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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郑梦境忙完一天的事,顿觉有些百无聊赖。殿外院中的春花开得烂漫,小宫女们活泼泼地打闹着,嬉笑声不断地传入殿中。明明翊坤宫这般热闹,她却在殿内枯坐着,心里空落落的,有些孤寂。

回忆起前几日朱翊钧和朱常溆的对话,郑梦境的心一下揪了起来。

自己是不是有些无知?这样的自己,竟还大言不惭地,说什么,要扭转大明的局面。

郑梦境不自觉地掰弄着手指,后知后觉地发现指头叫她给弄得红彤彤的一片,轻轻一碰,竟有些肿胀,微微泛着疼。

朱常溆今天下午的骑射课上受了点小伤,提前被送回了翊坤宫。他入殿向母亲请安,却发现她正在发着呆,大颗大颗的眼泪不断往下掉。

“母妃,怎么了?谁惹你难过了。”朱常溆走过去,都忘了取怀里的帕子,用手将母亲脸上的泪擦掉,“母妃不哭,凡事都有溆儿担着。溆儿已经大了。”

郑梦境勉强笑了一下,吸了吸鼻子,“嗯。”她低下头,不再掰弄指头,指尖的疼痛渐渐明显了起来,“溆儿,母妃……是不是很没用?”

朱常溆有些惊讶地望着她,“母妃怎会有这种念头?”

郑梦境咬了咬唇,“那****同你父皇说的事,母妃在边上一个字都没听懂。”

“这些都是外朝的事,母妃不懂才是常理。”朱常溆笑道,“就连母后都不一定能听得懂。”

问题并不在这里!郑梦境的心里叫嚣着。“可是,”她的眼泪控制不住掉下来,哽咽道,“我知道现在外头的情形越来越不好。母妃看着你父皇里外忙着,看着你同几个兄弟操心外朝的事,自己却半点忙都帮不上。”

朱常溆深呼一口气,晶亮的眼睛望着她,“母妃一直说,希望溆儿能做个安心的闲王,是吗?只是溆儿志不在此,一意孤行,将母妃推上了最为难的一条路。母妃可曾想过,对溆儿来讲,母妃能平安喜乐,也是心中最大的愿景。”

“母妃,这些你都不需再去想了。我同弟弟们都大了,虽然还不够高,不够壮,但足以替母妃遮风挡雨。母妃身子不好,只管将养着就行。”

朱常溆温热的双手敷上郑梦境的手心,有一些湿润,冰凉凉的,“我记得小时候,母妃的手不是这样的。”他记得自己得了天花的时候,母亲的手那么温暖而又柔软,看着好似娇弱,却硬生生地将自己从阎王爷手里抢过命来。

郑梦境拿手包住,轻笑,“人总归是要老的。母妃老了。”

朱常溆哑然,“母妃,今岁你才不到三十。”他记得前世郑梦境活到了七十多岁,身子还很康健。

郑梦境摸了摸自己的鬓角,她的白发已经越来越多,再下去快没法儿染黑了。“只盼着你们快些儿长成,我、我大约就不会有什么操心的了。”

几个孩子都算是挺康健的,这也是让郑梦境欣慰的事情之一。朱轩姝逃过了七岁那年的厄运,最终得以成活,她心里的一桩事,算是了了。

“来,陪我说会儿话吧。”郑梦境拍了拍身边的空位,让朱常溆脱了靴子坐在炕上,“上坤宁宫同娘娘请安了不曾?”

朱常溆点头,“请过了。娘娘还叫我好生歇着。”

郑梦境皱眉,“伤在哪儿了?”她撩起朱常溆的衣服,“是在手上?还是腿间?”心里有些自责,为人母,竟没能第一时候发现孩子受了伤。

朱常溆按下她的手,“母妃不忙活。”他指了指自己的腰间,“在这儿,有些淤青,已经贴了膏药。太医说这几日好生养着就行,不碍事。”

郑梦境将手从衣襟伸进去,摸到了膏药,“果真不碍事?虽说小孩子没有腰,但这伤的地方总归不大好。现下若是不留意,日后大了可得受罪。不若这几日先不忙着上课了?在宫里好好歇着。”

“真的不妨事。”朱常溆被摸得有些痒,将郑梦境的手从衣服里抽出来,“那我就留在宫里,同母妃一道养病好不好?自我进学后,就再也没什么空闲同母妃好好处在一块儿了。”

