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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朱常洛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他听着里殿值夜的太监打着瞌睡的呼噜声,这声音极轻微,却反复搅动着他本已烦乱的心绪。想出声发怒,但朱常洛也知道,这些服侍自己的人根本就不将自己放在眼里。

他们不过是碍于天子和中宫的威势,才不得不违心来伺候他这个失势之人罢了。

白日里王淑蓉的话不断在朱常洛的耳边回荡着。

成为太子。

这是许久以前,自己刚记事起,母妃就一直挂在嘴边的话。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从“洛儿一定会做太子的”成了“洛儿一定要做太子”。

曾经朱常洛也相信,父皇再不喜欢自己,将来还是不得不将国本的希望放在他的身上。可后来,嫡子出生了,长成了,册封为太子了。

一直坚信自己是作为祖宗选定的继承者,朱常洛在朱常汐的皇太子册封大典上一片茫然。他望着自己的三皇弟穿着太子的冠冕服,跪拜太庙酬告先祖,祭祀神灵,受文武百官的跪拜,受自己的跪拜。

那些,好像在母妃和皇祖母、李家的口中,一直以来都该是自己的。

朱常洛感觉有些燥热,坐起了身,将被子掀开远远地踢到床尾去。他抱着膝盖,看着外头被竹叶遮挡着的皎月。

曾几何时,自己已经完全放弃了成为太子的这个梦想。随着逐渐的长大,他看清了周遭的事实,那些血淋淋的真相不断向他昭示着自己处境的残酷。

而皇太子却正好与自己相反,朱常汐一直都被不断地赋予期待,从他还未出生起就是如此。虽然长成后表现不尽如人意,但所有人还是愿意给予他最大的宽容。反观自己,做的再好,也不被期待,不受多大的夸赞。

只要是自己的要求,似乎就从来没有被父皇应允过。求他让母妃与自己相见是如此,前不久的选妃,亦是如此。

同样都是嫡亲的儿子,难道仅仅因为朱常汐是皇太子,自己身为长兄就必须事事靠后,妥协,忍让吗?

如果没有选妃,没有母亲的话,也许朱常洛真的会就此放弃,转而觉得事已至此再做努力也无济于事。他会在宫里默默等待自己就藩那一天的到来。

夜风吹在身上有些凉,朱常洛打了个哆嗦,又爬去床尾将被子拉过来裹在身上。他靠在床板上,牙齿不住地打战。

读了这么多年的书,朱常洛已是熟知经史。他知道玄武之变,知道戾太子,知道八王之乱。翰林的先生们不厌其烦地将这些史实烙印在朱常洛的心上。身为皇太子的兄弟,不能生乱心,起他意,理当辅佐好皇太子,避免给黎民百姓,给朱家的国运带来劫难。

月光照在被面上,映地锦缎上的花儿越发多姿。朱常洛紧紧抓着被褥,整个人都缩在了里头。在极暗的环境中,他的眼睛突然亮了。好似心底的那一扇门被突然打开,将所有的恶念全都放了出来。

是啊,他只要像一个傀儡木偶一样听话就够了。到了年纪就婚配,然后听从父皇和朝臣的意思滚去藩地,随后拿着岁禄庸庸过活,娶上无数个女子,与她们交合生子,而后子又生子。

就像牲畜一样!

黑暗的被子下,谁也看不见朱常洛脸上充满了毒辣意味的笑容。母妃再怎么得宠又如何?自身再上进、博得各人夸赞又怎样?还不是最后会落得自己这般犹如被圈养的畜生般的下场。

被褥被一再地裹紧,朱常洛在里面不断地用力,甚至可以听见锦缎上的细丝受不住拉力被挣断的声音。这种声音愉悦了他,使得他再次加大了力道,即便自己快要因此而窒息也恍然无觉。

最后朱常洛是怎么睡过去的,自己一点数都没有。醒了后,他只发现外面的天空全是黑黜黜的,一点亮光都没有,比夜里还要黑。

值夜的太监不知上哪儿去了,里殿虽然被点上了蜡烛用来照明,但一个人也看不见。

朱常洛慢慢地下了地,趿拉着鞋,随手抓过一件外袍披在身上想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阮和此时从外面跑了进来,见朱常洛下了床还打算出来,忙脱下身上的衣服将他整个人都罩上。“奴才的好殿下,怎得出来了?快快进去!”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这是出了什么事?”朱常洛想把阮和散着油烟味的外袍从自己头上扒拉下来,却拗不过阮和的力气。

