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的紧张学习很快过去，那天上午，我们全体学员正在会议室举行结业典礼，作为学员代表，刚刚发完言坐回位子上，有人告诉我，说是外面有人找。我出来一看，原来是高小升年迈的父亲。我有些诧异，七八十岁的老人了，大老远地来市里找我，肯定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而且事情还不能小了。公公毕竟是当过多年的村干部，表面上装出没事人似的，将我拉到一个僻静处，慢条斯理地问我还有多长时间学习才能结束？我问是不是家中出了什么事情？公公长叹一口气，说：“二丫，我说出来你可别生气。”我此刻已经沉不住气了，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别说半句留半句的，急死人了！”公公老眼里闪着泪光，说：“小升的老毛病又犯了！”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心想：高小升没什么毛病啊！公公说：“这回比上次还要缠手。”我说：“小升得的什么病？”公公一跺脚，说：“要是得什么病还说什么呢！是小升又干坏事了！”我说：“到底怎么啦？”公公说：“是那个草种又与别的女人胡搞了！”我大吃一惊，问：“是谁？”公公说：“就是董蛮子的闺女董银凤。”我的脑子一下蒙了。公公说：“这次不比上次中学那个女老师，人家银凤告的是强奸，所以小升已经被派出所带走了。”是真是假我也顾不得想了，连结业证也没顾上回去领，就和公公急忙坐长途汽车赶回来了。
派出所的指导员是我中学同学，虽然不同班，平时在一个院子办公，关系还挺好。一进派出所，指导员就与我说了实话，他说：“这次的事情真的有些麻烦，董蛮子亲自带女儿来报的案，而且高小升也承认了一切。我劝你，抓紧去找石县长，让他出面找董蛮子做做工作，听说他们的关系一直不错，只要董家不告，同意私了，这边我就放人。”我说：“我想见见高小升。”指导员让人将高小升带到他的办公室，然后关上门出去了。
高小升一脸胡子老长，我猜他起码有一个多星期没有刮了。他眼窝深陷，目光暗淡，眼神游移，见到我，迟钝的表情没有一点儿惊喜与羞耻，坐在我的面前，眼睛老是盯着白墙上的奖状看，好像他是上级来检查工作似的。
我说：“高小升，你看着我。”他半晌转过脸来，不认识似的瞧我一眼，然后将注意力转移到了窗外。我说：“高小升，你与我说实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你倒好！”他说：“事情是我干的，我认罪，我伏法，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我歇斯底里地喊叫：“你是个大混蛋！”高小升平静地点点头，说：“我是混蛋，我的确混蛋。”稍时又说，“二丫，我辜负了你，我对不起你…．我们离婚吧！”“你觉得离婚就能清除我心中的耻辱吗？”他惨然一笑，说：“要不让我去死，只要我死了，我就不再会丢你的人了也许！”“你他妈的真是个二百五！”我原先想，他见着我一定会泪流满面向我哭诉，或者一脸无辜与悔恨，然而，面前的他却令我十分厌恶，他那种破锥子破摔和不在乎的表情使得我的眼睛里一个劲地往外冒火，我欲哭无泪，即使是有泪，也可能被怒火给烤干了！
我有点儿气急败坏地想，像高小升这样的人，还真的不如死了好！我突然冒出这样的念头，我不去找石小石丢那个人了，让法律审判他吧，让他死在牢里才好呢！
然而，我没有忠于我的思想，后来还是厚着脸皮去找了石小石，顺使将我们家半辈子的积蓄装在了一只信封里托他转交给董蛮子……
银风不再去教育办上班。后来听说去了城里工作，是石小石帮助安插的口。高小升被暂停了工作，落了个党内严重警告处分。也许因为他的原因，我的提拔事情一直没有消息，我曾经多次去找过乡领导，明确表示我真的想是一下环境，哪怕是平调也行。党委书记很有礼貌地安慰我一番，让我再耐心等一等。
我无颜见江东父老。这一天，我突然想到了死。不过，我死我得带着高小升，让他一人留在世上苟且偷生活受罪，我也不放心。
