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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事实证明,朱翊钧一语成箴。

年后开印,奏疏还是源源不断地送上来。这不过这次不仅仅是提议册封朱常洛,还有坚决占据礼法,要求册封嫡子朱常汐的奏疏。

内阁五位大学士,以首辅申时行为首,在朝会时,都不曾说话。唯有言官为了国本,争的你死我活。

“……皇长子以孝闻名,每日必亲临两宫太后处晨昏定省,事陛下与中宫辛劳。蒙学授课亦得诸臣夸赞,可见天资聪颖,当承大任。”时任翰林院编修的方从哲脸色微红,两撇八字胡随着嘴巴的张合而一动一动的。他不着痕迹地朝文渊阁大学士王锡爵望了一眼,见对方风轻云淡,丝毫没有出来站台的样子,“立长立贤,皇长子何不能任太子?”

吏部主事顾宪成冷笑,“太祖有训,立嫡立长。皇三子乃中宫所出,既嫡且长。倒想请教方编修,皇长子生母行之不端,已降为嫔,有母如此,子又如何?中宫端庄贤丽,教子有方。皇三子身体康健,未有大病大疾之象。三殿下时不过四岁,虽蒙学不显聪慧之征,何人知岂非天公欲降大任,先磨其心智?”

“方编修身为二甲进士,入翰林院供职,莫非不曾读过《孟子》?”顾宪成看着方从哲白皙的脸越来越红,心里得意十分,“都言南直隶学子出江南,江南学子出浙江,看来方编修……”顾宪成上下打量了一番方从哲,“啧啧”道,“不过尔尔。”

方从哲一下就跳将起来,不顾眼下乃朝会之上,忘记了君前不能失仪,撸着袖子就想冲上去找顾宪成拼命,“顾叔时,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什么叫尔尔?你是不是还想说我科举舞弊?殿前尚敢如此血口喷人,难保没有贪墨徇私。此等小人,岂能为君分忧,为民请命?!”他双手一抖,撸上去的袖子就落了下来盖住双手,当下跪在朱翊钧的面前,“陛下还请严查顾主事,臣曾有耳闻,文忠公当年清丈之时,顾家有贿赂当地小吏,意图蒙混之举!”

顾宪成脸色一白,也跪在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的朱翊钧的面前,“陛下,臣自幼辛苦研读孔孟之学,早已将天下万民之忧记于心间。自侥幸蒙获圣恩,获赐进士出身后,从未趋炎附势,贪赃舞弊。不想一片赤子拳拳之心,今日竟遭污蔑。还望陛下明鉴!”说罢,他将手中的牙板一丢,大有朱翊钧不答应自己,就要血洒三尺之势。

朱翊钧按着青筋直跳的额头,“朕今日身子不适,暂且退朝。诸位卿家若有要务,就将奏疏呈上来,朕自会批阅。”他朝张宏使了个眼色。张宏会意地上前,面上一副哀戚的模样,搀着朱翊钧从龙椅上离开,“陛下,可要小心些啊。”

申时行领着百官跪下,“望陛下保重龙体。”

朱翊钧头疼欲裂地挥挥手,赶忙脚底抹油地溜了。

方才占了上风的顾宪成收起在朱翊钧面前的激愤模样,讥讽地朝手下败将方从哲扫了一眼,施施然地离开。

方从哲从地上慢慢起来,两眼死盯着顾宪成的背影,恨不得就此将人给吞了下腹,啖其肉,啃其骨。王锡爵特地落后一步,没上去和已经离开的申时行说话,而是慢慢地走着。在与方从哲擦肩而过的时候,轻轻地说了一句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清的话。方从哲的表情立刻变了,脸上不再带有先前的狂躁,而是恢复成了翩翩君子,清高翰林的模样。

