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卿怜护着流沙,乘马车沿大路向淮南渡口赶去。流沙身受重伤,时睡时醒,卿怜从旁服恃,每半日得华霄丹药压制伤势,不至丧命。眼看流沙伤势日日加重,卿怜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三日后,到了淮南渡口,天色已近黄昏。渡口守将谢显是司马卿怜旧识,见了卿怜,谢显急令人接住。卿怜谢过,略说前情,请谢显备船,送到淮河北岸。谢显惊道:“北地乃燕国界面,你又不善武艺,此去凶险重重。我观你那友人气色,多半难活。不如我潜一心腹小校,送至北岸,交与慕容令,让慕容令送至邺城。”卿怜道:“谢大哥有所不知。我此去邺城,一为寻慕容恪为友人疗伤,二是问些事情,若派他人前去,总不安心。我扮作商旅,谅无危险。”谢显阻拦不住,要为卿怜摆酒设宴,卿怜辞谢。谢显只得准备些干粮饮水,盘缠物事,嘱托一番,备船令心腹送卿怜诸人往淮北去了。
行船一路北进,到了晚上,星河璀璨。秦淮自古繁华,此时更是歌舞遍地,烟火漫天。卿怜抱着流沙,到船头赏景。流沙虽然伤重,见了美景,也打起精神,靠在卿怜怀中,以手指道:“卿怜,快看那边有流星。”卿怜浅笑应和,放眼望去,星汉攒动,光芒万丈。不久,弯月升起空中,卿怜暗道:“夫子言逝者如斯,转眼已过盛夏。此去北地,是福是祸,原难料定。人生无常,还是不去多想了。”不想卿怜心思,却被流沙看出。流沙轻声道:“卿怜无须多虑,到了燕国,我定保你周全。”卿怜笑道:“我原本就无此意,只觉时光飞逝,转眼间你我已相识三月。三月光景,却是匆匆一瞬。”流沙笑道:“卿怜又发感慨了,如此夜景,何不作书留记?”卿怜道:“你真是深知我心。”言毕,卿怜取来纸笔,书道:唐多令.叹秦淮
歌舞满江洲,离人难上楼。叹星河,逐对成游。此去乡音难再续,江湖路,莫忧愁。
新月划浅眸,韶光凭去留。念流荧,覆水难收。笑看风情千万种,终不过,半生流。
流沙看了,眼中泪花闪动。卿怜笑道:“流沙何故如此?”流沙道:“我感受到你的忧愁了。”卿怜抚慰道:“不过是为赋诗,假作忧愁而已,莫做多想。”流沙浅笑应答。卿怜知流沙困倦,抱回舱中,安歇去了。
次日,行船到了北岸。舰手放出讯号,淮北慕容令接了,将船放入港去。卿怜抱着流沙,带着众人下了大船,嘱小校将船驾回。巡港士兵见了流沙,心中疑惑,报知慕容令。慕容令急领着兵丁,前来察看。见了流沙,慕容令喝令卿怜放下。卿怜不知就里,欲要争持,却被两个士兵,扯住衣襟。朱言成华霄急上前相帮,慕容令令军士围住。流沙睡得懵懵懂懂,听到有人争吵,睁眼察看,见是慕容令,急叫双方住手。卿怜心中疑惑,流沙轻声道:“此是我堂兄,不必惊疑。”卿怜恍悟,将流沙放下。慕容令冷哼一声,令军士扶持着流沙,进入军寨去了。卿怜欲要跟去,被慕容令军士拦住。朱言成见军士无礼,喝道:“小辈安敢如此!”军士听了,俱都惊骇。卿怜朱颖玲急扯住朱言成,叫莫慌乱。军士也无管束,各自纷嚷。华霄也气愤不过,拔剑欲要相争,却见水寨士兵,各张弓弩。卿怜不敢怠慢,拔出峨眉刺招架。
