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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草原的上绿草因季节的缘故,已有些枯黄。晨间的露水早已被艳阳给蒸得消散无踪。新鲜的血液冒着热气洒落在草尖上,不过一会儿,就转冷了,凝结在草上,好似这草本就是带着红斑的。

额恩哲骑在马上漫无目的地狂奔着,她将身上繁复的衣饰一路丢弃,却忘了这是告诉身后追着自己的敌人最好的信息。她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这里正好是大明朝和女真的交界处。往前是大明,可额恩哲并不信大明朝边境的官兵会收留自己,往后是女真,却是她不敢回去的地方。

昂邦阿玛在额恩哲出嫁前,特地来找过她一次。先是好言劝慰,说她为了家族远嫁李家,是为女真和自己的付出。可随后话锋一转,话里话外又透着如果没将这事儿办妥当了,她的额娘,她的阿玛,她的兄弟……

狂风从额恩哲的脸上呼啸而过,带走了她落下的泪珠。身后的敌人眼看渐渐就要追上来了,额恩哲拔出腰间配着的小匕首,狠狠地扎进胯下骏马。马儿吃痛,撒开蹄子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飞驰。

追兵和额恩哲的距离又一次拉大了。

额恩哲脸上的汗越来越多,连风都带不走,散乱的发丝紧紧贴在她的脸上,叫人很是难受。可她无心顾忌,只要不是迷了眼,看不清前方的路,一时的难受总比丢了性命要强。

可是在这茫茫的草原上,自己能躲去哪里?额恩哲拼命地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认出左边那条道就是前往乌喇那拉氏的方向,她的嫡姐在那里,自己也许可以向她寻求庇护。

在她身后不远处,朱常洵冷静地搭弓,瞄准了前方奔驰着的女子,松手,放箭。

自小便练习的弓马,朱常洵对自己的能力非常自信。

额恩哲耳边听得身后有破风之声,再下一刻,她的背开始剧烈的疼痛起来。箭矢穿透了衣裳,正好射中了她的蝴蝶骨。

这是娇生惯养的女真族姑娘第一次直面死亡的恐惧。

额恩哲冷汗不断地浸湿她的衣服,带着咸味的汗水触及伤口,又是一阵钻心的痛楚。汗水合着血,混做一团,渐渐在衣服上透了出来。

快,再快些,只要再一会儿,就能进入乌喇那拉氏的部落了。

额恩哲脸上的泪落得越发凶了。

朱常洵单手控马,死死咬住额恩哲,不让自己离得太远。

再一次,搭弓,放箭。

额恩哲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牲畜,后面的人,准头似乎并不那么好,几次都没能射中要害,要了自己的性命。她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沉重,握住缰绳的手也越来越没有力气。

不,绝不能从马上掉下来。

额恩哲心里清楚,一旦此时落马,不是叫马蹄踩踏至死,就是落在身后追兵的手中。在战乱的时候,女子会落得什么下场,她见过太多次了。她有自己的骄傲,绝不允许自己给父祖蒙羞。

缰绳在手腕上绕了几圈,不过片刻,就在细腻的皮肤上磨出了血痕。随着骏马的奔跑,身体也随之动作,缰绳蹭得伤口越发疼痛。

这股疼痛,也让额恩哲的脑子越发清楚起来。她觉得自己几乎能看到远方的乌喇那拉的蒙古包,还有那些赶着牛羊的牧民。一定不要是自己的幻觉,额恩哲咬着唇,不断催动着骏马奔跑,将匕首抽出来,再一次刺进马儿的身体中去。

朱常洵神色变得更加凝重。

拉弓,放箭。

拉弓,放箭。

数只箭矢的破风声从身后传来,额恩哲一咬牙,放开右脚,侧身紧贴马身,将自己和骏马合作一体,避开了所有的箭矢。

还来不及在心里小小的欢呼一下,额恩哲就发现骏马的速度开始慢下来了,无论自己怎么挥鞭,刺匕首都没用。

长生天并未给她庇护。起码今日是这样的。

她的长生天离开了她。

朱常洵抓住这个机会,策马上前,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他收起了弓箭,拔出了腰间的马刀。