朱轩姞明岁就到该出嫁的年纪了,这些日子都呆在坤宁宫做女红。朱轩姝怕她闷出病来,也不再顾忌坤宁宫的宫人奇怪的态度,日日过去陪皇姐一同做活儿。翊坤宫白日里就剩郑梦境一个,朱常溆自己想想,都觉得母亲确是太过孤单了。

郑梦境总算笑了出来,“只你别嫌母妃闷就行。”仔细想想,自打重生来,自己过去许多喜欢的东西都给丢了。往日最爱读的《西厢记》在柜上蒙了尘,不过朱翊钧也没空再听她婉转莺喉唱曲儿。

“不会。”朱常溆歪在母亲的怀里,枕着她的腿,看着她,“对溆儿来讲,母妃永远都不闷。”

郑梦境俯身亲了亲他。忽地又想起这几日一直车轱辘的火器来。她本还不太挂在心头,但见儿子和天子都非常在意,也不免关心起来。“溆儿,火器真有那般好?”见朱常溆点头,便笑道,“你既说好,那母妃定要说服你父皇仿制。”

朱常溆转了个身,把脸闷在母亲的腹上,许久,才瓮声瓮气地道:“如果有了火器,指不定史公公就不会叫海寇劫了去。”

母子二人默然。

郑梦境轻轻拍着儿子,脑子里不住地想,此时的史宾究竟在做些什么,他到底活没活下来?

“若史公公果真命丧海寇。母妃想要拿些银钱去犒赏他在宫外的家人,溆儿你说好不好?”

朱常溆叫她拍抚地有些昏昏欲睡,嘟囔地回道:“好,回头我也从自己个儿的私房里拿些银子出来,母妃一并送去。”

“嗯。”郑梦境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是希望史宾能够吉人天相,安全回来。

被京中人挂念的史宾,此时正和林凤儿站在甲板上。确切地说,是站在甲板上的史宾抬头望着爬上桅杆的林凤儿。

海风呼啸着刮过林凤儿的脸,粗棉布打在身上,一下下,竟也有些疼。她的脸上不再有恣意,而是满满的担心与凝重。

他们在海上已经行了好几日,透过林凤儿与手下的对话,史宾推测大概快到了他们的老巢。因林凤儿还是对他不放心,将人整日关在自己屋子里,所以史宾并不能看到海上是什么情形。但他想来,海上还是有诸多不为人知的岛屿,想要寻一处无人烟的落脚,当不是什么大事。

今晨,林凤儿还睡着,门就被“怦怦”敲得震天响。

“大当家!大当家!你快起来!出事儿了!”

林凤儿不满地披上了外衣,一时来不及贴胡子,只得拿外衣盖住了大半个自己。将门打开,口气不善,“何事?”自她横行于海,鲜少撞上有什么能称为“大事”的。

来报信的是那日在门口听壁角的半大小子,他指着东南的方向,“咱们家起了黑烟!”

林凤儿登时睡意全无,将门重重关上,飞快地给自己装扮。草草看一眼碎了一个角的镜子,确定妥当了之后,就将门重新打开,与门口守着的人擦肩而过,像个猴子一样地蹭蹭爬上桅杆眺望。

因门没关,被绑着手的史宾施施然地从里头走出来。那小子瞪了他一眼,“你出来做什么?进去!”

史宾看了他一眼,“凑凑热闹。看看是什么大事,会不会要我的命。”

小子五指并拢,作手刀状,“你要是不进去,信不信老子现在就要了你命!”

史宾语出惊人,“你竟敢对你们大当家的面首下手?”小子愣在原地,琢磨着“面首”是什么意思。一晃神,史宾就走到了桅杆底下。

林凤儿在桅杆上看了许久才下来。她面色很不好,“全速前进,赶紧回去。家里出事了。”

方永丰问道:“那后头那条船呢?还要不要了?”有一个累赘在,总归快不起来。

林凤儿飞快地看了眼史宾,想了一会儿,“留着。”说罢将史宾往船舱那处一推,“进去里头,别出来。”

方永丰一直瞪着史宾,直到他人消失在舱房里头。“大当家,会不会是这小子趁咱们不注意,偷偷报的信?”