大明朝的翰林院,亦是未来大学士待的地方。

顾宪成考中二甲第二名,却一开始就被分配去了户部,做个主事。这意味着他与翰林院无缘,也意味着他此生都与内阁无缘。

而已经身处翰林院的方从哲,日后的成就可要比顾宪成高的多,何必于眼前的计较徒劳分神呢。

顾方二人的殿前争辩,就好像是一条导火索。上呈于朱翊钧的奏疏不再言辞温和,撕下了一直伪装着的面皮,怎么激烈怎么来。支持立长立贤之人,以顾宪成当日殿前之言偏于荒谬,谁也不能猜度嫡子日后如何,让朱翊钧仔细审度,莫要被小人蒙骗。站在礼法这边,强烈要求立嫡的,则抨击方从哲不谙后宫之事,与皇长子从未见面,凡事皆为猜测,不足为信,请天子明察秋毫。

几番下来,惹得朱翊钧连看奏疏的心情都没有了。

但不仅如此。朱常洛与朱常汐的国本相争,蔓延到了后宫之中。

今日授课的,乃是翰林院侍读学士于慎行。他扫了一眼四个皇子学生,拈了拈一口美髯,并不打开自己带来的书,“今日,我们接着将上一次的《庄子》。”

皇子们齐刷刷地开始翻书。朱常洵早就忘了上一次讲到了哪儿,他身子往朱常溆那儿偏了偏,想看看是第几页。正因为瞧不见而抓耳挠腮呢,就听见朱常溆几不可闻的一句,“《庄子》卷五下,《外篇·天地》。”朱常洵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是哥哥在提醒自己,赶忙开始哗啦啦地翻书,边翻边偷眼觑着上面微微敛目的于慎行。

“都翻好了吧?”于慎行听着翻书声停下,点点头。他书也不看,信口便道:“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

下面几个皇子跟着一起念,“子贡南游于楚,反于晋,过汉阴……”

“……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曰:‘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

朱常洵还不能完全认识书上的字,于慎行只念一遍的时候,也难以记住整句话。索性他也有笨法子,念到记不住认不得的地方,就含糊着过去,反正大家一起念,于先生未必听得出来。

不过很快,朱常洵发现有人比自己更厉害更高招的。

四位皇子的位序分为前后两排,朱常溆和朱常洵两兄弟,是坐在后边儿的。朱常溆的前面坐着朱常洛,朱常洵的前头是朱常汐。所要朱常汐一说话,声音再小,朱常洵也听得见。但是在念书的时候,朱常洵压根儿就没听见前头的三皇兄的声音。

朱常汐一直愣愣地盯着于慎行,张着嘴空念,并不发出声音。他双眼放空,也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屁股一直在凳子上扭来扭去,双手在桌下一动一动的,不知在做些什么。

于慎行于堂上看得清楚,心里叹了一口气。虽然嫡子确非聪慧之人,可到底是嫡子啊。

不能越过礼法去。

他在心里一顿,停下了领着皇子们念书的声音,点了朱常洛的名,“大殿下,请问其中的‘机心’一词,是何意?”

朱常洛茫然地站起来,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来。其实原本于慎行在前几日就要求过他们预习这一篇,但朱常洛没放在心上。他现在住在坤宁宫,日日与朱常汐上下学,见不到往日朝夕相伴的母妃,夜里都在独个儿躲在被窝里哭,哪里还想着功课这回事。朱常汐是个不灵醒的人,他不记得,但是内监会记得,报于王喜姐后,中宫就一直督着自己儿子背。

王喜姐倒也不是把庶长子给抛到脑后去了,只是心里总有个亲疏之分。朱常汐在读书上实在没天分,为了监督儿子,她已是耗了十二万分的心力,等陪读下来,一身淋漓的汗,早就忘了问朱常洛到底做没做功课。

于慎行早就从朱常洛方才磕磕绊绊的声音中听出他并未做预习,所以特地点了他的名起来回答。见朱常洛答不出,摇摇头,“下回好好做功课。”

朱常洛面色微红地点点头,坐下后神思又开始恍惚了起来。

宫中不乏耳报神,朱常洛今日在学上的表现不过一日就传遍了宫里宫外,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全都听得清清楚楚。