光洁的马刀在阳光下反射出刺眼的亮光,它随着主人的动作在虚空中平移着。

最终,刀刃碰到了人身,借着骏马往前的势头,手上略一用力。

额恩哲的马还在跑,带着它主人的身体。没了头颅的身体受不住颠簸之力,从马上摔了下来。

可是手腕上缠着的缰绳并未脱落。

朱常洵面无表情地从马上跳下来,远眺着额恩哲的那匹马拖着额恩哲的尸体朝着乌喇那拉氏的方向而去。他弯腰,将落在草地上的头颅捡起来。

少女的双眼圆睁着,充满了恐惧和不可思议。

朱常洵无心将额恩哲的眼睛合上,对于女真,他提不起这份善心。

“任务完成了。”朱常洵将额恩哲的头高举起来,对张东俊道,“即刻回程。”

额实泰在见到妹妹的尸体后,一下子就厥了过去。这具没了头的尸体,也许别人认不出来,可她岂会认不得?

这分明就是自己的异母妹妹额恩哲。

“去找昂邦阿玛和阿玛来!”醒过来的额实泰抱着妹妹已经冷却僵硬,衣不蔽体的尸体,“替额恩哲报仇!找出谁是真凶!”

布占泰的脸色很不好,他已经让人去找努尔哈赤和舒尔哈齐了。在叫额实泰过来前,他已经问过了看见尸体的牧民,说是远远瞧见是几个鞑靼人。

可布占泰却不信这眼见一定为实。

现在的鞑靼,真的还有能力和爱新觉罗氏为敌吗?爱新觉罗氏,现在几乎要吞并整个蒙古草原。就连自己……恐怕也有朝一日会落入他们的手中。

恐怕凶手另有其人。不过是故意扮作鞑靼的模样来混淆视听。

额实泰抱着妹妹的尸体痛哭不已,咬牙切齿地发誓定要寻出杀害妹妹的凶手。

朱常洵等人在入城前,先将身上的鞑靼衣服全都烧毁了,另换上了辽东铁骑的衣服。入城毫无阻碍,只身上那股子血腥味遮不住。

李如松一直在书房等着朱常洵过来,有些按捺不住心情,想要迫切地知道究竟任务完成地如何了。

朱常洵抱着一个木盒子进来,“大公子。”他将盖子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个少女的头颅,她的头上的饰物昭示了此人的身份。“没叫人瞧见我们的容貌,不过布占泰眼下应当已经寻到了尸体。”

李如松一直高高悬着的心终于放回了原来的地方。“这事你办的不错。”他朝朱常洵笑了笑,“去领赏吧。”

“谢大公子。”朱常洵出了门,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洗个澡。身上仿佛还黏着血,手上也有糊糊的感觉。

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可朱常洵仍旧不习惯杀人。

张素娘打今天兄长出门后,就一直呆在屋子里。做了一会儿绣活儿,又觉得没什么意思。放下了绣绷,在屋里东摸摸,西弄弄,心里头七上八下的,就是定不下来。

也不知道大哥……和朱大哥他们怎么样了。可别受了伤才好。

张素娘用力擦着桌子,想要将心中的担忧全都化为力气。

“素娘。”张东俊的声音在外头响起,“素娘,我回来了。”

张素娘整个人的好似变了,散发着无尽的喜悦。她冲出屋子,绞着手里的抹布,期期艾艾地道:“哥,你回来啦。”

“嗯。”张东俊脱了上衣,从水缸里舀了瓢水,往身上泼去,冷得一个激灵。

张素娘小心翼翼地试探,“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成了。”说起这个,张东俊就不高兴,是朱常洵砍下的首级。“尽知道出风头。”

张素娘敏锐地听出哥哥的话中,不再带有以往的那些戾气。这是不是意味着,哥哥不再对朱大哥心怀恨意了?

张东俊清洗了身子,倒头就在榻上睡下。一旁的张素娘重新捡起了绣绷,默默地上上头一针一针地绣着,心里度量着,自己什么时候去找朱常洵。

可不能现在就去。人家才回来,定还累着。再、再说了,这么急,显得自己多……张素娘咬着唇,面上止不住地笑,带着一丝羞涩,还有一份希冀。

第二日,朱常洵领赏后,就出府去给张素娘买谢礼。他倒没将人小姑娘说的话放在心上。他才多大?哪里就能越过人哥哥去寻什么婆家。再者,他在军营里并不受人喜欢,这个媒,就是自己想做也做不了。

去找张素娘的时候,正好张东俊上演武场去练拳了。

朱常洵在屋外探头看了看,“张大哥不在?”