林凤儿摇摇头,“我都将他的手给绑起来了,怎么捎的信?何况那个死太监并不知道咱们家到底在哪儿。”

史宾回到舱房内,在缺了条腿的桌前坐下,双手虽然被捆,但手指却还是灵活的。他给自己倒了杯茶。

林凤儿方才擦肩而过时,对他说了一句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话。

“安分点,否则我也保不了你。”

海上的距离很难用肉眼来衡量,看着近,船却一连行了三日的路程。林凤儿他们赶到的时候,岛上已是一片狼藉,房屋全都被烧毁,沙滩上四处都是死尸。鲜血从沙滩上浸下去,渐渐竟透到了海面上,近海一片淡淡的血色,引来不少鱼。

林凤儿跪在沙滩上,呆愣地望着自己曾经的家园,脸上有些茫然。她……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不,不是的。左边那个穿着蓝色夹缬衣衫的妇人是她的乳母,这次出海前还挎着篮子硬要将自己做的馍馍塞给她,让她在船上自己开小灶。乳母边上那个手握柴刀,头朝下的男子,是她的乳兄,若不是乳母身子不大好,这次出海也要跟着一起去的。

沙滩上还有很多人,每一个林凤儿都认识。出海的时候,他们都来送行,而她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这次定会干上一大票,叫大家好好吃上一顿。

现在自己回来了,可这些人却永远倒在了这里,再也不会起来了。

海寇们一个个都没有说话,默默地走下船,往更深处走去。

辛苦盖的房屋全都被烧毁,虽然已经没了黑烟,却还能闻到刺鼻的焦味。众人开始慢慢搬开烧成一截一截的断木,看看底下还有没有人被埋着。

但是没有一个人活下来了。即便是方满月的婴孩也被闷死了。

林凤儿突然醒过味来,疯狂地往村子里跑去。她的脚步踉跄,在柔软的沙滩上摔了几次,最终消失在村子的深处。

一块粗糙木质墓碑被一刀砍成了两半,在地上随意地丢弃着,林凤儿捡起墓碑,拉直了袖子用力擦了擦上面蒙上的黑灰,林门贾氏几个字露了出来。她幼年时亲手堆的土包已经成了一个坑,里头所有的东西都被挖了出来。坑的周围散落着已成白骨的尸首。

林凤儿跪在地上,将那些白骨拢在一处,“娘,娘。”她眼里的泪飞快地往下滴落,指甲缝里全是黑黜黜的泥沙,“娘,娘,娘——!”

不知是谁第一个哭了出来,继而连成了一片。哭成渐渐震天般响起。

“谁!究竟是谁!”林凤儿提着用布包裹着的,自己所能找到的所有白骨。她双眼赤红着,面目狰狞,“我林凤儿定要叫他生不如死!”

海贼们将遇难者的尸首在沙滩上排好,夜色降临,提前燃起的火把照亮了整片沙滩。火星不时地爆出来,飞溅在人的衣服上,不多时,又灭了,只在布料上留下一个小小的,黑乎乎的洞。

林凤儿面无表情地站着,手里死死地握着火把。“是细作吗?”

方永丰将敌人不小心留在岛上被烧了一半的旗子交给她,“是陈三,领着佛郎机人上的岛。”他们清点了所有尸首,的确少了一个人。虽然许多人都被烧得面目全非,但谁会做这件事,众人心里门儿清。

那个半大的小子哭成了泪人,“不会的!不会是我爹!”死的人里头,有他的亲生母亲,他父亲唯一的妻子。他朝林凤儿飞扑过来,抓着她的衣摆,哭喊道:“大当家,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的!!”

林凤儿硬着心肠,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衣服上扯开。她慢慢走上前,点燃了尸首身下浇了酒的干木头。

方永丰拽着那个小子的手,一字一顿道:“你爹早就让我们投靠佛郎机人,大当家没答应。他,嫌这里过得太苦。”

海风吹过,摸了摸火焰,旋了个身,火一下子窜得老高,几乎要烧上林凤儿脸。史宾赶忙用手拉开她。

“节哀。”

林凤儿面无表情的脸上一下子皲裂开来,“节哀?”她好似听见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话,“当年明军与佛郎机联手攻打吕宋的时候,也是这般。”她指着被火焰吞噬着的尸首,眼中干干的,“若不是我乳母抱着我躲进木桶里,藏于暗道的水中,怕是我早就死了!”

她的脸在火光的照耀下显得温暖极了,但表情却好似寒冷地底钻出的恶鬼。“我娘为护着我,叫明军一刀当胸穿透。如今,那群蛮子竟连她的尸首都不肯放过!”

