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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晚上的时候,朱翊钧说要给中宫一个惊喜,把儿子早早就给赶回了宫。还美其名曰“多与手足亲近”,把翊坤宫的朱轩媁也一并送到了慈庆宫。

朱常溆站在院中,看着那个抱着胡冬芸大腿小心翼翼学走路的妹妹,无语凝噎。

头一回,他觉得自己能体谅朱常治的心情了。

胡冬芸见人回来了,就将朱轩媁抱了起来,“给皇兄见礼了。”她力气并不大,抱着孩子只一会儿就觉得有些吃力,赶紧将孩子放下来,生怕给摔着了。

“饭都备下了,太子是先用膳,还是先看会儿书?”胡冬芸示意跟着朱轩媁过来的翊坤宫都人将小皇女抱去边上玩,向朱常溆询问着他的意思。

朱常溆想了想,现在就是看书,怕自己也看不进去什么东西,便道:“先用膳吧。”

“哎。”胡冬芸扭头吩咐小厨房将东西全都在殿里头摆好了。“虽说院子里用凉快些,可蚊虫多。殿里我叫人多搁些冰。”

朱常溆有些无精打采地闷头往里面走,“都听太子妃的。”

胡冬芸跟着他后头,发现这语气似乎有些不对劲,抬头往朱常溆投去一眼,又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可是今日在启祥宫里受了什么罚?

这一顿饭,对朱常溆而言,吃得无滋无味的。渐渐地,他停下了手里动作,捏着筷子朝桌上的饭菜发呆。

胡冬芸朝单保使了个眼色,让人悄没声儿地带人下去。自己放下了筷子,用手边的丝帕擦擦嘴,温声道:“殿下可是遇着什么难处了?”

朱常溆回过神来,摇摇头,朝嘴里扒拉了口白饭,嚼着嚼着,又停下了动作,头扭过一边儿去叹气。

“若是有什么事,奴家能帮得上忙的,”胡冬芸侧头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殿下只管说便是。”

朱常溆想了又想,将嘴里的饭咽下。他放好了筷子,把碗朝里头推了推。“芸儿。”

“嗯。”胡冬芸大力地点头。

朱常溆有些犹疑,“若是……有人,害得你家道中落,快要吃不上饭了。眼下有一个可以让你复仇的机会,重夺家产,可是要伤一个无辜之人人性命。你,你会怎么做?”

胡冬芸没料到朱常溆竟会这么说,这话前半句听起来很是匪夷所思,特像话本子里头写的。可后半句,就不是那么动人了。

她侧头想了想,“依着奴家,银钱可以再赚。”她伸出自己的两只手,“有手有脚的,什么活计干不了?总有再将银子赚回来的时候。可人,无论是恶人,还是好人,没了命,就真的没了。怎么求佛拜神,也都回不来了。”

朱常溆心中天人交战,颇有些坐立不安。

“夺了钱财之人固然可恶,但罪不至死,不是吗?何况为了此事,再去伤及无辜,更是不对。银钱终究是死物,哪里比得上活生生的人呢?”胡冬芸起身换了位置,坐到朱常溆的身边,握着对方的手,包在掌心里。

“都说善心有善报,这要是作不得准,为何口口相传到了如今?殿下且看长远的,今日因必成他日果。”

朱常溆将手抽出来,反握住胡冬芸,“你……说得对。是我想岔了。”

胡冬芸笑道:“既无烦忧,就先用膳吧。饭菜凉了伤胃。”

“嗯。”朱常溆将胡冬芸的碗筷拿到自己这边来,“别换回去了,就在这儿吃吧。”

他心里已是打定了主意,赵可怀还是要救一救的。太子妃说得对,人命没了就没了,断不可仅为了眼前事而伤人性命。

明儿一早就先同父皇商量,将赵可怀调进京来也好,调任去他省也罢,只要暂时离了湖广就行。

但很快,朱常溆就推翻了这个想法。调离湖广,在新任巡抚没到前,赵可怀还是会继续在此地任职,直到新巡抚过来交接。

还是给舅舅去封信,让他想想法子,将赵可怀从武昌府走出来,也就能活了。

朱常溆一边想着,一边扒饭。身边的胡冬芸见他不吃菜,便替他夹了,一见没菜就添上。

朱常溆也没留意,全都往嘴里送。

都人领着朱轩媁过来,“小爷、娘娘,小殿下用过了膳,吵着要来见你们。”