正在争持,营后忽传“停手”。却见一将,自营后走出,四十余岁,鹅黄脸蛋,粉黛娥眉,身着镶金锦衣。那将身边伴着一将,容貌和那将略同,穿紫金铠甲,双目露慑人杀意。那锦衣将官道:“何事争吵?”有报事官奏道:“营外那伙人,送回郡主,却要硬闯营门。”那两员将官见了卿怜,微微一愣,卿怜急施礼问好。那锦衣将问道:“你是何人,有何事闯寨?”卿怜道:“吾乃南岸商人,因朋友慕容流沙受伤,欲送回邺城,恰逢其堂兄,带入寨中去了。却将我们几人,拦在寨外。”那锦衣将怔了一下,笑道:“军士不懂礼数,小兄弟莫怪。”那身穿铠甲的将官喝令军士道:“还不速迎客人入宅?”众军士听了,不敢轻慢。卿怜招呼一声,众人同那锦衣将官入寨去了。
进寨约行两里,卿怜见北方水寨,行道更宽,布局比南方浅陋。那锦衣将轻笑道:“小兄弟姓甚名谁,似乎对军寨略有兴趣。”卿怜心中吃惊,镇定道:“吾名水虎鱼,初次见到军寨,处处觉得新鲜,故而多看了几眼。”那两将官同时怔住,锦衣将看着卿怜,正色道:“水虎鱼,你爹英雄一世,沙场驰骋,征战封侯。你却未曾见过军寨?”卿怜脸色大变,回道:“我爹虽有才华,却一生耕锄,未曾征战,将军何时见过我爹?”那锦衣将微笑道:“原来我认错人了。我有故友,相貌和你类同,以为是你父亲,小兄弟莫怪。”那身着铠甲将官问道:“小兄弟可知道郭义城?”卿怜掩饰道:“我乃山野小民,见识粗浅,未曾听说。”那铠甲将哈哈笑道:“小兄弟莫要撒谎了,这位是我国太宰慕容恪,我乃燕国征南将军慕容垂。你父一生英雄,所惧者唯水,水中之物,虎鱼最猛,故给你取名水虎鱼。世间岂有两个相貌相同,名字又一样的水虎鱼?”卿怜听了,神思慌乱,知难以隐瞒,将实情说了。慕容恪听罢,热泪盈眶,扶住卿怜道:“义城有子长成,吾心稍安。”急带诸人进了行宫。
方进行宫,有侍女来报流沙伤重。慕容恪吩咐几声,到厢房去了。卿怜本欲跟去,又恐失了礼数。慕容垂招呼众人坐下,卿怜将华霄等人一一介绍。慕容垂喜道:“诸位稍稍歇息,我已命人准备酒宴,为诸位洗尘。”卿怜谢过,慕容垂道:“贤侄切莫客气,你父昔日豪侠爽朗,在我大燕颇得敬重,你宜承袭你父豪爽之风。”卿怜应和,又说了些其他事情,谈至宴席时候,慕容垂亲自作陪,又引慕容令与卿怜相见,慕容令姿态昂扬,仪态傲慢。
次日,流沙伤势好转,卿怜前去探望。流沙见了卿怜,欲要起身,卿怜止住,劝道:“日后与人交手,切莫过于逞强。”流沙道:“我原本足可胜那恶妇,却被她邪招击败。伤好之后,定重新检视武学,再与她比过。”慕容恪轻抚青鸾剑锋,以心感剑,只听剑声悲鸣,疑道:“对手所持,分明是司马璃师妹所持倚天。伤流沙招数,却是义城邪王戟招。莫非?”慕容恪看看卿怜,问道:“你司马家,可还有什么精通武学的奇才?”卿怜道:“我族皇家子弟,多是学文。就算习武,也难有所成,未曾听过什么武学奇才。”慕容恪还剑回鞘,接道:“倚天本是灵剑,非司马家血脉,恐难发挥威力。那妇人必是司马家后裔。”卿怜惊道:“莫非我娘未死?”慕容恪道:“你娘当日确已死去,我亲手葬于厄荆山下。只其随身佩剑,却已不见。”卿怜问道:“那我爹呢?”慕容恪忆道:“当日厄荆山义城同舍妹大战,强招之下厄荆山半边崩塌。战后许久,山上尤如人间炼狱,三年不雨。我几次上山找寻,却未曾发现义城同舍妹尸体,他们也许未死。”