“你叫我怎么节哀?”林凤儿抓着史宾的衣襟,怒吼道,“你叫我怎么节哀!你说啊!”

史宾一反常态地抓住了林凤儿的手腕,他的脸上一如既往地平静,说出的话却极为伤人。“你有能力去报仇吗?”

这是个很实际的问题。没有遇难之前,林凤儿没有同佛郎机的一战之力,更遑论现在。即便以命相博,她身为众人的首领,也不可能让大家去赴死。做海贼,是为了活命,有钱过日子,不是为了死。

林凤儿松开史宾,“你说的对,我甚至没法儿替他们报仇。”她的声音凄凉,哀婉,充斥着无尽的绝望。

明知杀人的是谁,但他们却没有任何力量和办法。

“你愿不愿意归顺大明。”史宾缓缓道,“我能保你,”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还有你们,都不会有事。”

方永丰死死地皱着眉头,“归顺大明?”他冷笑,“看来你在狗皇帝身边的地位还不低,竟能说出这等大话。我告诉你,归顺大明,绝无可能。”他的父亲就是死在明军手里的,杀父之仇不共戴天。自己若降明,岂非不孝之辈。

林凤儿伸手阻止方永丰接下来的话。她死死地盯着史宾,“你什么意思?说来听听。”

“护送我去马尼拉同佛郎机人交易,若能寻到细作再好不过,当下就能杀了。”史宾脸上淡淡的,“我船上有圣上盖有玺印的密函,在马尼拉,佛郎机人不会拿我怎么样。而你们,与我同去的人,也会无事。”

林凤儿狐疑地盯着他,“密函?为何我们搜船的时候没发现?”

史宾浅笑,“若能轻易叫人找着,我的项上人头就不保了。你若不信,大可上船进我的房内,从床头往后数第三块木板打开,密函就在里面。”

林凤儿朝方永丰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点头,飞快地跑上史宾被劫的那艘船。不多时,果然捧了一封信回来。林凤儿是识得字的,她打开信,先看最后,上头果真有玺印的痕迹。

“我没骗你吧。”

林凤儿将信攥在手里,不动声色地紧盯着史宾。

“杀了陈三,只是其一。说到底,佛郎机人才是你们真正的仇人。在我售完货物后,你们便同我一起回到月港,届时我会向漳州知府表明身份,言明你们弃恶从善。之后若是顺利,便可留在漳州。”史宾的嘴角微微弯起,“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过去你们是大明与佛郎机人的心腹大患,可现在,佛郎机是你们与大明的共同敌人。”

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如何?”

林凤儿上前一步,仔细打量着史宾,“你究竟是何人?”

史宾垂了眼,“司礼监前任秉笔。也就是你们口里说的宫中第二大太监。”

矮个子的男人后退几步,喃喃道:“我滴个乖乖,竟是钓了条大鱼。”

“成交。”林凤儿应得很痛快,史宾说的每个字都戳在了她的心上,“我只有一个要求,到了马尼拉,将陈三给杀了。不杀陈三,我就让你死在回去的路上。”

史宾将手伸向林凤儿,示意她给自己松绑。解开之后,他揉了揉被粗麻绳磨破皮的手腕。“我向来言出必行。”

“好。”林凤儿大手一挥,“大家伙儿都准备准备,明日启程。”

方永丰尚有疑虑,“大当家……”

“此事不必再说,我心意已决。”林凤儿转身望着还在啜泣的小子,“阿九,出了这样的事,这里留不得你了。”

“不!不不!”陈九膝行到林凤儿的跟前,“大当家,我愿意做船奴,你们带上我吧。我、我要给阿娘报仇!”

方永丰逼自己硬起了心肠,冷声道:“咱们留不得背叛的人,阿九,我会给你留一条小船。”到时候是生是死,就看天命了。

陈九不断地磕着头,软软的沙滩上被磕出个小坑,“大当家,二当家,别留下我。”

林凤儿背过身,忍住眼里的泪。虽然心里舍不得,但她还是不得不这么做。心软立不了威,带不得人。

史宾走过去,将陈九扶起来,“你愿意跟着我吗?”