胡冬芸笑着朝朱轩媁招招手,“过来吧。”拍了拍自己的膝头,“上这儿来坐。”

朱常溆装作不高兴的模样,“不好好自己玩儿,偏来寻你皇嫂。没见她还在吃吗?”却起身去将噘了嘴的朱轩媁一把抱起,放在胡冬芸的腿上坐着。他捏了捏小妹妹的脸,“就冲着大家伙儿宠你。”

朱轩媁腆着脸笑,搂着胡冬芸的脖子不松手。

胡冬芸轻轻地颠着腿,哄孩子玩儿,心里有几分希冀。都说多跟孩子接触,自己也能怀得快一些。她偷偷摸上了自己的肚子,不知道这里头会不会也有一个了?

朱常溆扫去一眼,没说话,心里却也在期待着自己的孩子降生。

这一回,他绝对绝对,不会再手刃亲子。

朱华增要送进京的两万两助工银子,此时刚离了武昌府不久。银子被装成箱,由楚王府的侍卫,和官府的衙役负责押送入京。

朱华赿举着火把,对眼前几个还在犹豫不定的宗亲道:“过了今日,再想起事,可就没这么容易了!诸位自朱华增册封楚王后,吃了他多少苦头?难道就眼睁睁地瞧着他用咱们楚宗的东西,去讨好了天家,给自己搏前程?”

他抬起头,望着漆黑一片,不见星辰的天空。“若是贪生怕死,大可回家去。往后叫朱华增那厮继续欺负了,也别说没人给你出头!”

一个有些年轻的宗亲畏缩着往后头走,不小心踩着了一根枯枝。

朱华赿眼睛一眯,穿过人群将他拉上来,丢在众人面前,“想去通风报信?告诉你,今儿我敢劫杠,就不怕去告。”他一脚往那少年身上踹去,“去告啊。”

少年被踹了个正着,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发出呻吟。

朱华赿看也不看,举着火把高声一喝,率先走出躲藏之地。身后众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拿着武器和火把,跟着一起出去了。

他们一路暗中跟着这抬杠的队伍,今夜正好是下手的机会。

汉阳城外的驿站,登时火光一片,里头的惨叫声叫人不忍听。

一身是血的朱华赿点了点人数,唯恐放跑了一个人,确定全都杀了,便将装银两的箱子打开。

那些宗亲围了上来,由朱华赿牵头,开始分起钱来。

朱华赿得意地望着因得了银钱而兴高采烈的众人,“朱华增对我们可不会这么大放。”

“可不是。”朱蕴钤将分得的银子收好,“合该由奉国将军来做那楚王才对!”

他兄弟朱蕴訇跟着道:“不如杀去王府,将那贼子给杀了!将奉国将军捧上王位。”

朱华赿将脸上的笑微微收敛了几分,“这可不敢当,某何德何能,坐上亲王位呢。”

“这……恐怕不大好吧?”一个中年男子皱眉说道,“先前只说是劫杠,现下都杀了这么多人,这要是朝廷追究起来,我们谁都落不下好。”

朱蕴訇冷笑,“你这是想罢手不干?”他指着一地的尸体,“今日你跟着奉国将军也罢,不跟着也罢,都随你。可到了官府来拿人的时候,就别怪我们翻脸不认人。”

男子一愣,“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朱蕴钤从地上抄起一把刀子,站起来朝那男子砍去。

不过短短一瞬,男子倒在了血泊之中。

“就这个意思。”朱蕴訇学着他兄长的样儿,也将刀子握在手中站在朱蕴钤的边上,“有哪个不想跟着奉国将军的,现在就站出来。”

