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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卷六汉文

高帝求贤诏

西汉文

【导读】

高帝即汉高祖刘邦。刘邦(前256-前195),字季,沛县丰邑(今江苏丰县)人。本文是他发布的一道求贤诏令。文中清楚地说明了诏令求贤的原因、目的,征召的标准和办法。文章清楚地指出“创业需要人才,守业更需要人才。”反映了高祖求贤若渴的诚意和急迫。全文结构严谨,环环相扣。

盖闻王者莫高于周文,伯者莫高于齐桓[1],皆待贤人而成名[2]。今天下贤者智能,岂特古之人乎?患在人主不交故也,士奚由进!今吾以天之灵、贤士大夫定有天下,以为一家,欲其长久,世世奉宗庙亡绝也。贤人已与我共平之矣,而不与吾共安利之,可乎?贤士大夫有肯从我游者[3],吾能尊显之。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御史大夫昌下相国[4],相国酂侯下诸侯王[5],御史中执法下郡守[6],其有意称明德者[7],必身劝,为之驾,遣诣相国府,署行、义、年[8]。有而弗言,觉,免。年老癃病[8],勿遣。

【注释】

[1]伯:同“霸”。[2]待:通“恃”,依靠。[3]游;交游。[4]御史大夫:官名,地位仅次于丞相,负责监察、执法。昌:指周昌。据前人考证,时周昌己任赵相,赵尧任御史大夫。[5]相国酆侯:指肖何,封酂(cuó)侯,时任相国。[6]御史中执法:即御史中丞的初名,位次于御史大夫。[7]意:同“懿”,美。[8]义:同“仪”。[9]癃:疲病。

【译文】

据我所知历来成就帝业的没有超过周文王的,称霸的没有超过齐桓公的,而他们都是依靠贤人的帮助而成就了功名。现在,天下就有贤人和有智慧才能的人,难道仅仅在古代才有贤人吗?问题就在于人主不同他们交接,他们哪能有机会为朝廷效力呢?我靠上天的灵佑,贤士大夫跟我一起平定了天下,使天下成为一家,并想要天下长治久安,世世代代奉祀宗庙,永不断绝。贤士大夫既然已经跟我一道平定了天下,而不跟我一道治理天下,享受国泰民安的利益,这怎么能行呢?贤士大夫中有肯跟我一起治理国家的,我一定要重用他,使他官高名扬。兹布告天下,让大家清楚地了解我的意思。

此诏由御史大夫周昌下达给相国,相国酂侯下达给诸侯王,御史中丞下达给郡守。对那些名声好而又确有完美德行的人,郡守应该亲自劝勉他们,为他们准备好车马,并负责送到相国府,写明他的履历、仪容、年龄。如果有这样的贤士而官吏不向上级报告,一旦发觉,就要受免职的处分。年老病残者,不要选送。文帝议佐百姓诏

西汉文

【导读】

汉文帝即刘恒,是刘邦之子,公元前179-前157年在位,期间,继续高祖时的稳定社会秩序的政策。本文就是他要求百官共同出谋献策,以解决人们粮食缺乏的问题所颁布的诏书。诏书从各个方面探讨了当时粮食缺乏的各种可能,并再三强调农业是国家的根本。反映了他对农业的重视,对民间疾苦的关心。

间者,数年比不登[1],又有水旱疾疫之灾,朕甚忧之。愚而不明,未达其咎。意者朕之政有所失,而行有过与?乃天道有不顺,地利或不得,人事多失和,鬼神废不享与?何以致此?将百官之奉养或费,无用之事或多与?何其民食之寡乏也!夫度田非益寡,而计民未加益;以口量地,其于古犹有余,而食之甚不足者,其咎安在?无乃百姓之从事于末,以害农者蕃[2],为酒醪以靡谷者多[3],六畜之食焉者众与?细大之义,吾未能得其中。其与丞相列侯吏二千石博士议之[4],有可以佐百姓者,率意远思,无有所隐。

【注释】

[1]间者:近年来。比:频,屡屡。[2]末,古代以农为本业,工商为末业。蕃:多。[3]醪(láo):浊酒、米酒。靡:浪费。[4]二千石:汉代对郡守的统称。汉制,郡守俸禄为二千石,习惯上因有此称。博士:官名,掌管书籍文献,通古今史事,出谋划策。

【译文】

近几年来,粮食屡次欠收,又有水旱灾害和疾病瘟疫流行,为此我甚感忧虑。我愚鲁而不明智,尚未觉察到自己的错误。想必是政令有失误,行动有过错吧?也或许是天时不顺,不得地利,人情事理多有乖迁之处,鬼神废弃祭品而不享用吧?为什么竟弄到这个地步呢!也或许是百官的奉养太费,无效用的事办得太多了吧?为什么老百姓的口粮这样缺乏呢!再说,计算一下田亩,并不是太少;计算一下人口,也并没有越来越多。按人口来计算,每个人占有土地的数量比古代还要多,而粮食却远远不足,这弊病究竟在哪里呢?莫非是百姓中因从事商业活动而妨害农业生产的人太多,酿酒耗费谷物的情况多了。牲畜吃掉的谷物也太多吧?这些大大小小的问题,我尚未找出它的轻重主次。务请丞相、列侯、郡守、博士一同商酌,如有可以帮助百姓的办法,你们尽管深入地考虑坦率地发表自己的意见,不要有什么隐瞒。

景帝令二千石修职诏

西汉文

【导读】

汉景帝即刘启,前156-前141年在位。在他统治时期,社会经济有了较大的发展,但仍需进一步提高生产力。本文是他在粮食欠收时颁布的诏令。他认识到粮食不足,衣物不足,人们做坏事的就会多,从而指出农业是国家的根本,并着重整顿吏治,以利于政令的推行。

雕文刻镂,伤农事者也;锦锈纂组[1],害女红者也[2]。农事伤,则饥之本也;女红害,则寒之原也。夫饥寒并至,而能无为非者寡矣。朕亲耕,后亲桑,以奉宗庙粢盛[3]、祭服,为天下先;不受献[4],减太官[5],省繇赋[6],欲天下务农蚕,素有畜积,以备灾害。强毋攘弱,众毋暴寡,老耆以寿终[7],幼孤得遂长。今岁或不登,民食颇寡,其咎安在?或诈伪为吏,吏以货赂为市,渔夺百姓,侵牟万民。县丞[8],长吏也,奸法与盗盗,甚无谓也。其令二千石[9],各修其职;不事官职耗乱者[10],丞相以闻,请其罪。布告天下,使明知朕意。

【注释】

[1]纂组:丝带。[2]女红(gōng):指妇女的纺织刺绣。[3]粢盛:祭器中所盛的谷物。[4]献:汉朝的一种赋税。[5]太官:掌管宫廷膳食的官员。[6]繇:同“徭”。[7]耆:古时称六十岁的人为耆,这里泛指老人。[8]县丞:县令的佐吏,掌文书仓狱。[9]二千石:汉代以此称郡守。[10]耗:同“吒”,昏乱。

【译文】

彩绘装饰,刻木镂金,是要荒废农事的;编织花色繁多的丝带,是要妨害妇女劳作的。农事荒废,是挨饿的根本原因;妇女劳作受妨害,是少衣受冻的根本原因。而饥寒交迫却不违法犯罪的人是很少的。现在,我亲自耕田种地,皇后亲自养蚕种桑,用来供给祭祀所用的祭品和祭服,给天下人做个表率,不接受贡品,削减皇宫的膳食费用,减轻摇役,减少赋税,以求天下的百姓致力于农桑,平时能有粮食储备,以防备灾害的发生。强的不要侵夺弱的,人数多的不要欺侮少数人,老年人终其天年,年幼的能以长大成人。今年收成又不好,老百姓粮食缺乏,这问题到底在哪里?或许是因为任用了奸诈虚伪的人做官吏,他们贪图钱财、行同商贾,掠夺百姓,侵掠万民。县丞是一县吏员之长,如果假借法律违法犯纪,或者包庇恶吏,助盗为盗,那就失去了设置官吏的本意。令郡守各自负起督察的职责;对于玩忽职守,昏乱不明的郡守,丞相要据实上奏,请求追究他的罪责。兹布告天下,使天下人明白我的意思。

求茂才异等诏

刘彻

【导读】

刘彻(公元前156-公元前87),汉武帝,汉景帝的儿子,是我国历史上有作为的皇帝,本文选自《汉书·武帝,纪》,是征召人才的命令。它说明了惟才是举之意,表现了汉武帝的雄才大略,惟我独尊的气概,也隐隐流露出向外开拓、穷兵好武的思想。

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故马或奔踶而致千里[1],士或有负俗之累而立功名。夫泛驾之马[2],跅弛驰之士[3],亦在御之而已。其令州郡察吏民有茂才异等可为将相及使绝国者[4]。

【注释】

[1]奔踶(dì):乘则疾奔,立则踢人,指勇烈难驯之马。踞:踢、蹋。[2]泛驾:马有逸气而不受驾驭。泛,通“覆”。[3]跅(tuò)弛:不受礼俗约束而放纵。[4]茂才:即秀才,避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名讳而改。茂,有“秀”之意。绝国:极远之地,指本国疆土之外的国家。

【译文】

大凡要成就非凡的功业,必定要依靠非凡的人才。所以,马中狂奔猛踢、难以驯服的,往往能日行千里;士大夫中受到世俗讥论的,往往能成就功名。那些不驯服的烈马,无视礼俗的狂士,也不过在于驾驭、控制他们是否方法得当。命令各州郡官长,仔细考察举荐属吏百姓中可任将相和可出使远方国家的出类拔萃的优秀人才。

过秦论(上)

贾谊

【导读】

贾谊(公元前200-公元前168),洛阳人,西汉政论家、文学家。一生抑郁不得志,著有《新书》十卷,代表作有《过秦论》、《论积贮疏》、《治安策》等。过秦即指责秦的过失。《过秦论》全文相承为上、中、下三篇,本文是第一篇。分析了秦国强大及至统一灭亡的史实,总结了秦朝灭亡的根本教训,目的是告诫汉朝统治者以秦为鉴,避免重蹈覆辙。文章采用了铺陈排比的笔法,气势磅礴,以史实为依据有很强的说服力。

秦孝公据殽函之固[1],拥雍州之地[2],君臣固守,以窥周室,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3]。当是时也,商君佐之[4],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5]。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6]。

孝公既没,惠文、武、昭蒙故业[7],因遗策,南取汉中[8],西举巴蜀,东割膏腴之地,收要害之郡。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当此之时,齐有孟尝,赵有平原,楚有春申,魏有信陵[9]。此四君者,皆明智而忠信,宽厚而爱人,尊贤而重士,约从离横[10],兼韩、魏、燕、赵、宋、卫、中山之众。于是六国之士,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之属为之谋,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之徒通其意,吴起、孙膑、带佗、兄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之伦制其兵。尝以十倍之地,百万之众,叩关而攻秦。秦人开关而延敌,九国之师遁逃而不敢进。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于是从散约解,争割地而赂秦。秦有馀力而制其弊,追亡逐北,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因利乘便,宰割天下,分裂河山。强国请服,弱国入朝。

施及孝文王、庄襄王[11],享国之日浅,国家无事。及至始皇,奋六世之馀烈,振长策而御宇内[12],吞二周而亡诸侯[13],履至尊而制六合[14],执敲扑以鞭笞天下[15],威振四海。南取百越之地[16],以为桂林、象郡[17]。百越之君,侥首系颈[18],委命下吏。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19],却匈奴七百馀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于是废先王之道,燔百家之言[20],以愚黔首[21]。隳名城[22],杀豪俊,收天下之兵[23],聚之咸阳,销锋鍉[24],铸以为金人十二,以弱天下之民。然后践华为城,因河为池;据亿丈之城,临不测之溪以为固。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25]。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为关中之固,金城千里[26],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

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27]。然而陈涉,瓮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28]。材能不及中庸,非有仲尼、墨翟之贤[29],陶朱、猗顿之富[30],蹑足行伍之间[31],俛起阡陌之中[32],率罢弊之卒[33],将数百之众,转而攻秦。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天下云集而响应,赢粮而景从[34],山东豪俊[35],遂并起而亡秦族矣。

且夫天下非小弱也,雍州之地,殽函之固,自若也。陈涉之位,不尊于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之君也;锄耰棘矜[36],不铦于钩戟长铩也[37];谪戍之众,非抗于九国之师也;深谋远虑,行军用兵之道,非及曩时之士也。然而成败异变,功业相反。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38],比权量力,则不可同年而语矣。然秦以区区之地,致万乘之权,招八州而朝同列[39],百有余年矣。然后以六合为家,殽函为宫。一夫作难而七庙隳[40],身死人手,为天下笑者,何也?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注释】

[1]秦孝公:名渠梁,前361-前338年在位。任用商鞅变法,使秦国兴盛起来。[2]雍州:古九州之一,包括今陕西、甘肃、青海一带。[3]荒:远方。[4]商君:即商鞅。[5]连衡:指秦分别与东方各国联合以达到各个击破的策略。[6]西河:魏国在黄河以西的领土。[7]惠文、武、昭:指秦孝公之后的惠文王驷、武王荡、昭襄王则。[3]汉中:在今陕西南部及湖北西北部。[9]“齐有孟尝”四句:孟尝:孟尝君田文。平原:平原君赵胜。春申:春申君黄歇。信陵:信陵君魏无忌。[10]约从离横:相约合纵以抗击连衡。[11]施(yì):延续。孝文王:秦昭王之子,即位三日而死。庄襄王前249-前247年在位。[12]策:马鞭。[13]二周:周赧(nǎn)王时周朝分裂为东、西周。西周灭于秦昭襄王五十一年(前256),东周灭于秦庄襄王元年(前249),其实均与秦始皇无关。[14]至尊:帝王之位。六合:天地与四方。指整个中国。[15]敲扑:用刑的杖,短曰敲,长曰扑。[16]百越:亦作“百粤”,散居南方的越族总称。[17]桂林、象郡:均为郡名,在今广西境。[18]侥:同“俯”。[19]蒙恬:秦名将。[20]燔(fán):烧。[21]黔首:古代称老百姓。黔,黑色。[22]隳(huī):毁坏。[23]兵:兵器。[24]鍉(dí):通“镝”,箭头。[25]谁何:指塞卒盘问出入关卡者身份。[26]金城:坚固的都城。[27]殊俗:指边远地区的民族。[28]“然而”四句;陈涉:即陈胜,秦末农民起义领袖。瓮牖(yǒu)绳枢:用瓦盆当窗,用绳子系门枢。喻极贫穷。牖,窗户。迁徙之徒:罚罪到边远地区服役的人。[4]仲尼:孔子名丘,字仲尼。墨翟(dí):墨子名翟。[30]陶朱:春秋越人范蠡辅佐越王勾践灭吴后,弃官经商致富,称陶朱公。猗顿:春秋的富商。[31]蹑:践,履。行伍:古代军队编制,五人为伍,二十五人为行。[32]悦:同“勉”。[33]罢(pí):同“疲”。[34]景:同“影”。[35]山东:崤山以东,此指战国时秦国以外的六国。[36]稷:碎土的木棒。棘矜:棘木做的杖。[37]铦(xiān):锋利。铩:长矛。[38]絜(xié):量物体的粗细。[39]八州;指雍州以外的冀、豫、荆、扬、兖、徐、幽、营八州。[40]七庙:古代天子设七庙供奉祖先。

【译文】

秦孝公凭借殽山、函谷关的险固地势,拥有雍州的土地,君臣牢牢把守本土,暗中探察东周王朝的政权,大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的壮志,并吞八方的雄心。这一时期,商鞅辅佐秦孝公,对内建立法规制度,鼓励农业生产,修造用于攻守的战斗器械;对外实行连衡政策使诸侯互相争斗。于是秦人轻而易举地获取了西河以外大片土地。

秦孝公死后,惠文王、武王、昭襄王继承祖上的基业,沿袭传统的策略,向南攻取了汉中,向西占领了巴蜀,向东割取了肥沃的土地攻占了形势险要的州郡。各国诸侯因此而恐惧,他们集合结盟图谋削弱秦国,不惜用珍奇器具、贵重宝物和富饶土地来招纳天下的贤才,以合纵策略结成同盟,相互配合联成一体。在这一时期,齐国有孟尝君、赵国有平原君、楚国有春申君,魏国有信陵君。这四位都明智、忠贞而讲信用,宽厚爱护百姓,尊敬重用贤能人才,相约以合纵之策瓦解连衡策略,联合了韩、魏、燕、赵、宋、卫、中山等九国的军事力量。于是,六国的人才,其中有宁越、徐尚、苏秦、杜赫等人为他们出谋划策;齐明、周最、陈轸、召滑、楼缓、翟景、苏厉、乐毅等人为他们联络互通信息;吴起、孙膑、带佗、免良、王廖、田忌、廉颇、赵奢等人统率他们的军队。诸侯们曾经以十倍于秦国的土地为后盾,发百万大军,进逼函谷关攻打秦国。秦人开关迎战,九国的军队立即四处逃散不敢进兵。秦国没耗费一枝箭杆,天下诸侯就已陷入困境了。于是合纵离散,盟约解除,争着割让土地贿赂秦国。秦国更是有充足的力量,抓住各诸侯国的弱点,追逐败逃的敌人,杀得积尸遍地,流的血把盾牌都漂浮起来了。秦国乘着胜利的条件和时机,割取诸侯土地,使诸侯国山河破碎。强国只能请求臣服于秦,弱国则直接进入秦国朝拜。