晚饭时，高小升照例喝了不少酒。刚刚找到喝酒乐趣的他，似乎与酒结拜成了把兄弟，每顿必喝，每喝必倒，整日里红光满面，似醉非醉，似醒非醒，似笑非笑，似说非说，一个人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街上已经很少有人走动的时候，高小升的酒意好像已经褪去。我对他说：“好久没有去到三八河洗澡了，你可不可以陪我下河一趟呢？”他说：“我虽说是只早鸭子，但是，只要你想让我去，我一定去。”我说：“三八河里有水鬼，你敢去吗？”他嘴角下意识抽一下，说：“怎么不敢。”略顿又说，“我是个人鬼，还怕它水鬼不成？”我回屋去换了身衣服，然后头里走了。
风清月朗，四处飘来淡淡的庄稼成熟的馨香，这是个令人留恋的夜晚。我还没有下河，高小升就来了，他说：“你今天穿得真漂亮！”他却没有问我今晚游泳为啥没穿游泳衣。我没回答他的话，我觉得今天我们说话比起以往已经够多的了。
我下到水边，回头看一眼他，我说：“这么多年来，你还没有陪我下过一次水呢！”他的香烟叼在唇边，正准各点火，听我这么一说，将香烟收起来，苦笑说道：“今天我舍命陪君子。”我一听“舍命”二字，心里不由一惊，难道他看出了什么？我假装宽他的心，说：“有我这个游泳高手在，你还怕什么呢？”他“嘿嘿”一笑，说：“我不怕。”稍时又说，“你会保护我的，对不对？”
我送给他一只手，他接住了，然后身子随着我的脚步慢慢地向河中心移动着一一水浸到小腿了，水浸道到大腿了，然后浸到了腰眼，浸到了胸脯。他是那么的镇定，丝毫没有一丁点儿迟疑与惊吓，好像他从未怕过水，是一个游泳的老手那样坦然自若。这时，我反而有点儿沉不住气了，河水已经触到了我的唇，我的身子不由自主地漂浮起来，我只要轻轻地用手一带，河水就会浸到他的嘴唇，淹没他的头顶。
月光照射着水面，他那一张好看的脸仍旧是那么沉着与冷静，没有一点儿紧张或者害怕的感觉。事后想，假如他吓得嘴唇发乌，浑身颤抖，也许我会动了恻隐之心，
可他似乎明白我要做什么，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使得我更加愤怒。我心说：高小升你别怪我心狠，是你的随心所欲害了你，当然也害了我。我忽然想说点什么，因为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说了。
我说：“你原来不怕水啊？”
他说：“原来的确是怕，现在不怕了。”我兑：“为什么？”
他兑：“与你在一起，什么都不怕。”我说：“你知道天堂在哪里吗？”他说：“你在哪里，哪里就是天堂！”我说：“你想不想过天堂的日子？”
他说：“这辈子都是你当家做主，这次还是你决定吧！”我说：“我这么做是为了你好。”
他说：“我懂的。”
我说：“我们一起走，彼此都没有什么牵挂。”他说：“你讲得在理。”
我说：“好吧，你先走一步，我随后就来。”他挤出一个笑容。
我的目光与他的目光对接，他微微一笑，这一笑里，包涵了许多的内容。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留给我的最后一个回忆。
我的手不由用了些力。水使冲进他的嘴巴。他似乎想将这条河里水吸干，故意将嘴巴张得很大很大，我听见河水流进他肚子里汩汩的声音，他的肚皮逐渐膨胀起来，他的眼睛睁得好大好大，眼皮上的血管像一条一条拉封在那里游动。他的手抠了一下我的掌心，我明白他的意思，他在向我告别，他真的要走了。我使松开他的手，眼看着他偌大的身体像只乌龟缓缓地沉入水底。我为他送行，也随之潜到下面，因为我发现他的眼睛是睁着的，他的眼球是红色的，晶莹剔透。我用手合上他的双眼。
再次回到上面，我打算最后看一眼这个世上的风景。桥上有个人影在晃动，歇斯底里地唱道：
“在街上，在桥上，在田野中，唱着那无人问津的大谣，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请把我埋在春天里……”
趁高小升没有走远，我得撵他去。刚刚分别一会儿，忧若隔了半个世纪。
我想再次沉入水底，可是我的身体却不听我使唤，又浮上了水面，五次三番，依然如此。我就奇怪了，人想死还那么费难吗？我就想采取高小升的办法，像狮子一样张开大口，恨不能一口将整条河里的水都喝到我的肚子里，然而我被瑞急的河水呛了一口，酸得我泪水迄肆。我睁开双眼，发现我不知什么时候躺在我自己的床上。
高小升不知去了哪里，自从上次董银风那事发生以后，他每天什么时候睡的，又什么时候起的，全然不在我的视线里，我也懒得管他。
去上班的路上，一个邻居风风火火地跑到我的面前，说：“二丫，你快去看看吧，你家高小升掉河里淹死了。”我心里“扑通”一声，忽然想起了早晨那个梦。不过，我也分辨不清，那个梦是梦吗？