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动作,除了火烧发出哔啵声,只有粗喘气。

“既如此,”朱蕴钤向一直背着手立在中央的朱华赿拱手,“还请王爷率众入王府,将那贼子斩落首级。”

朱华赿点头,“好。”

在赶回武昌的路上,朱华赿的脑子被夜风吹得分外清醒。

在起事前,他从不曾想过会走到这一步。本不过是想给朱华增点颜色瞧瞧,现在却即将成为楚王府的新主人。

方才杀人的感觉还留在身上。温热的血喷溅在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刀子砍进人体时,会有一种像是斩断了无数细小的连着的线,而后碰到一块极硬的东西,再用一把力,将那坚硬的东西劈断了。人分作了两半,这才知道原来方才是砍着了骨头。

真爽!

朱华赿脸上挂着笑,头高高地扬起,任由胯下的马儿在这夜间驰骋着。他觉得自己似乎迷上了杀人的感觉,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再杀几个,杀上更多的人。

当年,他的祖宗,就是靠着一个杀,将蒙古人从中原重新赶回北方的草地去。他的身上,留着祖宗的血。

朱华增啊朱华增,你对我不仁,也别怪我对你不义。你要是识相些,兴许还能苟活。

不,以你的性子,哪里会识相了?

就只有将你拉下马来,换做自己上去了吧。

一行人抢了驿站的好马,很快就赶到了武昌府。城门紧紧关闭着,上头有火光,隐隐可见有巡城的士兵。

“我去引他们下来开门。”朱蕴訇建议道。

朱华赿轻轻点头,手中的刀握得越发紧。

“快开门!楚王送去京里的助工银子在汉阳被人劫了!”朱蕴訇和兄弟一起用力地拍打着大门,声嘶力竭地朝上面喊着。

在深夜中,这声音显得极响,很快就引起了城头士兵的注意。守城的士兵下来,问清了二人的身份,便将人放了进来。

城门一开,那士兵的头就落在了地上。

当城头的侍卫发现事态不妙,从上面冲下来的时候,朱华赿等人早就骑马冲进了武昌府,直奔楚王府去。

身后的官兵紧紧跟着,前面的楚宗人不断用刀刺着马。楚王府近在眼前,只要进了那里,官府就拿他们没法子了。

楚王府的大门被火把照得透亮,随着刀劈斧砍,木门渐渐不支,数匹马将大门冲开。

官府的兵士在门口停住了,这里头不是他们可以进去的。没有知府或者巡抚的手令,他们轻易进去不得。无奈之下,只好派了人去报信。

朱华赿骑马跑过花园,直朝正院过去。

楚王妃坐在榻边,面无表情地不断绞着帕子。榻上的楚王正人事不省。

今日午后,朱华增和王妃大吵一架。在听到楚王口不择言地数落自己容貌后。怒到极致的王妃动了手,推了朱华增一把。

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朱华增根本经不起楚王妃用尽全身力道的这一推,当下就跌在地上。

也是不巧,他的后脑勺正好撞上了桌角,登时血流如注。

楚王妃吓傻了,连叫大夫都忘了。愣在原处好一会儿,她才想起这回事。回过神来,偏又不敢叫了。人来了,要怎么解释这伤?说是楚王自己跌的?谁会信?

一旦暴露了事情的原委,那自己不仅没了楚王妃的身份,还得下大狱,不知道会不会连累家人。

楚王妃不敢赌。她不知道从哪里生出来的力气,将全无神智的楚王给抬上了床榻,而后就一直这样枯坐着。

明明应该让大夫来给治病的。可楚王妃就是没这么做。也许私心里,她想让楚王再多受一些罪,好让自己这些日子的痛楚都加诸在他的身上。同时又念着,病情一定不会这么重,楚王向来都身子康健。

后院那十几个妾侍就是证明。册封楚王后,朱华增又新纳了五个妾。

夜幕渐深,楚王妃见朱华增还没醒过来,不断地在心里说服着自己。夫妻几十年,她也不想自己临了头,亲身将这夫婿给打死了,还背上一个弑夫的名头。

可心里,就是这么不甘心。

屋外的喧哗声让楚王妃从纠结的思绪中醒过来。她定了定神,朝榻上一直昏睡着的朱华增看了眼,起身想去开门。

屋门被人从外头一脚踹开,楚王妃被这力道给撞到了地上。

“你、你们是什么人?!深夜闯入王府,该当何罪?!”楚王妃趴在地上捂着胸口,不住地斥责道。待看清了来人,她脸色越发苍白起来。“奉国将军?你来这里做什么?”

