熔渊两侧的岸向中间靠拢，大地的口子正在愈合，可我的栩栩却即将沉入那永恒的黑暗之中。
不，那下面太黑暗了，我不能让我的栩栩一个人孤独地在那里。
栩栩，娘亲这次救不了你了，但娘亲是不会丢下你的，在大地即将合上的最后一刻，我纵身化作一道烈焰跳了进去。
栩栩，娘亲来陪你了。
寂静是怎样的无言，无言是怎样的纳罕。
炽热是怎样的焦灼，焦灼是怎样的怖恐。
这大地的心脏，拥有火热的胸膛，容一切冷寂的孩子来他的怀里沉恬取暖。
既然，无力逃脱。那么，便让我永坠这永冥之渊。
再见，还来不及告别。诺言，还来不及兑现。
其羽，对不起，这次是我抛下了你，我多么多么希望我们曾经的期待都成真，我们一家三口永永远远在一起。可是，我太懦弱了，失去栩栩，我怕我没有勇气去面对未知的自己。我已经入魔，留在人间也会成为你的累赘，给你带来伤害。既然这样，不如就这样，让我安安静静的，没有担忧地死去。
我不知什么叫做死亡，可这一刻，方休没有畏惧，因为你曾带给我的美好，足以让我笑对最残酷的灭亡。隐约中，犹如前世的笑响声回荡在耳畔，犹如空谷清音。没有意识地辨别，我听见老人孩子的欢笑，婴儿的啼哭，母亲的歌谣，父亲的责骂，甚至还有男人和女人交欢时的呢喃……喜怒哀乐，生老病死，虽然这不是音乐，却像音乐一样跌宕起伏，韵律动人。丝竹管弦，不胜爱人一句问候；燕语呢喃，不比襁褓婴孩一声啼哭。此时此刻，凡是与凡间烟火气味沾边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亲切，柔情。
我不知道这些代表着什么，但我知道我爱这些声音，像爱其羽一样爱这些声音。
血与肉，灵与魂，燃烧着。虽然我想紧紧抓住，聆听这些声音，但这些声音却逐渐离我远去，我的世界，死一样的静寂。
这种感觉好熟悉，生命又在下沉，低入尘埃里。
红色，到处都是红色，像鲜血。
我能察觉到自己的肉体的迅速毁灭，就像将纸张投入燃着烈焰的火盆，只是一瞬间的枯萎便化作飞灰，最后只剩下灵魂在漂浮着。
我以为我会一直以一种漂浮的姿态向下坠去，可渐渐地，又浮了起来。
犹记得当初的自己还是一粒炮灰，在凌空的一瞬获得灵魂，此刻的感觉如此相似。
生命，神奇的旅程。进化，时间的荒芜。从荒芜里生出希望。
从朝菌到草履虫到游鱼到飞鸟到人类的骨骼，血肉在奇迹里复生。
是谁在拯救我，哪怕我坠入永冥之渊也不放开我的手，非要将我从地狱里唤醒？
从后背生出的翅膀在烈焰的塑造下美丽绝伦，让我又将方休这个名字记起。我知道，我还没有死。一道天光照到我的身体之上，竟然有暖洋洋的意味。
是天意还是人意？
恍惚中，我听见一个男子呼唤的声音：“方休，你给我出来！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荒凉的世上吗？我告诉你，我不会让你得逞的！如果你再不醒来，我便下去陪你！这是我对你的诺言，我们一家人，永远永远在一起！”
这个人，是其羽吗？
“方休，大地裂口很快就要合上了，我再数十个数，你再不醒来，我就下去陪你……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不，我不能让其羽死去，绝不能！
就在那最后的一瞬，我睁开了双眼，挥动翅膀拼命向上飞去，恰遇到已经跳下熔渊的其羽。
“其羽！”我用双臂抱住其羽，震动翅膀向熔渊之上的裂缝飞去。
在飞出去的一瞬，大地的口子在天地震颤的声音中瞬间合上，一切又逐渐安定下来。
刚刚从黑暗之中飞出，耀眼的阳光让我很不适应，只好用翅膀将自己的头部裹住，连同其羽也裹在下面。
“方休，你的额上怎么多了一个红色的火焰印痕？”其羽惊讶地道。
“是吗？”透过其羽的瞳孔，我果然看见自己额上的火焰印痕还在发亮，犹如一个跳动的小火苗，跃跃欲出。
“方休！”其羽一把抱住我，“你知道吗？我以为自己再也看不见你了！”
“其羽，你怎么这么傻？”我擦掉其羽面上的泪，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流下来。
其羽搂过我的脖颈，颤抖着吻上我的唇：“方休，答应我，再也不要离开我了好吗？”