卿怜听了,失落道:“连伯父都未知我爹生死,世间再难有人知晓了。”慕容恪劝慰道:“人之生死,原属常事。况你爹也许活着,只应高兴。”卿怜点头称是,又问道:“那****见那持倚天妇人,觉极亲切,却明知不是我娘。她最后所施招式,虽是戟招,根基却属倚天。普天之下,除了我娘,还有谁人通晓倚天剑法?”慕容恪道:“师妹所习倚天剑招,根基也是师父悟出。师父已去世多年,不知可留有剑谱之类。十年前灵犀峰一别,再未回过师门,想来师门也已荒废。”卿怜听了,暗思不语。
到了晚间时候,卿怜心中烦闷,独自出寨闲游。沿河走了一遭,正遇一队官兵,纵马而来,领头的正是慕容令。卿怜见了,急闪身退避。慕容令下马喝道:“司马卿怜,你晚间不在寨里呆着,沿河巡看,莫非为江南做探子不成?”卿怜解道:“吾若做探子,岂会如此光明正大察看?”慕容令揪起卿怜衣襟,冷笑道:“你爹当年施威,打落我爹门牙两个,先帝因此憎恶我爹,更名慕容垂。你爹虽死,此仇由你来担。”言毕,不由分说,迎面几个耳光,卿怜只觉天旋地转。众军一起哄笑,卿怜咬牙不语。慕容令讥讽道:“你爹妄称英雄,养了一个废物儿子。”说罢,扬长而去。卿怜泪光闪动,自小以来,虽有凶险,从未受过此等侮辱,暗自恨道:“慕容令,此仇不报,我枉为人子。”
卿怜正在愤恨,忽听身后有人叫喊,原来朱颖玲沿河赏玩来到。卿怜急施礼招呼,朱颖玲见卿怜眼中有泪,关切道:“司马公子你有何心事流泪?”卿怜道:“离家虽未远,遥望对岸,不觉思念亲人,故而流泪。”朱颖玲疑道:“你脸上怎会有印痕,谁人欺负你了?”卿怜急掩饰道:“没有,我自己失神,跌了一跤,磕到脸了。”朱颖玲正色道:“司马卿怜,姐姐虽然愚钝,还不至看不出真假。同在异乡,虽然你我身份有别,只宜相互扶持,奈何遮遮掩掩?”卿怜心中委屈,听了此言,扑倒朱颖玲怀中,哭道:“姐姐你我同为孤儿,应知人事变幻,非你我力及。身为客属,委屈难免,此事不要再提了。”朱颖玲听了,忆及身世,也不觉伤心流泪。两个伤心人,哭在一处,日月星辰,也觉黯淡无光。
哭了一阵,朱颖玲安慰道:“卿怜莫要伤心了。人生一世,难免会有不如人意事情,像姐姐学习,凡事多想好时。”卿怜虽是个孩子,心智却是成熟,倒在朱颖玲怀中,甚觉失礼,急稳身站好,恬笑道:“姐姐说的是,卿怜失态了。”朱颖玲也破涕为笑道:“卿怜乖,我们沿河走走,放松下心思吧。”卿怜道:“我也有此意思。”
两人沿河走了一程,卿怜道:“我虽痛失爹娘,始终在赵王府长大。外婆待我极好,自小锦衣玉食,朝廷也多有照应,从未有过半点委屈。姐姐惨遭灭门,随朱叔叔漂泊,想来吃了不少苦头。”朱颖玲道:“当年朱叔叔带我逃出,一路躲避,总算逃过一劫。四岁那年,冉天王亡灭暴君,我们方始自由。叔叔忠义,要寻你爹报恩,却不知你爹踪影。后来朱叔叔四处打听,探知你爹已到了燕国,却又听说他在厄荆山战死。朱叔叔不信你爹会死,多年来一直找寻你爹的下落。十岁那年,在襄国城西,我们碰到一个紫衣紫巾,手持紫色宝剑的侠士,身边伴着一位红衣女侠,手中还牵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那侠士打扮,和你爹相同,探问之下,那侠士让我们到江南寻找。