生生打了那些不断夸赞朱常洛聪慧勤奋的立贤派的脸。

朱翊钧刚叹了一口气,觉得消停了。另一边要求以礼法为重的奏疏似乎觉得这是个敌弱我强的好机会,疯一样地不断写长篇大论,引经据典地提出册立嫡子才为正道,企图将朱翊钧的心拉往自己这边。

其中最为激动的就是顾宪成,恨不得拉着同窗好友弹冠相庆。没错,他是没进翰林院,可哪又怎么样?大明朝又不是没出过并非翰林院出身的大学士。

第二日,国子监祭酒黄凤翔抱着《学庸》进门。“今日臣要抽查,看看殿下们上月已经背过的《学庸》可否牢记于心。”他板着脸,“一个个背,谁也不许侥幸。《学庸》乃是《四书》之二,诸位殿下务必要倒背如流。”

黄凤翔是按照皇子们的位序点的,从朱常洛再到朱常溆。头两个都背得极为顺畅,下一个就轮到朱常汐了。他站起来,起头两句就是,“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

黄凤翔摇摇头,一脸温和地提点,“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朱常汐知道自己背错了,顿时脸涨成了猪肝色,跟着黄凤翔起的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物有本末……”

黄凤翔再次提醒,“知止而后有定。”

朱常汐挠挠头,跟着往下背,“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

后面倒是有些顺溜了起来,黄凤翔很是满意地点点头。不过还没顺溜几句,朱常汐就从“知所先后”直接跳到了“先致其知”,中间一大段全都没了。黄凤翔丝毫没有不耐,一字一句地纠正,连着下一个要背的朱常洵都复习了一遍。

等这篇《大学》背完,朱常汐已经快哭出来了。他虽然不聪明,但也知道今天自己丢了大脸。黄凤翔也是出了一身的汗,还安慰朱常汐,“殿下无事,莫要苦恼。往后每日背一遍,就能熟记于心了。”

朱常汐激动地点点头,觉得黄先生待自己真好,一心为了自己着想。

午后,皇子们课间休息用午膳。贴身服侍朱常汐的两个小太监就没了一个。朱常溆耷拉着眼皮,装作没瞧见,自己领着弟弟在一旁吃饭,不时将自己不爱吃的东西挑出来放进朱常洵的碗里。朱常洵是照单全收,一口不落地全吃了。

内监是借着午休时候,赶着回了坤宁宫,将上午黄凤翔的做派统统回报于王喜姐。

王喜姐听罢,一拍桌子,怒道:“老贼!竟拿我儿作妖!”如果她没猜错,此时朱常汐的愚笨早已传了开去,而黄凤翔手不沾血,还能博个宽和耐性的好名声。她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背过去。朱轩媖赶忙过来轻拍母亲的背,细声细语地道:“母后莫要气恼。”她已快九岁了,作为朱翊钧所有子女中最年长的一个,也是最明事的一个。

朱轩媖早就通过王喜姐近来对弟弟狠抓,以及乳母的只言片语中猜到几分。每日王喜姐督学的时候,朱轩媖也是在一旁的,心里明白弟弟背不好,读不出,也急。《学庸》是上月学过的不假,可谁也没料到祭酒杀了个回马枪,朱常汐根本没有半分准备,自然原形毕露。

王喜姐按着额头,吩咐宫人,“去给本宫拿一碗安神汤来。”见宫人脚步慢了几步,就一脚踹过去,“快些!”