这吻让我真切地察觉到自己还在活着，于是我贪婪地吻回去，可是，这种存在感却让我马上感到痛苦的萌生，逼迫着我推开他：“栩栩，我们的栩栩在哪里？”
“方休，你不要难过，栩栩……他恐怕没有办法回来了。”其羽将头不自然地歪过，“你能重新回到我身边我已经很感恩了，如何能奢求更多？”
“为什么？”我的话里带了颤音，“那我是怎么回来的？”
“是毕方师父救了你，但他却只能救你一个人。方休，你不能怪他，救你是逆天的行为，哪怕他是神，也只能逆一次天。”
“既然如此，为何要救我，为何不救我的栩栩？”我收起自己的双翅，近乎疯狂地嘶吼。
“方休，你别这样。”
我忽得站起身，新生出的骨骼和血肉用起来还不太习惯，我有些站立不稳，却勉力站着，将目光投向立在一旁的师父身上。那时毕方师父正负手站在那里，风拂起他的衣衫随风猎猎作响，仙风道骨一如第一次遇见他时的样子。
“师父，是你吗？”
“徒儿。”师父缓缓转过身，看见师父容貌的一瞬，我心头猛得一震，惊得身子一颤，感觉血液从脚底被抽干。
这还是我那个曾经惊天动地，叱咤风云，万妖敬仰的妖神师父吗？
眼前的师父再不似当初的丰神精骨，他面色蜡黄，皮肤皱缩，眼窝深陷，枯槁得如同一具骷髅，最可怕的是他那淡和的目光告诉我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他就是我的毕方师父。
“师父，师父，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我抬起腿，想走到他身边，却硬生生扑倒在地上，只好借着手臂的力量拼命地向他爬去。
“方休，方休，你慢点。”其羽走上前要帮我，我却一把将他推开，不顾一切地向前爬去。
爬呀爬呀，双手抠出了鲜血，却不及心里疼痛，马上就要爬到他身边了，却见他在我面前倒下去。
如果可以，我真想代替他倒下去。
“师父！”我疯狂地爬起来扑过去，“师父你是为了救我才变成这个样子的对吗？”
“方休，你还在怪师父对吗？”师父从嗓子里挤出苍老的声音。那一刻，我的心是崩溃的，只觉得无边的绝望，这个我曾经最最信任，最最想依赖的人，觉得最强大永远都不会倒下的人，如今却虚弱得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方休不怪师父，方休为什么要怪师父？师父是这个世上对方休最好的人了。”我拼力哭喊，仿佛这样就可以挽留什么。
“师父是神，你以为自己可以骗过神的眼睛吗？况且你是师父的徒弟，你的心里在想什么师父还不知道吗？怎么，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肯对师父讲实话？”
“没错，我心里是怪过师父，可我知道，师父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方休好，都是有自己的苦衷的，对不对？”
师父淡和地笑了笑：“徒儿，为师马上就要离开人世了……”
“师父，你在说什么，你不是神吗？神怎么会死呢？”
“没错，神是不会死，所以为师不是死，而是要以另一种方式生。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待为师死后，我的心脏会化作一株木棉树，而我的身体却会化作高山与树木，我的血液会化作清溪与河流，从此这片沙漠会重新披上绿装，恢复它一千年的样子，这便是神存在的意义。”
“我不要，我不要青山，我也不要绿水，我只要师父！我只要师父，青山绿水又不会讲话，青山绿水又不会喊我‘徒儿’……”我泣不成声。
“徒儿，你还有什么问题就问吧，我不希望你的心里对为师还存有心结。你若什么都不问，我就只道你还在怪师父，不肯原谅师父，为师死都不会瞑目的。”
“好，我问，我问……其实，我一直想问您，您当初为何要收我为徒？是为了师哥对吗？”
“也是，也不是。”
“那是为了什么？”