“你?”陈九擦了擦眼泪,有些怯意,“是说我也要做太监吗?”他的头摇得飞快,“我答应过我阿娘,还要给她抱孙子的。”虽然阿娘再也抱不到了。

史宾摇摇头,“我对海上极不熟悉,身边需个熟悉的人,免得我下次再走岔了路。”

陈九没有立刻答应。他怀着希冀看看林凤儿,再看看方永丰,但他们都没有出声。身后曾经熟悉的温暖烛光成了一片黑暗,那里再没有他的家,没有他的阿娘。

陈九低下了头。“好,我以后跟着你。”

史宾知道在场的人不出声,其实是默认了自己的做法。都是朝夕相处下来的感情,谁能真的就这么抛下,何况陈九还是个孩子。

沙滩上的尸首被烧得差不多了。林凤儿从方永丰的手里接过三炷香,朝被烧成灰的尸首们拜了三拜,然后丢在骨灰之中。

海风呼啸而过,带走了骨灰,还有香灰。沙滩上只留下了黑黜黜被烧过的痕迹。

第二日一早,史宾就同林凤儿他们一起启程,前往马尼拉。

不过途中,史宾改了主意。“先往倭国去一趟。”

林凤儿奇道:“这是为何?”

“你们的船很容易叫佛郎机人认出来,况且你们也需要换身打扮。陈三怕是一直提防着你们寻仇,不会离开港口太远,见你们过来,必会报于佛郎机人。”史宾笑了笑,“其实这样也好,免得咱们找人太累。”

林凤儿想了想,点头,“听你的。”

一行人到了倭国的萨摩后,林凤儿就低价卖了他们的船,另在萨摩买了一艘新的。新船比旧的小一些,仓库并不大,难以出远海。但速度快了许多,遇上什么事,大船绝对跟不上这些熟识船性、海况的人。买船的钱是史宾出的,林凤儿他们的积蓄在佛郎机人登岛时就被掠劫一空。

林凤儿还会说一些倭国话,到了萨摩后,替史宾做翻译,同倭人商定了买卖价格。然后她就撒丫子不见了人影。史宾也不忙去找她,只专心将东西卖出去,换来自己打算要买的珍珠和珊瑚。

史宾不会武,在以武为尊,路上随处可见佩刀武士的倭国很容易被欺负。方永丰便一直跟在史宾身边保护。他瞥了眼史宾,“不担心吗?大当家。”

“担心什么。”史宾点了点几箱子珍珠,让陈九收好。他转过来,看着方永丰,“大当家这样的称呼,以后不要再叫了。”

“叫公子什么的……不习惯。”方永丰的脸微微有些红。

“不习惯也要改。”史宾沾了沾墨,将今日的买卖一笔笔记下。

不多时,林凤儿涨红着脸,独个儿地抱着一个大大的箱子进来。“砰”地一下,箱子被丢在地上。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有些挑衅地望着史宾,“打开看看?”

史宾没有离开座位,只笑了笑,“鸟铳?”

林凤儿登时没了笑脸,“你怎么知道?!”一记眼刀飞在不知所措的方永丰身上,“你说的?”

“不是他。我自己猜的。”史宾合上账簿,走了过去,将箱子打开。里面的鸟铳并不多,大抵有十来把的样子。

林凤儿翻了个白眼,“当你是神仙呐,猜猜猜,什么都靠猜。”她最不耐烦这种文绉绉又爱装神弄鬼的男人。扫了眼箱子里的东西,脸有些赧色,“别、别嫌弃,我就这么点家底。”

方永丰眼尖地看出不对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把李姑姑送你的金锁给卖了?!”

林凤儿抽回手,“有什么法子。”她压低了声音,“替咱们保管鸟铳的人大抵是听说咱们家里叫人抄了,硬叫我拿钱才肯给。”

“那也不能!”方永丰的两只牛眼瞪得老大。

史宾趁他俩争执的时候,不着痕迹地从箱子里取了颗珍珠,塞到陈九的手里,朝他使了个眼色。陈九会意地点点头,一溜烟跑了没影。

夜里头是睡在船上的。林凤儿去厨房拿了盆热水回来,就看到桌上摆着一个木盒子。打开一看,里头正是她今日送出去的那枚金锁。金锁上夹着一个字条,上头写着:故人相赠,不敢轻弃。

想也知道是谁去赎回来的。林凤儿的脸上飞起两抹红霞,她伸手大力揉了揉脸,将脚放进木桶中泡着。

随意放在桌上的字条被风一吹,差些儿就要飘走了。林凤儿赶忙湿着脚踩出来,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微湿的手晕开了上面的墨迹,她心里不免有几分懊恼,手在衣服上用力擦了几遍,小心将字条收起来,放进空心的金锁里头。

萨摩之行,让史宾很满意。他开始期待起马尼拉会带给自己什么惊喜,每日向熟悉海况的陈九询问还有多久才到。

一日,史宾突然想起,“阿九,你没有名字吗?就只叫阿九?”

