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班长把我向前推了一下，有点语无伦次地说：“强总，这是我的战友。他叫罗亮。他说，前几天他晕倒在路上，是一个好心人救了他，把他送到了医院，并垫付了五千元医疗费。他了解到这个好心人就是您以后，一定要亲自登门道谢。我这才斗胆冒昧打扰您。”
强总裁好奇地望着我，好像根本没有那回事似的。他看了我好久，才说：“你是那个晕倒在路上的人？”
“是……是我。”
我本来装了一肚子感谢的话，可此时却半句也说不出来。我两手相互绞在一起，头上的微汗结成了一颗颗的汗珠，快要滴到地上了。
强总裁点点头，又摇摇头，说：“是吗？有点像。对了，就是你。我记得你这双眼睛。”
然后他在办公室里踱起步来。他一边踱步一边自言自语地说：“那天，大街上满是积水，我的车熄火了，停在大街上，根本启动不了，我只能干坐在车里等，一点办法也没有。那时，有很多人在疏通排水管道，我看到有一个衣着破旧的年轻人，冒着大雨，和大家一起疏通管道。我觉得很新奇，一直看着他。后来，这个画面还上了当天的电视新闻。我和老伴看到你对着镜头傻愣愣的样子，还觉得好玩呢。”
对于强总裁描述的这一幕，我当然有印象，但我一直没有往心里去。我感动的是，堂堂一个老总，竟然会对一个穷小子这么感兴趣。我对强总裁有了好感，我的直觉告诉我，他是一个很可爱的老头。
强总裁接着在自言自语中讲述他的见闻：“第二天我出门，看到路口的斑马线上有一个小伙子，像是生病的样子。当时我正在等红绿灯，当我正要通过时，忽然看到那个小伙子晕倒在斑马线上，我停下车来一看，这不正是昨天那个挺身而出疏通排水管道的小伙子吗？我和司机一起把这个小伙子抬上车，送进了医院，让医院不惜一切代价，无论如何要治好这个小伙子的病。好人得有好报，可不能让好人病倒在大街上无人过问哪！”
我终于知道我生病并被救的整个过程。我的心里顿时涌起感激之情，我差点要向这个救命恩人跪下了。我感动地说：“谢谢您，强总！谢谢您的救命之恩！”
强总裁慈祥地笑了笑，说：“小伙子，要说谢，我还要谢谢你呢。是你的义举，让我更进一步懂得了这样一个道理，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这座城市、这个社会的主人。当我们面对危难时，任何人都应该挺身而出，不管他是领导，是市民，或者是流浪者。你的行动，才真正体现了我们这个民族的传统美德啊！”
接下来的客套话无须赘述。共同面对暴雨灾害时所体现出来的见义勇为的行动，把我和这个可爱的老人的心一下子拉近了。我想起此行的目的，马上掏出在医院节余的一千三百多元钱，递到强总裁面前，说：“强总，这是您给我垫付的医疗费节余的一千三百多元钱。花掉的三千六百多元钱，我会想办法还给您的。”
强总裁接过钱，却没有收起来，而是一直双手捧着，并再次来回踱起步来。他仰头看着天花板，或是看着沙发后面那些植物们，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思考了一会儿，他说：“你叫什么来着？罗亮？对，是叫罗亮。小罗，谢谢你，你又给我上了一堂课啊！”
对于强总裁的这种说法，我真是有点听不大明白了。明明是他救了我的命，并帮我垫付了医疗费，他却说是我给他上了一堂课。我不过是个穷困潦倒的拾荒者，我哪里有什么资格给他上什么课？我疑惑地看着他，希望他告诉我这一堂课的内容到底上的什么。
强总裁说：“我一直倡导大家要多做公益事业。说实话，在做这些公益事业的时候，我并不图什么回报。可是，我还是想得到社会的认可，唤醒社会的良知。特别是那些被救助的人的认可，他们的认可才能证明我们这样做的价值所在。可是，偏偏有一些人，在得到救助后，非但不感激，反而产生了依赖心理，不仅不以贫穷落后为耻，反而坐等别人来救助。这既是这些人的悲剧，也是这个社会的悲剧啊！好在有你这样的年轻人存在，让我更坚信了做公益事业的信念。小罗，谢谢你！”
