来。富竹山工业区,我清楚那里出租房的价格,深谙如何与操着不同口音的房东讨价还价。那个异常寒冷的冬天,我借住在堂哥那里,打着地铺,心底却流淌着一股暖流。几个月之后,堂哥和我辗转到主山市场堂姐那儿,年底,堂哥随女友去了福建,堂姐因工厂倒闭回了老家湖北。一时间,身边的几个亲人各奔东西,初入社会的我开始适应形影相吊的独居生活。

日子起了波浪,待涟漪散去,复归平静,我按部就班地继续着。这个以销售为主导力量的公司,每日大大小小以喊口号为主的会议,开始让我感到有些难以适应,继而心生丝丝惶恐。在人群中,我随着一拨看似一脸朝气的同龄人大喊着销售部的口号:“我最快,我最快。”每一周的第一天,总有一个销售业绩最低的人会站在人群中间,宣誓般地不断重复着“我最慢”三个字,表情僵硬。在这个以做模切机为主要产品的公司,市场部只是为销售部服务而存在着。作为市场部的骨干力量,我跟着经理卖力地喊着口号,心底却时时滋生出一种生存的荒谬感。这种看似健康积极、充满活力的工业生活,时时让人嗅到一种腐烂的气息,它时常以一种病态扭曲的嘴脸来宣示着它旺盛异常的繁殖能力。

在这个必须以强盛的体能把自己伪装起来才能生存下去的公司做了两个多月之后,我久淤积于胸的反感终于在一个清晨爆发。这个清晨,感冒多日、微微有些发烧的我在井然有序的人群当中有气无力地喊着口号。我喊了几句,便反感似的停了下来,一旁的销售部总监见了,久久地看了我一眼,示意我独自站到前面大声喊。我用求助的眼神看了市场部经理一眼,得到的却是无声的回应。我本能地拒绝着,感到一股恶心。待人群散去,销售部这个一脸横肉的总监特意把我留了下来,甩下一句话:“大声喊二十句口号,没喊完就别上来。”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转身,我就决绝地走到他前面,上楼去了。他一脸惊愕地看着我。他完全没想到我这样一个痩弱的男子会如此胆大地挑战他的权力,蔑视他的威风。

隐隐的,我听见总监室传来吵闹的声音,转瞬,市场部经理就出来了。他朝我点了点头,示意我进去一趟。我进屋,快步递上早已写好的辞职申请。他见了,又露出惊愕的神情,而后故意刁难道:“急辞工要扣一个月工资。”我说我还没过三个月的试用期呢。

很快,下午四点,我就出了厂。脱下厂服,交出工牌,站在厂门外车流如织的马路上,我忽然感到一股暂时的解脱感。我产生了一种幻觉,要是此刻轻飘的身体忽然移步到马路中央,疾驰的汽车从我身上辗压而过,会是怎样一副血腥的场景。我狠狠地捏了一下自己,我需要一种剧烈的、锥心的疼来验证自己的存在。

3

轻易的,我就这样陷落到生活的混乱以及巨大的孤独之中。我重操旧业,把自己交付给那台跟随我多年的笔记本电脑。这样的生存方式,显然是一种冒险。外面的天气酷热异常,夏天已简化到只剩下汗水二字。我盯着镜子里自己日渐瘦弱的躯体,忍着肋边传递过来的丝丝隐疼,一咬牙,还是决定冒险。冒险意味着背水一战,更意味着独辟蹊径,是柳暗花明,另一片天地。很显然,当初的我是幼稚的。白天,我伏在电脑前,逼迫着自己批量生产着各式文字。我把写好的文字传给对方,对方再把钱打在我卡上,简洁干脆。我足不出户,生活简单到只剩下一台电脑。一日三餐,简化成了一日两餐。从外面旧货市场淘回来的一个电饭煲成了我唯一的生活用具,吃饭煮汤都在里面。

像是一场无声的战争,被包围在巨大的孤独之中,我左右突击着,试图突围出去。我身处其间,压抑得难以喘息。我时而神经质地冲着镜子说话,时而跑到空旷的地方鬼哭狼嚎咆哮几声,一种生存的焦虑感时时压迫着我,让我无法彻底安静平息下来。

城市的喧嚣在夜幕之下发挥得淋漓尽致,打扮妖冶的妓女搔首弄姿地游荡在夜市寻找猎物,一个乳房保养店门前躺着一个瘦骨嶙峋的乞丐,奄奄一息;旧商场里经久不息日复一日地竭力叫喊着清仓大甩卖,三十元两件,买一送一,真假难辨;大排档里响起啤酒瓶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咔嚓声,过剩的荷尔蒙在这里得到宣泄和爆发;巨幅广告牌上一个红唇丰乳的明星正兜售着一条性感内裤。

我在欲望漂浮的城市里行走着,满耳声嚣,内心却感到异常清醒、孤独。我始终难以十分准确地描述出生活的状态,迟缓、滞重、逼仄、苦闷、枯燥、单调,循环往复,这些词语如阴霾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

两个月后,我进了邻近工业区的一个文化公司做高级文案策划,遇到一个欣赏我的上司,月薪给到六千块钱,一道亮光仿佛把我照亮,瞬间却又黯淡下去。依然是在寮步,大病初愈的我已不再适应长途跋涉。寮步,熟悉而又陌生,它早已在我内心深处衍生出几许亲切和伤感来。晚上独自靠在天桥的栏杆上,那些模糊的身影跃出水面,日渐清晰起来。一种莫名的悲伤不时狠狠地把我攫住,让我日渐坚硬的内心重新柔软下来。在旧时光的河流里,我漂流,奔跑着,直至筋疲力尽。