张素娘在屋里头用手抿了抿发丝,又整了整衣服,心里埋怨着自己。明知今日朱大哥要来,怎么也不换身好看些的衣服。现在这样邋里邋遢的模样,自己见了都嫌。

可要换衣服梳头发,可来不及了。

张素娘硬着头皮走出去,“朱大哥。”

“哎。”虽然辽东民风彪悍,不似京师那般拘谨,不过朱常洵还是不敢进屋。“这个给你,就当作是谢礼了。”

张素娘咬着唇,很是不甘心地拍开他伸过来的手。“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朱常洵一怔,旋即笑道,“寻婆家的话,不过是说笑,哪里就真轮着我去帮你找了?乖,听你张大哥的话。”

朱常洵见她不肯收,就把东西放在了窗台上。“我放这儿了啊。”说着就要走。

张素娘的泪水迅速在眼眶里积起来。她大着胆子,上前拉住朱常洵,“我不管,就是要你给我找。”

朱常洵扯了几下袖子,没扯开,便耐着性子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轮的着我这个外人说话。”

“就能!”张素娘跺着脚,“在我心里,你就不是外人。”

朱常洵见躲不过,只得想法子先敷衍过去。“行吧,你倒是说说看,你想要什么样的婆家?我给你留心,好不好?”

张素娘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没有半分方才的咋呼劲。“你……你……”

“我什么?”朱常洵一脸的莫名其妙。

张素娘一跺脚,强迫自己将心里话给说出来。“你家里头的人,给我做婆家,好不好?”

话一说出口,张素娘的手心就迅速出了汗。她紧张地等待着,急切地想要知道朱常洵的答案。却又耐下了几分性子,让自己等着答案。可随着朱常洵的沉默,又含了几分害怕。

朱常洵半晌,才道:“素娘,你是个好姑娘……”

张素娘害怕从他口中听见回绝之意,赶忙打断,“我要是不好,也就、也就说不出这样的话了。”她小声地说道,“你家里是什么身份,我呢,我又是什么身份。”

“不是的素娘,和身份不身份的,没有干系。”朱常洵叹道,“我同你哥哥,都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指不定那天,就回不来了。到时候你失了兄弟,又没了……你可想过,到时候你怎么过活?”

他望着直愣愣看着自己的张素娘,“我知道张大哥给你挑的人,都是府外的,就是不愿你将来没个依靠。素娘,听你哥的话。”

“我不!”张素娘的眼泪从眼眶中滑落,“比起混着头脑过一辈子,我宁愿高高兴兴地过一日。”她用力擦掉模糊了视线的泪水,“我知道的,也许有一天,你可能会再不回来。你放心,我不会改嫁的,我会好生将哥儿和姐儿抚养大的。”

朱常洵摇头,如蒲扇一般的大掌轻轻抚过张素娘的发。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素娘,那样太苦了。我不想你过得那样苦。”

“我不苦。”张素娘想把自己所有的心里话,统统告诉朱常洵,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我一点也不会觉得苦。曾经拥有过的舒心日子,哪怕只有一天,也足以叫我怀念一辈子。”

“还是,在你心里,我不过是个瞧不上的累赘?”

朱常洵忙道:“没有……”

恰好张东俊此时和同袍从外头有说有笑地进来,“素娘,今晚李大哥要在家里头吃饭,你快去做几个拿手菜。”抬头一看,见妹妹眼圈红的很,脸上还挂着泪,边上立着朱常洵,当即就认为是朱常洵欺负了妹妹。

张东俊撸起袖子冲过来就要揍人。“你小子,好端端的,又来招素娘做什么!”

张素娘过去抱住他的腰,“不许你打人!”

张东俊不敢用力甩开,怕伤了妹子,高举的拳头一直不曾放下。他喝道:“还不快给我滚!”