宫人连滚带爬地跑去了小厨房,生怕晚一刻就叫王喜姐拉出去打死。

坤宁宫因嫡子的出生,已经许久不曾死过人了。但以后,却难说了。

朱常汐和朱常洛一同下学,回到宫里。王喜姐早就等着他们了,受了礼后,朱常汐就扑在王喜姐的膝头,“母后,今日黄先生夸我了!”王喜姐心如刀绞,想骂儿子笨,没看出来对方动的手脚,又舍不得,只怪自己将他生成了这副模样。几番话在肚子里滚了滚,到底还是没说出口。她强笑道:“是吗?汐儿真是越来越懂事了。”

朱常汐重重地点头,“孩儿去背一遍《学庸》,再做功课。”说完就乐颠颠地被内监都人们围拱着回屋子。

朱常洛一直立在一旁,看着他们母子相处,不曾说话。待朱常汐走后,他对王喜姐低声说道:“母后,我想先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王喜姐心里纵恼怒,却也知道这并非朱常洛一个稚童之错。脸色还是好不起来,“去吧,早些回来。”她吩咐几个内监都人过来,“仔细叫大殿下看着路,早些儿回来,还得做功课。”

朱常洛赶紧拒绝了,“不用了,我只带着阮和便好。”

阮和是王淑蓉千挑万选的内监,从朱常洛还在襁褓的时候就服侍他了。

王喜姐知道这孩子对自己心里有芥蒂,也觉得自己近日只顾着嫡子而没有将心思放在庶子身上有些愧疚,便没有否决了朱常洛的提议。“好,去吧。”

朱常洛带着一个阮和,先去仁寿宫见了陈太后请安,很快就出来,上慈宁宫去了。

李太后早就等着朱常洛,一听守门的宫人回报,就让朱常洛赶紧进来。“哀家的囡囡,今日黄先生可没有为难你吧?”朱常洛在她怀里摇摇头,“黄先生很好。”李太后点点头,“这也是你素日刻苦的缘故。”

朱常洛把话在舌尖卷了卷,说了出来,“皇祖母,孙儿不想做太子。”

李太后抱着朱常洛的手一滞,脸上的笑凝住了。她平静了几息,淡淡地吩咐宫人们都退下。听见殿内的脚步声渐渐变小,她凑在朱常洛的耳边,低声问道:“是不是你母后对你说了什么?”

朱常洛摇摇头,“母后一直对我很好,也从未提起太子之事。”他怕李太后不相信他,急道,“皇祖母,不是母后让我说的。是孙儿自己,孙儿真的不想做太子。”

李太后脸上的表情极淡极淡,“哦?你说说,为什么不想做太子?”

朱常洛低下头,想起自己许久未见的生母,眼泪就掉下来,“皇祖母,孙儿不想做太子。孙儿想回到母妃身边去。”

李太后笑了,布满了褶皱的脸上皱地越发密,越发深。“傻孩子。”她轻轻摸着朱常洛还未蓄发的头,“只有你做了太子,你的母妃才有可能与你团聚。”

朱常洛不解,“为什么?”

“因为呀,你成了太子,你父皇就会不再生你母妃的气。你母妃不就能和你见面了吗?”李太后诱惑地道,“保不准啊,到时候你父皇心里一高兴,不仅将你母妃升为原来的恭妃,还会晋封她皇贵妃。”

皇贵妃……

朱常洛的脑子里浮现出郑梦境的身影。郑母妃永远都会出现在父皇的身边,脸上总是那么高兴。做了皇贵妃真的就有那么好吗?自己和母妃就可以时时见到父皇了吗?是不是总是生气的母妃,见了父皇之后,就也会那样笑得很开心?

朱常洛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自己看到母妃笑是什么时候了。母妃似乎总是在生气,生自己的气,生母后的气,生郑母妃的气,生父皇的气。

“那我要做太子!”朱常洛望着李太后,眼里充满了希冀,“母妃做了皇贵妃是不是就能高兴起来?”