短暂的情节跌宕之后,日子复归于平静。在日复一日的日子里,平淡琐碎中,我愈来愈感到生活的残酷,感到时光的不可抗拒性。

暗夜,从肋骨深处传来的那丝丝疼痛,已不再是单纯的肢体信号。身体语言开始变化成一副充满象征和抽象意味的生存图卷。

每个清晨,尖锐的闹钟声把我惊醒过来,它提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在南方工业小镇,新即意味着旧。在我的意识里,它们没有丝毫差别,它们只是单调的重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悲伤地老去。一夜的睡眠,我像是经历了一场又一场噩梦。我面无表情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条笔直的人行道,望下去,看到的仿佛是自己一览无余的命运。

在一个深夜,我被电话铃声吵醒。电话那边传来母亲的声音:“你爷爷死了。”简短,压抑。杂乱中,我隐约听见那边的喧闹与嘈杂,仿佛还听见祖母宣泄的哭喊声。远远的,一首熟悉的乐曲在暗夜里游荡,透过窗户传来:“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循环往复,是朴树的《那些花儿》。我默默吟唱着,一遍又一遍。

我端坐在床头,默默不语。祖父的病,长时间下来巳让我丧失悲伤的能力。或许,潜意识里,我像众多旁人一般,他的离去让我感到一种轻微过剩的荷尔蒙在这里得到宣泄和爆发;巨幅广告牌上一个红唇丰乳的明星正兜售着一条性感内裤。

我在欲望漂浮的城市里行走着,满耳声嚣,内心却感到异常清醒、孤独。我始终难以十分准确地描述出生活的状态,迟缓、滞重、逼仄、苦闷、枯燥、单调,循环往复,这些词语如阴霾在我的脑海里盘旋,挥之不去。

两个月后,我进了邻近工业区的一个文化公司做高级文案策划,遇到一个欣赏我的上司,月薪给到六千块钱,一道亮光仿佛把我照亮,瞬间却又黯淡下去。依然是在寮步,大病初愈的我已不再适应长途跋涉。寮步,熟悉而又陌生,它早已在我内心深处衍生出几许亲切和伤感来。晚上独自靠在天桥的栏杆上,那些模糊的身影跃出水面,日渐清晰起来。一种莫名的悲伤不时狠狠地把我攫住,让我日渐坚硬的内心重新柔软下来。在旧时光的河流里,我漂流,奔跑着,直至筋疲力尽。

短暂的情节跌宕之后,日子复归于平静。在日复一日的日子里,平淡琐碎中,我愈来愈感到生活的残酷,感到时光的不可抗拒性。

暗夜,从肋骨深处传来的那丝丝疼痛,已不再是单纯的肢体信号。身体语言开始变化成一副充满象征和抽象意味的生存图卷。

每个清晨,尖锐的闹钟声把我惊醒过来,它提示着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在南方工业小镇,新即意味着旧。在我的意识里,它们没有丝毫差别,它们只是单调的重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至悲伤地老去。一夜的睡眠,我像是经历了一场又一场噩梦。我面无表情地从床上爬起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条笔直的人行道,望下去,看到的仿佛是自己一览无余的命运。

在一个深夜,我被电话铃声吵醒。电话那边传来母亲的声音:“你爷爷死了。”简短,压抑。杂乱中,我隐约听见那边的喧闹与嘈杂,仿佛还听见祖母宣泄的哭喊声。远远的,一首熟悉的乐曲在暗夜里游荡,透过窗户传来:“她们已经被风吹走散落在天涯/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循环往复,是朴树的《那些花儿》。我默默吟唱着,一遍又一遍。

我端坐在床头,默默不语。祖父的病,长时间下来已让我丧失悲伤的能力。或许,潜意识里,我像众多旁人一般,他的离去让我感到一种轻微的解脱感。在生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喜欢刁难的祖母祖父几乎成了整个家族的眼中钉。如今,这颗人墙多年的钉子被连根拔出,只剩下一个满是锈迹的黑洞。一眼望去,满眼荒凉。只是很快,我就感到,无论祖父生前做错了什么,无论我对祖父心怀多深的怨恨,在时间的流逝下,都显得微不足道。一个人离去,一个地方便会空下来,地理上产生的空瞬间在心里投下浓重的暗影。有时,在某个时光的片段,奔跑在异乡的小路上,一种宿命的忧伤与苍凉感时常深深袭击着我,它让我想起祖父,想起他生前的模样。恍惚间,有一个鲜活的人影在我眼前左右行走,满脸微笑。祖父,让我看到了自己的宿命。

我把这几个月积攒下来的钱全部打了回去,我深知,此刻的母亲急需这笔钱,它代表着起码的自尊,意味着最原始和本真的孝。

此后,在千里之外的异乡,许多个夜晚,我一遍又一遍地思索着祖父得知我不辞而别后的心理与神情。在无数个梦里,它变成一声微弱的叹息,沉重无比。祖父或许始终难以理解,这个从他发病、确诊,到死神即将降临,几乎时刻陪伴在他身旁,陪他说话的孙子,在最后的时刻还是不辞而别,抽身离去,远走他乡。

在异乡,我以匍匐的姿态生存下来,回望千里之外的故乡,我时常禁不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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