我几乎有点瞠目结舌。我其实是没有认真思考过这种问题的，我觉得我的思想还达不到这样的高度，或者境界。我只是想我所想，做我该做的事。除此以外，我只能每天捡垃圾了。我无法应对强总裁的话，我只得一脸茫然地望着他。我的心里充满了崇敬，可我不知如何用语言去表达。我只得求援般地看着老班长。
老班长一直没插上话。他看到我的目光，似乎意识到他该发言了。他清了清嗓子，说：“强总……”
不待老班长说完，外面闯进一个年轻貌美的小女孩，正是上次和强总裁一起出现在电视里的那个女孩。她挺着高傲的胸脯，旁若无人地走过我和老班长的身旁，对强总裁说：“老爸，你好了没有？那边来电话催好几次了。”
强总裁拍了拍脑袋，笑着说：“你看，我光顾着说话，差点把这事给忘了。”他回过头来对我说：“小罗，有机会再来坐吧，我要出去了。”
我和老班长的目的并没有达到，或者只达到了一半。达到的这一半，是我当面向强总裁表达了我的谢意。至于另一半，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连老班长也不知该怎么办。
我开始有些厌倦拾荒了。我现在穿着齐整的衣服和擦得锃亮的皮鞋，我可不能混迹于拾荒者的队伍之中，去跟别的拾荒者争地盘，抢他们的饭碗。可我又不知道接下来我该做点什么。我在老班长宿舍里住着，一连住了三天。老班长管吃管住，还劝我别着急，慢慢等待时机。我可是等不下去了。我对老班长说：“老班长，我得出去找点事干，不然的话，我会憋死的。”
老班长对我的想法并不感到惊讶。但他还是关心地说：“你这么急干吗？不是才来几天吗？再耐着性子等几天，等找到合适的机会，我再去找人说一说。”
“我真的不能再等了。我身上本来钱就不多，总在你这里白吃白喝，我心里过意不去。”
“这有什么。在这里也就吃吃食堂，也没什么好东西吃的，哪能就把我吃穷了？”
我知道老班长并不吝啬我的伙食费，他对我的关心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可越是这样，我越觉得不安。要说，他家里的条件比我好不到哪里去，何况他又有个有孕在身的老婆，他还等着赚到足够的钱，拿回家生孩子，然后盖房子呢。我说：“老班长，我现在身体好好的，又不缺胳膊少腿，我可以找到一份合适的事。”
老班长沉吟片刻，说：“你有什么打算没有？如果还没有的话，我给你介绍一个饭店，你做一段时间试试看。”
“去饭店？我不会烧菜呀！”
“不是让你当厨师，是当服务生。我有个老乡开了家川味火锅城，离这儿不远。他那里的生意特火爆，人手总是不够。我跟他说说，或许能收下你。”
不待我答应，老班长就拿出手机打了一通电话，然后喜滋滋地说：“阿丑，搞定了。我老乡说他那里停车是个麻烦事，食客经常因为不好停车而改去别的地方吃饭。他想雇个导车员，引导帮助食客在合适的位置泊车。待遇也不错，一个月一千五，一天包两餐正餐，住嘛就暂时住在我这里。你会开车，又吃得了苦，这个工作还挺适合你的。你觉得怎样？”
“好啊！”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下来了。在我的心里，老班长就是我的兄长，对他，我除了感激之外，就是言听计从。我说：“那我现在就去。”
“行。你现在就过去，就在前面那个路口往里面拐一点，叫兴隆川味火锅城，一眼就能看到。我老乡姓刘，你直接去找他吧。我马上要换班，就不陪你去了。”
“没事，自己能行。”
我很快就找到了兴隆火锅城，其时已陆续有些食客进入店内，门前随意摆放着几辆车子。我站在店门前，大略看了看，店门前的停车场地并不大，只能平等停放两排车。马路边虽然有停车带，可旁边同样也有一些餐馆店，如果停在别人的店门前，人家肯定是不会答应的。要让这狭小的停车场地发挥它的最大效益，除了引导得当，还需有很好的车技。能多停放一辆车，就意味着多一桌食客，对店主来说就多一分利润。