朱常洵认得那个李姓汉子,他向来和张东俊走得近,对素娘也颇有好感。今日过来,想必是张东俊想要撮合他俩。

“我走了。”朱常洵低低地说一句,将腰间的衣摆放下,就要走出院子。

张素娘见他离开,心里慌得很,除了将人留下的念头,再也没有旁的想法了。她尖声道:“哥,不许你凶他,不许你叫他走。他是我的汉子!”

朱常洵的脚步停住了。张东俊的拳头放下了。

“我就是要给他做婆娘,伺候他一辈子,给他生孩子。你要不准,我也不要办什么礼了。现在就收拾了东西跟着他走。你、你,你就当没我这个妹子吧。”

张东俊怒吼一声,心中的火气蹭蹭窜上来,顾不得心疼妹妹,一把将人甩开,冲到朱常洵面前,对着俊脸就是一拳。

朱常洵被这全力一击打翻在地。他趴在地上,吐出一口混着唾沫的血。

李姓汉子铁青着脸,道了声“告辞”就走人了。

张素娘不顾身上撞到水缸的疼痛,跑过去将朱常洵扶起来。“疼么?”她扭头怒视着兄长,“哥,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

“你给我过来!”张东俊一把将妹妹拉离了朱常洵,“我告诉你,除非我死了,否则你这辈子就是呆在家里头做老姑婆,也不许嫁给他!”

张素娘倔强地仰头看他,甩开哥哥的手,走进屋子。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个小包袱。“朱大哥,我们走。”

“素娘,别任性。”朱常洵擦了擦嘴角的血,向张东俊赔罪,“张大哥,是我的不是。往后我会离素娘远远的,你别怪他。”说着就要掉头离开。

张素娘疾步上前,双手抓着朱常洵的手臂,“你要走,就带上我一块儿。”她几乎是哀求对方,“别把我扔下。”

朱常洵心下一软,离开的脚步又停了下来。

“哥,算我求你了哥。”张素娘软着身子,跪在张东俊的面前,“你就应了吧。难道你还真要看我一辈子哭不成?”她拉了拉朱常洵的衣服,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跪下。

朱常洵抿了抿嘴,到底同她一起跪在了张东俊的面前。

张东俊看看朱常洵,心里怒意不减,再看看自己唯一的亲妹妹,又心软得不行。

张素娘看兄长一言不发地进去屋里头,膝行了几步,“哥,哥!”她对着被关上的门喊道,“今儿你不应,我就在这里跪着。”

朱常洵轻声劝道:“素娘,快起来,同你哥哥去认个错,就说……就说……”说什么呢?说方才自己说的都是假话?

张素娘横了他一眼,在朱常洵的手上拧了一下,“乖乖陪我跪着,不许多说话。”

朱常洵将身子挨近张素娘几分,垂首轻轻地笑了。

许是这回张素娘实在忤逆地过了头,张东俊真的狠下了心,叫一直疼着捧着的亲妹子在屋外跪着。

这一跪,便是两个时辰。

早就过了晚膳的时候,天气转凉,夜黑的特别快。张素娘又饿又冷,偏还犟着不肯起来,也不愿开口向兄长求饶。

朱常洵默不作声地将身上的外袍脱下来,给张素娘披上。“仔细着凉。”

张素娘红着脸,裹紧了袍子。她拿眼去瞟,见朱常洵脸上还是那副寻常样子,一点也看不出究竟是不是对自己上了心。

不过话已经说出了口,张素娘就是咬碎了牙,也会坚持下去。

“你累不累?腿疼不疼?”张素娘觉得自己的两条腿都已经没了知觉,麻的很。

朱常洵笑着摇摇头,“我小时候在宫里头,经常做坏事。母后不是罚我跪,就是拿着戒尺追在后头要打。都习惯了。”

张素娘最喜欢听他讲小时候的事,听着听着“噗嗤”一下笑出来。“我想得到。”她笑眯眯地说,“隔壁宋大哥家的小儿子也淘得很,总是让钱嫂子追在屁股后头要打他。”

屋子里的张东俊,脸色越发黑了。外头那一对儿苦命鸳鸯倒是好,拿着苦处做戏唱,你侬我侬好不恣意。自己在屋子里独个儿地给妹妹操心。

这到底为的啥?