延续到孝文王、庄襄王,因为他们在位时间很短,没有重大事件可记。到了秦始皇时,他继承发扬了先辈六世的功业,真像挥动长鞭赶马似的驾驭天下,吞并东西二周,消灭了诸侯六国,登上至高无上的天子宝座,统治了全国,以严刑峻法役使人民,威震四海。向南攻取百越领土,划为桂林郡、象郡。百越的君主低头受缚,把自己的性命交给秦朝的下级官吏。于是秦始皇派蒙恬到北方修筑长城,将匈奴击退七百余里,以致匈奴人不敢再南下放牧马群,各国的百姓也不敢挑起报复的战争。

于是秦始皇抛弃古代先王的仁爱治国之道,焚烧诸子百家的著作以便使百姓愚昧无知。毁坏各诸侯国的名城大都,杀害六国的杰出人物,收缴全国的兵器,集中到咸阳,销熔刀箭,铸成十二个铜人,以削弱天下人民的反抗力量。然后足踏华山,把它当做城墙;依托黄河,把它当做护城河。凭借着亿丈的高大城墙,下临深不可测的河流,以此作为防守的工事自以为固若金汤。优秀的将领手持硬弓,守卫着险要之地;用忠实的大臣率领精锐兵卒,手持锋利兵刃盘问出入关卡的行人。天下已经平定,按照秦始皇的想法,自以为关中地位的巩固,犹如千里铜墙铁壁,成为子孙、后代称帝称王的万世基业。

秦始皇死后,他的余威还震慑着风俗不同的边远地区。然而,陈涉这个穷苦人家的子弟,家里穷得用破瓮当窗户,用绳子闩门轴,给人家当雇工,后来又成为罚罪到边境的役卒,才能及不上一般人,并非有孔子、墨子的贤能,范蠡、猗顿的财富,只是置身于军队的低层,奋起于村野之间,率领疲困的兵卒,带着数百人的队伍,掉转矛头转而攻打秦朝。他们砍下树木当武器,举起竹竿做旗帜,天下百姓像云一样聚拢在一起,像回声一般响应,背着粮食如影随行一样地跟着他,殽山以东的豪杰,就一起行动把秦朝推翻了。

秦朝的天下并没有缩小削弱,雍州的肥沃土地,殽函的险要地势,还和以前一样。陈涉的地位,并不比齐、楚、燕、赵、韩、魏、宋、卫、中山的国君尊贵;种田的锄头、木棍并不比钩戟长矛锋利;被征发守边的士卒,并不比九国诸侯军队的战斗力更强;深谋远虑,行军用兵的策略,又比不上过去那些能人。然而成败结果却大不相同,功业成就和所具备的智谋实力恰恰相反。如果让般山以东诸侯国和陈涉比较优长短缺、权力大小,那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但是,秦国凭借小小雍州作根据地,取得了皇帝的权柄,招来八州的尊奉,使原来和秦国同样的地位的诸侯入朝称臣,已经一百余年了。然后统一四海成一家天下,函谷关之内成为内宫。不料陈涉一人发难,秦王朝的宗庙被毁掉,国君死在别人手里,成为天下笑柄,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不施行仁义,攻守的形势发生了变化啊。

治安策(一)

贾谊

【导读】

本文又称《陈政事疏》,是从原文节录了其中的一部分。贾谊针对文帝时同姓诸侯王势力逐渐强大,直至威胁到了中央政权的情况,提出了削弱诸侯国的力量,以巩固中央集权的主张。文章正反论证,以古证今,写得辞锋犀利,感情充沛,大胆直言,气势磅礴,是极出色的政论文。

夫树国固[1],必相疑之势,下数被其殃,上数爽其忧:甚非所以安上而全下也。今或亲弟谋为东帝[2],亲兄之子[3],西乡而击[4],今吴又见告矣[5]。天子春秋鼎盛[6],行义未过,德泽有加焉,犹尚如是,况莫大诸侯[7],权力且十此者乎?然而天下少安,何也?大国之王幼弱未壮,汉之所置傅相方握其事[8]。数年之后,诸侯之王大抵皆冠,血气方刚,汉之傅相称病而赐罢,彼自丞尉以上[9],偏置私人,如此,有异淮南、济北之为邪?此时而欲为治安,虽尧舜不治。黄帝曰:“日中必熭[10],操刀必割。”今令此道顺而全安甚易。不肯早为,已乃堕骨肉之属而抗刭之,岂有异秦之季世乎[11]?

夫以天子之位,乘今之时,因天之助,尚惮以危为安,以乱为治;假设陛下居齐桓之处,将不合诸侯而匡天下乎?臣又知陛下有所必不能矣。假设天下如曩时,淮阴侯尚王楚,黥布王淮南,彭越王梁,韩信王韩,张敖王赵,贯高为相,卢绾王燕,陈豨在代,令此六七公者皆无恙,当是时而陛下即天子位,能自安乎?臣有以知陛下之不能也。天下散乱[12],高皇帝与诸公并起[13],非有仄室之势以豫席之也[14]。诸公幸者乃为中涓[15],其次厪得舍人[16],材之不逮至远也。高皇帝以明圣威武,即天子位,割膏腴之地,以王诸公,多者百馀城,少者乃三四十县,德至渥也[17]。然其后七年之间,反者九起。陛下之与诸公,非亲角材而臣之也[18],又非身封王之也。自高皇帝不能以是一岁为安,故臣知陛下之不能也。

然尚有可诿者曰疏。臣请试言其亲者。假令悼惠王王齐,元王王楚,中子王赵,幽王王淮阳,共王王梁,灵王王燕,厉王王淮南,六七贵人皆亡恙,当是时陛下即位,能为治乎?臣又知陛下之不能也。若此诸王,虽名为臣,实皆有布衣昆弟之心[19],虑亡不帝制而天子自为者。擅爵人[20],赦死罪,甚者或戴黄屋[21],汉法令非行也。虽行,不轨如厉王者,令之不肯听,召之安可致乎?幸而来至,法安可得加?动一亲戚,天下圜视而起[22]。陛下之臣,虽有悍如冯敬者[23],适启其口,匕首已陷其胸矣。陛下虽贤,谁与领此?故疏者必危,亲者必乱,已然之效也。其异姓负强而动者,汉已幸胜之矣,又不易其所以然[24]。同姓袭是迹而动[25],既有征矣,其势尽又复然。殃祸之变,未知所移,明帝处之,尚不能以安,后世将如之何!

屠牛坦一朝解十二年[26],而芒刃不顿者[27],所排击剥割,皆众理解也[28],至于髋髀之所[29],非斤则斧。夫仁义恩厚,人主之芒刃也;权势法制,人主之斤斧也。今诸侯王,皆众髋髀也,释斤爷之用,而欲婴以芒刃[30],臣以为不缺则折。胡不用之淮南、济北?势不可也。臣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淮阴王楚最强,则最先反;韩信倚胡[31],则又反:贯高因赵资,则又反;陈豨兵精,则又反;彭越用梁,则又反;黥布用淮南,则又反;卢绾最弱,最后反。长沙乃在二万五千户耳[32],功少而最完,势疏而最忠,非独性异人也,亦形势然也。曩令樊、郦、绛、灌据数十城而王[33],今虽已残亡可也。令信、越之伦列为彻侯而居[34],虽至今存可也。

然则天下之大计可知已。欲诸王之皆忠附,则莫若令如长沙王;欲臣子之勿葅醢[35],则莫若令如樊、郦等。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令海内之势,如身之使臂,臂之使指,莫不制从。诸侯之君,不敢有异心,辐凑并进,而归命天子。虽在细民,且知其安,故天下咸知陛下之明。割地定制,令齐、赵、楚各为若干国,使悼惠王、幽王;元王之子孙,毕以次各受祖之分地,地尽而止。及燕、梁他国皆然。其分地众而子孙少者,建以为国,空而置之,须其子孙生者,举使君之。诸侯之地,其削颇入汉者,为徙其侯国,及封其子孙也,所以数偿之。一寸之地,一人之众,天子亡所利焉,诚以定治而已,故天下咸知陛下之廉。地制一定,宗室子孙,莫虑不王,下无倍畔之心[36],上无诛伐之志,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仁。法立而不犯,令行而不逆,贯高、利几之谋不生[37],柴奇、开章之计不萌[38],细民乡善,大臣致顺,故天下咸知陛下之义。卧赤子天下之上而安[39],植遗腹,朝委裘[40],而天下不乱。当时大治,后世诵圣。一动而五业附[41],陛下谁惮而久不为此?

天下之势,方病大瘇[42]。一胫之大几如要[43],一指之大几如股,平居不可屈信[44],一二指搐,身虑无亡聊[45]。失今不治,必为锢疾[46]。后虽有扁鹊[47],不能为已。病非徒瘇也,又苦跖戾[48]。元王之子[49],帝之从弟也;今之王者[50],从弟之子也。惠王之子[51],亲兄子也;今之王者[52],兄子之子也。亲者或亡分地以安天下,疏者或制大权以逼天子。臣故曰:非徒病症也,又苦跖戾。可痛哭者,此病是也。

【注释】

[1]树国:建立诸侯国。固:强大。[2]亲弟:指淮南厉王刘长,文帝之弟。[3]亲兄之子:指济北王刘兴居,文帝兄刘肥(齐悼惠王)之子。文帝三年(前177)谋反,兵败被杀。[4]乡:通“向”。[5]吴:指吴王刘濞。[6]春秋鼎盛:年龄正轻。[7]莫大:最大。[8]傅相:朝廷派往诸侯国的辅佐官员。[9]丞尉:各级文武官员的副职。此泛指诸侯国官吏。[10]熭(huì):晒干。[11]季世:末世。[12]淆:杂。[13]高皇帝:汉高祖刘邦。[14]仄室:侧室,此指庶子,非正妻所生之子。文帝是高祖薄姬所生。席:凭借。[15]中涓:皇帝身边亲近之臣。[16]厪:同“仅”。舍人:此指门客。[17]渥:厚。[18]角材:比较、衡量才能。[19]布衣昆弟:指诸王认为与刘邦只是兄弟关系,而不认为有君臣之分。[20]爵人:封给人以爵位。[21]黄屋:天子专用的黄缯车盖。[22]圜:同“圆”,睁圆眼睛。[23]冯敬:汉初御史大夫,曾奏刘长谋反,后为刺客所杀。[24]所以然:指分封制度。[25]同姓:即同姓王,刘氏宗族中封王者。此指淮南王刘长、济北王刘兴居。[26]屠牛坦:春秋时屠夫,名坦。[27]顿:同“钝”。[28]理解:关节处。[29]髋髀(bì):大骨。髋,组成骨盆的大骨。髀,股骨。[30]婴:触。[31]韩信倚胡:指韩王信投降匈奴。倚,依靠。[32]长沙:指长沙王吴芮。[33]樊:汉初名将樊哙。郦:郦商,曾任右丞相。绛:绛侯周勃,汉初名将。灌;灌婴,汉初名将。[34]彻侯:侯爵中最高的一等,只享受封地的租税而无兵权。后避汉武帝刘彻讳改为通侯。[35]葅醢(zūhuì):一种刑罚,把人剁为肉酱。[36]倍畔:同“背叛”。[37]利畿:项羽部将,降汉封颍川侯,后反叛被杀。[38]柴奇、开章:两人皆参与淮南王刘长谋反。[39]赤子:婴儿。指幼小君主。[40]委裘:把亡君的常服放在宝座上。[41]五业:指上文所说明、廉、仁、义、圣。[42]瘇(zhǒng):足肿病。[43]胫:小腿。要:通“腰”。[44]信:同“伸”。[45]聊:依靠。[46]锢疾:久治不愈的顽症。[47]扁鹊:战国时名医。[48]跖戾:同“职戾”,足掌反扭不能行走。[49]元王之子:楚元王刘交的儿子刘郢。[50]今之王者:指楚王刘戊。[51]惠王之子:齐悼惠王刘肥的儿子刘襄。[52]今之王者:指齐文王刘则。

【译文】

封立的诸侯国力量强大,必然形成与朝廷相互对立疑忌的局面。在下的诸侯国会屡次遭殃,在上的朝廷也会经常为此担心;这实在不是使皇上放心、保全诸侯的妥当办法。如今有皇上的胞弟图谋自立为“东帝”,亲侄子发兵向西攻击朝廷,眼下吴王抗拒朝廷法令的事又被告发上来了。天子正处在年富力强时期,品行道义没什么过失,恩德遍施于天下,而他们尚且如此,更何况最大的诸侯国权力比上述各国要超过十倍呢?然而天下目前还比较安定,是什么原因呢?是因为大国的诸侯王年龄小还未长大成人,朝廷安插的傅相正掌握政事。几年之后,这些诸侯王大都成年了,血气方刚,朝廷派去的傅相则上了年纪,不得不称病请求免职。国中丞尉以上的职位,诸侯王会安排上自己的亲信。这样,和淮南王、济北王的情况有什么两样呢?这时想要国泰民安,即使尧舜再世也无法办到。黄帝说:“日上中天,一定要抓紧晒物件;持刀在乎,一定要赶快宰割牲畜。”如依此道理行事会推行得顺利又稳妥,下安上全很容易做到。如果不肯及早行动,等到毁弃骨肉亲情而还要拿刀割他们的脖子,这难道和秦末的局势有什么两样吗?

凭着身居天子的权位,乘着现在有利的时机,靠着上天的帮助,尚且担心错把危机当做安定,混乱当做清平。假使陛下处于齐桓公的境地,能不会集合诸侯匡正天下的混乱吗?我知道陛下是一定不能的。假使天下像从前一样,淮阴侯韩信仍做楚王,黥布做淮南王,彭越做梁王,韩信做韩王,张敖做赵王,贯高担任赵国的相,卢绾做燕王,陈稀还在代国,如果上面六七位王公还在世,那时陛下登上帝位,能觉得安全吗?我有理由认为陛下是不能的。秦末天下混乱的时候,高皇帝和诸位英雄一同起义,他并没有像陛下一样有皇帝侧室之子的亲属作为依靠。和他一同起义的诸位,幸运的才能成为贴身倚重的大臣,其次的只能做舍人,是因为才能相差很远。高皇帝凭着圣明威武登上帝位,划出肥沃的土地,封一同起义的诸位为王,封地多的有百余城,少的也有三四十县,恩德十分优厚。然而其后七年间,竟发生了九次反叛事件。陛下和如今的群臣关系,并非您亲自较量过才能而使他们甘心为臣,也不是亲自分封他们为王的。连高皇帝都不能因此而得到一年的安宁,所以我知道陛下也做不到这一点。

但是上面这种情况还会有一种可以推诿的理由,说是与皇帝的关系疏远。那么,我就来说说皇室的亲属诸侯王吧。假使悼惠王仍做齐王,元王仍做楚王,中子仍做赵王,幽王仍做淮阳王,共王仍做梁王,灵王仍做燕王,厉王仍做淮南王,这六七位贵人都还在世,这时陛下登上帝位,能够天下太平吗?我又知道陛下是不能的。像这几位诸侯王,虽然名义上是臣子,实际上都存在着与陛下只是如民间一样的兄弟亲属关系的想法,心中没有不认为自己也可以采用天子制度、做天子之事的。于是,他们擅自封人爵位,赦免死囚,甚至有人竟用起了皇帝的车盖仪仗,汉朝的法令他们不执行。即使法令行得通,但像厉王那样不守法的人,命令他都不肯听,召见他们,他们怎么会来呢?即使来了,法律又怎能施加到他身上呢?如果触动一个亲戚,天下同姓的诸侯王就会怒目惊动起来。陛下大臣中,虽然有如冯敬这样勇敢的人,但刚一开口,利刀就插入他的胸膛了,陛下虽然贤明,又有谁能和您一起来治理这局面呢?所以异姓王必定引起危险,同姓王必定发生叛乱,是事实已经证明的了。异姓王自恃强力谋乏的,朝廷已经侥幸战胜他们,却又不改变导致祸乱的分封制度。同姓诸侯王沿袭异姓王的做法,起来发动叛乱,已经有迹象表明,情况和异姓王时又是一样了。灾祸的变化,不知要转移到何处,圣明天子处于这种地位,尚且不能安宁,后世将怎么办呢?