阮和将人拖去里殿,把所有的窗户都关上。“日食,是日食!殿下万莫出门,让秽气冲煞了!”他粗喘着气,不断地转头去看大门,从宫檐上的一角判断日食到底有没有过去。

朱常洛有些奇怪和糊涂,先前他可没听说过今岁会有什么日食。这么大的事,钦天监的监正难道没算出来?心里虽这般想着,可他也不敢探出头去看。

日食凶险,乃是上天降下的惩罚,行于其下,必有不测。

朱常洛不想拿自己的命去赌。

翊坤宫中,郑梦境带着几个孩子在正殿守着,他们还不知道这场日食什么时候才会过去。

郑梦境不断地朝双眉紧皱的朱翊钧看着,抱着朱常治和朱轩姝的手用了几分力气。

朱常治以为是母亲害怕了,低声安慰道:“母妃不怕,治儿保护母妃。”再看看面朝着自己的皇姐,“也会保护二皇姐的。”

朱轩姝这次没同他抬杠,抽出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勉强笑了笑。

朱常洵虽然心慌,但自持年纪比他们大,也没好意思腻过去母亲怀里。他强迫自己把心思放在自日食以来就一言不发的父皇身上。

“皇兄,你说父皇……是在想什么?”他戳了戳朱常溆,低声地问道,“是怕日食影响了国运吗?”

朱常溆摇摇头,“父皇恐怕是在想着,要动一动钦天监。”虽然他语气中透着几分猜测,但心里却很是笃定。

现在利玛窦这些擅长西学的西夷传教士都在京城,这几年他们不断地与京中的达官贵人们相处,倒是教了不少东西。与他们接触最为亲密的便是徐光启。早前徐驸马就上疏提出要重整钦天监改历,不过朱翊钧想了很久,还是将这封奏疏留中了。

“钦天监……能动?”朱常洵微微皱了眉,“那可是世袭的。太祖就定下的规矩,民间不许学这个。要是动了钦天监,那以后历法谁来算?”

朱常溆却对弟弟的看法不置可否。民间不学,大明朝的国运就能千秋万代了吗?若果真如此,为何自己最终还是于煤山自缢了。他心中冷笑,当破不破,贻害无穷。

“利玛窦那些西夷传教士都能算历,大驸马现在大抵也能算一些。洵儿,现在钦天监用的《授时历》是沿用的前朝,早就不准了。”朱常溆冷笑,“只是朝臣们还一直捏着太祖时候的规矩,不肯松口。”

朱常洵了然地点头,难怪父皇会这般苦恼。历法的重要性在皇子们进学的时候,翰林先生们就提到过。历法不准,会让依靠天时吃饭的耕农不能及时耕种,进而影响到国库一整年的税赋。

朱常溆接着道:“其实今日的日食,先前利玛窦就已经算出来了,并且面呈父皇。只是这事儿父皇没叫旁人知道,怕人要将利玛窦逐出去。”

民间严禁学习天文历法,利玛窦无官无爵,被人知道了自然会被拿来做文章。

“既然父皇没叫旁人知道,怎么皇兄就知道了?”朱常洵忧心忡忡,“既然皇兄能知道,那朝臣也会知道吧?”

朱常溆笑出了声,见郑梦境看过来,又赶紧把嘴给抿起来,“是父皇自己告诉我的。我西学学的好,他问我将西学的历法同《授时历》合在一处改行不行。”

“父皇怎么说?”朱常洵凑近了兄长,很是感兴趣。他虽不擅西学,不过旁的书本学问也不是特别好。唯有徐光启教授的火器正是对了他的胃口,虽不能真枪实弹地操弄,但看着也高兴。

朱常洵想着,若是西学历法能用,那是不是到时候父皇会大力开发神机营?到时候自己再长大些,就请奏去神机营待一段时候。届时没了姐夫在一旁看着,自己还不是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

“父皇倒是有这个意思,不过你也知道,难。”朱常溆叹道,“尸位素餐的人实在太多了,守着那点子礼法,也不知能做什么用。反正大明朝不是他们家的,待那些人百年后,吃苦受累的还是我们朱家。”

不知为何,朱常洵从兄长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愤懑和惆怅,好似他亲身经过那样的事。朱常洵不自觉地默默伸过手,牵住了兄长,冰凉而干燥,还在微微发抖。他的手要比朱常溆的宽厚几分,大约是平常喜欢舞刀弄枪之故,现在却是好,能不算吃力地包住。

朱常溆微微一笑,轻勾起了嘴角。他现在已经开始逐渐长开了,眉目间与郑梦境仿佛,一双含情桃花目只一挑,就勾地小都人们乱了心跳红了脸。如今这一笑,倒将自家兄弟给看迷了。

“皇兄真、真好看。”朱常洵咽了咽口水。长得好,又上进,样样都是一等一的棒,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哥哥?!