陈九点头,“我们不识什么字,所以这个就是我的大名。”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的时候我阿娘唤我狗子,说是……”

“贱命好养活。”史宾收起舆图,晒然,“我娘也这么叫过我。”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陈九对史宾的印象大有改变。原来不是每个太监都同大人嘴里说的那么坏。起码史宾就不是。

现在的生活比过去要舒心许多,不用整日提心吊胆,看着是不是周围有明军和佛郎机的船。史宾待他们也都很好,虽做不到顿顿有肉,但白面馍馍还是管饱的。只是一直没有得到大家的原谅,是陈九心里的一根刺。

史宾见他神色怅然地望着窗外,忽道:“我替你取个名字好不好?大名。”

陈九微微愕然,旋即笑道:“好,有劳公……子。”

“陈恕,如何?”史宾蘸墨在纸上写下自己取的名字,“如心恕,望你日后事事如心顺遂。”

恕,仁也,明也。

陈九如获至宝地捧着那张写着自己名字的纸,他其实根本认不得上面的字,但头一次,算是有了自己真正的名字。村子里原先有好些个叫阿九的,只是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了。

“谢谢公子赐名。”陈九跪下朝史宾磕了个头,“以后,我就跟着公子了。”

恍惚间,史宾想起了当年那个被人教训的小太监。也有那么一个人,出现在面前,就好像从天而降的仙女,是菩萨专门派来救人的。

京中,癸巳京察结束后,不甘心的内阁开始向吏部发起攻击。孙鑨的同乡,吏部稽勋司员外郎虞淳熙、兵部职方郎中杨于庭、主事袁黄因拾遗被言官上疏弹劾。袁黄此时正于朝鲜督战,颇有功劳。孙鑨笃定天子必不会将他免职,所以仅上疏力保虞淳熙和杨于庭。

他的小心思,朱翊钧自然看在眼中,对孙鑨有了几分不耐。朝会时,刑科给事中刘道隆的上疏弹劾吏部,给了阁臣针对孙鑨的机会。

文华阁的讲师为了锻炼朱常汐,就将这事单拎出来。不过并不是给所有皇子们说,乃单独给皇太子开的小灶。藩王不需要知道这些,只要安安分分地呆在藩地混吃等死就行了。皇太子却不一样,日后登基,全都是他要去处理的。

朱常汐哪里知道这些,搪塞了先生,让他给自己几日时间思考后,就私下去请教了朱常溆。“二皇兄,你觉得,我该怎么回答先生?”

朱常溆笑得温和,“太子以为,先生所问的事,症结在于何处?”

朱常汐犹豫了一下,“是……孙尚书在京察时徇私了?”见朱常溆但笑不语,他就知道自己没说对,有些沮丧地道,“我、我真不懂这些。”

“是因为阁臣们想要铨选。”朱常溆道,“但铨选本该由吏部所管。”

朱常汐有些糊涂,“不过是铨选,谁想要,给谁便是了。这有什么可争的?”

朱常溆想了想,“溆试着换一种说法。”他的余光扫过远处朱常洵和朱常洛经过的身影,“如果大皇兄要同太子相争,为的是国储之位。太子觉得要不要给大皇兄?”

“当然不给!”朱常汐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太子可将铨选当作是国本,将阁臣与吏部当作是太子同大皇兄。”朱常溆笑得人畜无害,“正因为事关重大,所以才要争。”

说起朱常洛,朱常汐就没了心思再讨论问题。“二皇兄,你是不知道。大皇兄自从搬离了坤宁宫,见我都不像以前那样了。有的时候我俩同时在宫道上遇着,没有外人,他就不行礼。”他仰起头,“母后说,虽是兄弟,却也该分尊卑。二皇兄就从来不这样。我讨厌他。”

朱常溆按下他挥起的拳头,“太子,不可如此。手足生隙,父皇同母后会难过的。”

“可他!”朱常汐满满一肚子的不乐意,明明自己什么都没做错,为什么要忍让。

“太子,再过几年,皇兄就要就藩了。之后咱们兄弟就再也见不着彼此。太子就念着这点情分,暂且忍一忍吧。”朱常溆有些伤感地望着朱常汐,“到时候,我同你,十年,二十年,也见不上一次了。”