李太后笑得极灿烂,爱怜地抚摸朱常洛的小脸,“你要是做了太子,你母妃会比当上皇贵妃更高兴。”

朱常洛点点头,笃定地道:“我一定要做太子。”他朝李太后行礼,“皇祖母,我先回去读书了。”

李太后点点头,“去吧。”望着朱常洛的背影,她欣慰地喃喃道,“孺子可教。”

朱常洛离开不过片刻,就有都人来报。“娘娘,文渊阁大学士求见。”

李太后笑开了,“快让大学士进来。”

王锡爵刚从文渊阁出来,宽大的袖子遮去了他的双手。“慈圣太后娘娘安。”

“快起来吧。”李太后舒展着眉眼,“方编修做得很好。”

王锡爵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方中涵的学问很好,人也并不务虚,同榜进士之中,微臣最为看好他。只可惜勤于学问之人,并不一定伶俐。”

李太后知道他这是在为方从哲与顾宪成的殿前相争中落于下风说情。“这些都无妨,哀家想,有你在旁协助,他日定有成就。”

一时的得失并不重要,李彩凤要的是最终结果。只要朱常洛最后能成为太子,方从哲就是个哑巴都没关系。

王锡爵现任文渊阁大学士,在内阁五位大学士中,行序为三。前面分别是首辅申时行,次辅许国。他与申时行乃是同榜,皆为嘉靖四十一年榜。只不过申时行为状元,王锡爵被点了榜眼。自王锡爵入阁后,他事事都以申时行为首,甚至一同上疏竭力将李植等人排挤出京。但无论两人再怎么投机,王锡爵心里的政治抱负,到底还是和申时行有不同的地方。

有些事情,不坐上首辅,就无法推行。

李太后的要求并不高,她只要王锡爵能把朱常洛推上太子就行。而王锡爵能得到的回报,便是心里一直觊觎的首辅之位。作为一个曾在朱翊钧冲龄之年就临朝辅佐的太后,李彩凤认为自己完全有能力在朱翊钧还未老练起来前,用自己所有能调动的资源捧王锡爵上去。

王锡爵犹豫过,他不像李彩凤那么笃定。倒不是在意外戚、后宫不得干政,而是觉得李彩凤已经退居幕后,早已不如当年对朝政那么了如指掌。但在看到一直被自己珍藏着,早就写好的那封《定国论一政体疏》,他终于心动了。

这封奏疏,王锡爵不知重写了多少次,每每放到纸都泛了黄,还是没能呈上去,摆在朱翊钧的面前。

在月余之后,王锡爵给了李彩凤一个想要答复,并且指使自己的同乡上疏,请立太子。

后面的事情,就如同李彩凤和王锡爵所料定的那般,朝中因册立国本而陷入了胶着之中。在往后,就看谁先绷得住了。

在嫡子刚出生的时候,李彩凤曾经犹豫过,是不是要将王恭妃和朱常洛作为弃子,转而与中宫、嫡子打好关系。但眼看着朱常汐越来越不争气,而武清伯府越来越显出颓势,李彩凤的心又痒痒了。

中宫、嫡子,天然带着礼法权威,有太祖之训摆着,历朝各代的例子放着,不用李彩凤插手,朱常汐也会是太子。等朱翊钧一朝驾崩,自己两腿一伸,朱常汐即位后,武清伯府早就成了旁人脚下的垫脚石,如今所有的恩荣都会以各种借口被慢慢收回。

那段时候,李彩凤每天都想着这件事,嘴边起了一圈的燎泡,夜里常常被噩梦惊醒。她时时梦见自己的兄嫂被朱常汐从武清伯府赶出来,流落街头,而她的几个侄子侄女,也纷纷遭遇退婚。李家从无限恩宠的武清伯,又变回了昔年为了一口饭而忧心劳碌的泥瓦匠。

不能容忍,绝对不能忍!