张东俊起身,黑着脸将门打开。“进来吧。”

张素娘一喜,站起来的时候膝盖却软了,跪了这么久,脚早就麻了,现在正难受得紧。朱常洵比她好不到哪儿去,不过男子自来力气就比女子大些,眼疾手快地将人给扶住。

张东俊的脸更黑了。

两人搀扶着进了屋子,张东俊把门一摔,双手抱胸,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着朱常洵。“你要娶素娘,总得拿出点诚意来。”

朱常洵沉吟了一会儿,“我会待素娘好的。”

一句干巴巴的话,完全不能勾起张东俊对他的认可。“这等话谁不会说?你打算怎么待她好?”

“我会去给她争诰命。”朱常洵淡淡道,“这样够不够?”

张东俊一愣,去看妹子的时候,却见人早就泪流满面。

他们说是辽东铁骑,本也不过是李家的下人,并不受朝廷认可,无官无职。想要给家中女眷争诰命,除了一次次的挣下军功来,非有莫大的功劳,李家也不会将人给放了。

说白了,便是拿命去搏。

张东俊沉默了一会儿,“我不要你给她诰命。”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要她这辈子都没有当寡妇的命。”

“好。”

一字之诺,重如泰山。

郑梦境在宫里盼了许久,终于等到了儿子的信。拆开一看,却是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开始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进宫看望父皇和母后朱轩姝赶忙劝道:“母后哭的什么?是不是洵儿受伤了?”话音刚落,她自己的心也被揪了起来,疼得眼睛直泛红。

“不是。”郑梦境摇摇头,吸了吸鼻子,大大地露出个笑来,“洵儿成亲了。”她将信递给女儿,“是个张姓女子,闺名唤作素娘。”

没等朱轩姝看完信,郑梦境就站了起来。她一边擦了脸上的泪,一边迭声唤着刘带金,“将钥匙带上,陪我去库房挑东西。”又拉过女儿的手,“莫要看了,同我一道去挑。”

朱轩姝仔细将信叠好,用镇纸压在桌上,匆匆跟上母亲的脚步。

翊坤宫库房里的东西多如牛毛。不过有很多东西,不用看单子,郑梦境也知道。那是她很久很久以前,就开始积攒的。有一些在朱轩姝大婚的时候,就给了,有一些是朱常溆成婚的时候送去了慈庆宫。

而今剩下的还有两份,一份是给朱常洵的,一份是给朱常治的。

郑梦境摸着保存得极好的妆花缎子,眼泪又涌了出来,哽咽着,几乎不成声,“打你弟弟出宫后,这东西我就没动过。只不断往里头添,却没想过打散了分出来给旁人。”她胡乱擦了擦泪,强自笑道,“现在总算是好了,能送出去了。也不白白占了我这地方。”

只是有些东西已经不适合送去辽东了。

张素娘和朱常洵现在是庶民的身份,绸缎显然是穿戴不了的。另有一些给女子用的金饰,也不好给。

朱轩姝怀念地摸着那匹光彩熠熠的缂丝。她印象特别深,小的时候,凡是有的,一模一样都得分成好几份,母后从来都是不偏不倚,姐弟们人人都有。

这匹缂丝本有四匹,只花样不同。朱轩姝是女孩子,郑梦境由着她挑走了最喜欢的。余下的,斟酌着纹样分别给三个儿子留着。

朱轩姝的那匹缂丝,现在还躺在公主府的库房里,一直舍不得动。

郑梦境摸过一样,报一样的名儿——全是不能用,有些是太过华贵,有些是宫造的,不能流出宫外去用。到了最后,竟没剩下些什么来。

这倒叫郑梦境犯了愁。儿子成亲,礼必得送去的。她要让儿子知道,便是相隔千里,他这个儿子永远都在为娘的心里惦记着。又想叫那儿媳明白,自己并未看轻了她。

朱轩姝在库房里转了转,指着角落里堆着的十个大木箱子。“这里头是什么?”

刘带金走过去,看了看,“是郑国舅从江陵送过来的,自家织坊里头织的细棉布。”说着,取了钥匙将箱子打开,“方送来没多久。”

朱轩姝抱了一匹出来,走到光线好的地方对光看。这布用料足,抱在手里沉甸甸的。用手去摸,自然比不过丝缎的光滑,却也很舒服。

“母后,倒不妨送这个。”朱轩姝将布给母亲看,“这个洵儿和素娘,当是能用上的。”

郑梦境细细看了摸了,点点头,“这个好。”她指着那些箱子,“统统都给洵儿送去。”

刘带金哭笑不得,“奴婢的好娘娘,哪里能全都送去?岂不是太打眼了?”