“徒儿，还记得为师教你的薪尽火传吗？你可知这其中真正的含义？火把虽然有燃尽的一刻，可希望的火种却传了下去。如今，师父就是那已经燃尽了的火把，而你就是那新的火种。为师教你法术就是为了让你将这火术传下去，给人间带来希望与光明。为师承认，为师教你法术确实也有帮助你师哥的成分，但在师父心中，你们的分量是一样重的。你忘了吗？为师不光是火神，还是木神，现在为师将火术传给你，将木术传给你师哥，你和你师哥就是为师生命的延续，为师希望以后你们两个要相互扶持，替为师好好活下去，你愿意答应师父吗？”
“我答应，我答应，我什么都答应您，只求您不要离开徒儿。”
“徒儿，不要哭，你也该长大了，以后没有师父的庇护你要照顾好自己。”
我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嗯，徒儿不哭，徒儿会长大的，徒儿已经长大了……师父，您知道徒儿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吗？我想做您的得意弟子。”
师父突然笑了：“徒儿，如果有来世，你还愿做师父的徒儿吗？”
“不愿意，我不愿意，你有什么好啊，脾气又怪，还喜欢打人，难道我还非要死乞白赖跟着你不成？”
“因为，跟着师父，有肉吃啊。”
“师父，您忘了吗？方休是只菜鸟，不喜欢吃肉啊，要……要不是在冰狱里的时候没得选，我才不会做您的徒弟呢，所以啊，你不能离开徒儿，离开徒儿，就再也没有下一世了。”
“你这个菜鸟！毕方是谁？纵横四海，无所不能，还缺你这个笨徒弟吗？”
“是啊，我是笨，可我是妖君啊，您走了，就再也没人敢骂我了。”
“方休，以后的路就要靠你自己去走了，记住，对与错从来没有绝对，善与恶只在一念之间。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方休，你好……”师父将要抬起的手臂垂了下去，一双眼睛渐渐合上……
师父的身体在我面前消失，我脚下的沙土也在渐渐发生着变化，一株木棉树破土而出，越长越大，火红的木棉花犹如烈烈燃烧的火焰。
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大手在掌控着一切，脚下的沙土瞬间变成绿色的草地，围绕着木棉树向四周蔓延开去，一切，都在发生着翻天彻地的变化，只是一夜的时间，沙漠变成了青山绿水的万里大好河山。
“方休，我们回去吧。”其羽将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回去，回哪里？”
“回家。”
我转回身，望向其羽：“我杀了那么多人，一切还回得去吗？”
“跟我走吧，我可以不要皇位，我们寻一个山林，归隐一生，过平平淡淡的日子。”
望着其羽那双真挚的眼睛，我感觉自己有些被融化了，这不就是我一直所想的吗？
“妖孽方休！想不到你还会有重生的一天，像你这样的邪魔，我断不会让你在这世上多留一天，识相的话，马上束手就擒，或许我还可以饶你一命。”
二郎神！看到他的那一刻，我的怒火被瞬间点燃了：“你害了我的栩栩，今日我便要你以命相抵！”
不顾其羽的阻拦，我背后生出双翼纵身飞入空中，幻出玄牝剑像他刺去。经历过那熔浆的重塑之后，我发现自己已经拥有不死不坏之身躯，任他什么仙兵利器都无法伤我分毫，再加上我拼死而不顾性命地攻击，很快他便被我的玄牝剑砍得遍体鳞伤，仙力不支，仓皇逃去。
“二郎神，你的死期到了！”我拼力将剑向他的胸膛刺去，一条彩绸却突然将我的玄牝剑死死缠住，这是红鳞的七彩玲珑绸！
“红鳞，你做什么！他杀害了我的栩栩，难道你还有护着他不成？”
“方休，你不能杀他，他是天神，杀了他你会遭到天谴的！”
“狗屁天谴！今日，方休便要逆天而行！”在体内残余的魔力控制下，我将法力全部聚于玄牝剑，七彩玲珑绸被我的戾气撕得粉碎。
“方休，放下你手中的剑，我不会让二郎真君伤害你的。”红鳞挡在我面前道。
“我没想到，现在连你也站在他那一边。好，那就不要怪我不顾念往日的情分了。”话不多说，我同红鳞缠斗了起来。红鳞那七彩玲珑绸着实令人头疼，虽不伤人，却总纠缠着让人不得脱身。我心中着实气恼，却也没有办法。就在这时，突然从红鳞身上掉下一个什么东西，是玉净瓶！来不及多想，我收起玄牝剑幻出玄光弓，只是一箭，那玉净瓶便被我摧得粉碎。