朱常洵摸了摸自己放在随身荷包里的木雕小兔子——朱常溆亲手替他雕的那个,脸色渐渐恢复正常。旋即又开始想,不知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皇兄呢。

朱常溆收起了笑脸,戳了戳朱常洵浅浅的酒窝,“瞎说什么呢。”嘴上抱怨着,可心里甜滋滋的。

朱翊钧将两兄弟的小动作看在眼里,轻叹。少年不识愁滋味,真好。他如今总算是知道了当年文忠公的不易来,彼时自己还年幼,朝中上上下下文忠公都一把抓了,还得抽空关心自己的进学。

那本文忠公修撰的《帝鉴图说》已经被朱翊钧放在枕侧多日了。偶尔睡不着,又烦躁地不想看奏疏,他就会摸一摸那书皮,再信手翻开某一页。看的倒不是里头的内容,而是想着昔年文忠公是如何边与阁臣商议,边撰写此书的。

朱翊钧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如文忠公,起码是在某些地方不如。当年文忠公能压制住朝臣,让政令通行,这一点他做不到。

可身为一国之君,做不到,也要硬着头皮上。

朱翊钧望着渐渐露出的太阳,下定了决心,这次必要推行西学历法,改革现今的《授时历》。

日食已经完全结束了。因今日的日食之故,所以几个皇子都免读一日。朱常洵拉着兄长和幼帝跑去了演武场,想看看今日有没有机会摸一把徐光启手中的火器。朱轩姝上了启祥宫,等会儿大皇姐一定会入宫的,她想去见见。

朱翊钧没有回去,他带着郑梦境去逛了御花园。这几年事务繁多,他已经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能在御花园好好逛逛了。侍弄花草的内监倒是年年月月都将奇珍异草摆在那处,可他这个本该赏花的人却无心流连。

郑梦境看得出朱翊钧心里有事,她也不问,只默不作声地陪着。偶尔,看见一株奇花,她会拿了花剪剪下一枝来,放进刘带金捧着的敞口花瓶里头。偶尔,看着一盆兰花,猜度着中宫会不会喜欢。

朱翊钧看她玩闹,面上带着笑。有心爱之人相伴,在此时确是心安。

“小梦。”朱翊钧牵着有些累的郑梦境,“如果朕……欲做一事,于民有利,可有悖于祖训律法,会招致朝臣反对。你说,朕做,是不做?”

郑梦境朝宫人们挥挥手,让他们退后几步,留出空间来让自己同朱翊钧说话。“陛下忧心什么?奴家说句大不敬的话,可是驾崩之后去见了列祖列宗,会受祖宗责备?”她笑开了,“若如此,怕是武宗皇帝现在还被唠叨着。”

她扳着指头,细数着明武宗的不是,“无子,且穷兵黩武,整日不在宫里呆着,尽知道满天下地跑,还将臣子家中的藏书都给搬空了。初期又轻信小人刘瑾,钱宁,江彬,陛下你说,依着太祖的性子,会不会训他个没完?”

朱翊钧也笑了,“太祖的性子,怕是前头好些个皇叔皇祖都要挨个训了。朱家那么多人,哪里训地过来。”

“那陛下可大可不必忧心了。”郑梦境眨眨眼,“先帝对陛下多有疼爱,必会照拂一二。”她知道朱翊钧并不是担心这个,而是更忧虑朝臣的反对。

大明朝的皇帝,最不怕的就是祖训了。

“朝中事,奴家不懂。但奴家想,当是不会所有人都不答应陛下要做的事吧?”郑梦境对着朱翊钧的脸看了半晌后,凑上去亲了一下,“只要陛下做的是对的,总有明智之士赞成。况且申先生与王先生虽不在朝中,可民望颇佳,若能有他们赞成,想来也会事半功倍。”

朱翊钧细细想着她的话,忽地笑了。“确是如此。”

舆论之强,只观文忠公亡故后的那一段便知。若真的士林都同意,朝臣也不得不依其道而行。

只是朱翊钧忘了一件事。张文忠公之所以会受人诟病,乃是因其动了乡绅的利益。而历法的变革却是触及不到这些人的,底下的耕农大都不识字,也很难积聚起力量来对抗。

“且试试吧。”朱翊钧经此劝说,有些信心,“便是最后没成行,起码也为后世开了个头。”