我觉得对地形了解得差不多了，然后自信地走进店里，直接来到柜台前，说：“你好，我找刘老板。”
柜台服务员好奇地望着我，说：“找刘老板什么事？”
我本来想说是老班长张兴民介绍我来这里打工的，可我不知服务员认不认识老班长，就说：“我找他有事，麻烦你带我去找他一下。”
服务员又问：“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罗亮。”
服务员用在对讲机里说了几句话，然后让我上二楼去。在二楼走廊的尽头，我看有一块招牌，上面写着“总经理办公室”几个字，我想大约那就是刘老板的办公室。我信步走了过去，敲开了办公室的门。
总经理办公室里，坐着一位衣着入时的女人，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一头秀发被烫成无数个小卷卷，年龄也就三十来岁。乍一看，一点也不像总经理，倒像是个摩登女郎呢。我登时涨红了脸，抱歉地说：“对不起，我走错门了。”然后我退了出来，虚掩上门。
我转身想下楼去，办公室里传出一个清亮的声音，隔着房门说：“喂，是张兴民叫你来的吗？”
听到摩登女郎这么说，我有点数了，我没走错门，我只是想错了人，把刘老板相当然地想像成一个男人了。我重新敲开门，说：“您是刘老板？”
刘老板爽朗地笑着说：“不像吗？”
“像像像。”我无限窘迫，我不该老是把乡下人的思维带进城里来。我说：“我叫罗亮，是老班长张兴民介绍我来的。”
刘老板很感兴趣地看着我，点头说：“还行。兴民这龟儿子的眼光要得。”
然后她看着我手足无措的神情，跟我进行了以下对话：
“你和兴民在一起当兵？”
“他是我的老班长。”
“你是哪里人？”
“江西。”
“退伍几年了？”
“去年底和老班长一块退伍的。”
“来这里之前你做过些什么工作？”
“这个……”
“你可以不说，不说也没关系。”
“我在一家夜总会当过保安，不过被人赶出来了。后来又去捡了一个多月垃圾，几天前才遇到老班长。”
我本来不想说出这些令我难堪的工作简历的。但人家既然这样问，我也不好不回答。况且她又是老班长的老乡，看样子关系还不错。我觉得没有必要隐瞒什么。我又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
刘老板笑了笑，说：“兴民介绍来的，我肯定接收。你会开车？”
“会。”
“车技如何？”
“还行。”
“让你当导车员，你觉得自己能胜任吗？”
“没问题。”
“你还能做什么？”
“我……先做导车员吧。”
“那，你打算在这儿做多长时间？”
“我想……做得好的话，就长做下去。”
“好！”
刘老板从坐椅上站起来，走到我面前，说：“如果做得好的话，我不会亏待你。你今天就开始上班。马上到用餐高峰，门前停车是个大难题，你现在就去上岗。”
我兴奋地离开了刘老板的办公室，来到店门前，再次勘察了一下地形。我发现，门前的空地上，除了竖停两排车外，还可以横排一列，这样就可以多停放十来辆车了。我把这个发现马上用到了工作上。我有序地指挥着车辆，有些食客嫌我指挥得麻烦，干脆把钥匙交给我，让我看着办。我娴熟地驾驶着车，按照我的设想，一一把车子停放到位。结果门前不仅不显拥挤，反而把马路的停车带给空出来好些车位。
这一切都被刘老板隔着窗户看在眼里。她满感兴趣地亲自来到门前，仔细看着这些摆放有序的车辆，十分满意。
我在火锅城干得很顺手，刘老板对我也不错。老班长休息时也抽空来店里转转，一是看看老乡，二是看看我工作的情况。我不仅从老班长嘴里知道刘老板对我的工作很满意，而且也亲自听她表扬过好几次。这让我重又找回了自信，有种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感觉。