安葬了高小升的第二天，县公安局刑警便找到我，让我配合调查。我便将几天前那个梦境向他们诉说了一遍。他们不信，训斥我，说：“现实是现实，梦是梦，不要混为一谈，更何况是人命关天的事情呢？”
我想随高小升到天堂溜一圈，才分别几天，我真的有些想念他了。固然他一次又一次地伤害了我。我告诉负责这个案子的刑警，说：“我撒了谎，梦是我编的。其实，高小升是我拉下水的。”最后怕他们不相信，我又补充，“高小升不会水，我们街上的人都知道。”
我有幸坐上了响着警笛的警车，我与坐在我身旁的警察谈笑风生，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我觉得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见到我所思念的人了，所以心情非常好。
车子到了三八河的桥上时，我与警察商量，能否停一下，我想最后看一看这条小河，也许我这辈子再也不能到这个地方来了。司机善解人意，主动刹住了车。当我将头伸出窗外，我却看见了乡长那张似笑非笑的脸，他寻着身，在向我这个杀人犯招手致意呢。我咳出一口痰，憋足气，向他吐了过去。汽车开动了，我从后视镜子里，看见乡长一边擦着身上的痰液，嘴角不停地骂着什么。我知道他一定在骂我这个坏女人不得好死，或者更恶毒的话。其实，我心里早已经骂过他了，乘人之危玩弄女人，让他烂×……
三
我与石小石约好，第二天去监狱看望一下黄二丫。石小石告诉我，在黄二丫的案子判了之后，他就去了，可是黄二丫谁也不见，所以没有探望成。这回跟着你这位大作家一起去，也许黄二丫能赏个脸呢！我想起信中的内容，问石小石，说：“你说黄二丫怎么这么傻的呢？她主动承认是自己将高小升拉下水的，你说可能吗？”石小石说：“据说当时检察院根本没有起诉她犯罪，她非说这样，而且有证据是她亲手害死了自己男人。”我有好些好奇，问：“什么证据？”石小石说：“在她想害死高小升之前，她男人是有预感的，死前曾留下一首诗。”“什么诗？”“就是曹植那首《七步诗》。不过他改动了一句。”接着石小石念道：“煮豆燃豆其，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林鸟，相煎何太急。”我自语：“黄二丫讲的那个所谓的梦是真是假呢？”石小石问：“什么梦？”我连忙搪塞，说：“等有时间我再单独告诉你吧。”
黄二丫没有给我们面子，还是不愿意见任何人。我与狱警说：“你告诉她，我是×××。”狱警回来说：“不行，她说除非是高小升来了，她才会答应见面。”
回来的路上，我心中还是有点儿愤愤然，这个黄二丫真的不讲情面，我们好心好意来看她，她竟然不领这个情！石小石说：“你别生气。”然后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指着自己的脑袋，“我觉得黄二丫这里出了问题，所以有件事情我一直没敢与她讲实话。”我问：“什么事情？”石小石欲言又止。我说：“我们之间还有什么话不能讲的呢？”石小石说：“其实高小升死得有点儿冤。”“怎么回事？”石小石说：“当初董银凤告他强奸，其实是董银凤设的计？董银凤一直想转正，却一直没能如愿。后来高小升当了教育办的头，为了能让高小升就范，能死心塌地地帮助她，一天趁高小升喝醉酒在办公室睡觉，她将自己衣服撕烂，造成被强奸的假象。高小升虽然不清楚自己做没做那种事，想想之前与中学老师那件事，人掉进屎坑里，不是屎也是屎了。糊里糊涂的，就承认了。”我问石小石，说：“你是怎么知道的？”石小石说：“当初这件事是我出面摆平的。后来，高小升死了之后，董银凤良心发现，与我讲了实情，可我不敢和黄二丫讲实话，我怕她去找董银凤算账。我是这么想的，黄二丫如果知道了真相，她能放过董银凤吗？董银凤的无知害死了高小升，我们不能再做出无知的事情，让董银凤也受到伤害。其实，董银凤已经被自己伤害了，一是良心上的折磨，二个原因，一个被人强奸过的女孩，有谁要她呢？所以到现在她也没有找到对象。”我不由哀叹，假如黄二丫知道事实的真相，不论高小升是自己投河的，还是被他心爱的女人拉下水的，这都是一件令人触目惊心的事情。但愿这个秘密永远是个秘密！
（原载《雨花》2015年第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