李彩凤逐个想着内阁的五位大学士,最后的两名次辅忽略不计,目光放在了前三位。申时行已是官居最高,自己再也无法带给他什么了,并不会卖自己的帐。许国性子油滑,是个极会审时度势之人,在没有看清形势之前,断不会做出任何判断。唯有王锡爵,虽面上油滑,心里却是个有主意的,骨子里还有几分文人的血性,更有一分与昔日状元申时行一较高下的心。

此人可堪一用。

果然,李彩凤以利相诱后,王锡爵挣扎再挣扎,还是应了。

送走王锡爵之后,李彩凤起身在佛龛前跪下。她闭上眼,默默地数着佛珠,念着《金刚经》。

佛龛上供着的是九莲菩萨,李彩凤自己的化身。

三日后,例行的朝会,朱翊钧破天荒地没去。他以头痛难忍的借口,逃了。

郑梦境一听这消息,心里就觉得不对劲。她想起前世,该不会……

思来想去,最后郑梦境还是决定先按捺下性子,等几天再说。

又过三日,朱翊钧还是没能上朝。这一次,他的借口是腿疾。

“十三年步行求雨,朕双腿落下病根,如今连日下雨,疼痛不堪。”

朝臣中已经有人开始觉得奇怪了。而这对郑梦境而言,是一个几乎能把她给砸晕的消息。

今日的开始,就是日后数十年的辍朝。

郑梦境又气又急,心里知道朱翊钧是不想面对朝上由两位皇子的国本相争,而心生倦意,但有一就有二,人的惰性一生,往后就再难回来了。

她亲自跑了一趟乾清宫,想见朱翊钧。

不过张宏将她给拦住了。“娘娘,陛下如今病着,不能见人。”他眼皮子一抬,“娘娘身子重,可万万莫要过了病气。”

郑梦境深呼一口气,只觉得胸口发疼,才缓缓再吐出来。她木着脸,“劳烦公公替我禀报一声。”

张宏面对郑梦境的表情,不再如以往般温和,“娘娘,陛下说了,不想任何人打搅。”

乾清宫内传来了乐声,还有女子娇柔的歌声。

这像是病了的样子?

但张宏拦着不让进,郑梦境也没法子,只得转回了翊坤宫。

夜里头,吴赞女替她将发髻散开。望着镜中的自己,郑梦境给自己鼓气。没关系,一次不成就两次,两次不成就三次。不见自己,那她就带着两个儿子一起去。三郎平日不是最欢喜姝儿吗?那就带着姝儿一起去,难不成他还能硬下心肠来不见姝儿?

第二日一早,郑梦境领着三个孩子请过安,把儿子们赶去上课,亲领着朱轩姝去乾清宫。

路上,郑梦境不断地提醒女儿,“姝儿可记住了?母妃同你说的,一会儿要对父皇说的话?”

朱轩姝点点头,拍着胸脯保证,“母妃安心,姝儿全给记住了。”

郑梦境点点头,皱着的眉头稍稍松了几分。

朱轩姝目不转睛地望着母妃,突然道:“母妃,生孩子是不是很辛苦呀?”

郑梦境“嗯?”地一下,有些讶异女儿为什么会这么问。

朱轩姝不疑其他,心直口快地道:“母妃的鬓边有了白发呢。”又举高了手,去摸郑梦境的眉间,“近日母妃总是在皱眉,这里多了好几条皱纹。”

郑梦境愣了一下,突然醒悟过来。她摸了摸自己的鬓边,笑道:“母妃是担心你四皇弟不好好念书。”

朱轩姝忙道:“那姝儿等会儿就督着弟弟念书。”

郑梦境亲了亲女儿的小脸,“好。”

母女一行到了乾清宫,张宏还是拦着不让进。

“陛下有言……”

朱轩姝甩开郑梦境的手,往前走了一步,厉声道:“我为大明朝皇女,难道见父皇也得经尔传报?!”说着就一把推开张宏,径直去拍乾清宫的大门,“父皇,是姝儿!父皇,你的病好了没有呀?姝儿好担心。”

里头的喧闹声登时停了,不再发出声响。

郑梦境有些目瞪口呆,女儿说的话根本就不是自己刚才教的。她明明是让朱轩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朱翊钧听见她的哭声,于心不忍将门打开,放她们进去。

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呢?