屠牛坦一天肢解十二头牛而屠刀的锋刃不会变钝的原因,是由于他拆骨割肉都能沿着肉的肌理进刀。碰上髋髀等大骨头,不是用砍刀就是用斧头。仁义恩厚,就好比君主的利刃;权势法制,就好比君主的砍刀、斧头。如今的诸侯王,都好比髋髀那样的大骨头,丢开砍刀、斧头不用,而想拿起利刃来劈开,我认为利刃不是碰出缺口就是折断。为什么仁义恩厚不能用在反叛的淮南王、济北王身上呢?是因为形势不允许。我私下考察以前的事情,大抵是力量强大的先行反叛。淮阴侯韩信做楚王,最强大,就最先反叛;韩王信依仗匈奴支持,接着又反叛;贯高凭借着赵国的实力,接着又反叛;陈稀兵马精锐,接着又反叛;彭越凭借梁国的实力,接着又反叛;黥布凭借淮南国的实力,接着又反叛;卢绾的势力最弱,最后反叛。长沙王吴芮仅有二万五千封户,功劳少却保全最为完好,与皇室关系疏远却对汉朝最忠诚,不仅是因为禀性与众不同,也是所处形势使他这样的。从前假使封给樊哙、郦商、周勃、灌婴几十城为王,如今就说他们家族因为作恶而亡国,也是可能的;如果让韩信、彭越等人处于彻侯的地位,即使至今还能保存下来,也是可能的。

这样,那么治理天下的策略就可以知道了。想要诸侯王都忠诚顺附于汉朝,就莫过于让他们像长沙王那样;想要大臣不要被杀掉,就莫过于让他们像樊哙、郦商那样。想要天下长治久安,莫过于多封诸侯国而又削弱他们的力量。力量弱就易于用道义教育管理,国土小就不会产生反叛邪念。让天下的形势,有如身体指挥臂膀,臂膀指挥手指,没有不听从指挥和节制的。各诸侯王不敢有异心,像辐条集中于轴心一样一同前进,都听命于天子。这样,即使是普通百姓,也知道国家能够安定,所以天下都知道陛下的英明。分割土地定出制度,命令齐、赵、楚各分为若干小国,让悼惠王、幽王、元王的子孙们,全都按次序分别继承祖先分封的土地,直到分完为止。至于燕、梁等其他诸侯国也都照样办理。那些分封地大而子孙少的诸侯国,也把它分成若干小国,先空置在那里,等到有子孙出生,全都让他们占一小国封他为王。诸侯王国的土地,囚犯罪被削而划入朝廷管辖的,就迁移他们的国都,到封他们子孙、为王时,再按侯国应有的数目给予补偿。一寸土地,一个百姓,天子都不占据图利,确实只以定国安邦为目的,所以天下都知道陛下的廉洁。分封土地的制度一定,皇室子孙没有人担心做不上诸侯王,下面没有背叛之心,皇帝也没有诛伐的想法,所以天下都知道陛下的仁厚。法规制定了无人触法,命令颁布了法抵触,贯高、利残那样的反叛之心不会产生;柴奇、开章的作乱阴谋也不会萌发,百姓向善,大臣顺服,所以天下都知道陛下的道义。年幼皇帝坐天下也会安定,扶立遗腹子为君,放置亡故君主的皇袍让臣于朝拜,天下也不会生乱。当今的天下太平无事,后世称诵圣明。只要一采取这样的措施而能成就明、廉、仁、义、圣五项功业,陛下究竟顾忌什么而久久不这样做呢?

目前天下的形势,正苦于诸侯国的规模过大,如人身得了严重浮肿病。一条小腿几乎和腰一样粗,一个脚趾粗得几乎像大腿,平时已无法屈伸,如果遇上一二个脚趾抽搐,就要担心整个身体无所依靠。丧失了如今的机会不予治疗,一定会发展成难治的顽症。日后即使有扁鹊那样的名医,也无能为力了。不仅是苦于严重浮肿,又苦于脚掌反扭而不能走动。元王的儿子,是陛下的堂弟;现在继位的,是堂弟的儿子。惠王的儿子,是陛下胞兄的儿子;现在继位的,是胞兄的孙子。皇室嫡系子孙、有的还没有得到封地以安定天下,而非嫡系子孙却大权在握对天子构成威胁。我所以要说不仅苦于浮肿,而且苦于脚掌反扭不能走动。我前面所说的值得令人痛哭的,就是这种病啊!

论贵粟疏

晁错

【导读】

晁错(前200-前154)颍川(今河南禹县)人,西汉初年著名政论家,文帝时为太子家令,景帝即位后,受到重用,后因主张削藩而被杀。本文是晁错给汉文帝的一个奏议书,阐明了重视农业生产的重要性,提出了重农抑商,奖励粮食生产的办法,文章结构严谨,论述精辟,极具说服力。

圣王在上而民不冻饥者,非能耕而食之、织而衣之也,为开其资财之道也。故尧、禹有九年之水,汤有七年之旱,而国无捐瘠者,以畜积多而备先具也[1]。今海内为一,土地人民之众不避禹、汤,加以亡天灾数年之水旱,而畜积未及者,何也?地有馀利,民有余力,生谷之土未尽垦,山泽之利未尽出也,游食之民未尽归农也。民贫则奸邪生。贫生于不足,不足生于不农,不农则不地著[2],不地著则离乡轻家。民如鸟兽,虽有高城深池,严法重刑,犹不能禁也。夫寒之于衣,不待轻暖;饥之于食,不待甘旨[3];饥寒至身,不顾廉耻。人情,一日不再食则饥,终岁不制衣则寒。夫腹饥不得食,肤寒不得衣,虽慈母不能保其子,君安能以有其民哉?明主知其然也,故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也。

民者,在上所以牧之[4]。趋利如水走下,四方无择也。夫珠玉金银,饥不可食,寒不可衣,然而众贵之者,以上用之故也。其为物轻微易藏,在于把握[5],可以周海内而无饥寒之患。此令臣轻背其主,而民易去其乡,盗贼有所劝,亡逃者得轻资也。粟米布帛,生于地,长于时,聚于力,非可一日成也。数石之重[6],中人弗胜[7],不为奸邪所利。一日弗得,而饥寒至。是故明君贵五谷而贱金玉。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春耕,夏耘,秋获,冬藏。伐薪樵,治官府,给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时之间,无日休息。又私自送往迎来,吊死问疾,养孤长幼在其中[8]。勤苦如此,尚复被水旱之灾,急政暴虐,赋敛不时,朝令而暮改。当其有者,半贾而卖[9];亡者取倍称之息。于是有卖出宅、鬻子孙以偿债者矣[10]。而商贾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粱肉,亡农夫之苦,有阡陌之得[11]。因其富厚,交通王侯[12],力过吏势,以利相倾,千里游敖,冠盖相望[13],乘坚策肥[14],履丝曳缟[15]。此商人所以兼并农人,农人所以流亡者也。今法律贱商人,商人已富贵矣;尊农夫,农夫已贫贱矣。故俗之所贵,主之所贱也;吏之所卑,法之所尊也。上下相反,好恶乖迕,而欲国富法立,不可得也。

方今之务,莫若使民务农而已矣。欲民务农,在于贵粟,贵粟之道,在于使民以粟为赏罚。今募天下入粟县官,得以拜爵,得以除罪。如此,富人有爵,农民有钱,粟有所渫[16]。夫能入粟以受爵,皆有馀者也。取于有馀以供上用,则贫民之赋可损,所谓损有馀,补不足,令出而民利者也。顺于民心,所补者三:一曰主用足,二曰民赋少,三日劝农功。今令民有车骑马一匹者,复卒三人[17]。车骑者,天下武备也,故为复卒。神农之教曰:“有石城十仞[18],汤池百步,带甲百万,而亡粟,弗能守也。”以是观之,粟者,王者大用,政之本务。令民入粟受爵,至五大夫以上[19],乃复一人耳,此其与骑马之功相去远矣。爵者,上之所擅,出于口而无穷;粟者,民之所种,生于地而不乏。夫得高爵与免罪,人之所甚欲也。使天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

【注释】

[1]畜,同“蓄”。[2]地著:附着于土地,不离开故乡。[3]甘旨:味道鲜美:[1]牧:管理的意思。古时把管理百姓称为“牧”。[5]把握:一把大小,意为可以握在手中。[6]石(dàn):重量单位,一百二十斤。[7]中人:中等体力的人。[8]长(zhǎng):养育。[9]贾:同“价”。[10]鬻(yù):卖。[11]阡陌:田界,东西称阡,南北称陌。[12]交通:交结。[13]冠盖:古代官吏的服饰和车乘。[14]乘坚策肥:乘坚固的车子,骑肥壮的马。策:马鞭。[15]曳(yè)缟(gǎo):披丝绸衣服。[16]渫(xiè):分散。[17]复卒:免除兵役。[18]仞:长度单位,七尺为一仞。[19]五大夫:汉承秦制,分为二十等爵,五大夫是第九等爵位。

【译文】

圣明的君王统治下,百姓不挨饿受冻,并不是因为君主自己耕种粮食给他们吃,纺织衣服给他们穿,而是因为他能为百姓开辟创造财富的道路。所以虽然唐尧、夏禹时代发生连续九年的水灾,商汤时代也有过连续七年的旱灾,但是国内却没有饿死饿瘦的人,这是因为国家有充足的粮食贮存,事先作了准备的缘故。如今国家统一,国土之大百姓之多并不比夏禹、商汤的时代少,再加上没有发生连续多年的水旱灾害,然而国家的储备却比不上禹、汤之时,这是什么原因呢?这是因为土地还有潜力没开发,百姓还有余力没发挥,能生长谷物的土地还未完全开垦,山林河川的资源还未全部开发出来,游手好闲的人还没有全部回乡从事农业生产。百姓贫困了就会产生奸邪的念头。而贫困产生于不富足,不富足是由于不从事农业生产,不从事农业生产就不能安心定居乡村,就会离乡背井轻视家园。百姓们像鸟兽那样四处奔散,即使有高峻的城墙,深险的护城河,严厉的法令,酷重的刑罚,还是不能禁止他们去做邪恶的事。人在寒冷时,对于衣着不会奢求轻暖舒适;在饥饿时也不会有了美味才吃;人在饥寒交迫的时候,就不顾廉耻了。人之常情,一天吃不上两顿饭就会感到饥饿,一年到头不添衣服就会受冻。肚子饿了得不到食物吃,身上寒冷得不到衣服穿,即使是慈母也不能保全他的儿子,国君又怎么能保有他的百姓呢?贤明的君主明白这个道理,所以让百姓致力于从事农耕,植桑养蚕,减轻赋税,增加储备,以充实粮仓,防备水旱灾害,因此就能得到民心而拥有人民。

对于百姓,要看君主用什么方法来管理他们。他们追逐利益,就如水往低处流,是不选择东南西北的。那些珠玉金银,饿了不能当食物吃,冷了不能当衣服穿,然而大家都看重它,这是因为君主需要它的缘故。这些东西分量轻体积小,容易收藏,拿在手里,就可以周游天下而没有饥寒的威胁。这就使得臣子轻易地背弃他的君主,百姓轻易地离开自己的家乡,盗贼受到鼓励,犯法的逃亡者有了便于携带的资财。粮食和布匹的原料,生长在土地里,要按季节成长,又要花一定的人力。不是一天就能长成的。几担重的粮食,中等体力的人是扛不动的,所以它不被奸诈邪恶的人所贪图。但是只要一天没有它,马上就要挨饿受冻。因此贤明的君主贵重五谷而轻贱金玉。

如今农民五口之家,家里服役的不少于两人,能耕种的田地不超过一百亩。一百亩的收成不超过一百担粮食。他们春季耕种,夏季耘田,秋季收获,冬季储藏。还要砍柴伐薪,修缮官府的房屋,供给徭役。春天不能避风尘,夏天不能避暑热,秋天不能避阴雨,冬天不能避寒冻,一年四季,没有一天休息。在私人方面,又要交际往来,吊祭死者,探望病人,赡养孤老,养育幼儿,一切费用都从这里开支。如此辛勤劳苦,还要遭受水旱灾害,官府急征暴敛,随时征收则税,早上的命令晚上就更改。当农民有粮食时,只得半价卖出以缴税;当没有粮食时,又只好以加倍的利息去借债纳税。于是就发生出卖田地房产、卖儿子孙、子来还债的事情了。而那些商人,大的囤积货物牟取成倍的利润,小的开店设摊,牟取利润,成天在集市逛游,乘朝廷需用急迫,所卖货物必然加倍地抬高价格出售。因而他们男的不种田地,女的不养蚕织布,穿的一定是华美的衣服,吃的一定是细粮和肉,没有农民的劳苦,却占有田地的收成。他们依仗钱财富厚,交结王侯,势力超过官吏,利用资产相互倾轧,四处邀游,一路之上冠服和车盖相望不绝:乘着坚固的车,骑着壮实的马,脚穿丝鞋,身披绢制的长衣,上述就是商人兼并农民,农民破产流亡的原因。而今的法律是轻贱商人,但商人已经富贵了;法律尊崇农民,但农民已经贫贱。所以世俗所尊贵的,正是君主所轻贱的;官吏所轻贱的,正是法律所尊贵的。朝廷和世俗的想法完全相反,喜好和厌恶正相颠倒,在这种情况下,想要国家富强,法律有效,是不可能的。

当今要做的迫切事情,没有比促使百姓从事农业生产更重要的了。想让老百姓从事农业,关键是使粮食的价格高,提高粮食价格的办法,在于让百姓可以用粮食来用作得赏和免罚的手段。现在募集天下人向官府交纳粮食,交粮就能得到爵位,或是赎免罪行。这样一来,富人有爵位,农民可以得到钱财,粮食也能得到合理流通。那些能够交纳粮食得到爵位的人,都是资财富裕的人。从富人那里索取粮食供朝廷使用,那么贫苦农民的赋税就能减轻,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损有馀补不足”的办法。此令一出,百姓就能得到好处。它符合了人民的心愿,对社会有三点补益:一是国君需用的物资充足,二是农民的赋税减少,三是鼓励人们从事农业生产。现在下令规定,凡百姓出一匹战马的,可以免除家中三个人的兵役。战马是国家的战备所必需的,所以可以免除兵役。神农氏教导说:“有十仞高的石头砌成城墙,有一百步宽充溢沸水的护城河,有一百万全副武装的士兵,但没有粮食,还是守不住城市。”以此看来,粮食,是治国的最重要的物资,国家政务的根本所在。让百姓交纳粮食得到爵位,封到五大夫爵以上,才免除一个人的兵役,这与献给国家一匹战马的功用相比差得太远了。赐封爵位,是国君专有的权力,只要开口,就可以无穷尽地封给百姓;而粮食,由农民耕种,在土地里生长也不会缺乏。得到高的爵位和赎免罪行,是人们非常向往的事,如果让全国百姓都向政府交纳粮食用于边塞,以此取得爵位赎免罪行,那么,不超过三年,边塞的军粮就一定会很充裕了。

狱中上梁王书

邹阳

【导读】

邹阳(约前206-前129)西汉齐人,初事吴王刘濞,上书劝阻吴王谋反,没被采纳,遂投梁孝王,后被人诋毁,下狱,在狱中给梁王写了此信,文中用大量篇幅列举史实,说明偏听的危害,指出知人与不知人的区别,以动摇梁王对谗言的信赖。梁王见到此信后,即释放了他。文章旁征博引,铺张排比,理由充足,极具说服力。

邹阳从梁孝王游[1]。阳为人有智略,慷慨不苟合,介于羊胜、公孙诡之间[2]。胜等疾阳,恶之孝王。孝王怒,下阳吏,将杀之。阳乃从狱中上书曰:

“臣闻‘忠无不报,信不见疑’,臣常以为然[3],徒虚语耳。昔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4]。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食昴[5];昭王疑之[6]。夫精变天地,而信不谕两主,岂不哀哉!今臣尽忠竭诚,毕议愿知,左右不明,卒从吏讯,为世所疑。是使荆轲、卫先生复起,而燕、秦不寤也!愿大王熟察之。”

“昔玉人献宝,楚王诛之:李斯竭忠,胡亥极刑。是以箕子阳狂。接舆避世[7],恐遭此患也。愿大王察玉人、李斯之意,而后楚王、胡亥之听,毋使臣为箕子、接舆所笑。臣闻比干剖心[8],子胥鸱夷[9],臣始不信,乃今知之。愿大王熟察,少加怜焉。”

“语曰:‘有白头如新,倾盖如故[10],’何则?知与不知也。故樊於期逃秦之燕,藉荆轲首以奉丹事[11];王奢去齐之魏,临城自刭,以却齐而存魏[12]。夫王奢、樊於期,非新于齐、秦,而故于燕、魏也,所以去二国死两君者,行合于志,慕义无穷也。是以苏秦不信于天下,为燕尾生[13];白圭战亡六城,为魏取中山[14]。何则?诚有以相知也。苏秦相燕,人恶之燕王,燕王按剑而怒,食以駃騠[15]。白圭显于中山,人恶之于魏文侯,文侯投以夜光之璧。何则?两主二臣,剖心析肝相信,岂移于浮辞哉!”