朱华赿轻扯嘴角,露出一个讥讽的笑来。他并不想和这个女人多做纠缠。犹豫了一下,朝身后的兄弟俩扬了扬下巴。

朱蕴钤和朱蕴訇会意地点头,立即上前将楚王妃从地上拖走。

这将会是他们的战利品。

“你们做什么!”楚王妃一路都在尖叫着,“放开我!”

她身上由名贵丝缎制成的衣服很快就在地上磨破了,衣裙一件件地往下掉,逶迤了一路。

在被拖离正院前,楚王妃拼命扭过头去,看着屋里头。

她的夫君还在里头躺着,他们、他们会不会对他……

烛光将屋中几人的身影照在窗纸上,清晰可见,连同他们手中高高举起的长刀。

一下,又一下。

纵然看不清里头在做什么,可楚王妃觉得自己就是知道。

朱华增被他们捅死了。

屋中的朱华赿并没有在意为何榻上人没有丝毫的反抗。他只是在确认这的确是朱华增后,第一个下了手。确定已经没了气,便将刀子在尸体的身上擦拭干净。

走至前院,朱华增的那些妻妾全都被拉到了中间,身上的华服已经被扒了干净,周围的男子盯着她们,眼中闪烁着光芒。

朱华增该死,他的妻妾也是一样的。

楚王妃脸上精致的妆容早就花了,深夜之中,背对着火把,也无人看出她的脸有什么不对。她努力地将自己蜷缩在妾侍之中,尽量消减着自己的存在感。

可仍旧被第一个拉了出来。

一个,两个,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围住了她。

蜷缩着在一起抱着的妾侍听着楚王妃口中凄厉的惨叫声和诅咒声,眼泪不断地往下掉。这回,她们倒是没法子幸灾乐祸了。因为现在的楚王妃,就是她们的下场。

赵可怀本已睡下了,他是今日才回的武昌府,前些日子,都在各地巡视,看看今年的收成会如何。才躺下,就听见外头有人把门敲得震天响。

“什么事。”赵可怀边穿衣服,边扬声问道。这么晚,又这么急,一定不会是什么小事。

赵家的书童从门口跑进来,“老爷,大事不好了。楚宗起乱了!”

“乱?他们有什么可生乱的?”赵可怀觉得不大可能。楚府宗人虽向来彪悍强势,不过还是遵纪守法,勉强算得上循规蹈矩。虽然今年是出了事儿,可也算不算整个楚宗坏,不过是那几个关键人物罢了。

书童抱来衣服,替他更衣,“周大人叫老爷赶紧去瞧瞧呢,他正带着人围着楚王府,可没有大人的手令,谁也不敢往里头闯。”

都闹到楚王府去了?

赵可怀穿衣服的动作快了不少,“立刻备轿。”走到院中,他从储水的缸里头用手捧了水泼在自己脸上。冷水一激,神智越发清醒了。

今夜绝不会是一场小事。赵可怀有预感。

文氏披着衣服从里头匆匆赶出来,一把抓住赵可怀,“老爷,今夜就先别去了。你只下道手令,叫周大人看着领着便好。他不是兵巡副使吗?那个是武官儿。现在动着刀枪呢,你一介文官,去了也不顶用。”

赵可怀拍了拍老妻的手,“我乃一省之巡抚,出此大事,不去不行。你且躺下歇着,明儿我就回来了。”