后来碰到华叔叔,我们这才辗转到了江南,寻找多年也未果。后朱叔叔以比武招亲为名寻找你爹,这才遇上你。”卿怜叹道:“只因我爹一事,累你们漂泊多年。”朱颖玲道:“卿怜莫作此论。乱世之中,侠义辈救民于水火,舍身忘死,最应敬佩。”卿怜道:“姐姐说得是。多年前,我爹弃娘而去,我心中实有怨恨。后见江湖人士多有敬重,心中略有改观。此次远游,深叹我爹苦心。乱世之中,若有能者不舍身报国,自顾己家,天下黎民,能有几人安身?”朱颖玲道:“卿怜往后有何打算?”卿怜道:“倚天剑惊现,却又不知是敌是友。明日我就北上,到北境灵犀峰一探究竟。”朱颖玲惊道:“卿怜且宜冷静,北境凶险,你武艺尚未精熟,可不是说去就去。”卿怜笑道:“人生在世,凶险能有几回?姐姐放心,我武功虽是低微,水性却是极佳。我欲待明日天明,乘船顺水东去,再沿海北上,经高丽入北境,谅无风险。”朱颖玲阻道:“此事不妥,卿怜还宜三思。若定然要去,我陪你同去。”卿怜正色道:“我此去别无他念,一为祭奠娘亲,一为找寻倚天迷踪。只我外婆年事已高,始终放心不下。不知姐姐可愿持我信物,同朱叔叔一起前去建康,代为照应几年?”朱颖玲见卿怜坚定,只得应了。两人又谈了些其他事情,夜色已深,各自归宅宿去了。
次日天色方晓,流沙伤势好转,一早去找卿怜。卿怜方自洗漱完毕,见流沙好转,喜道:“伯父果然高明,这才两日,已见起色。”流沙乐道:“若论高明,非我爹莫属了。连日来我行动不便,今日让我陪你四处转转解闷。”卿怜心中有事,又不好推辞,只得应道:“你身体尚未复原,我们就近转转吧,来日方长呢。”流沙笑着应答,各自准备去了。
出了水寨北门,再往北五里,却是一个街市。虽不及江南繁华,却也是人来人往,叫卖声不断。街上胡汉杂集,各色服饰皆有。两人一边闲看,一边闲聊。卿怜道:“你爹一向居住邺宫,这次怎来到淮北渡口,莫非知你受伤,特意赶来?”流沙笑道:“我爹又没有未卜先知之能,怎会知我受伤。我爹身为太宰,比你南国丞相不同,事事需亲力亲为。淮北临敌前线,一向有叔父镇守。但我族不善水战,我爹放心不下,隔期前来探看。再说我爹同叔父交好,也能顺势聊聊心事。”卿怜道:“原来如此。”
两人说说笑笑,到了一处玉石店。卿怜荐道:“我们去看看,许能碰见珍品,也好买做纪念。”流沙点头称善。两人进店,掌柜是个有见识的人,见了卿怜流沙装束,热心招待。卿怜要看玉石,掌柜从屋后拿出一只锦盒,盒中两块玉诀。卿怜看了,知是上品,欢笑买下。两人一人一块,流沙道:“不如我们做个记号,以做他日怀念。”卿怜应道:“就以‘醉卧相怀看流沙,淡饮朝曦叹卿怜’为句,做个表记吧。”流沙点头称善,掌柜命人拿去屋后刻制。过得半刻,玉诀刻成,卿怜拿了刻有流沙那块,流沙拿了刻有卿怜的那块,各自嬉笑归去。
晚间时候,朱颖玲已为卿怜备妥船只。卿怜写了书信,托朱颖玲送给流沙。收拾完毕,随船东去了。朱颖玲目送卿怜远去,方自回头,见流沙站在高处,泪光闪动。朱颖玲将书信送过,流沙接过看了,沉默不语,极目看向远方。
正是,秦淮歌舞满江洲,星辰韶光逝水流。莫道离人留不住,游子丹心几多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