“故女无美恶,人入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嫉。昔司马喜膑脚于宋,卒相中山[16];范雎拉胁折齿于魏,卒为应侯[17]。此二人者,皆信必然之画,捐朋党之私,挟孤独之交,故不能自免于嫉妒之人也。是以申徒狄蹈雍之河[18],徐衍负石入海[19],不容于世,义不苟取比周于朝[20],以移主上之心。故百里奚乞食于道路,穆公委之以政;宁戚饭牛车下,桓公任之以国[21]。此二人者,岂素宦于朝[22],借誉于左右,然后二主用之哉?感于心,合于行,坚如胶漆,昆弟不能离,岂惑于众口哉!”

“故偏听生奸,独任成乱。昔鲁听季孙之说逐孔子[23],宋任子冉之计囚墨翟[24]。夫以孔、墨之辩,不能白免于谗谀,而二国以危。何则?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也。秦用戎人由余而伯中国[25],齐用越人子臧而强威、宣[26]。此二国岂系于俗,牵于世,系奇偏之浮辞哉?公听并观,垂明当世。故意合则吴、越为兄弟,由余、子臧足矣;不合则骨肉为仇敌,朱、象、管、蔡是矣[27]。今人主诚能用齐、秦之明,后宋、鲁之听,则五伯不足侔[28],而三王易为也[29]。”

“是以圣王觉寤,捐子之之心[30],而不说田常之贤[31],封比干之后,修孕妇之墓[32],故功业覆于天下。何则?欲善无厌也。夫晋文亲其仇,强伯诸侯;齐桓用其仇[33],而一匡天下。何则?慈仁殷勤,诚加于心,不可以虚辞借也。至夫秦用商鞅之法,东弱韩、魏,立强天下,卒车裂之;越用大夫种之谋,禽劲吴而伯中国,遂诛其身[34]。是以孙叔敖三去相而不悔[35],於陵子仲辞三公为人灌园[36]。今人主诚能去骄傲之心,怀可报之意,披心腹,见情素,堕肝胆,施德厚,终与之穷达,无爱于士,则桀之犬可使吠尧[37],跖之客可使刺由[38]。何况因万乘之权,假圣王之资乎?然则轲湛七族[39],要离燔妻子[40],岂足为大王道哉!”

“臣闻明月之珠,夜光之璧,以暗投人于道,众莫不按剑相眄者。何则?无因而至前也。蟠木根柢,轮囷离奇[41],而为万乘器者,以左右先为之容也[42]。故无因而至前,虽出随珠、和璧,只怨结而不见德;有人先游,则枯木朽株树功而不忘。今夫天下布衣穷居之士,身在贫羸,虽蒙尧、舜之术,挟伊、管之辩,怀龙逢、比干之意[43],而素无根柢之容,虽极精神,欲开忠于当世之君,则人主必袭按剑相眄之迹矣。是使布衣之士,不得为枯木朽株之资也。是以圣王制世御俗,独化于陶钧之上[44],而不牵乎卑乱之语,不夺乎众多之口。故秦皇帝任中庶子蒙嘉之言以信荆轲,而匕首窃发;周文王猎泾、渭,载吕尚归,以王天下。秦信左右而亡,周用乌集而王[45]。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46],驰域外之议,独观乎昭旷之道也。今人主沉谄谀之辞,牵帷墙之制[47],使不羁之士,与牛骥同皂[48]。此鲍焦所以愤于世也[49]。”

“臣闻盛饰入朝者,不以私污义;底厉名号者[50],不以利伤行。故里名‘胜母’,曾子不入[51];邑号‘朝歌’,墨子回车[52]。今欲使天下寥廓之士,笼于威重之权,胁于位势之贵,回面污行。以事谄谀之人,而求亲近于左右,则士有伏死堀穴岩薮之中耳[53],安有尽忠信而趋阙下者哉[54]?”

【注释】

[1]梁孝王:汉文帝次子刘武,景帝的同母弟,被封梁王。[2]羊胜、公孙诡:都是梁孝王的门客。[3]常:通“曾”,曾经;[4]太子畏之:荆轲临行前因等候朋友而未速行,太子丹曾担心荆轲中途变卦。[5]“卫先生”二句:公元前260年,秦将白起率军大破赵军于长平,于是派谋土卫先生回国,请求奉昭王增援兵粮,以乘胜灭赵,但被秦相范雎从中阻挠。传说卫先生的诚心感动了上天,出现太白星侵入昴星座的异常天象。[6]昭王疑之:秦昭王不信任卫先生,致使卫遭害死。画:谋画。太白:金星;昴:星宿名,二十八宿之一。食:侵蚀。[7]接舆:楚国隐士,人称“楚狂人”。[8]比干:殷纣王叔父,因极力谏纣王被剖心而死。[9]子胥:即伍子胥,他因直谏而得罪吴王夫差,被赐死。死后尸体被装入皮袋,抛入江中。鸱(chī)夷:皮口袋。[10]倾盖如故:指二人在路上相遇,初次见面就好像一见如故。盖,车上的伞盖。二车相遇,车主交谈,伞盖就倾斜。[11]“故樊於期”二句:秦将樊於期因得罪秦王,避祸燕国。秦王下令以重金悬赏,购求樊於期的头。太子丹派荆轲刺杀秦王,荆轲建议献樊於期的头,以取得秦王信任,樊於期知情,自刎而死。[12]“王奢”三句:齐国大臣王奢,以得罪齐王,逃到魏国。后齐军攻打魏国,王奢不愿为顾惜自己而连累魏国,登上城楼,在军前自刎而死。[13]尾生:鲁国人。他曾与一女子约于桥下,女子没来,洪水涨起,尾生坚持不离开,终于抱着桥柱被淹死,尾生由此被人们视做遵守信用的典范。[14]“白圭”二句:战国时中山国大将白圭,在战争中丢掉六座城池,困君要杀他,他就逃到了魏国。魏文侯厚待他,后来他帮助魏国消灭了中山国。亡:丢失。[15]驮騠(juétí):良马名。[16]“昔司马喜”二包,战国时人司马喜,在宋国受到膑刑,后来先后三次作中山国的相。膑:古代肉刑之一,砍掉膝盖骨。[17]“范雎(jū)”二句:战国时魏国人范雎随中大夫出使齐国,回国后被怀疑向齐国泄密,而受毒刑拷打,以致肋骨和牙齿都被打断。范雎后来逃到秦国,被封为应侯。拉:折断。[18]申徒狄:古代贤人。蹈雍之河:跳入雍水漂流到黄河。雍,黄河支流。[19]徐衍:相传是周末人。[20]比周:结党勾结。[21]“宁戚”二句:春秋时卫国人宁戚,到齐国经商,夜晚边喂牛边唱歌,被齐桓公听到,交谈后受到赏识,被任为大夫。[22]素宦:一向为官。[23]“昔鲁”句:齐国选了八十多名美女给鲁定公,致使鲁定公怠于政事。孔子为此弃官离开鲁国。[24]“宋任”句:本句所说之事不详。墨翟(dí):即墨子,墨家学派的创始人。[25]“秦用”句:由余原是晋国人,早年逃到西戎,戎王派他到秦国考察,秦穆公看他是个人才,用计拉拢他为秦国效劳,后来靠他消灭许多国家,成就霸业。伯:通“霸”。[26]“齐用”句:本句所说之事不详。威、宣:指齐威王和齐宣王,是两位有作为的齐国君主。[27]朱、象、管、蔡:指丹朱、象、管叔、蔡叔四个人。丹朱是尧的儿子,因不肖,尧不愿传位给他而禅位给舜。象是舜的后母弟,传说他曾想谋害舜。管叔、蔡叔都是周武王之弟,武王死,成王即位,周公摄政,二人发动叛乱,后周公东征,诛杀武庚、管叔,放逐蔡叔。[28]五伯:即春秋五霸,一般是指齐桓公、晋文公、秦穆公、宋襄公、楚庄王。侔:比并,相比。[29]三王:指夏禹、商汤、周文王。[30]子之:战国时燕国的丞相,他曾骗得燕王哙的信任,使哙让王位给他,结果燕国大乱。[31]田常:即陈恒,春秋时齐国大臣,齐简公很赏识他,他却杀了简公,篡夺齐国政权。[32]修孕妇之墓:殷纣王残暴无道,曾剖孕妇之腹以观胎儿。周武王灭殷后,为被害孕妇修墓。[33]晋文亲其仇:晋文公重耳为公子时,宫中小臣勃鞮受晋献公之命杀害重耳,重耳跳墙逃脱,被勃鞮斩断衣袖。后来重耳回国即位,不念旧恶,传为美谈。[34]“越用”三句:文种是战国时越国大夫,曾辅佐越王勾践击败吴国。后勾践疑忌文种功高望重,令其自杀。禽:通“擒”。[35]孙叔敖:春秋时楚庄王的大臣,曾三次为相而又三次免职,他为相不喜,去相也不怨恨。[36]於(wū)陵子仲:即陈仲子,战国时齐国人,隐居不仕。楚王曾派使者以重金聘他为相,他却举家逃走去为人灌园。三公:泛指朝廷要职。周代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公,汉代以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为三公。[37]情素:即情愫,真诚的感情。[38]跖(zhí):春秋末鲁国人,相传是当时的大盗。由:许由,古代的贤人,相传尧要把天下禅让给他,被他拒绝。[39]轲:指刺杀秦王的荆轲。湛(chén):同“沉”,消灭。七族:从曾祖到曾孙。[40]要离:春秋时吴国人。吴王阖闾派他去刺杀庆忌,他为接近庆忌,让公子光斩断自己右手,烧死自己妻子儿女,假装犯罪逃走。燔(fán):焚烧。[41]轮囷(qūn):盘绕屈曲的样子。[42]容:装饰打扮。[43]龙逢(péng):即关龙逢,夏朝的贤臣,因极谏夏桀而被囚杀。[44]陶钧:陶工使用的转轮,比喻对事物的控制和调节。[45]乌集:乌鸦聚集在一起,此指偶然相识。[46]挛拘:不知变通。指吕尚说的羌族方言。[47]帷:床帐,借指近臣宫妃。庙:通“墙”,官墙。借指近臣。[48]皂;喂牛马的食槽。[49]鲍焦:春秋时齐国人,廉洁的高士,耕田而食,穿井而饮,非妻所织不穿,愤世嫉俗,抱木而死。[50]底厉:同“砥砺”,磨刀石。这里是磨炼修养的意思。[51]曾子:即曾参,孔子的弟子是著名的孝子。[52]“邑号”二句:墨子主张“非乐”,有次他驱车来到朝歌(今河南淇县)认为这个地名和自己的主张冲突,马上回车避开。[53]堀:同“窟”。薮:湖泽。[54]阙下:宫墙下,借指君王。

【译文】

邹阳在梁孝王府中做门客。邹阳为人聪明有智谋,胸怀大志而不随便与人苟且迎合,同处于羊胜、公孙诡这些门客之间。羊胜等人嫉妒邹阳,在孝王面前说他的坏话。孝王发怒,把邹阳交给狱吏定罪,就要杀死他。邹阳就在狱中写信给孝王,说:

“我听说‘忠心不会得不到好报,诚实不会被怀疑’,我曾经认为这话是对的,现在看来,谁知只是句空话而已。从前荆柯仰慕燕太子丹的义气,要为他报仇,他的诚心感动上天,以致出现白虹穿过太阳的景象;而太子丹却还怕他不去刺杀秦王。卫先生为秦国谋画长平之役的战事,他的忠心使得上天出现太白星侵入昴宿的吉相;而秦昭王却要怀疑他。他们的精诚使天象都发生了变化,而两位君主还是不信任他们,这难道不是很悲哀吗?现在我竭尽忠诚,把自己的意见全部说出来希望您理解,然而大王不能察明真相,终于听从狱吏的审讯之词,使我受到世人的怀疑。这是让荆柯和卫先生的事再度发生,而燕太子丹和秦昭王仍然不觉悟啊!希望大王仔细明察。”

“从前卞和向楚王进献宝玉,楚王惩办他被砍掉双脚;李斯为秦国竭尽忠心,胡亥对他处以极刑。因此箕子假装疯癫,接舆隐居避世,是怕遭受这种祸害啊。希望大王能明察卞和、李斯的心意,不要像楚王和胡亥那样的偏听偏信,不要使我被箕子、接舆嘲笑。我听说忠臣比干被挖心,功臣伍子胥的尸体被装进皮袋扔到江中,开始我还不相信,现在才清楚了这是件真事。希望大王仔细明察,对我稍加怜惜。”

“俗话说:‘有的人相处到老,相互还和新相识的一样;有的人停车偶尔交谈一次,就像老朋友一样。’为什么呢?关键在于理解和不理解啊!因此樊於期从秦国逃到燕国,把自己的头借给荆柯来成全太子丹完成刺秦王的大事;王奢离开齐国来到魏国,在城头自杀,以便使齐国退兵保存魏国。王奢和樊於期对齐国和秦国并不是新交,对燕国和魏国并不是老交情,之所以离开齐秦二国而为燕丹和魏文侯报效以死,是因为他们与燕、魏国君的行为和志向相合,仰慕道义之心无限深厚。所以苏秦对天下人都不讲信义,而对燕国却是像尾生那样极守信用;白圭作战中丢失六座城市,到了魏国却帮助魏国夺取了中山国。为什么呢?确实是因为在燕魏有知心的人啊!苏秦作燕国丞相时,有人对燕王说他的坏话,燕王手按宝剑发怒,相反把艮马驮马乏的肉赐给苏秦吃。白圭因攻取中山国而在魏国显贵,有人对魏文侯说白圭的坏话,魏文侯相反赐给白圭夜晚发光的璧玉。为什么呢?就是因为两位国君和两位大臣之间能够推心置腹、彼此信任,哪里会因没有根据的流言蜚语而变心呢!”

“所以女子不管美或丑,一入宫中就被人嫉妒;士人不管贤不贤,一入朝廷就会被人嫉恨。从前司马喜在宋国受过膑刑,最后做了中山国的丞相;范雎在魏国被打断肋骨打掉了牙齿,后来到秦国被封应侯。这两个人,都坚信自己一定会成功的谋划,抛弃结党拉派的私情,以孤独清高的态度与人交往,因此难免不成为受别人嫉妒的人。所以申徒狄跳进雍水漂到黄河,徐衍背着石头跳进大海,他们不能为当世所容,却坚持正义,不肯苟且在朝廷结党来改变君主的主意。因此百里奚在路上行乞,秦穆公却把政事托付于他;宁戚在车下喂牛,齐桓公却委任他治理国家的重任。这两个人,难道是一向在朝廷做官,借助同僚们说好话,然后才得到两位国君任用的吗?心灵相互感应,行为相互符合,关系牢固如胶似漆不可破,就是亲兄弟也不能离间,哪里会被众人的口舌所迷惑呢?”

“所以偏听偏信会产生奸邪,信任少数人会酿成祸乱。从前鲁国君主听信季刊的话而把孔子赶走,宋国君主采用子冉的计谋囚禁了墨子。以孔子、墨子的能言善辩,尚且不能免遭谗毁,致使鲁国、宋国陷于危险的境地。这是为什么呢?众口一辞足以使金子熔化,积年累月的诽谤足以使骨头销蚀啊。秦国重用戎人由余而称霸天下,齐国重用越人子臧而威王、宣王强盛一时。这两个国家,哪里被俗见所束缚,被世人所牵制,被片面不实的言论所左右呢?公正地听取意见,多方面地观察情况,就能为当世留下明察的典范。所以意见相投,吴国和越国可以成为兄弟,由余、子臧就是例子;心意不合,亲骨肉也会像仇敌一样,丹朱、象、管叔、蔡叔就是这种情况。而今国君真能采取齐国、秦国君主的明智做法,而抛弃宋国、鲁国君主的偏听偏信,那么春秋五霸的事业不足以相比,而夏商周三王的事业是不难做到的。”

“因此圣明的君王醒悟到这一点,抛弃子之那样的‘忠心’,也不欣喜田常那样的‘贤能’,像周武王那样封赏比干的后代,修建被残害的孕妇的坟墓,所以功业覆盖天下。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们向善之心永无满足的时候。晋文公亲近以前的仇人,终于在诸侯中称霸;齐桓公重用以前的仇人,最终成就匡正天下的霸业。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他们慈善仁义,情意恳切,心地真诚地对待别人,不是用虚伪的言辞可以替代的。至于泰国采用商鞅变法,向东削弱韩国、魏国,很快成为天下的强国,但商鞅最终却被车裂而死;越国采用大夫文种的计谋,征服强劲的吴国而称霸中原,但文种本人终究被杀。因此利、叔敖虽然三次被免去相位却不怨悔,於陵子仲推辞掉三公的高官而自愿去为人浇灌菜园。而今国君如果真能够去掉骄横傲慢的心理,让人怀着报答他的心意,袒露心迹,表现出真情,披肝沥胆,厚施恩德,始终与人同甘共苦,对士人无所吝惜,那么,就能让夏桀的狗冲着尧狂吠,盗跖的门客去刺杀许由。何况还依凭君主的权势,又借助圣王的地位呢?这样看来,荆柯不怕灭七族,要离甘愿烧死妻子儿女的事,还有必要对大王提及吗!”