兴隆川味火锅城的人好相处，工作单纯，也不算特别忙，关键是与老班长有着某种联系，让我干得心情十分舒畅。我跟家里打电话说，我又换了一份新工作，和我以前的老班长在一起。妈妈听了很高兴，妹妹也很高兴，这样我就更高兴了。我觉得我的霉运大概过去了，我的新生活从此开始了。
我满以为我会一直在这里干下去，我也愿意这样。可是，我干了还不到一个月，我就遇到新的情况，让我不得不重新作出抉择。
我每天下班的时候，都是在晚上十多点钟，有时甚至更晚。这天，我下班回来，打算去洗澡睡觉，老班长把我叫住，说：“阿丑，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
我觉得老班长的表情怪怪的，就说：“什么事呀？”
“我们这里有一个人提出辞职了，这几天就会走。我想趁这个机会，把你介绍进来。我已经跟分管人事的头儿推荐了你。”
我很意外，我有点不舍得离开火锅城。我说：“我在兴隆火锅城不是做得挺好吗？”
“是啊，所以我才想跟你商量一下这事。”
“这个……”我没有马上答复他，而是支吾说，“我先去洗澡，等下再说好吗？”
“行，你先洗澡吧。”
然后，我就进入了卫生间。我开着龙头，让冰凉的水冲刷着我的身体，在我头上身上激起串串水花，然后四下里溅射开来。被水冲刷的感觉真好，它不光让人的身体变得干净，也让人的思维变得更加清醒。可我并没有一下子清醒下来，我对这些水产生了不满，我觉得它力度不够大，便把龙头开到最大，一直开着。
我脑子里满是自己指挥停车的样子，我觉得那样很潇洒，很过瘾。然后我又想起刘老板来。刘老板是个性格爽直的人，长相虽然很女人，可性格倒像是个大老爷们，跟员工的关系处得都不错，大家都敬重她。尤其是她对我很好，算得上很关照，虽然做了才不到一月，我已经对这里有了感情，我有点不大想离开它了。
这个澡我足足比平时多用了十分钟。我一直在想着到底要不要离开，可我尽管多用了十分钟，我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等我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我发现老班长竟然没在宿舍里。
我向他的一个同事问了一下，然后走出宿舍，我看到老班长坐在一旁打电话。从他讲话的内容里，我听得出他是在跟刘老板说我的事。他竟然不经我的同意，就向刘老板解释去了。不过这样也好，既然我拿不定主意，让他帮我参谋一下也未尝不可，两个人的脑子总比一个人的脑子更管用些。更主要的是，在关键的路口，如果有一个人及时给自己提个醒，就能降低行事的盲目性。
我一直默默地站立在一个角落里，安静地听着老班长帮我拿主意，帮我决断。当他打完电话时，他回过头来闷闷地说：“过来坐吧。”
我以为他是在跟别人说话。我左右看了看，这里并没有别的人，这才确认他是在跟我说话。我打趣着说：“老班长，你后脑勺长眼睛了？怎么看到我站在这里？”
老班长可没兴趣跟我幽默，他闷闷地说：“如果一个大活人在背后站了那么久，我也不知道的话，那我还是你的老班长吗？”
我承认他这句话说得很对。他总是有着异常敏锐的思维和观察力，能迅速对周围环境作出准确判断。这一点我是自愧弗如的，也是我一直效仿的榜样。我便冲他一笑，在他旁边坐下。
现在已是盛夏时节。我从过年出来，至今已经有五个多月了。我对这座城市的春夏两季已经有所领教了。这里的春天和我们家乡的差不多，夏天的区别较大，主要是热，蚊子也多，雨水也多，下起雨来昏天黑地的，容易让人晕头转向。不像我们家乡，下起雨来利利落落，只会使空气清新，而不至于迷失方向。
老班长掏出一根香烟，递给我。我不抽烟，老班长就自己点上了。他重重地吸了两口，然后叹了口气，说：“红玉很欣赏你。”
“红玉是谁？”
“哦，就是我那个老乡，刘老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