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一进堂屋，丽春姨姑房门就打开了，想必是昕见了奶奶的声音。丽春姨姑蓬头垢面，连头也没梳，径直走到奶奶的面前，贼了一声姑。然后又走到我的面前，用于摸一下我的脑袋，然后停留在那里。丽春姨姑的于显得那么没有精神，像一碗烂面条敷在我的头顶。我觉得有点儿惨得慌。二舅奶奶瞅一眼舅爷爷说：“丽春，今天你大姑来了，有什么话你与你大姑说吧。”舅爷爷小心翼翼地往烟袋里装着烟叶，然后将烟袋杆咬在豁牙里，擦着火柴，正欲点烟，二舅奶奶说：“别吸了，满屋子烟，呛着了大姑。”舅爷爷“呵呵”一笑，不吸不吸。大舅奶奶有些不满，向二舅奶奶瞟去一眼，说：“他多年就这么个习惯，不含着烟袋说不出来话！”舅爷爷说：“不妨事，不妨事。”有奶奶撑腰，一向不敢管教女儿的舅爷爷开始数落起来，说：“我说丽春，这门亲事让你大姑说说，到底怎么样？平安家境好，人也老实，他父亲在我们苏北东南乡算是个有头有脸的，又在村里当着支书，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再说了，你如今有这么体面的工作，不是平安父亲的关系，你能不花钱去县里进修两年？即使你有钱，卫校那个大门恐怕你连进也进不去！”舅爷爷瞅一眼奶奶的脸，然后继续说道：“不错，平安那孩子腿脚不好，可话说回来，人家如果好腿好胳膊的，人家能同意我们这样的地主成分的家庭吗？你好好地想一想！”舅爷爷终于忍不住还是点燃了烟，将烟全部吸进肚子里，憋住，好久才喷出一个烟雾，“再说了，人家平安干着小队会计，什么样的人找不着呢！”舅爷爷看丽春姨姑面目没有表情，便将皮球踢给了奶奶，“让你大姑说说。”奶奶只好说了。奶奶说：“现如今是新社会了，婚姻父母不能包办代替，不过丽春，你也得为你的父母亲想想，聘礼都收了，你不同意传喜那怎么行呢？若是悔亲，将来让你的父母亲在当地怎么立足，在庄亲庄邻面前又怎么能抬得起头？还有，咱们毕竟是受了人家的恩惠的，你父亲说得对，没有平安父亲的帮助，你怎么能在大队当这个赤脚医生呢？即便你觉得再委屈，这门亲事你也得答应。说是为你父母亲，其实也是为你自己。你是个有文化的人，你好好地掂量掂量我的话。”
立业表叔从外面进来，对舅爷爷说：“天不早了，平安家已经来人催了两三遍了。”舅爷爷看着奶奶，奶奶看着丽春姨姑。
一直将头埋在胸前的丽春姨姑终于开口说话，吐出两个字：“我去。”一屋人都长出了一口气，脸上也都舒展一些。
丽春姨姑缓慢地站起身来，面对大家，嘴角一抽，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不曾想，没有成功。
奶奶吩咐道：“她二舅妈，你带丽春去梳洗一下。”又交代，“别忘了，捺一点儿烟脂。喜庆的！”二舅妈兴高采烈地答应着。搀着女儿欲走，奶奶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从带来的包袱里拿出两块花布，让二舅妈拿到丽春的房子里去。二舅妈欢喜得直说好看好看，并替女儿连声致谢。奶奶说：“自家的亲戚，说什么谢呢！”
前后庄相隔不远，也不需什么交通工具，一家人簇拥着丽春姨姑出了门。没走出去多远，平安带着人就在半道上迎着了。我跑在前面，平安的相貌我第一个看到，中等身材，一脸的苍蝇屎（雀斑）。五官猛一看还不错，细一瞧总觉得哪地方有点儿不太对劲儿，可我又说不上来。最要命的是，他胳肢窝夹着一副拐杖，无形之中人就显得矮了些。平安见我蹄过来，许是早已知道我是谁，慌忙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块，塞在我的手里。我接过糖，剥一块放在嘴里，不管不顾他们大人们寒喧，继续向前跑去。