“我听说把明月珠、夜光壁在夜里扔到路上,行人没有不乎按宝剑怒目相对的。这是为什么呢?是由于它们无缘无故突然来到面前。弯曲的树枝树根,形状弯曲离奇,倒成为天子喜欢的器物,是因为君主身边的人已经事先为它们雕饰了一番。因此无缘无故来到面前,即使投出的是随侯珠、和氏璧那样的宝贝,也只会结下怨仇而不会使人感恩;假如有人事先宣扬,那么即使是枯木朽株,也能建立功绩而令人难忘。现在天下处于穷困境地的士人,又贫穷又有病,即使胸怀尧、舜的治国方略,拥有伊尹、管仲的辩才,怀有关龙逢、比干的忠心,但一向没有像树根那样经过装饰,没有人为之宣扬,尽管用尽精神,想效忠当代君主,那么君主也一定会蹈袭按宝剑斜目看的态度来对待他们。这样就使得普通士人连枯木朽株的资质也没有了。所以圣明的君王统治天下,要像陶工转动轮子那样独立操纵,而不被愚昧昏乱的言辞所牵制,不为众说纷纭而动摇。所以秦始皇听信中庶子蒙嘉的话而信任荆轲,发生了被暗藏匕首行刺的事情;周文王在泾水、渭水间打猎,遇到了吕尚把吕尚带回国予以重用,因而称王于天下。秦王轻信左右近臣而亡国,周文王任用偶然相识的人,而称王天下。这是为什么呢?是因为周文王能够越过固执有偏见的意见,听取中原以外的议论见解,独自看到了光明宏大的道理。而今君主沉湎在阿谀奉承的赞扬声中,受到妃妾近侍的牵制,使得狂放不羁的人才与牛马同槽。这就是鲍焦愤世嫉俗的原因。”

“我听说衣着庄重上朝的大臣,不会以私情玷污道义;修养德行注重名声的人,不会因为贪图私利败坏操行。所以有个里巷叫‘胜母’,曾子便不进去;有座城邑称为‘朝歌’,墨子就掉转车头不肯进城。而今想让天下志向高远的士人,被有权有势者所笼络,被地位显贵者所胁制,改变态度,玷污品行,去侍奉阿谀奉承之人,来求得亲近君主,那么,士人只有隐居在山洞草泽之间直到老死而已了,哪里还会有人竭尽忠心而投奔朝廷的呢?”

上书谏猎

司马相如

【导读】

司马相如(前179-前117年),字长卿,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人,西汉著名的辞赋家,《子虚》、《上林》为代表作,后人辑为《司马文园集》,本文是他向汉武帝呈上的一道劝谏射猎的奏疏。文章从关心武帝的安全角度着笔,语气婉转诚恳,文词质朴简洁,是谏猎疏中的佳品。

相如从上至长杨猎[1]。是时天子方好自击熊豕[2],驰逐野兽。相如因上疏谏曰:

“臣闻物有同类而殊能者,故力称乌获[3],捷言庆忌[4],勇期贲、育[5]。臣之愚,窃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阻险,射猛兽,卒然遇逸材之兽[6],骇不存之地,犯属车之清尘[7],舆不及还辕,人不暇施巧,虽有乌获、逢蒙之技不得用[8],枯木朽株尽为难矣。是胡、越起于毂下[9],而羌、夷接轸也[10],岂不殆哉?虽万全而无患,然本非天子之所宜近也。”

“且夫清道而后行,中路而驰,犹时有衔橛之变[11]。况乎涉丰草,邱丘墟,前有利兽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其为害也不难矣。夫轻万乘之重[12],不以为安,乐出万有一危之涂以为娱[13],臣窃为陛下不取。盖明者远见于未萌,而智者避危于无形[14],祸固多藏于隐微,而发于人之所忽者也。故鄙谚曰:‘家累千金,坐不垂堂[15]。’此言虽小,可以喻大。臣愿陛下留意幸察。”

【注释】

[1]长杨:宫名,故址在今陕西周至。[2]豕(shǐ):猪,此指野猪。[3]乌获:战国时秦国的大力士,能力举千钧。[4]庆忌:春秋时吴王僚之子,跑路极快,连马都追不上。[5]贲、育:战国时卫国的勇士孟贲、夏育。[6]逸材:能力超群之才。此指猛兽。[7]属车:皇帝的随从车队。[8]逢(páng)蒙:夏代善于射箭的武士。[9]毂(gǔ):车轮中心的圆木,此代指车。[10]轸(zhěn):车厢的底框,此代指车。[11]衔:马嚼,放在马口内用来勒马的铁具。橛(jué):车钩心,固定车厢底部和车轴之间的木橛。变:指出事故。[12]万乘(shèng):一万辆战车。古代只有天子可拥有万辆战车,此代指皇帝。[13]涂:通“途”。[14]知:同“智”。[15]垂堂:靠近屋檐下。

【译文】

司马相如随从皇帝到长杨宫打猎。这时候天子正喜欢亲自射击熊和野猪,驾车追逐野兽。司马相如因而上了一道奏疏进谏说:

“我听说事物中有类别相同但能力却超常的情况,所以论力气要举出乌获,论快捷要说起庆忌,论勇敢一定要数孟贲、夏育。我很愚蠢,私下认为人类中既然有这种情况,而野兽也应如此。而今陛下喜欢登涉险峻难行之地,射击猛兽,如果突然遭遇特别凶猛的野兽,它们在不能活命的处境中被惊骇,从意想不到的地方窜出来侵犯了圣驾,车子来不及掉头,卫士们顾不上施展本领,那时候,即使有乌获、逢蒙的本领也无法使出来,就连枯树朽枝也都要与您为难了。这就像胡人越人从车轮下窜出,羌人夷人紧跟在车子后面袭击,岂不危险吗?即使非常安全而没有危险,但是这种事情原来就不是天子应该接近的啊。”

“再说天子出行要先清除道路然后才上路,在大路中间驰驱,还常常会发生拉断马嚼、车钩心滑出之类的事故。何况打猎时要跋涉在丰密的草丛中,驰骋于高低不平的丘陵上,前面有猎获野兽的快乐引诱,而心里又没有防患的准备,这样就很容易造成灾难了。现在如不以天子尊贵的地位为重,不安于此,却乐于外出到可能发生意外事故的道路上去以为有趣,我私自以为陛下这样做是不可取的。大凡聪明的人在事情尚未萌发之时就能预见到,智慧的人在危害尚未形成时就能避开它,灾祸大都原来就是潜藏在细小隐蔽之处,发生在人们疏忽大意之时。所以俗语说:‘家积千金财产,不敢在檐下坐。’此话虽然说的是小事,却可以比喻大道理。我希望陛下能留心明察这一点。”那我就感到很荣幸了。

答苏武书

李陵

【导读】

李陵(?-前74年),字少卿,西汉陇西成纪(今甘肃泰安)人。是汉代名将李广的孙子,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率五千步兵与匈奴主力作战,战败投降。苏武(前140年-前60年),字子卿,西汉杜陵(陕西西安东南)人,天汉元年出使匈奴,被扣留十九年,因他坚贞不屈,最终获释回汉,本文是他回汉后曾写信给李陵,劝他回汉,李陵以此信作答,文中表达了他对故国的眷恋,抒发了负屈含冤的感慨,指出汉武帝任人唯亲以致造成此种结果。全文感情激愤,文笔凄楚委婉。后人对此文是否为李陵所作提出质疑,多认为是伪作。

子卿足下[1]:勤宣令德[2],策名清时[3],荣问休畅[4],幸甚,幸甚!远托异国,昔人所悲,望风怀想,能不依依!昔者不遗,远辱还答[5],慰诲勤勤,有逾骨肉。陵虽不敏[6],能不慨然!

自从初降,以至今日,身之穷困,独坐愁苦。终日无睹,但见异类[7]。韦鞲毳幕[8],以御风雨;羶肉酪浆[9],以充饥渴。举目言笑,谁与为欢?胡地玄冰[10],边土惨裂,但闻悲风萧条之声。凉秋九月,塞外草衰,夜不能寐,侧耳远听,胡笳互动[11],牧马悲鸣,呼啸成群,边声四起。晨坐听之,不觉泪下。嗟乎子卿!陵独何心,能不悲哉!

与子别后,益复无聊。上念老母,临年被戮[12];妻子无辜,并为鲸鲵[13]。身负国恩,为世所悲。子归受荣,我留受辱,命也何如!身出礼义之乡,而入无知之俗;违弃君亲之恩,长为蛮夷之域。伤已!令先君之嗣[14],更成戎狄之族[14],又自悲矣!功大罪小,不蒙明察,孤负陵心区区之意[16]。每一念至,忽然忘生。陵不难刺心以自明,刎颈以见志,顾国家于我已矣,杀身无益,适足增羞,故每攘臂忍辱[17],辄复苟活。左右之人,见陵如此,以为不入耳之欢,来相劝勉。异方之乐,只令人悲,增忉怛耳[18]!

嗟乎子卿!人之相知,贵相知心。前书仓卒,未尽所怀,故复略而言之。昔先帝授陵步卒五千,出征绝域,五将失道,陵独遇战。而裹万里之粮,帅徒步之师,出天汉之外,入强胡之城;以五千之众,对十万之军,策疲乏之兵,当新羁之马。然犹斩将搴旗[19],追奔逐北,灭迹扫尘,斩其枭帅,使三军之士视死如归。陵也不才,希当大任,意谓此时,功难堪矣。匈奴既败,举国兴师,更练精兵,强逾十万,单于临阵,亲自合围。客主之形,既不相如;步马之势,又甚悬绝。疲兵再战,一以当千,然犹扶乘创痛,决命争首。死伤积野,余不满百,而皆扶病,不任干戈。然陵振臂一呼,创病皆起,举刃指虏,胡马奔走。兵尽矢穷,人无尺铁,犹复徒首奋呼,争为先登。当此时也,天地为陵震怒,战士为陵饮血[20]。单于谓陵不可复得,便欲引还。而贼臣教之[21],遂使复战,故陵不免耳。

昔高皇帝以三十万众,困于平城。当此之时,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犹七日不食,仅乃得免。况当陵者,岂易为力哉?而执事者云云,苟怨陵以不死。然陵不死,罪也。子卿视陵,岂偷生之士而惜死之人哉?宁有背君亲,捐妻子,而反为利者乎?然陵不死,有所为也。故欲如前书之言,报恩于国主耳。诚以虚死不如立节,灭名不如报德也。昔范蠡不殉会稽之耻,曹沫不死三败之辱,卒复勾践之仇,报鲁国之羞。区区之心,窃慕此耳。何图志未立而怨已成,计未从而骨肉受刑。此陵所以仰天椎心而泣血也。

足下又云:“汉与功臣不薄。”子为汉臣,安得不云尔乎?昔萧、樊囚絷[22],韩、彭菹醢[23],晁错受戮[24],周、魏见辜[25];其余佐命立功之士,贾谊、亚夫之徒[26],皆信命世之才,抱将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谗,并受祸败之辱,卒使怀才受谤,能不得展。彼二子之遐举[27],谁不为之痛心哉!陵先将军[28],功略盖天地,义勇冠三军,徒失贵臣之意,刭身绝域之表。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而长叹者也!何谓不薄哉?

且足下昔以单车之使,适万乘之虏,遭时不遇,至于伏剑不顾,流离辛苦,几死朔北之野。丁年奉使[29],皓首而归,老母终堂,生妻去帷。此天下所希闻,古今所未有也。蛮貊之人[30],尚犹嘉子之节,况为天下之主乎?陵谓足下当享茅土之荐[31],受千乘之赏。闻子之归,赐不过二百万,位不过典属国[32],无尺土之封加子之勤。而妨功害能之臣,尽为万户侯;亲戚贪佞之类,悉为廊庙宰[33]。子尚如此,陵复何望哉?

且汉厚诛陵以不死,薄赏子以守节,欲使远听之臣,望风驰命,此实难矣。所以每顾而不悔者也。陵虽孤恩,汉亦负德。昔人有言:“虽忠不烈,视死如归。”陵诚能安,而主岂复能眷眷乎?男儿生以不成名,死则葬蛮夷中,谁复能屈身稽颡,还向北阙,使刀笔之吏,弄其文墨耶?愿足下勿复望陵。

嗟乎子卿!夫复何言!相去万里,人绝路殊。生为别世之人,死为异域之鬼,长与足下,生死辞矣!幸谢故人,勉事圣君。足下胤子无恙,勿以为念,努力自爱。时因北风,复惠德音。李陵顿首。

【注释】

[1]子卿:苏武的字。足下:古代对上级或同辈的敬称。[2]令:美好。[3]策名:即做官的意思。清时:政治清明的时世。[4]荣问:好名声。问,通“闻”。休:美。畅:畅通,流传。[5]辱:书信中常用的谦词,承蒙的意思。[6]不敏:不聪明,谦词。[7]异类:与自己不是同族的人,带有贬义,此指匈奴。[8]韦鞲(goū):皮革做的长袖套,用来束衣袖。韦,皮革。毳(cuì)幕:毛毡做的帐篷。[9]酪(lào)浆:牛羊的乳浆。[10]玄冰:黑色的冰。冰层结得厚实,颜色就深,玄冰形容气候极寒。玄,黑色。[11]胡笳:古代北方民族吹奏的管乐器,其音悲凉。[12]临年:指已至暮年。[13]鲸鲵(jīngnú):鲸鱼,雄称鲸,雌称鲵。此作动词,被当做鲸鲵加以杀害的意思。[14]先君:称自己已故的父亲。[15]戎狄:古代对少数民族的贬称,指匈奴。[16]孤负:同辜负。[17]攘(ráng)臂:捋起袖子,露出手臂,振奋或发怒的样子。[18]忉怛(dāodǎ):悲痛忧伤。[19]搴(咏qiān):拔取。[20]饮血:犹言饮泣,与后文泣血差不多意思。形容极度悲愤。[21]贼臣:指叛徒管敢。管敢原为李陵部下的低级军官,李陵军受到匈奴军重创,管敢投降了匈奴,单于掌握汉军虚实,便再度攻击李陵。[22]萧:即萧何,西汉开国功臣,任相国。他曾因向高祖刘邦建议向百姓开放皇家园林上林苑,而遭囚禁。樊:即樊哙,汉初大将,曾因被人告发勾结吕氏家族谋反,被逮捕。絷(zhí):捆绑。[23]韩:即韩信。彭:即彭越。均为汉初大将,战功赫赫却以谋反罪被杀。菹醢(zūhǎi):将尸体剁成肉酱,古代的一种酷刑。[24]晁错:汉景帝的重要谋臣,官至御史大夫。他建议景帝对各诸侯国进行“削藩”,后被诛杀。[25]周:即周勃,汉初大将,有战功,被封绛侯。曾被诬谋反而下狱。魏:即窦婴,西汉大臣,以破“吴楚七国之战”有功,封魏其侯。后以被诬诽谤君主遭杀。[26]贾谊:汉初著名的文学家和政治家。亚夫:周亚夫,周勃之子,汉初大将,封条侯。景帝时平定“吴楚七国之乱”。后以其子私买御物被捕下狱,绝食而死。[27]彼二子:指贾谊和周亚夫。遐举:远行,指死亡。[28]陵先将军:指李陵已故的祖父李广。李广攻击匈奴,多有战功,却因得罪大将卫青,以贻误军机,被责自杀。[29]丁年:成丁的年龄,亦即成年。[30]蛮貊(mò):泛指少数民族。蛮为南方少数民族,貊为东北方少数民族。[31]茅土之荐:指赐土地,封诸侯。[32]典属国:官名,掌管少数民族事务。苏武回国后被任此职。[33]廊庙:代指朝廷。

【译文】

子卿足下:您努力地发扬美德,在政治清明的时世为官,美誉广泛传扬,非常值得庆幸,值得庆幸!我远离故土流落在异国远方,这是前人所感到悲伤的,遥望故国怀念亲朋,怎能不令人依恋不舍!以前承蒙您不弃,从远方给我回信,十分诚恳地劝慰教诲,情意超过了骨肉亲人。我虽然愚钝,哪能不激动呢!

我自从归降匈奴,直到今日,处境困窘,一人独坐,总是忧愁苦闷。成天看不到别的,只见到些异国的风物。戴着皮袖套,住在毡帐里,来抵御风雨;吃膻腥的肉,喝牛羊的奶,来充饥解渴。放眼四望,即使想和别人谈笑又与谁欢乐呢?匈奴地方冰雪覆盖,边塞的土地冻得开裂,只能听到萧瑟凄厉的风声。凄凉的秋天九月,塞外草木凋零枯萎,夜晚无法安睡,侧耳远听,胡笳声此起彼落,牧马悲哀的嘶鸣,胡笳声、马叫声交织相混,在边塞的四面响起。清晨起床枯坐,仍只听到这些声音,禁不住流下泪水。唉,子卿!我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心肠,对此能不感到悲伤吗!

