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滢一直在找晨星。试图从任何人的嘴里得到他消息,但他就像人间蒸发了。蒸发了还有一点儿烟气呢,他一点烟气都不剩。母亲准备回北京,她却一拖再拖。终于,她从一个同学口中得知晨星的家在哪儿,上午得到的消息,下午就去了。
正值暑假,那阳光把整个城市烘烤得毫无活力,地面上的路化了,行在路上的车子化了,就连戳在天边的建筑,也在肉眼可见的温度里扭曲了,变得像是水彩画出来的,看着楼还是楼,边角却不可避免地模糊。
希滢撑着阳伞,顶着太阳去晨星家。那是一个很精致的小区,上了楼,却在楼道里踌躇。他就住六楼,她却迟迟不敢上电梯。反反复复按着电梯的按钮,看电梯一趟趟地为自己打开怀抱,又远离自己,那种痛苦是无法言说的。该以何种理由去看他?对他来说,她不过是几十个普通同学中的一个,又是异性,她从来路上就编理由,一直编到这里,却没有一个合适的借口。
在电梯下来第四趟,她终于踏了上去,好久才按下楼层,电梯门刚准备合上,一只手就轻轻地朝门缝里一招呼,门开了,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缓缓踱步进来。她静静站在一边,也不按楼层。到了六楼,她先出去,然后缓缓去了门牌号六零六的房前。希滢有些惊讶,因为这就是晨星的家。
眼看女人掏钥匙开门,她急中生智,装作熟络的样子上去问:“阿姨,请问林晨星在家吗?”
那女人显然懵了,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眼,但开锁的手还没有停下来。
“不好意思,这位同学,你是?”
“阿姨,你好,我是林晨星的小学同学,可能长变了。”
那女人立马笑开了,恰好门也开了,就邀她进去小歇。房子装修得很典雅,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空气中总有一股微哭的味道,像是药味儿。希滢坐在沙发上,环视着周围一切,原来,自己喜欢的人就是在这个环境下长大的,他的母亲看起来如此亲切,跟他一样。
晨星的母亲端来红茶,还有水果盘,希滢有些不好意思地缩缩裙边。面前这个优雅的女人正是母亲最想让她成为的模样。
女人喝了一口茶,缓缓吐出声:“太遗憾了,晨星他不在天津。”
“难道去纽约了?”
“这倒不是,他跑他叔叔家里散心去了。”
“叔叔家?”
“在北京。”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女人微微蹙了蹙眉头,转而又用一张和颜悦色的脸对着她:“他倒没说。不过你有什么事,我现在给他打电话说一声。”
“不,不必了。”
希滢尴尬地喝了两口茶,就告辞了。下了楼她的心脏还直跳。
那女人写了一张纸条给她,正是她需要的,晨星的联系方式。
“正好,在北京呢。”她欣喜若狂。“打个电话,就能见一面了。”
回到家,她兴奋地催母亲启程回北京。
母亲早就在生闷气,再加上那天温度高得晒死蝉,她不理女儿。一直在看一本绣样儿的书。
她又说了一遍:“妈,咱们今天回北京吧。”
母亲看都不看她一眼,有气无力地说:“你爸今天没时间来接。”
“我们坐车回去嘛。”
母亲放下图样,讽刺地问:“上次你爸开车过来,要接,你死活不应,怎么,今天怎么这么急?”
句句话里都藏着沙子,噎得她吞不下去。
她悄悄在房间里给父亲打电话,可接电话的不是父亲,而是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希滢下意识地看了看手机屏幕,备注是爸爸。她不可能打错。那他去哪儿了呢?还没等希滢开口说话,那边的电话就被夺过去了。
那边的语气喘着气儿,像刚跑完800米:“喂,女儿啊,是爸爸。”
“刚才接电话的是谁啊?”
“新招的......秘书,不懂事。宝贝女儿,怎么了?”
“爸爸,今天你来接我们回去吧!”
“今天嘛,怕是不行,这两天有个案子得跟着。要不,后天我去一趟怎么样?”
“那怎么行?”她撅了嘴,说了一大堆撒娇的话,最后父亲说明天来接。
挂完电话,希滢一抬头,发现母亲在门口站着,那是一种复杂的眼神,一双眼珠就像持着局外人的立场。希滢仔细回想,这段时间母亲没少拿这种眼光看她。那种感觉像走在冰面上,有某种她未曾注意的裂痕在缓缓裂开。
“你给你爸打电话了?”
希滢点点头。
“那他答应了吗?”