不过效果……似乎还不错。

“父皇!姝儿要见你!”

张宏站稳后,就上去把贴在门上的朱轩姝给扒拉下来,“殿下,万万使不得。陛下还在休养呢,殿下若是扰了陛下清净,病会加重的。”

朱轩姝根本不买账,横眉道:“父皇又不是得了重病,有何需要清净的?父皇那么喜欢姝儿,姝儿就是父皇的灵丹妙药。张大伴且安心,父皇见了姝儿,什么病都好了。”她扭开张宏对自己的钳制,锲而不舍地上去“砰砰砰”地敲着大门。

“父皇!”朱轩姝被里面持续的沉默给搅得失去了耐心,她的声音非常尖利,甚至盖过了里面又响起来的丝竹之声。

朱翊钧坐在上首,面色有些复杂。他挥退了给自己捶腿的小太监,让奏乐和跳舞唱歌的伶人们都从后门退出去。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上首,听着女儿在门外的尖叫声。

许久,他说道:“张宏,让皇次女进来。”

朱轩姝一愣,这是朱翊钧第一次这么正式地叫她。

乾清宫的大门被缓缓打开,郑梦境站在朱轩姝的身后,与最里面的朱翊钧见了一面。

朱轩姝抬脚就跨过门槛走进去。郑梦境也想跟进去,叫张宏挡在了前面。

张宏不敢看郑梦境,“娘娘,陛下……只让殿下一个人进去。”

郑梦境停住了脚步,看着大门又缓缓关上,朱翊钧的面容也随即消失。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鬓边,有些发愣。

一直在拐角偷窥的史宾,此时走了过来。张宏看了他一眼,走开了。

史宾走到郑梦境的面前,躬身道:“娘娘,请回吧。等会儿奴才会将殿下送回翊坤宫的。”

郑梦境不想走,她想见一见朱翊钧。

史宾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娘娘,请回宫。”

郑梦境望着史宾,觉得自己好像有些不认识他了。

两个人就这样在乾清宫的大门前对峙着。许久,郑梦境转身,离开了。

朱轩姝是在傍晚的时候回来的,朱翊钧留了爱女用过晚膳才放她回来。她见了郑梦境,闷闷地说了一句,“父皇说……他现在不想见母妃。也让姝儿以后再也不要去乾清宫了。”说完,她就哇哇大哭起来,一路哭着跑回了自己屋子。

郑梦境枯坐在太师椅上,直愣愣地发着呆。泪水无所觉地从脸颊上滑过。

已经……没有办法了吗?都走到这一步了,她能有什么法子呢。

郑梦境的手摸上自己的肚子,感受着腹中孩子强力的动作。

朱翊钧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上过朝,也不愿见所有人,只说怕过了病气,让他们谁也别来他跟前晃悠。

李太后被气得不行,站在乾清宫门口,令人从早上敲门到晚上,还是没能将门给敲开。

所有妄图让朱翊钧妥协的人,全都铩羽而归。

郑梦境觉得自己的日子好像是在一场梦境之中过的,就好像自己的名字一样。她有健健康康的孩子们,有穿不完的绫罗绸缎,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一切好像都不需要自己去操心了。

因为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起点。

只是这一场梦境之中,少了朱翊钧,她的三郎。

王喜姐难得上翊坤宫来,望着坐在自己对面,好似失了魂的郑梦境,心中摇摇头。

这就是帝王之爱。宠的时候,巴不得将这世上所有的最好的东西都捧在你面前,任你挑选,恨不得成日腻在你的身边,与你朝夕相处。可当不要你的时候,你就是想见,也见不着。曾经好似最疼爱的孩子,也都可以不要。

郑梦境怔怔地看着王喜姐,眼睛里干干的。这几****已经哭干了自己所有的眼泪。她忽地站起来,拉着王喜姐就朝外头冲。

王喜姐是小脚,一时跑不了那么快,踉跄了几次,才勉强跟上了。

皇贵妃到底是要带自己上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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