郑梦境摇摇头,“陛下,既然要做,就得全心全力地去做。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事能那么容易成了的。”她转了转眼珠子,“旁的奴家不懂,只说选秀吧。统共几千个女子里,只挑那么一个做皇后。陛下可去问问娘娘,当年她选秀的时候,难不难。”

“选秀尚且如此,何况是旁的事呢?道理都是相通的。”郑梦境笑眯眯地给这一番话结了个尾。

听她这般说,朱翊钧就想起了当年文忠公推行条鞭法。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与抱负,连老父的丧事都给推了,要求自己夺情。

父亲去世,难道文忠公不悲不痛吗?朱翊钧觉得文忠公不是这样的人。甚至于条鞭法推行后,会招来极大的反弹,累得己身后名不佳,这些大抵张先生也都想到了。

明知如此,却还是踩着荆棘而行。

朱翊钧越想,越觉得郑梦境说的没错。

条鞭法因为张居正并未被完全清算,所以还是保留了一部分下来。经过申时行的一些修缮后,原本不符合的地方也变得有理了许多。只是成效并不如原先那般好了,申时行到底还是做出了妥协,不如张居正那般铁杆。

朱翊钧只看这几年条鞭法延续的成果,虽然微弱,但确实奏效。再回顾当年的腥风血雨,不免喟叹。

“既如此,那朕……便放手去做了?”朱翊钧试探着问道,虽然郑梦境不懂朝政,但他还是想给自己即将做的事寻求一个支持,给自己一点勇气和信心。

郑梦境点点头,笑而不语。她真的一点不懂政事吗?未必。可她太明白朱翊钧的底线了,后宫不得干政这一条,只要越过了线,她岌岌可危的地位就会迅速崩塌。

将这件事撂开后,朱翊钧便打趣道:“小梦有没有想过要做皇后?虽然选后很难,可当年选九嫔的时候,也不容易吧?”

“以前想过,后来就不想了。”郑梦境没打算要瞒着朱翊钧,“那时候年纪还小,觉得皇后多好啊,多威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奴家没回见了都要行礼,日日晨昏定省,就连大礼服都比自己的好看。”

郑梦境转过来望着朱翊钧,却好似又不是在看他。“可是后来奴家看着娘娘,就不再想这个事了。娘娘,太苦了。”

朱翊钧慢慢地品着她的话,不是很明白王喜姐到底苦在哪儿。但也没问出口,对于一个自己不爱的人,朱翊钧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去了解。当年如此,过了十几年后,他还是这个性子。

“如今奴家有陛下看顾,娘娘照拂,又有听话伶俐的孩子们陪着,再没有什么求的了。若是再不知足,怕是菩萨就要降下道雷来劈了奴家。”

朱翊钧看了看,半晌道:“竟真没响雷?”

郑梦境虎着脸,“陛下这是巴不得奴家被雷给劈了?”她娇嗔一声,扭过身子领着刘带金回去了。

“真生气了?”朱翊钧憋着笑小跑过去将她拦下,搂进怀里,“好了,不过是句玩笑话。”

“玩笑话?!”郑梦境横了他一眼,眼波光芒好似流水,非是恼怒而是风情才对,看的朱翊钧很是受用。“奴家母亲说过,玩笑话才是心里话呢。陛下一定是看上了哪个都人,怕奴家拈酸,巴不得奴家气了之后就能找上人家了,是也不是?”

朱翊钧大呼冤枉,“朕如今每日除了呆在启祥宫,就是上翊坤宫来找你,哪里还有旁的心思去看别人?朝臣提了几次要重开选秀,扩充后宫,朕都给拦了。”他强拉着要走的郑梦境,“不气了,好不好?”

郑梦境斜睨着他一会儿,噗嗤笑了出来。“都这般年岁了,竟还同年轻时候玩闹。要让娘娘知道了,必得训我一番不自持了。”

“无妨,但有事,朕替你挡着便是。”朱翊钧的目光很是温柔,“都说宫外夫为天,护着家小不受累。朕只当小梦作妻,以后定护着你,再不叫旁人欺了去。”

“此话当真?”郑梦境有些感动,就是前世,朱翊钧也没说过这样的话。

朱翊钧牵着她弃了銮驾慢慢往回走,“自然当真。”

两人的身影在太阳的照耀下被拉得很长,很长。

第二天的朝会上,朱翊钧便提出要改革历法,如同一滴水落进滚油之中。四溅的热油烫得朝臣们纷纷跳脚。

王家屏直接愣在原处。他猜不透朱翊钧心里是怎么想的,之前根本就没有和他商量过这件事。是内阁在天子的心目中地位不稳了吗?还是朱翊钧本身就对不是帝师的自己不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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