谁料向来温顺的文氏这回却怎么都不答应,她哭道:“老爷,你摸摸奴家这心。”她抓着赵可怀的手往自己胸口按上去,“打听了这事,这心,就是跳得这样快。老爷,权当是为着奴家,暂且留下,明日再去也是一样的。”

赵可怀摸着文氏的胸口,觉得的确心跳得快,身子也烫。他从丫鬟手里将灯笼抢来,高举起去照文氏的脸,果然红彤彤的。“病了,这心才跳的。”他伸手去探了文氏的额头,“有些烧。”对书童道,“去叫个大夫来给夫人瞧瞧。”

说罢,又要走。

文氏死死拉着他的手,“老爷,老爷,不许去。”她就是有预感,今日赵可怀去了,往后就再也见不着了。

赵可怀被她弄的有些生气,一拂袖,“怎么这般不听话!”

终究还是扬长而去。

文氏跌坐在地上,嘤嘤哭泣着。

赵可怀用最快的速度赶到楚王府门口,一下轿,就看见整个楚王府火光冲天,还伴随着里面不断传来的惨叫声。

大都是女子的声音。

赵可怀心下暗叫,大事不好!立刻走到周应治的身边,“如何?”

周应治的面色很难看,他朝赵可怀摇摇头,“大人不再,不敢冲进去,看这样子,里头怕是……”后面的话,再不敢说。

赵可怀大怒,“慌得什么!就是我不在,难道你就不进去了?!还不快快冲进去救人!”

迂腐,真真是迂腐至极!人命关天,还管这些做什么?难道事后自己就没法子将手续给补救了?便是有人想要用假造巡抚手谕来发落了他,难道自己不会将人给保下?

赵可怀因周应治而气得不轻,当下就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怒视着周应治,迭声催促他叫人进去。

周应治一见他来,心里就定了许多。当下就领着人要往里头冲,兵士的喊杀声响彻天际。

正在此时,里面的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赵可怀和周应治对视一眼,同时深吸一口气。怕是有人要出来了,不知道起事之人究竟是劫匪伪造的,还是楚宗内部的人。

赵可怀至今仍旧不相信,会是楚府宗人犯下的这些滔天大罪。来的路上,他已经听人说了,劫杠,杀了城门的侍卫,再冲入楚王府。

桩桩件件,都不是小事,更非轻罪。

这也正是赵可怀不愿相信的原因。谁会吃饱了饭没事做,放着好好的宗亲不当,去吃牢饭?宗亲的确不事生产,可每年拿的岁禄,足以和富户相提并论了。湖广又富庶,楚宗内部本就有钱,根本饿不着。

所以说,这犯得着吗?

赵可怀自认对楚宗了如指掌,但却不曾想到人心。这才是一切的根源所在。

朱华赿领着人从里面走出来,“赵巡抚呢?让他出来。”

周应治捏了捏手中的长枪,到底还是示意众人给赵可怀让开了路。

赵可怀撩了袍子,上来台阶,“将军。”趁着离得近,他朝里面看了一眼,又飞快地收回了目光。

几十个身体的女子正躺在里头,人事不知。

“将军,”赵可怀压抑不住怒气,指着里头,“这也太过头了!淫人女……”

朱华赿伸手打断赵可怀的话,“赵大人,这是我们楚宗的事,还望朝廷不要插手。”

赵可怀怒极反笑,“楚宗之事?奉国将军,祖训国法,可并未言及若是宗室举事便由不得朝廷管的。”他上前一步,逼进朱华赿,火把的光亮照进他的双眼,犹如熊熊的火焰,“将军若此时束手就擒,下官还可从轻发落。”

“哦?若是不呢?”朱华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脸上肉笑皮不笑的,“难道巡抚还要杀了我不成。”

赵可怀被他的态度激地浑身发抖,“我即刻便上疏,由天子来主持公道!”

“上疏?”朱华赿面色一变,“由不得你!”

周应治发现朱华赿身后几人开始动作,也顾不得许多,赶紧上前将赵可怀一把拉下,自己挨了这一记打。

朱华赿居高临下,犹如看蝼蚁般看着他们,“都是朱家人,难道我就做不得天子吗?”