与您分别以后,我更加感到无聊。上念老母,在老迈之年受到杀戮;妻子儿女是无罪的,也全部被杀害。我辜负国家的恩德,被世人觉得可悲。您回国后博得美誉,我留在此地蒙受羞辱,这是命中注定的,有什么办法!我出身于礼仪之邦,却来到愚昧无知的匈奴;背弃了国君和父母的恩德,一直住在蛮夷的地域。这已是十分伤心的了!使得先父的后代,变成戎狄的族人,自已又怎能不感到悲痛!我功大罪小,可是不被皇上所了解,辜负了我一片诚挚的心意。每当想到这里,就一下子想到轻生的念头。如果让我剖开心来表明心迹,自刎来显示志向,这并不是难事,然而我对国家已经绝望了,自杀没有好处,恰足以增加羞辱,所以经常捋袖伸臂,但又愤慨地忍受侮辱,就又苟且地活在世上。我周围的人,见我如此,用不中听的开心话来劝告勉励我。但是异国的娱乐,只能徒使我悲伤,增加我的悲苦而已。

唉,子卿,人的相互理解,贵在彼此知心。前一封信写得仓促,没能充分表达我的心情,所以再简略地说一说。当初先帝交给我五千步兵,征伐极远的地方,五位将军迷失路途,只有我率军与匈奴军遭遇作战。我带着远征万里的粮草,率领步兵,越出国境以外,进入强大的胡人的地区;以五千步兵,对付敌人十万大军,指挥疲惫的战士,抵挡刚出营的敌人骑兵。在这样困难的条件下然而还是斩将拔旗,追逐败逃之敌,就像揩掉脚印扫除灰尘一样,杀死了敌人骁勇的将领,使得我方三军将士视死如归。我没有什么才能,很少担任重任,心里想此时的功劳,是其他情况下所难以相比的了。匈奴兵败以后,又组织全国军队,挑选精兵,人数超过十万,单于亲自临阵指挥,亲自对我军实行合围。客军与主军的对阵形势,既不能相比;步兵和骑兵的力量对比,又十分悬殊。我方疲劳的战士第二次作战,一个人要抵挡一千人,但仍然不顾伤痛,拼命争先。阵亡和受伤的士兵遍地都是,剩下的还不足一百人,而且都是带着伤痛作战,甚至已经没有力气拿起武器。但是,只要我振臂一呼,带着伤痛的士兵又都振奋起来,拿起武器刺向敌人,打得匈奴骑兵狼狈逃窜。兵器耗尽,箭也射光,子中没有一点兵器,仍然不戴头盔光着头高呼杀敌,争先恐后向前冲杀。在这个时候,真是天地为我愤怒,战士们为我痛哭。匈奴单于认为不可能再俘获我,便打算带兵撤退。但是叛臣管敢唆使匈奴继续进攻,于是重新开战,所以我终于不免被俘。

从前高皇帝亲率三十万大军,被匈奴围困在平城。在那个时候,军中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然而还是被围七天没吃上饭,只不过勉强没有被俘虏。何况像我李陵这样的人,怎能轻易有所作为呢?而当权者却议论纷纷,只是埋怨我没有为气节而死。不过我没有以死殉国,确实有罪。但是,您看我这个人,难道是茍且偷生胆小怕死的人吗?哪里会是背弃国君、父母,抛弃妻子儿女,却为自己求私利的人呢?那么,我之所以不死,是想有所作为啊。本来是想像前一封信所说,为了要向皇上报恩而已。实在是认为与其白白地去死,不如树立名节,身死名灭,不如报答国君的恩德。从前范蠡不为会稽之耻而殉难,曹沫不因三战三败而自杀,最终范蠡为越王勾践复了仇,曹沫为鲁国雪了耻。我的一点心愿,就是私下仰慕他们的作为而已。哪里想到志向还没实现就受到责怨,计划还没实行亲人就遭到刑戮。这就是我仰望苍天,捶胸流泪,极度悲伤的原因。

足下又说:“汉朝对待功臣不薄。”您身为汉臣,怎会不这么说呢?从前萧何、樊哙被拘捕囚禁,韩信、彭越被剁咸肉酱,晁错被杀戮,周勃、魏其侯窦婴受处罚;其他辅佐国君创业立下功劳的人,如贾谊、周亚夫这批人,都确实是当时杰出的人才,具备担任将相的才能,却受到小人的谗毁,都受到灾祸和失败的羞辱,最终使得他们怀才而受到诽谤,才能得不到施展。当他们二人去世时,谁不为之痛心呢!我已故的祖父李广将军,功绩和谋略盖天地,忠义和勇敢在全军数第一,只不过因为有失当朝权贵的心意,结果自杀在边远的疆场。这就是功臣义士扛着武器仰天长叹的原因啊!怎么能说汉朝对功臣不薄呢?

再说您从前只凭一辆车的使臣身份出使到兵力强大的敌国,因为时运不济,以至伏剑自杀也不在乎,颠沛流离,含辛茹苦,差点儿死在北方的荒野。丁壮之年奉命出使,头发白了才回国,老母亲在家亡故,年轻的妻子改嫁。这是天下很少听到,从古到今所没有的事情。连匈奴人,尚且赞赏您的节操,何况身为天下之主的汉朝皇上呢?我认为您应当享受分封诸侯的待遇,得到千乘之国的赏赐。然而听说您回国以后,赏赐不过二百万,官位不过是典属国,并没有给予您寸尺之土的封赏,来奖励您效忠国家的功劳。而那些破坏功业、陷害贤良的朝臣,都被封为万户侯;皇亲国戚和贪婪奸佞之徒,都做了朝廷的高官。您尚且如此,我还能抱有什么希望呢?

况且汉朝仅仅因为我未以身殉国就对我的家眷大肆诛杀,而对您的坚守节操只给予微薄的奖赏,指望让在外的臣予急切地为朝廷投奔效命,这实在是太困难了。所以我常常回想往事并不为投敌而觉得后悔。我虽然辜负了汉朝的恩情,但汉朝也辜负了我的功德。从前有人说过:“有忠心即使不刚烈,也能做到视死如归。”我如果真的安心死节,但皇上难道还能不辜负我的功德吗?男子汉活的时候不能成就英名,死了就让他葬在异族的土地里,谁还能再弯腰叩头请罪,回到朝廷,让那些刀之笔吏舞文弄墨、罗织罪名呢?希望您不要对我返回汉朝再抱什么希望了。

唉,子卿,还能说什么呢!相隔万里,人与人来往断绝,所走的道路也不同。我活着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死为异国之鬼,永远和您生离死别了!希望您代我向老朋友们致意,勉励侍奉圣明的君主。您的公子安然无恙,不必挂念,希望您多多保重身体。盼望您经常依托北风的方便,惠赐来信。李陵顿首。

尚德缓刑书

路温舒

【导读】

路温舒,字长君,生卒年不详,西汉巨鹿(今河北)人,历任守廷尉史,临淮太守等职。文章指出对百姓实行严刑峻法,是秦朝最大的失败,也揭露了狱吏舞文弄法的伎俩,从而提出了“尚德缓刑”的政治主张。全文恳切真挚,很具说服力,对后人了解古代的刑狱也很有帮助。

昭帝崩[1],昌邑王贺废[2],宣帝初即位[3]。路温舒上书,言宜尚德缓刑。其辞曰:

“臣闻齐有无知之祸,而桓公以兴[4];晋有骊姬之难,而文公用伯[5]。近世赵王不终,诸吕作乱,而孝文为太宗[6]。由是观之,祸乱之作,将以开圣人也。故桓、文扶微兴坏,尊文、武之业,泽加百姓,功润诸侯,虽不及三王[7],天下归仁焉。文帝永思至德,以承天心,崇仁义,省刑罚,通关梁,一远近,敬贤如大宾,爱民如赤子,内恕情之所安,而施之于海内,是以囹圄空虚,天下太平。夫继变化之后,必有异旧之恩,此贤圣所以昭天命也。”

“往者昭帝即世而无嗣,大臣忧戚,焦心合谋,皆以昌邑尊亲,援而立之。然天不授命,淫乱其心,遂以自亡。深察祸变之故,乃皇天之所以开至圣也。故大将军受命武帝[8],股肱汉国[9],披肝胆,决大计,黜亡义,立有德,辅天而行,然后宗庙以安,天下咸宁。臣闻《春秋》正即位[10],大一统而慎始也。陛下初登至尊,与天合符,宜改前世之失,正始受命之统,涤烦文,除民疾,存亡继绝,以应天意。”

“臣闻秦有十失,其一尚存,治狱之吏是也。秦之时,羞文学,好武勇,贱仁义之士,贵治狱之吏,正言者谓之诽谤,遏过者谓之妖言。故盛服先生不用于世[11],忠良切言皆郁于胸,誉谀之声日满于耳,虚美熏心,实祸蔽塞。此乃秦之所以亡天下也。方今天下,赖陛下恩厚,亡金革之危、饥寒之患[12],父子夫妻,戮力安家。然太平未洽者,狱乱之也。”

“夫狱者,天下之大命也。死者不可复生,绝者不可复属。《书》曰:‘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13]。’今治狱吏则不然,上下相驱,以刻为明,深者获公名,平者多后患。故治狱之吏,皆欲人死。非憎人也,自安之道,在人之死。是以死人之血,流离于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大辟之计,岁以万数,此仁圣之所以伤也。太平之未洽,凡以此也。夫人情安则乐生,痛则思死。棰楚之下,何求而不得?故囚人不胜痛,则饰辞以视之[14];吏治者利其然,则指道以明之;上奏畏却,则锻炼而周内之[15]。盖奏当之成,虽咎繇听之[16],犹以为死有余辜。何则?成练者众,文致之罪明也。是以狱吏专为深刻,残贼而亡极,媮为一切[17],不顾国患,此世之大贼也。故俗语曰:‘画地为狱,议不入[18];刻木为吏,期不对。’此皆疾吏之风,悲痛之辞也。故天下之患,莫深于狱;败法乱正,离亲塞道,莫甚乎治狱之吏。此所谓一尚存者也。”

“臣闻乌鸢之卵不毁,而后凤皇集;诽谤之罪不诛,而后良言进。故古人有言:‘山薮藏疾,川泽纳污;瑾瑜匿恶,国君含诟。’唯陛下除诽谤,以招切言,开天下之口,广箴谏之路,扫亡秦之失,尊文武之德,省法制,宽刑罚,以废治狱。则太平之风,可兴于世;永履和乐,与天亡极,天下幸甚!”上善其言。

【注释】

[1]昭帝:西汉昭帝刘弗陵,武帝少子。[2]昌邑王贺:刘贺,武帝之孙,封昌邑王。昭帝死后无子,由刘贺继位。但他淫乱后宫,霍光奉太后之命废之。[3]宣帝:西汉宣帝刘询,武帝曾孙。刘贺被废,刘询即位。在位二十五年。[4]“臣闻”二句:春秋时齐国公孙无知杀死齐襄公自立,不久被国人所杀,时襄公之弟小白流亡国外,送回国即位,是为齐桓公,终为春秋五霸之一。以:以之,因此。[5]“晋有”二句:春秋时晋献公的宠妃骊姬想让自己生的儿子继位,在献公面前谗毁公子重耳等人。重耳被迫流亡国外,后来在秦国的帮助下,重耳回国做了国君,是为晋文公,也是春秋五霸之一。伯:通“霸”。[6]“近世”三句:刘邦死后,吕后害死戚夫人,又用毒酒药死她的儿子赵王刘如意。太后吕后专政,大封本家侄儿。吕后死,吕氏家族图谋作乱,后被平定,刘恒即位,为文帝。太宗:汉文帝的庙号。[7]三王:夏禹、商汤、周文王武王。为人们公认的有道君主。[8]大将军:指三朝重臣霍光。[9]股肱(gōng):大腿和胳膊,辅助和捍卫的意思。[10]正即位:新的王朝建立之初,首先要改变历法,以表示承受天命。正,即一年开始的那个月,就是正月。[11]盛服先生:衣冠齐楚的儒者。[12]金革:兵器甲胄,喻战争。[13]“《书》曰”:三句:见《尚书·大禹谟》。不经:不按常规办事。[14]视:通“示”。这里作招供解。[15]锻炼:原意是冶炼金属,此作罗织罪状解。周内(nà),使罪状周密陷人于罪。[16]咎繇(gāoyáo):又写作皋陶,相传是帝舜时掌管刑法的官,以执法公正廉明著称。听:审讯。[17]媮:通“偷”,苟且。[18]议:谋虑。

【译文】

汉昭帝驾崩,昌邑王刘贺被废黜,汉宣帝刘询刚刚即皇帝位。路温舒呈上一道奏章,说应该提倡仁德,放宽刑罚。其奏章说:

“我听说齐国因为有公孙无知的祸乱,桓公因此而兴起;晋国因为有骊姬作难,才使文公得以称霸。近世的赵王不得善终,吕氏家族作乱,而才使孝文皇帝成为太宗。由此看来,祸乱的发生,是预先为圣明君主的出现开创了条件。所以齐桓公、晋文公扶助弱小的国家,振兴衰败的国势,尊崇周文王、周武王的业绩,恩德泽于百姓,功业惠及诸侯,虽然还赶不上三王的业绩,但天下人都称赞他们的仁德了。文帝始终向往最好的德治,以秉承上天的旨意,崇尚仁义,减轻刑罚,使关隘和桥梁畅通,使远方和附近统一,尊敬贤人如同尊敬贵宾,爱护百姓如同爱护婴儿,自己觉得心安的,再在四海之内施行,因此监狱内空虚无犯人,天下太平安宁。大凡紧接政局变动之后继位的国君,一定要有与以往不同的恩惠加于百姓,这就是圣贤的君主用来昭示自己是受天命为帝的途径。”

“先前昭帝去世后没有嗣君,大臣们为此忧愁,焦急地共同商议,都认为昌邑王刘贺是昭帝的至亲中适合为帝的,就引入宫来立为皇帝。但是上天不授予他帝王的使命,使他内心淫乱,于是自取灭亡。深入地考察发生祸乱的原因,乃是上天用这种方式来扶植圣明君主的。所以大将军霍光接受武帝遗命,辅助汉朝,竭尽忠心,决定大计,废黜品行不端的人,拥立有德的明君,帮助上天行事,而后朝廷得以安定,天下全境太平。我听说《春秋》上讲,帝王受天命即位就要改变历法,用意是使天下统一并谨慎地对待新的开始。皇上现在新登帝位,与天意相符,应该纠正前代的失误,端正刚刚受命为帝的纲纪,清除烦苛的律令,解除百姓的疾苦,使消亡的得到生存,断绝的得到延续,以顺应上天的旨意。”

“我听说秦朝有十大过失,其中有一条现在仍然没有纠正,那就是司法官吏的过失。秦朝的时候,看不起礼乐教化,崇尚武勇,蔑视主张仁义的人士,尊崇主管刑狱的官吏,所讲的真话被看做是诽谤,劝谏的话被当做是妖言。所以衣冠齐楚的儒者不为当世所用,忠良切实的言论只能郁积在胸中,浮夸谄谀的赞誉整天灌满君主的耳朵,虚假的美名熏陶着君主的心,实际存在的祸害却被掩盖住了。这些正是秦朝所以失去天下的原因。而今天下依赖陛下的恩德深厚,没有战争的危险和饥寒的忧患,父子夫妻,齐心协力治理家园。但是太平的世道之所以还不够美满,那正是刑狱扰乱人们的生活。”

“要说刑狱,那可是关系到天下人性命的大事。处死的人不可能再活过来,断了的头不可能再接起来。《尚书》说:‘与其错杀无罪的人,宁愿承担因不死抠成法而错放的过错。’而今管理刑狱的官吏可不是这样,他们上下相互催督,把苛刻当做廉明,判得重就获取公正的名声,判得公平反倒留下后患。所以管理刑狱的官吏,都想置人于死地。这不是因为他们特别憎恨别人,而是为保全自己的办法就是定别人死罪。因此死人的血淋漓于街市,被判刑的罪犯多得肩挨肩站立,每年判处死刑的罪犯,一年中要以万数,这是仁德圣明的圣主感到悲伤的原因。太平盛世还不够完满,大都是因为这个缘故。按人的实情而论,平安就欢喜活着,痛苦就想一死了之。在严刑拷打之下,有什么口供得不到呢?所以囚犯经不起痛苦的折磨,就拿编造的话招供;刑狱官觉得这些供词是自已所需要的,就据此按照律条来说明他们的罪行;上奏后又怕被驳回来,就对供词进行修饰来罗织周密的罪状,让人陷入法网。上报的判决书文辞周密,即使让皋陶来审讯决断,还会认为是死有余辜。为什么呢?因为罗织成的罪状很多,玩弄法律条文所定的罪名也很明确。所以司法官吏专做残酷苛刻的事,无休止地残害别人,只顾苟且一时,不管国家的后患,这些人可是世上的大祸害啊!所以俗话说:‘就是在地上画一个圈当做牢狱,人们也不会考虑进去;就是木头刻的狱吏,人们也决不愿同他对质。’这都是痛恨狱吏的民谣,悲伤痛苦的言辞啊!所以天下的祸患,没有比刑狱更厉害的了;败坏法纪,扰乱是非,离散亲人,堵塞道义,没有比司法官吏更厉害的了。这就是前文所说至今还没有纠正的秦朝十大过失之一。”

“我听说树上乌鸦老鹰的蛋不被毁掉,然后凤凰才会飞来;犯有诽谤罪的人不被杀掉,然后才有人敢向国君进谏良言。因此古人说:‘深山草泽隐藏毒物,江河湖沼容纳污秽;美玉隐匿着缺陷,国君要能容忍辱骂。’希望陛下革除诽谤的罪名,以接纳直切的言论,让天下都说话,广开劝谏之路,扫除已经灭亡的秦朝的过失,尊崇周文王、周武王的德政,精简法律条文,放宽刑罚,以求废除刑狱。那么,太平的风气可以在社会上盛行起来;人们永远生活在安乐之中,与苍天一样长久,永无止境。天下人将无比庆幸!”