郑梦境叫她将箱子全都打开,哪个色都舍不得不给。最后只得咬了牙,很是为难地道:“那……那就每个色都挑一匹,凑个一箱吧。”

“依着奴婢,半箱都足够了。”刘带金笑道,“外头哪里用得了这么多的布匹?一季能做一件新衣裳,都是很了不得了。这一箱子的布,都够四皇妃连着好几年换新衣穿了。”

朱轩姝又道:“金饰是给不了,不过母后可以差人在宫外做一些银鎏铜的首饰。”她比着箱子的打小,“最好东西能全都塞进一个箱子里头去,路上也好带。”

郑梦境有些不高兴,“都依着你们的话,倒是叫洵儿和素娘受了委屈。”可也没法子,这规矩便是如此,“罢了,就由你去办吧。”她指着女儿道,“叫带金陪着你一道。”

朱轩姝知道母亲心里不痛快,当即应下了。送了母亲去主殿歇着,出了殿门,差人去寻已经搬回乾清宫的朱翊钧。“若是父皇闲着,叫他过来一回。”

太监点点头,一路小跑着出了宫门。

朱翊钧来的时候,正好撞见郑梦境在里殿的窗前垂泪。他走过去,为她擦了泪。“是喜事,哭的什么。”

“奴家就是心里头替洵儿委屈。”郑梦境用帕子掖着眼角,“小没良心的,也不知道给素娘画个像,好叫奴家知道知道这新儿媳长什么样。”

朱翊钧在她身边坐下,把人搂在怀里哄。“朕还记得当年洵儿出生的时候,正好和孝端皇后是同一天。你还特地瞒报了时辰,是不是?”

郑梦境轻轻“嗯”了一声。“奴家就是心里难受。”她带着哭音儿,手上比划着,“刚生下来的时候,才那么点大。打小就不是个省心的。当年溆儿得天花的时候,陛下可还记得,他哭得那叫一个惨。”

朱翊钧用力地抱紧她,“嗯,朕记得。那时候是朕在外头抱着他,一道哭的。”

“再长大些,就越发喜欢粘着溆儿。走哪儿跟哪儿。”郑梦境的眼泪流的越发凶,“溆儿屋子里,地上铺着的那块旧毯子,还是他小时候玩儿的呢。溆儿怕他撞上桌角,还特特地叫人用布将桌角包起来,包得厚厚的。又怕他乱跑,跌了,毯子都得多垫几层。”

“嗯。”朱翊钧的眼里有了水光,“洵儿自小就淘气。”

郑梦境哭着将脸埋进朱翊钧的怀里,“现在大了,娶亲了,偏奴家还瞧不见,不能亲手摸一摸他,也不能好好儿地同素娘说说话儿。洵儿夜里头最爱踢被子,不知道这个毛病改了不曾。”

朱翊钧抱着她,下巴搁在她的发髻上,簪钗深深嵌进皮肉里,也不觉得疼。“都那么大的人了,一定改了。”

“嗯。”郑梦境哭着,再说不出话来。

朱翊钧将哭累的郑梦境扶到榻上躺下,坐在一旁,等人睡着了,才离开去库房瞧瞧。

朱轩姝正和刘带金比着单子,看要添哪些东西。阴影照在单子上,让人瞧不清字。她扭头去看,“父皇。”

“嗯。”朱翊钧从她手里将单子取了来看,“写好了?”看着上头的东西,许多都是在宫里上不了台面的。不觉想起方才郑梦境的难过劲儿,许是自己也被影响到了,竟也鼻子发酸。

朱轩姝无奈道:“我也不想委屈了洵儿和四弟妹。可有什么法子呢。”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这宫里宫外,差别就是这么大。”

朱翊钧没在宫外生活过。出生的时候,是在裕王府,还没记事。等再大些,他的父亲已经是九五至尊了,自己也成了皇太子,裕王府的生活越发模糊了。现在也记不得了。不过只看这单子,也能想到几分。

他叹了一声,将单子还给朱轩姝,“你已是大了,就由着你定吧。这事儿别寻你母后去了,免得叫她伤心。”