“说是明天。”
母亲嘲弄地笑了笑,“我觉得明天也不一定,他忙着呢。”
果然,一天后父亲没有来,连电话也没有打,只发短信解释了两句。那天是个阴天,云层是厚厚的一床棉被,里一层外一层地盖住天空。在她坚持下,母亲阴着脸,带她坐车回京城。希滢一路上总是不安,右眼皮儿没完没了地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在她费尽心思接近晨星的时候,家里一定是发生了什么。
父母的感情当初是包办的,说不上什么恩爱,和全中国大多数结合一样——凑活着过。父母生活方式截然不同,父亲是过过苦日子的,所以不太讲究,而母亲则是个讲究到极点的人物,她甚至不许家里嗑瓜子。然而,这两个人最大的矛盾不过是希滢的教育上,母亲恪守着严厉那一套作风,觉得非如此不可才能让女儿自爱。而父亲是宽松,从不干涉。这些年二人的主要争吵都和希滢有关。
回到北京的路上,看着车窗一笔带过模糊的景色,希滢表面上镇定,其实心里早已乱得滚了油,炸了锅。
果然,就在那个暑假,还没等她想好理由约晨星见一面,父母离婚了。他们是瞒着希滢的,但她都知道。从接电话的是那个所谓的秘书开始,她就在想,父亲会不会像电视里报道的那些人一样,做个抛家弃女的大混蛋?不会的,父亲不是那种人。她当时自己否定了自己,哪怕是为了她,他也不会这么做。
可是父亲就是出轨了。
暑假快要结束的那个夜里,希滢早早睡了,可父母却像在对峙,一人坐在一边。也不开电视,就那样坐着,一种压迫的氛围持续着。尽管父亲笑脸依旧,对她说:“晚安。”但是她知道,一睡过去,可能就会发生很多事。所以她保持着清醒,故意把房间门留了很小一个缝儿。
到11点半,母亲偷偷进来偷偷看了她一眼,她早就闭上眼睛装睡熟了。随后,她就重新回到客厅,对父亲说:“她睡了。开始吧。”
希滢才没睡,她悄悄地贴着门缝,用耳朵听。房子里由于太过安静,连摩擦纸张的声音她都听得一清二楚。父母的谈话她听懂了一些。但是当她听懂得越多,心就越往里缩。她浑身上下都莫名地打颤,牙关止不住,她就咬着一只手。夜凉得透骨,27度的空调从来没有这么冷过。她缩在地上,像赤脚窝在西伯利亚。
她阻挡不了一切。甚至当母亲说:“在这里签个字,咱们都解脱了。”的时候,她不敢冲出去阻止。懦弱的她只敢在没有灯的地方淌泪,还不敢出声儿。当她听到父母的脚步声时,她重新上了床,眼泪在枕巾上蹭干。
母亲又来看了她,在门口,她说了一句希滢一辈子都记着的话:“女儿18岁了,也成人了,她乐意跟着你,就跟你吧。”
她就像古代插草标的奴仆一样,说卖就被卖了。
一时间,她对于父母的怨恨尤甚。从那天开始,她变了,一头小兽在她心里慢慢苏醒了,这头小兽开始是喝奶,后来就吃肉。然而她还是不能忘了晨星。在自己这样悲伤的时刻,她第一个能想到的人就是他,倘若他在我身边,该多好啊。她还是不敢拨通那个手机号。
因为网上听一个同学说,他已经回了天津。真是太讽刺了。希滢在心里苦笑,一点儿希望都不给自己留。希滢是从那天开始留短发的。她剪去了那头引以为傲的长发,觉得脑袋顿时轻松了许多。父亲见了,心疼得眉头皱成一把锁,愣是什么话都没说。
对于离婚,他仍然瞒着,给希滢的解释就是:“你妈有些操劳,想回娘家歇歇。”父亲做生意是一把手,扯谎未免太幼稚。尽管他像从前,或者说尽力像从前一样对希滢好,可是希滢已经视这份好带着一股子馊味,再也不想要。
好在考上了大学。有足够多不回家的理由。她努力让自己变得忙起来。练琴,看书,运动,哪一项都用命去做,却哪一项也得不到心安。闲下来的时候,那阵儿若有若无相思的阵痛还在。
其实,大学一来,许多男生追她。那些艺术系的男生各个儿温文尔雅,单凭这一点,就足以盖过晨星。但无论眼前的人多么优秀,多么体贴,她总是下意识地想起晨星的脸来。人对于无法企及的东西总是有一种变了质的执着。得不到的永远吊在心头闪闪发光,像是一种隐形的深渊,你看着自己往下陷,看着自己越陷越深,可没有任何办法。你既拔不出腿也伸不出手,只得眼睁睁地看着。
感情之所以叫感情,那是因为不知起于何处,又不知陷于何处,大部分情况下,都是神志模糊地被动着。像吃了毒蘑菇,吸了毒,那种自己是人又不是人的幻灭感,都在想他的那一刻迸现。明明知道自己痴迷的是幻觉,却沉溺于其中。
好想见他!
但是无数次拿起手机又放下,把他的号码倒背如流,也不敢打一个电话。终于有一天,她给他发了一条短信,是以原来班里一个男同学的口吻:“哎呀星星,老久不见,在干嘛呢?”
“我在药铺里啊。无聊死了。”他这样回。
“那聊聊吧!”
“聊什么?”
“我这里现在太阳正好,不冷不热,你那里呢?”
“咱们不就隔了几个街区嘛,能有什么差别。”
“星星,你还记得咱班那个夏希滢吗?”她发出这条信息的时候,手都发颤。
“记得啊,她怎么了?”
“她死了。”她的脸发烫,编辑下这三个字,想都没想就发过去了。
“什么?怎么回事?你说清楚点,等等,来人了,等等我马上给你回个电话。”
果然,不一会儿,他的电话来了。她却咽着眼泪关了机。
他没忘记我,没忘记我!他知道我死了,他很紧张!他心里果然是有我的!
她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像个神经病一样。那种知道自己死后有人在乎的感觉真好。她就像得到了永生,得到了不朽!这时候,她转到天桥下,一阵如泣如诉的二胡声传来。像极了她的心声。
不由得她不走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