“给、给我拘起来,统统拘起来!”赵可怀扶着受伤的周应治,怒喝。

朱华赿脸上没有丝毫畏惧,方才他已经想明白了。一个小小的楚王,并不足以满足他。成为万人之上的帝王,才是自己真正应该想的。

朱蕴钤和朱蕴訇一马当先,举着长刀对着冲上来的士兵左劈右砍。兵士们顾忌着他们的宗室身份,并不敢下死手,只一个犹豫,便轮到自己一命呜呼了。

“上!全都给我上!发的什么愣!”周应治见状不好,发了疯地一般呼喊着,“这些人全都犯上作乱的贼子,亦非宗室,谁能捉到首犯,重重有赏!”

有了上峰的定心丸,再加上对重赏的垂涎,兵士果然开始前赴后继,下手再无疑虑。

大明朝的士兵平日里不过训练两个时辰,短的很。可要和这些无所事事的宗亲比,还是更胜一筹。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杀了好些个作乱的宗亲,更将为首的朱蕴钤和朱蕴訇两兄弟活捉。

赵可怀走到被绑住的俩兄弟面前,责问道:“何等猖狂!”

朱蕴钤朝他冷冷一笑,突然挣脱了将他按着的人,将手上的枷锁抓起,猛地朝赵可怀砸去。

年过七旬的赵可怀登时被砸中。朱蕴钤这一砸,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再加上铁质枷锁本身的重量,砸得赵可怀的头一下子就破了,额上还凹下去一块。

周应治见状,正想过来救人,却见朱蕴訇有了兄长做典范,自己也挣开了那些兵士,起来用枷锁攻击人。众人见巡抚倒下,颇有些群龙无首的味道,也害怕自己会被砸中,慌乱间,赵可怀的身上被无数人踩踏着。

朱蕴钤趁着这乱劲,偷来了一把刀子,一刀捅进赵可怀的肚子。

正想从人堆里挤过来的周应治愣在了原处。

所有人都愣住了。

怎么也没想到,竟有人如此胆大包天地当着众人的面,杀了朝廷命官。

朱蕴钤噙着笑,带着几分凶狠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周应治。他将长刀指向对方,“下一个,就轮到你了。多管闲事的人,合该落到这般下场。”

兵士们纷纷簇拥着周应治逃命。谁都不想将自己的命留在这起子凶徒手里,若是自己逃命,怕事后会遭罚,带着上峰一起,有事便是他承担责任。

周应治被推着往前走,他不断回头去看地上那具尸体,眼见着被楚府宗人给拖进楚王府去。

天亮后,楚王府门口高悬着一具被烧焦的尸体。正是赵可怀的。昨夜朱华赿叫人弄进去后,将尸体分作五份,一起焚毁,而后挂于府外。

武昌府内绝大部分官员因此举而惶惶不安,顷刻间便逃得没了踪影。唯有湖广右参政薛三才及湖广按察使李焘坚守,不愿离开。巡按御史吴楷趁朱华赿还未完全集合楚宗引起大乱,而武昌府各城门也还在衙门的控制中,迅速上疏向朝廷告发楚宗叛乱一事。

朱常溆这天晚上没睡好。朱轩媁回不去翊坤宫,只得缠着胡冬芸,晚上她俩倒是一块儿睡的,把朱常溆给抛下了。

这一夜,朱常溆睡睡醒醒,醒醒睡睡,总是在做梦。一会儿,是自己前世命丧煤山。一会儿,又是数年后的自己登基。一会儿,又换作了远在辽东的弟弟身穿铠甲向自己行礼,说了些什么,倒全忘了。

朱常溆醒后有些懊恼。旁的梦,也就罢了。只最后那个,不吉利。哪有活着的人托梦的?