皇上认为路温舒的意见很好。

报孙会宗书

杨恽

【导读】

杨恽(前?-前54年),字子幼,西汉华阴(今属陕西)人,司马迁的外孙,丞相杨敞之子。宣帝封平通侯,后升左曹。因得罪近臣戴长乐,被免为庶人。后来发生日蚀,被人诬陷,被逮捕入狱,在家中搜出这封信,宣帝恶之,而被腰斩于市,此信写得尖锐辛辣,尽情抒发了自己的不满、牢骚,表现了他的狂放不羁的性格。此文被后人认为颇有外祖父司马迁的《报任安书》的风格。

恽既失爵位家居,治产业,起室宅,以财自娱。岁余,其友人安定太守西河孙会宗[1],知略士也,与恽书,谏戒之。为言大臣废退,当阖门惶惧[2],为可怜之意;不当治产业,通宾客,有称誉。恽宰相子[3],少显朝廷,一朝暗昧,语言见废,内怀不服。报会宗书曰:

“恽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底[4],幸赖先人余业,得备宿卫。遭遇时变[5],以获爵位。终非其任,卒与祸会。足下哀其愚蒙,赐书教督以所不及,殷勤甚厚。然窃恨足下不深推其终始,而猥随俗之毁誉也。言鄙陋之愚心,若逆指而文过;默而息乎,恐违孔氏‘各言尔志’之义[6]。故敢略陈其愚,唯君子察焉。”

“恽家方隆盛时,乘朱轮者十人[7],位在列卿[8],爵为通侯[9],总领从官[10],与闻政事。曾不能以此时有所建明,以宣德化,又不能与群僚同心并力,陪辅朝廷之遗忘,已负窃位素餐之责久矣。怀禄贪势,不能自退,遭遇变故,横被口语,身幽北阙[11],妻子满狱。当此之时,自以夷灭不足以塞责,岂意得全首领,复奉先人之丘墓乎?伏惟圣主之恩不可胜量。君子游道,乐以忘忧;小人全躯,说以忘罪。窃自私念,过已大矣,行已亏矣,长为农夫以没世矣。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园治产,以给公上。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

“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岁时伏腊[12],烹羊炰羔[13],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14],而呼乌乌。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15]。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昂,顿足起舞,诚淫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恽幸有馀禄,方籴贱贩贵[16]。逐什一之利[17]。此贾竖之事[18],污辱之处,恽亲行之。下流之人,众毁所归[19],不寒而栗,虽雅知恽者,犹随风而靡,尚何称誉之有?董生不云乎[20]:‘明明求仁义,常恐不能化民者,卿大夫意也;明明求财利,尚恐困乏者,庶人之事也。’故‘道不同,不相为谋’。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

“夫西河魏土,文侯所兴[21],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22],漂然皆有节概,知去就之分[23]。顷者,足下离旧土,临安定。安定山谷之间,昆戎旧壤[24],子弟贪鄙,岂习俗之移人哉?于今乃睹子之志矣!方当盛汉之隆,愿勉旃[25],毋多谈。”

【注释】

[1]安定:郡名,治所在今宁夏固原。孙会宗:西河郡人,官安定太守。杨恽被诛后,他受牵连罢官。[2]阖门:关门。[3]宰相:指杨恽的父亲杨敞,汉昭帝时任丞相,娶司马迁之女为妻。[4]底(zhǐ):引致,达到。[5]时变:指霍光子孙霍禹等人欲谋反事。[6]孔氏:指孔子。[7]朱轮:用红漆漆车轮的车子。在汉代,俸禄在二千石以上的官员才能乘朱轮车。[8]列卿:汉朝廷设有九卿,都是中央的高级官员。[9]通侯:原称彻侯,为避汉武帝名(刘彻)讳改为通侯。为十二等爵中最高一级。[10]从官:皇帝的侍从官。[11]北阙:宫殿北面的门楼,为臣子上书奏事的地方。[12]伏腊:秦汉时习俗,各选取夏天和冬天的一日进行祭祀。伏,指夏至后第三个庚日。腊,指冬至后第三个戌日。[13]炰(páo):裹起来烤。[14]拊:拍打。[15]箕:豆茎。[16]籴(dí):买进粮食。[17]什一:十分之一。[18]贾(gǔ)竖:对商人的戏称。[19]“下流”二句:意思是说地位卑贱的人,大家都把坏事往他身上推。[20]董生:指汉代大儒董仲舒。[21]文侯:魏文侯,战国时魏国君主。[22]段干木、田子方:魏国贤人。[23]去就:去留,退进。[24]昆戎:即西戎,古代西部少数民族部落名。[25]旃(zhān):“之焉”的合音,语气词。

【译文】

杨恽失去爵位以后,在家闲居,便治理产业,建造住宅,以经营理财来自娱。过了一年多,他的朋友安定太守西河人孙、会宗,是一位有智谋的士人,写信给杨恽,对他进行劝戒。说作为大臣被免职后,应该关起门来惶恐地思过,表现出既害怕又可怜的意思;而不应该治理产业,交结宾客,得到别人的赞誉。杨恽是丞相的儿子,年轻时就名扬朝廷,因一时说了几句不明智的话而被罢官免职,心里不服气。他回信给孙会宗说:

“我才质低劣,行为肮脏,文采道德都没有什么成就,只是侥幸地依赖先辈留下的功绩,得以充数做皇上的侍卫。由于遇到非常事变,因而获得官爵。但是这终究不是我所能胜任的,因此最后还是遇到了灾祸。您哀怜我的愚昧,承蒙赐给我书信,教导监督我做得不够的地方,这情意是十分诚恳的。然而我私下却遗憾您没有深入地推究事情的原委,而轻易地跟随世俗之见对我进行褒贬。要是陈说自己鄙俗浅陋的心里话吧,好像有意违拗您的旨意而文过饰非;要是保持沉默不说吧,又恐怕违反了孔子‘各言尔志’的教导。所以我才敢大略地陈述自己的愚见,请您垂察。”

“我家正在兴盛的时候,乘坐大红漆车轮的车子的有十个人,我本人官位在九卿之列,爵位是通侯,统领着宫内的侍从官,参与国家政事。我既不能在这个时候有所建树,来宣扬德政教化,又不能和同僚们同心协力,辅佐弥补朝廷的缺漏,已经身负窃踞官位白吃俸禄的指责很久了。由于怀念俸禄,贪恋权势,不肯自行引退,于是遭到意外的变故,随意地受到指责,自身被拘禁在北阙,妻子儿女都关押在监狱。在这个时候,自己以为即使诛灭全家也不足以抵偿罪责,哪里想到能保住性命,还能再去祭祀祖宗的坟墓呢?惶恐地思忖,圣明君主的恩德真是没法计量啊!君子游遨在道义中,快乐地忘记了忧愁;小人只知保全身体,就高兴地忘记了罪过。我暗地思量,自己的罪过已经很大了,行为已经有了亏缺,就长期做个农夫到死算了。所以亲自率领妻子儿女,努力种地养蚕,浇灌田园治理产业,来缴纳官府的赋税。没有想到,又因为这样做而受到人们的议论和讥笑。”

“人总有人情,有些不能抑制的人情,圣人也是不禁止的。所以最尊贵的国君最亲近的父亲,为他们送终服丧,也有结束的时候。我从获罪至今已经三年了,农家耕种非常辛苦,每逢伏日腊日祭祀之时,煮羊肉烤羊羔,喝上一壶酒来犒劳犒劳自己。我出生在秦地,能唱秦地的歌谣;我妻子出生在赵地,一向善于弹瑟,奴婢中也有几个人会唱歌。我喝上点酒后耳朵发热,仰起头拍打着瓦缶,就呜呜地唱起来。歌词是:‘南山坡上来种田,田地荒芜无人管;当初种下一顷豆,豆子掉了只剩杆。人生在世图快乐,富贵等到哪一天?’在这一天,我提起衣服兴高采烈,上上下下挥舞袖子,跺着脚跳起舞蹈,确实是放纵无度没有节制,并不知道这样做有什么不可以。我家幸而有积余的俸禄,正在作贱买贵卖的生意,追求那十分之一的利润。这是低贱的商人干的事,是污秽所在,可我却亲自去做了。地位卑贱的人,大家都对他诋毁诽谤,真令人不寒而栗。即使是一向了解我的人,尚且跟着人们随风倒,我还有什么好名声呢?董仲舒不是说过吗:‘急切切追求仁义,常担心不能感化百姓的,是卿大夫的想法;急切切追求财利,常担心生活困难的,是平民百姓的事情。’所以‘信仰不同,相互间没有什么可商量的’。现在您怎么还能用卿大夫的标准来责备我呢?”

“您的家乡西河郡原是魏国的土地,是魏文侯创业的地方,有着贤人段干木、田子方遗留下来的好风尚,他们都志向高远,有节操,懂得去留取舍的道理。近来您离开故乡,来到安定郡。安定郡地处山谷之间,过去是昆戎族的地界,那里的人贪财鄙吝,难道是当地的习俗改变了您了吗?到今天我才看清了您的志向!如今汉朝正处于鼎盛时期,希望您努力上进,不必多说了。”

光武帝临淄劳耿弇

《后汉书》

【导读】

光武帝刘秀在公元25年称帝后,为了巩固政权,刘秀在镇压农民起义军的同时,又不断地削弱地方割据势力,公元29年,他派建威大将军耿弇领兵攻打山东割据势力张步。耿弇在祝阿大破张步。后来两军又战于临淄。正当耿弇围攻临淄之际,刘秀亲临前线犒劳耿军。本文是刘秀表彰耿舍弇的一段讲话,表彰了他的功劳,同时也提出了对割据势力采用镇压和安抚相结合的策略。全篇文短意丰,结构严整,层次清晰,譬喻妥贴,含蕴丰厚,以“有志者事竟成”作结,戛然而止,足以激励人心。本文节录于《后汉书·耿弇传》。

车驾至临淄[1],自劳军,群臣大会。帝谓弇曰[2]:“昔韩信破历下以开基[3],今将军攻祝阿以发迹[4]。此皆齐之西界,功足相方。而韩信袭击已降,将军独拔勍敌[5],其功乃难于信也。又田横烹郦生,及田横降,高帝诏卫尉,不听为仇。张步前亦杀伏隆[6],若步来归命,吾当诏大司徒释其怨[7],又事尤相类也。将军前在南阳[8],建此大策,常以为落落难合,有志者事竟成也。”

【注释】

[1]车驾:皇帝外出所乘之车。此指光武帝刘秀。临淄:今山东省淄博市。[2]弇(yǎn):耿弇,字伯昭。[3]历下:在今山东省济南市东。[4]祝阿:在今山东省历城县西南。[5]勍(qíng)敌:劲敌,强敌。[6]张步:齐琅砑人,刘秀起兵时张步在齐地拥兵自重。[7]大司徒:官名,三公之一,相当于西汉的丞相。此指任大司徒的伏湛,他是伏隆的父亲。[8]南阳:郡名,治所宛县在今河南南阳。

【译文】

光武帝乘车来到临淄,亲自慰劳军队,群臣都在这里集会。光武帝对耿弇说:“过去韩信在历下击败了田广的军队而开创汉朝的基业,而今将军你攻克祝阿而由此你的功业隆盛起来。这两个地方都是齐国的西部地界,因此你的功劳是和韩信不相上下的。然而韩信袭击的是已经降服的对手,而将军你却是独立战胜强劲的敌人,将军取得这个功劳要比韩信困难。另外,当初田横烹杀了郦食其,到田横投降汉朝的时候,高帝下诏给卫尉郦商,不允许他与田横为仇。张步以前也杀了伏隆,如果张步来归降听命,我也要诏告大司徒伏湛,让他消除仇恨,这两件事又更加相似。将军你以前在南阳的时候,就提出这项宏伟的计策,我曾经以为这事赞同的人一定很少,难以实现,如今看来,真是有志者事竞成啊!”

诫兄子严、敦书

马援

【导读】

马援(公元前14-公元49年),字文渊,茂陵(今陕西兴平)人,曾任职于新莽之际,后归顺辅佐刘秀,封伏波将军、新息侯。建武十八年(公元43年),光武帝派马援进军交趾,镇压征侧、征贰的起义。本篇就是在那时写的,是对侄子的教诲之辞。这封信针对侄子喜欢议论、爱结交轻薄侠客的缺点,作了谆谆教诲,告诫他们要忠厚谨慎而不要学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文中列举了现实人物,运用了当时生动的俗语,语意表达生动形象。本文节录于《后汉书·马援传》。

援兄子严、敦[1],并喜讥议,而通轻侠客。援前在交趾[2],还书诫之曰:

“吾欲汝曹闻人过失,如闻父母之名,耳可得闻,口不可得言也。好议论人长短,妄是非正法,此吾所大恶也。宁死不愿闻子孙有此行也!汝曹知吾恶之甚矣,所以复言者,施衿结缡[3],申父母之戒,欲使汝曹不忘之耳。”

“龙伯高敦厚周慎[4],口无择言,谦约节俭,廉公有威。吾爱之重之,愿汝曹效之。杜季良豪侠好义[5],忧人之忧,乐人之乐,清浊无所失,父丧致客,数郡毕至。吾爱之重之,不愿汝曹效也。效伯高不得,犹为谨敕之士,所谓‘刻鹄不成尚类鹜’者也[6]。效季良不得,陷为天下轻薄子,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狗’者也。迄今,季良尚未可知。郡将下车辄切齿[7],州郡以为言,吾常为寒心,是以不愿子孙效也。”

【注释】

[1]援兄:马援的哥哥马余。严、敦:马严、马敦,马余的儿子。[2]交趾:郡名,又作交趾,辖境在今越南北部。[3]衿:系衣服的带子。缡:妇女用的佩巾。[4]龙伯高:名述,字伯高,京兆(今陕西西安)人。[5]杜季良:名保,字季良,京兆人。[6]鹄(hú):天鹅。鹜(wù务)鸭子。[7]郡将:即太守,一郡的行政军事长官。

【译文】

马援哥哥的儿子马严、马敦,都喜欢讥笑议论别人,而且结交轻狂的侠客。马援以前在交趾前线的时候,写回信训诫他们说:

“我希望你们听到别人的过失,就好像听到自己父母的名字一样,只能耳朵听,但嘴里不可以说。喜欢议论别人的优缺点,乱评论褒贬国家的现行政策法令,这是我最痛恨的。我宁死也不愿听到子孙有这种行为!你们知道我对这种行为痛恨已极,之所以还要重复说,就像女儿出嫁时,父母为她系上衣带和佩巾,把平日告诫女儿的话再反复强调一样,是想让你们不要忘记而已。”

“龙伯高为人忠厚谨慎,嘴里不说可挑剔的话,谦虚谨慎,生活节俭,廉洁公正,有威严。我喜欢他,敬重他,希望你们学习仿效他。杜季良为人豪爽侠义,为别人的忧愁而担忧,为别人的快乐而当做自己的快乐,不论贵贱,他都和他们交往,为父亲办丧事的时候,前来的宾客,好几个郡的人都来吊唁。我喜欢他,敬重他,但是不希望你们学习仿效他。学习伯高不成,还可以做一个谨慎严整的士人,正像人们所说的‘刻画天鹅不成还像个鸭子’。学习季良学的不像,就会堕落为世上的轻薄子弟,正像人们所说的‘描画老虎不成反而像条狗’。到现在,还很难说杜季良以后会怎么样。每位刚一上任的郡守一下车就切齿痛恨他,州郡的官员告诉我这些情况,我是经常为他担心,所以不希望我的子孙学习他。”