“我知道。”朱轩姝将单子用镇纸压平了,“动作得快些,听说五日后,人就要从京师走了。”

东西不能走官道驿站,更不能叫人知道是送去辽东的。最后还是借着朱轩姝的马车带出宫,送去了郑府。再由宋氏接手,辗转交到前往辽东的商贾手中。

张素娘对着镜中的自己,左看看,右看看,只觉得穿了新嫁衣的自己再美不过了。她在心里偷偷地美着,就算宫里头的娘娘,也一定没有今日的自己好看。

张东俊坐在一旁,没好气地道:“美个什么劲儿,还不就是、就是那个样子嘛。”想着今天妹子就要嫁人,还嫁的是那个姓朱的,心里……说不好受,却又有为妹妹有些高兴。

“我自己个儿乐意就成。”张素娘扭头瞪了一眼哥哥,继续对着镜子美滋滋地看。

朱常洵收了信儿,知道有人找自己。没曾想不仅有从京里来的家书,还有一大箱子东西。

“郑家的宋夫人听说你要成亲了,特地叫我送来的。”送礼的汉子笑道,“我先在这儿给小弟道喜了。”

朱常洵笑着拱手谢过,从荷包里取了一个最大的碎银塞进那汉子的手里。“千里迢迢,有劳了。”

那汉子越发笑得没了眼睛。

朱常洵雇了辆板车,将箱子送回了李府。搬进自己屋子里,将箱子打开,一件件地往外拿。

拿着拿着,细棉布上就湿了。

朱常洵不用看箱子最上面摆着的单子,就知道里头这些是谁送的。他再没力气收拾东西,坐在榻上用手盖住眼睛,无声地哭着。

这么多年了,朱常洵以为宫里的人早就将自己给忘了。日久情便淡,就是曾经再浓厚的感情,过了这么些年,也该淡了。

可是谁都没有把自己忘记。

有的时候,一个人独处的深夜中,朱常洵会失眠。枕着手望着窗外高悬的月亮,想着自己是不是当年不该那么帮着二皇兄。

在辽东最开始的那段日子,是真的很苦,很让他难以适应。没当快要支撑不下去的时候,朱常洵就会想自己是不是后悔了。但在咬牙挺过去之后,又觉得懊丧,自己很不该有那样的心思。

二皇兄,对自己的手足之情,是姐弟几人中最深的。当日秋狝,为了替自己瞒过众人,特地寻了毒虫让自己中毒。他的身子本就孱弱,要是一着不慎,岂非……

一想起这些,朱常洵就会狠狠甩自己一个大耳刮子。恨自己不争气,也恼自己怎么会如此去想。似乎当年的兄弟情深,早已被抛之脑后了。

现在好了,他安心了。身边堆满了各式的物什,好似还身处京师的皇宫里头,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有。

朱常洵洗了一把脸,将女子的东西收拾出来,给张素娘送去。

张东俊见了他,还是没给什么好脸色。不过却同意让人进来了。他跟在人后头,反复问着,“过来做什么?知不知道成亲前不能见面的?不吉利。”

“管那些俗礼做什么。”朱常洵笑眯眯地道,“素娘心里高兴就行。”他看着满面羞意的张素娘,“素娘见了我不高兴?”

自然是高兴的。张素娘接过他手里头的匣子,“这里头是什么?”

“是……我家里人送你的东西。”朱常洵顿了顿,“且别嫌弃,有些物件宫里头能用,外头不能用。所以给的都不是什么稀罕物,你日常能用就行。”

张东俊伸长了脖子去看,却也觉得咋舌。朱常洵说的好似里头都是寻常东西,可在他看来,只一件,也得自己省吃俭用好几年才买得起。

不会有女子不爱首饰,张素娘立即就挑了一支戴在头上,“好不好看?”

朱常洵过去替她将胡乱戴上的簪子重新插好,“好看。”他笑道,“这个款式,定是我母……我娘亲自挑的。一看就老气。”

张素娘噘嘴,“老气我也喜欢。”她心里头高兴得很,“这是我们娘喜欢我的意思。”

朱常洵点点头,“嗯,是我们的娘。”

李府书房,一声响亮的掌掴声。

李如松被打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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