单保听了里头有动静,就领着人进来服侍洗漱。虽然已经得到了朱常溆的信任,可他还是习惯性地保留了对着主子察言观色的性子。

只一瞧,单保心里就有数了。今儿殿下心里头有事,保不准会发脾气。他冲底下人慢慢眨了眨眼,这是让他们小心些的意思。

得了信的宫人们低垂了头,大气不敢出一声。

朱常溆对着镜子看了看,觉得没什么地方不对的,才道:“去启祥宫吧。”

胡冬芸领着还在揉眼睛,一副没睡醒样子的朱轩媁出来送行。她和单保一样,也看出了朱常溆心情不大好。不过女子终究是心细些,看出来朱常溆昨夜没歇好。当下及有些心疼起来。

“无事。”朱常溆摆摆手,“我用了午膳后,在启祥宫歇一会儿就行。”

今日他还要写信给舅舅,说赵可怀的事。

到了启祥宫,总算是打起精神来的朱常溆发现整个启祥宫的气氛都很不一般。正殿的大门被关上了,丝毫没有要去视朝的迹象。不仅如此,马堂和陈矩倒是都在,只同时守在了门口,像是两尊门神。

“马掌印,陈秉笔。”朱常溆信步走去,指着殿门,“这是出什么事了?”

陈矩摇摇头,弯了腰,道:“奴才给小爷禀一声。”说罢,朝里头道,“陛下,太子来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朱翊钧在里头道:“让他进来吧。”

声音中透着疲惫。

朱常溆这下可以完全确定,必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才让父亲有这样的疲惫。他的心狂跳起来,难道……是洵儿……

马堂和陈矩一同推开殿门,让朱常溆进去。

朱常溆抬眼,只觉得里头的父亲,还有几位阁老,看着都陌生极了,好似自己并不认识他们。

难道还是在梦里?

朱常溆的下巴微微抖动着,撩起外袍下摆,就要跨进去。低头一看,门槛不知为何,顷刻间化成了根根朝着自己的铁针,针尖闪着光,正对着自己的脚底。

“溆儿?怎么了?快进来。”朱翊钧看着自己的儿子一直在门前犹豫不定,便催促了一声。

朱常溆喉头动了动,甩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一定是昨夜没睡好,所以才瞎想的。再睁眼,那些一排排的铁针,又变成了门槛。

随着朱常溆的进入,殿门又被合上了。

朱常溆照例上前,向自己的父亲行礼,又向几位阁臣见礼。随后他问道:“今日本该视朝,为何父皇和诸位阁臣还在殿中?”

朱翊钧一叹,“今日罢朝。”

朱常溆越发糊涂起来,“这是为何?”

“楚宗起乱,湖广巡抚赵可怀……被殴死。”沈鲤的眼中闪着泪光。他和赵可怀乃是同年,嘉靖四十四年的时候,他俩一同入京,同住一家酒楼。住的是隔壁房,开门关门都能见着人,早上晚上读书声郎朗,能从隔壁传过来,督促着自己上进。

也曾把酒同欢,痛骂奸臣。也曾一别心中念,书信不曾断。

而今,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家。

沈鲤咽不下这口气,“宗亲,竟猖狂至斯!”藩,该削得很!

王家屏是元辅,乃百官之首。如今湖广巡抚——一位封疆大吏被宗亲殴打至死,无论如何,自己也得给一个交代。不仅是给赵家,更是给满朝的臣子。

朱翊钧也是这个意思,他不曾想到过,在楚王案后,楚府宗人竟然还敢闹事。现在还不是很清楚究竟是因为什么,吴楷的奏疏写的匆忙,只道是奉国将军朱华赿先劫杠,后杀守城士兵,随即攻入楚王府,杀巡抚。

至于楚王朱华增如何,里头并没有提。可即便不说,大家也心中有数。

朱华增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了。

“赵、赵可怀,他、他死了?!”朱常溆的声音都是抖的。

自己都已经决定了,要救下人的!

怎么……就死了?

朱常溆睁着眼睛,觉得天旋地转,他的身子慢慢往后倾倒下去。

坐在一旁的陈于陛想要将人扶住,终究还是差了半只手的距离,没能摸到朱常溆。

朱常溆直愣愣地倒在地上,晕厥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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