前出师表

诸葛亮

【导读】

诸葛亮(181年-234年),字孔明,琅玡阳都(今山东沂南)人。三国时蜀汉的政治家、军事家。他为巩固蜀国政权励精图治,死而后已。曾六次北伐曹魏,终因各种原因未能成功。死后谥号忠武,后人辑有《诸葛亮集》。在公元227年,诸葛亮率军队进驻汉中,相机出师,临行前,上此表给后主刘禅,表中陈述了蜀汉当时正处于危急之际,后劝说后主要用贤纳谏,刑赏无私,以完成先帝遗愿,统一中原。全文语言质朴,感情真挚,叙事周密,分析精辟。文章中对于先帝的一片赤诚之心尤令人动容。

臣亮言:先帝创业未半[1],而中道崩殂[2]。今天下三分,益州疲敝[3],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4],盖追先帝之殊遇,欲报之于陛下也。诚宜开张圣听[5],以光先帝遗德,恢弘志士之气。不宜妄自菲薄,引喻失义[6],以塞忠谏之路也。宫中府中[7],俱为一体,陟罚臧否[8],不宜异同[9]。若有作奸犯科及为忠善者,宜付有司[10],论其刑赏,以昭陛下平明之理[11],不宜偏私,使内外异法也。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12],此皆良实,志虑忠纯,是以先帝简拔以遗陛下。愚以为宫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然后施行,必能裨补阙漏,有所广益。将军向宠性行淑均[13],晓畅军事,试用于昔日,先帝称之曰能,是以众议举宠为督[14]。愚以为营中之事,事无大小,悉以咨之,必能使行阵和睦,优劣得所。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倾颓也。先帝在时,每与臣论此事,未尝不叹息痛恨于桓、灵也[15]。侍中、尚书、长史、参军[16],此悉贞亮死节之臣,愿陛下亲之信之,则汉室之隆,可计日而待也。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17],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有一年矣。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18]。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19],深入不毛[20]。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21],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22]。此臣之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

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则治臣之罪,以告先帝之灵。若无兴德之言,则责攸之、祎、允等之咎,以彰其慢。陛下亦宜自谋,以咨诹善道[23],察纳雅言,深追先帝遗诏。臣不胜受恩感激。今当远离,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注释】

[1]先帝:指刘备。[2]崩殂(cú):皇帝死称作“崩”,又叫“殂”。[3]益州:汉代州名。相当于今云贵川大部及甘肃、陕西部分地区。当时蜀汉的疆域基本上是汉的益州,因此称蜀汉为益州。[4]侍卫之臣:指朝廷官员。内:指朝廷上。忠志之士:指军中将士。[5]开张圣听:扩大皇帝的听闻。意思是要刘禅广开言路,听取意见。[6]引喻:称引和比喻。[7]宫中:指皇帝宫中。府中:指丞相府中。[8]臧(zāng)否(pǐ):赞扬和批评。[9]异同:偏重在“异”,即“不一致”。[10]有司:有关部门。[11]平明之理:公正清明的治理。[12]侍中:侍从皇帝左右,以备应对顾问的官员。侍郎:宫廷近侍官。[13]向宠:蜀汉大臣向郎的儿子。[14]督:中部督,禁卫军的统帅。[15]桓、灵:指东汉末年的桓帝刘志和灵帝刘弘。他们在位时宠幸宦官,朝政腐败。[16]侍中:指郭攸之和费祎。尚书:主管朝廷政务的高级官员,指陈震。长史:丞相府主要佐官,指张裔。诸葛亮出征,张裔统管丞相府事。参军:丞相府中主管军务的佐官,指蒋琬。诸葛亮死后继为尚书令,统领国事。[17]南阳:郡名。诸葛亮曾隐居于南阳隆中(今湖北襄樊市一带)。[18]寄:委托,托付。[19]泸:水名,即现在的金沙江。[20]不毛:不生草木,指不长粮食的荒凉之地。[21]驽钝:以劣马和钝刀比喻才能低。[22]旧都:指东汉曾建都的洛阳。[23]咨诹(zōu):询问。

【译文】

臣诸葛亮呈表进言:先帝创建统一大业尚未完成一半,竟中途去世。如今天下形成三国鼎立的局面,我蜀汉国力困乏,民生凋敝,这的确是国家正处在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然而,朝廷上的官员,在内供职毫不懈怠,军队中的将士,在外作战舍生忘死,这都是在追念先帝对他们的特殊恩遇,想报答给陛下啊!陛下实在应该扩大圣明的听闻,听取群臣意见,以发扬光大先帝遗留下来的美德,振奋鼓舞志士们的勇气。不可随便地看轻自己,言谈训喻违背道义,从而堵塞了忠诚进谏的道路。宫中的侍臣和政府各部门的官员,全是一个整体,升贬赏罚,赞扬批评,不应标准不同。如有干坏事犯法纪的,或尽忠心做善事的,应该一律交给主管部门评定,加以处罚或奖赏,以显示陛下处理问题的公正严明,切不可有所偏袒,使得内廷和外府法令不一。

侍中、侍郎郭攸之、费祎、董允等,这些都是善良诚实,心志忠贞,意念纯真的人,所以先帝把他们选拔出来,留下来辅佐陛下。臣下认为宫内的事情,无论大小,都应该征询他们的意见,然后再去施行,这样一定能够弥补过失或疏漏,收到较好的效果。将军向宠,品性善良公正,通晓军事,当初曾被任用过,先帝称赞他是个能人,所以经过大家评议推举他做中部督。臣下认为军中的事情,无论大小,都要去征询他的意见,就一定能够使军队团结和睦,德才无论高低的将士都会有合适的安排。亲近贤臣,疏远小人,这是汉朝前期所以能够兴盛的原因;亲近小人,疏远贤臣,这是汉朝后期因此而衰败的缘故。先帝在世的时候,每逢与臣下议论到这件事,对桓、灵二帝的作为没有一次不发出叹息,感到痛心和遗憾的。侍中郭攸之、费祎,尚书陈震,长史张裔,参军蒋琬,这些都是坚贞坦诚,能以死报国的臣子,希望陛下亲近他们,信任他们,这样汉王室的兴盛,就指日可待了。

臣下本是个平民,在南阳隆中亲自耕田种地,在乱世间只求保全性命,不想在诸侯中求得显达。先帝不嫌臣下出身卑微,见识浅陋,亲自屈尊,三次到草庐中看望臣下,征询臣下对天下大事的看法。因此臣下深为感动,从而答应为先帝驱遣效力。后来正遇战事失败,臣下在败亡的时候接受了任务,在危难的关头奉命出使,至今已有二十一年了。先帝深知臣下处事谨慎,所以在临终时把辅助陛下兴复汉室的大事交付给臣下。臣下接受先帝遗命以来,日夜担忧叹息,唯恐托付给臣下的大任不能完成,从而有损先帝的英明,所以臣下五月率兵南渡泸水,深入不毛之地。如今南方已经平定,军库兵器装备充足,应当鼓励和统率全军,北伐平定中原地区;我愿贡献我平庸的才能,扫除奸贼,复兴汉朝王室,返归旧日国都。这是臣下所要报答先帝,效忠陛下的职责本分。至于权衡政事的得失,向陛下进献忠言,那是郭攸之、费祎、董允他们的责任了。

祈望陛下把讨伐奸贼,兴复汉室的大任交付给臣下;如果不能做出成绩,那就请治臣下失职的罪过,以禀告先帝在天之灵。如果没有劝勉陛下发扬圣德的忠言,那就要责备郭攸之、费讳、董允等人的失职,公布他们的过失。陛下也应该自己多加考虑,征询治理国家的好策略,明察和采纳正直的进言,深切地记取先帝的遗诏。臣下这就受恩、感激不尽了。而今即将远离陛下,流着泪写了这篇表文,激动得不知说了些什么。

后出师表

诸葛亮

【导读】

本篇选自《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公元228年,魏将曹休被东吴打败,魏军关中空虚,诸葛亮趁机出师北上击魏,群臣疑虑,后主动摇,临行前,他写了这篇表。针对议者的非难,文中分析了当时的形势,提出不能坐而待亡的观点,若要建立帝业必须北伐。虽然成败难料,文章最后表明了自己“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心迹。文章写得情真意切,富有感染力,是广为传诵的名篇。

先帝虑汉、贼不两立[1],王业不偏安,故托臣以讨贼也。以先帝之明,量臣之才,固知臣伐贼,才弱敌强也。然不伐贼,王业亦亡,惟坐而待亡,孰与伐之[2]?是故托臣而弗疑也。

臣受命之日,寝不安席,食不甘味,思惟北征,宜先入南[3]。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并日而食[4]。臣非不自惜也,顾王业不可得偏安于蜀都[5],故冒危难,以奉先帝之遗意也。而议者谓为非计[6]。今贼适疲于西,又务于东,兵法乘劳,此进趋之时也。谨陈其事如左[7]:

高帝明并日月[8],谋臣渊深,然涉险被创,危然后安。今陛下未及高帝,谋臣不如良、平,而欲以长计取胜,坐定天下,此臣之未解一也。

刘繇、王朗[9],各据州郡,论安言计,动引圣人,群疑满腹,众难塞胸。今岁不战,明年不征,使孙策坐大[10],遂并江东,此臣之未解二也。

曹操智计,殊绝于人,其用兵也,仿佛孙、吴[11]。然困于南阳[12],险于乌巢[13],危于祁连[14],倡于黎阳[15],几败北山,殆死潼关[16],然后伪定一时耳[17]。况臣才弱,而欲以不危而定之,此臣之未解三也。

曹操五攻昌霸不下[18],四越巢湖不成[19],任用李服而李服图之[20],委任夏侯而夏侯败亡[21]。先帝每称操为能,犹有此失,况臣驽下,何能必胜?此臣之未解四也。

自臣到汉中[22],中间期年耳[23],然丧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合、邓铜等及曲长、屯将七十余人[24],突将、无前、賨叟、青羌、散骑、武骑一千余人[25]。此皆数十年之内所纠合四方之精锐,非一州之所有;若复数年,则损三分之二也,当何以图敌[26]?此臣之未解五也。

今民穷兵疲,而事不可息;事不可息,则住与行,劳费正等[27]。而不及早图之,欲以一州之地,与贼持久,此臣之未解六也。

夫难平者[28],事也。昔先帝败军于楚[29],当此时,曹操拊手,谓天下已定。然后先帝东连吴、越,西取巴、蜀,举兵北征,夏侯授首[30];此操之失计,而汉事将成也。然后吴更违盟,关羽毁败[31],秭归蹉跌[32],曹丕称帝;凡事如是,难可逆料。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33]。

【注释】

[1]汉:指蜀汉。贼:指曹魏。[2]孰与:哪比得过。[3]入南:指诸葛亮深入南中,平定四郡事。[4]并日而食:两天只吃一日的食粮。[5]蜀都:此指蜀汉之境。[6]议者:指当时蜀国中对出师北伐持不同意见的官吏。[7]如左:如下,古时书写从右至左。[8]高帝:汉高祖刘邦。[9]刘繇(yóu):字正礼,汉末任扬州刺史。王朗:字景兴,汉末为会稽太守。[10]孙策:孙权的长兄。[11]孙:指孙武,中国历史上著名军事家,春秋时吴国将领,善用兵,著有《孙子兵法》十三篇。吴:指吴起,战国时秦大将。[12]南阳:东汉郡名,治所在宛城(今河南南阳)。[13]乌巢:地在今河南延津东南。[14]祁连:当指邺(今河北省磁县东南)附近的祁山。[15]倡(bì)于黎阳:建安七年(202),袁绍病死,其子袁谭、袁尚固守黎阳(今河南浚县东),操征之,连战不克。[16]殆死潼关:建安十六年(211),曹操讨马超、韩遂于潼关,在黄河边与马超军遭遇,曹操避人舟中,马超骑兵沿河追射,矢如雨下。[17]伪定:诸葛亮以蜀汉为正统,所以指曹魏为“伪”。[18]昌霸:又称昌稀。[19]四越巢湖:曹魏以合肥为军事重镇,相邻的巢湖与吴接界,时孙权常遣兵围合肥,曹操屡次从巢湖进击孙权,多无功而返。[20]李服:即王服。[21]夏侯:指夏侯渊。[22]汉中:郡名,以汉水上流的污水流经而得名。[23]期(jī)年:一周年。[24]赵云、阳群等:都是蜀汉名将。曲长:部曲中的将官。屯将:屯兵的将官。[25]突将:冲锋将士。无前:先锋将士。賨(cóng)叟、青羌:蜀军中的两种西南少数民族将士。散骑、武骑:都是骑兵分部的名称。[26]图:对付。[27]劳费:劳力和费用。[28]平:同“评”,评论断定。[29]败军于楚:指刘备曾败于当阳长坂事。当阳后古楚地。[30]授首:交出头颅。[31]关羽毁败:建安二十四年(219)孙权用吕蒙计袭取荆州,杀关羽父子。

[32]秭(Zǐ)归:在今湖北宜昌北。[33]逆睹:预见,预料。

【译文】

先帝考虑蜀汉和逆贼不可并存,王业不能偏居一隅而自安,所以委托臣下去讨伐曹贼。凭借先帝那样的明智,量度臣下的才干,本来就知道叫臣下去讨伐曹贼,是臣下的才能薄弱而敌人的势力强大。但是,不去讨伐曹贼,王业就要毁灭,与其坐等帝王之业衰亡,哪比得过争取主动去讨伐他们呢?因此,毫无疑虑地把讨贼兴汉的大业托付给臣下了。

臣下自受命之时起,就每日睡不安稳,食无滋味,思虑北伐中原,应该先平定南方。所以五月率兵渡过泸水,深入不毛之地,两天只吃一日的军粮。臣下不是不知道爱惜自己,只是看到建帝王之业就不可能偏处于蜀地一隅而得以保全,所以甘冒危险艰难,来实现先帝的遗愿,可是争议者却以为这并不是一个好的策略。当前曹贼恰好在西线疲于对付边县的叛乱,在东线又要竭力去应付孙吴的进攻,按照兵法应当趁敌疲劳之时出击,现正是赶快进攻的好时机。臣下恭敬郑重地把对这事的看法陈述如下:

汉高帝的英明,可以和日月相比,他手下的谋臣见识广博,谋略深远,但还是难免要历经艰险,身被创伤,遭遇危难然后才得以安定。如今陛下赶不上高祖皇帝英明,谋臣也不如张良、陈平,而想要用长久对峙的策略来取胜,安坐着平定天下,这是臣下不能理解的第一件事。

刘繇、王朗,各自占据州郡,谈论安定天下的计策,动不动就引用古代圣贤的言论,大家疑虑满腹,各种各样的非议充塞胸中。今年不出战,明年不出征,让孙策自然而然地发展壮大,终于并吞了江东,这是臣下不能理解的第二件事。

曹操的智谋心计,超群绝伦,他在用兵方面,与古代孙子、吴起相仿。然而还被困在南阳,遇险于鸟巢,遇难于祁连,被逼于黎阳,几乎败于北山,差一点死在潼关,然后才得僭称国号暂得安宁。何况臣下才能微弱,而企图不冒危难而安定天下,这是臣下不能理解的第三件事。

曹操五次攻打昌霸而没有攻克,四次越渡巢湖都未成功,任用李服,而李服却图谋杀害他,委用夏侯渊,而夏侯渊却战败身亡。先帝常常称赞曹操是个有才能的人,可还有这些失误,何况臣下是才能低下的人,怎能必定取胜呢?这是臣下不能理解的第四件事。

自从臣下进驻汉中地区,不过相隔一年而已。但是这期间丧失了赵云、阳群、马玉、阎芝、丁立、白寿、刘合、邓铜等将领以及部曲长、屯兵将官七十余人,突将、无前、赉叟、青羌、散骑、武骑等一千余人。这些都是几十年内从四方积集起来的精锐力量,不是我蜀地一州所能选拔出来的;如果再过几年,就会损失三分之二的人马,那时当靠什么去对付敌人?这是臣下不能理解的第五件事。

现在百姓贫困,兵士疲惫,但战事不可能停息;既然这样,那么防守和进攻所消耗的劳力和费用,实际上是相等的。如果不趁早策划去征讨敌人,想凭借用一州的土地来跟曹贼长久相峙,这是臣下不能理解的第六件事。

所有事情中最难于测度判断的,是战事。当初先帝兵败于楚地当阳,那时候,曹操高兴地拍手称快,以为天下大势已成定局了。但是。后来先帝东面与孙吴联合,西面取得了巴蜀之地,出兵北伐,斩了夏侯渊的头;这是曹操没算计到的,这是复兴汉室的有利时机。但是,后来孙吴又违背盟约,关羽战败身亡,先帝伐吴又在秭归遭到挫败,而曹丕就此自立为帝;凡事都是这样,难以预料。臣下只有恭敬效劳,竭尽全力,到死方休罢了。至于复兴大业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是顺利还是困难,那绝不是靠臣下的才智所能够预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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