朱常汐拉住他,“皇兄,你也要走了吗?去哪里?会不会很远?如果我叫你回来,你还能回来见我吗?”他心里一点都没底,现在能在人前露脸,全靠了朱常溆这个幕后智囊。若是人走了,他岂不是就全暴露了。

“这是祖训,太子,祖训难为。”朱常溆叹道,“只希望日后父皇别让我上太远的地方。我心里也挂记太子,离京师近一些,还能遥望太子,聊以慰藉。”

朱常汐有些恹恹的,不再说话。

“罢了,不说这些以后的事。”朱常溆笑道,“左右还好些年。我同太子一起去坤宁宫向母后请安吧。”

朱常汐这才有些高兴起来。兄弟两个一前一后走着,时不时地讨论着先生给他们布置的功课。

坤宁宫守门的太监远远见着太子和二皇子过来,一路小跑着去见了王喜姐。

王喜姐正守着女儿和朱轩姝做女红,听儿子过来了,就赶忙领着两个皇女一同过去见礼。

“母后。”朱常汐请过安后,朗声道,“母后,可以让二皇兄在京里多呆些日子,别那么早就藩吗?”

王喜姐一愣,“太子怎得突然提起这个?”她心里也不希望朱常溆早一些就藩,有他在,太子长进了许多。

“母后,我皇叔潞王不也近二十了才就藩的吗?不一定非得十五。母后,你去同皇祖母和父皇说说,让二皇兄在京里待久一点,好不好?”朱常汐绞尽脑汁,想着可以说服王喜姐的话,“哦,还有皇贵妃。皇贵妃一向疼爱二皇兄,若是二皇兄走了,她心里一定很难过。”

“好了好了。”王喜姐打断他的话,“这事儿由不得我们。但我答应你,会同你父皇说的,可好?成不成,得看你们父皇是什么意思。”

朱常汐这下才真正高兴起来,絮絮叨叨地说着今日朱常溆又帮了什么忙。“幸好有二皇兄在,没让孩儿在先生面前出丑。”

朱常溆等他说完,才慌忙道:“区区小事,兄弟相助才是正道。”

朱轩姝哼了一声,蠢弟弟,当她看不出来他是故意等太子说完了才说客套话的吗?虽然母亲没和她提过,但从几个兄弟态度上,朱轩姝一眼就看破了他们在打什么主意。

自己这个做姐姐的,旁的帮不上忙,但稳住坤宁宫却还是做的来。

朱轩姝跟着请过安的弟弟一起回去。路上,她丢给朱常溆一个绣好的荷包,“拿着,仔细别给丢了啊。”

朱常溆一头雾水,捏了捏荷包,发现里面装着东西,想打开瞧瞧。朱轩姝赶忙按下他的手,“别打开!”见弟弟狐疑地望着她,撇过脸,耳朵尖都红了,“里头……嗐,以后你要是遇上什么不测,记得把荷包打开,朝人脸上丢过去就是了。”

“是什么?”朱常溆一心想求个答案。

朱轩姝嗫嚅了半天,才憋出来,“你知道有的时候想哭却哭不出来,妇人家是怎么做的吗?里头的东西略闻一闻,就能叫人哭。我念着,若是丢人脸上,粉末散开,定无法行动。”

“谢谢皇姐。”朱常溆低头遮去脸上的笑意,珍重地将荷包贴身收好。

朱轩姝叹了口气,“我们几个现在大抵都晓得你和洵儿想做什么——可能治儿还小,不懂这些。万万不能叫母妃担心,父皇难过,我这个做姐姐的就随你们去。”她瞥了眼朱常溆,“以后啊,记得在娘娘跟前别这么没眼色,娘娘看着宽厚,人可精着呢。”

朱常溆突然打了个机灵,“怎么说?”

“这还用得着说?你待太子那般好,必有所求。”朱轩姝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弟弟,就这样还想夺嫡?“娘娘嘴上不说,心里门儿清。你自己个儿小心着些。今日太子提出推迟就藩,于你而言倒是好事,娘娘心里不会太在意你们的小动作。”

朱常溆不善琢磨女子心思,皇姐对他的提醒,倒是给了他敲了警钟。他拱手施礼,正色道:“多谢皇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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