平安家是一片红色海洋，到处都贴满了红纸喜字；不光门上，猪圈上，草垛上，磨盘上，板凳上，箩筐上，就连粪宾、脸盆，所有家什上都有，连花生都染成了红色。反正举曰望去，一片红彤彤的世界。院子当中摆放着一个在我们镇子上也非常稀罕的留声机，没等大人们进门，它就唱了起来：“公社是棵常青藤……”这支歌我也会唱，就随口旁若无人地跟着大声唱了起来：“社员都是藤上的瓜，瓜儿离不开藤，藤儿离不开瓜……”
院外鞭炮声响了起来，我丢下留声机和“常青藤”，急忙向大门口跑去，然后奋不顾身冲进硝烟里捡拾炮仗。奶奶怕散炮炸着我，让大舅奶奶看着我，大舅奶奶非常尽心尽责，一把抓着我的胳膊不放。这时，有人将一把散炮放在我的手心里，我不看也知道那人是平安，因为我听见了拐杖的捣地的声音。他说话很和蔼，说：“小心点儿，别炸着手了。”说着递过来一盒火柴。我感激地望了他一眼，我忽然觉得，平安脸上的苍蝇屎并不是那么难看。
许多陌生的小伙伴眼馋地盯着我手中的炮仗，那一刻，我觉得我真的了不起。我骄傲得像只羽毛艳丽、第一天登上墙头学会打鸣的小公鸡。
我舍不得炮仗就这样不经意地从我的手中溜走，我半天放一个，像条趴在桌子底下等待主人施舍骨头的狗，嗅嗅火药味道之后，然后再放一个，再嗅。当一把散炮化成一股股浓烟烟飞缭纷时，当时不知怎的，心里竟有一种酸酸的感觉。大舅奶奶一脸不高兴，显然是因为我的原因影响了她的正事。我知道大舅奶奶的愁肠，她离婚不离家（一夫不能多妻，新中国成立后政府让离的，与舅爷爷另立门户单过），多少年来的确是够苦的了。虽然丽春姨姑是二舅奶奶生的，她心中多多少少认为丽春姨姑今天传喜，作为大妈，她应该有她应有的位置。这一件奶奶曾经忽略的事情，让大舅奶奶记恨了许多年。
等到我的散炮变成一摊烟灰，丽春姨姑与平安传喜的各种仪式也结束了。院子里的酒席已经摆上了，一共三桌，都是好吃的。那天中午，在灿烂的阳光下，吃得我天昏地黑，饭菜都漫到了脖颈，撑得连路都走不动了！
本来傍晚奶奶准备带着我回去的，立业表叔的驴车都已经套上了，舅爷爷硬是留着我们住一晚，他想趁机让奶奶再劝劝丽春姨姑，以防她心活了。奶奶只好留了下来。我高兴之余，和奶奶提出一个要求，我要和丽春姨姑通腿儿。奶奶一脸严肃的表情，说：“不行，你都多大了啊！”
那夜，奶奶在丽春姨姑的房间里说了多半宿的话，我都睡醒一觉了，奶奶还没有回来。
第二天一早，一家人都忙着早饭，好准备送我们回去，却不见丽春姨姑出来。依奶奶的意思，昨夜说话晚了，让丽春姨姑多睡一会儿吧。舅爷爷不高兴，非让二舅奶奶进屋去喊。多半天，就听见二舅奶奶没人腔的嗷唠”一声惊叫，满屋子的人都感觉到了不祥的预兆，急慌忙涌到了丽春姨姑的房门口……丽春姨姑早已是浑身冰凉，初步估计她是被她药箱里的一种英文名为DiazepamTablets”的东西给安眠了。
丽春姨姑白褂白裤白袜穿戴整齐地躺在床上，静静地好像是睡着了一般；脸如白纸，两腮却红润得很，我知道她之前一定在脸上捺了腼脂，因为我进屋时闯到了脂粉的味道。
结尾
每年清明节，在给我的先人送纸钱的时候，我会单独分出两份金银纸馅，写上表婶与丽春姨姑的名字，然后在纸馅的周围画上圆圈，在向西的方向留个口，传说，这样，在天国的人就能收到钱了。一次，我又去上坟，猛然发现，在去年两处焚烧纸馅的圆圈里，分别长出两株蒲公英来，我只好另辟地方。来年清明，焚烧纸馅的地方又出现两株蒲公英，比以往的那两株更加苗壮威猛。我想将它拔去，不小心被披针形呈羽状的叶子给扎了一下，酸痛至心。我故意在那两株蒲公英的近旁点燃了纸馅，我想烧死它们，以报被刺之仇。
黄昏的山风异常猛烈，熊熊的火光里，我看见了表婶与丽春姨姑，她们相互挽着胳臂，对我微笑着。她们还是那么年轻与美丽，只是目光里多了一些抚媚。我的阴谋没有得逞，纸馅变成灰烬之后，那两株蒲公英依然毫发无损地立在那里。这时，来了一阵风，我看见蒲公英身上白色的羽毛连同纸馅的残灰一起被吹上了天，四散逃离。
（原载《中国铁路文艺》2013年第10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