“方休，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玉净瓶里面困着女狸藻、长石道人和石见穿，我就不信你会坐视他们逃离！趁着红鳞去收拾玉净瓶的空挡，我绕过红鳞追了上去。
此刻，二郎神已逃了几步，我再次不顾一切地将剑向他刺去，谁知其羽却忽然挡在我面前，随他一起来的还有松音道人、百草霜、萤草、小瑚和我那一百个曾孙儿，他们竟齐齐挡在二郎神的面前。
“其羽，让开。”我冷冷道。
“方休，我是不会让开的，我已经失去栩栩了，不能再失去你了。”
“让开！”我将玄牝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他却面色无改，分毫未动，玄牝剑将他的脖颈蹭出一道血痕。
“你们是我在人间的亲人，朋友，爱人，现在都要跟我作对吗？”
他们只是看着我，不说话。
其羽抓起玄牝剑的剑锋，将它对准自己的胸膛：“方休，如果非要杀他的话，先把我杀了吧，我愿意替你赎罪。”
“好……好啊……你们一个个，每个人都是凶手！不光是杀害栩栩的凶手，还是杀害我师父的凶手！”我扔掉了手中的剑，歇斯底里地咆哮，大喊。
“不，你还有我，我会。”就在这时，秦小青从人群里站了出来，带来的一群士兵将大家围了起来。
二郎神冷笑道：“秦小青，你不必再费心了，你眼前这个人是天下第一冷漠绝情之人，红鳞为了他守候了一千多年仍旧没有结果，何况是你呢？”
“我今日来，不过是替我祖父完成他未完成的心愿，这便是我要的结果。为此，我甘愿背弃世人所谓的对错。”
“小青，谢谢你。”我感动地望向他。
“你们觉得是我错了吗？可我却觉得自己没有错，我知道，现在在你们的眼里，我是误入歧途的妖魔，而他却是高高在上的天神。天神又怎样，天神就不会犯错吗？魔又怎样，魔就全部是错吗？所有的魔都没有错，他们都是被你们逼出来的！”我指天大喊，“众魔听令，今日便是你们报怨雪耻之日，有什么怨恨，便在今日解决吧！”
此言一出，空中突然现出诸多恶魔：女狸藻、鹰不泊、长石道人、石见穿……他们齐声大喊：“魔王”
“方休，从今日起你就是我们的魔王。”长石道人道。
于是，一场人魔妖的大战拉开了帷幕，而我却悄悄撤到一边，静静观战。
“方休，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其羽走到我身边，拼命摇我的肩膀。
“当然，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一切，总该有个了结。”
其羽强扳过我的脑袋：“方休，看着我的眼睛，我不相信你会变成魔。”
看到他那副紧张的样子，我笑了：“方休怎么会变成魔呢？我承认，当我看见二郎神的时候，确实想杀了他，可看到你们都拼力阻止我，我又恢复了理智。师父临死前让我把希望的火种传下去，我怎可辜负他的期望？可是我又想到自己不小心打破了玉净瓶，既然错误已经铸成，不如将错就错，或许还有转机。”
“什么意思？”其羽不解地问道。
“其羽，还记得紫姬郡主是如何死的吗？我是忽然想到了破解魔的办法。哀莫大于心死。魔不死不灭，没有弱点，魔唯一的弱点就是那个让他成为魔的原因，消灭魔的唯一办法就是解除他的魔性。”
“哦，我明白了。你是想当一回卧底，让这些邪魔有恃无恐，借此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借此机会还世间一片清明。”
“没错。邪魔一直都是躲躲藏藏，背地里捣鬼，很难有与大家正面交锋的机会，此刻正是时机。”
这场战斗进行得异常激烈，女狸藻的心结是红鳞，为了帮助红鳞抵挡邪魔，自己却被七彩玲珑绸缠住，将要窒息而死，然后在那最后一刻，红鳞感念她对自己的情意，松开了绸子，女狸藻感念此情，终于放下多年积怨；鹰不泊的心结是黑斗篷，他是黑斗篷从小养到大的，他不明白小时候黑斗篷是如此的在意他，喜欢他，等他长大了却认为他戾气太重，不愿继续教他法术，黑斗篷告诉他他一直都很在乎他，只是因为他有一次偷偷溜出妖界玩耍误入魔窟，身上带了戾气，这些年，黑斗篷一直试图在寻找帮他驱除戾气的方法，得知真相的鹰不泊愿入轮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