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天接地,蓬帐重重,绕着帐篷有数不清的卫兵来回巡视,帐篷内又设有高达十几丈的箭塔,塔上有卫兵巡哨,暗处尚有数不清的毒眼暗眸注视着夜空下的一切,柔然果然不愧是草原上的大部落。
但再多的人,再精密的岗哨,也丝毫阻挡不了独孤兰闯帐的决心。她虽然勇敢,并不鲁莽,她完全犯不着为了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去冒险,更何况这个人还曾经是个敌人。但她若因为危险就放弃了对元随的承诺,她还是独孤兰吗?
她有勇气,但她更有智慧。白露本性属水,水无影无形,但是世界上有一样比水更加无影无形的东西,那就是火。独孤兰在远处观看了蓬帐分布,悄悄地引开火折,点燃了草地上的枯草。当时正直初春,草枯叶黄,雨水又极稀少,火势借着风势,瞬间熊熊燃烧起来。帐内卫兵见远处着火,各自燥动不安。有管事酋长,带着十数个兵士前去观看火势,独孤兰凝聚真力,施展轻身功夫,借着卫兵燥动闪进了柔然营帐。
营帐重重,机关暗布,独孤兰穿着白衣,在黑夜中显得格外耀眼。她每过一处,都要暗凝真力,躲在角落。待巡视卫兵走过,她轻展双脚,闪电般闪跃到下一个角落。约过一个时辰,星斗移动,一轮弯月升起在半空,独孤兰不敢耽搁,四处探望。猛见一座大帐,灯火通明,心中大喜,暗咄道:“那想必就是柔然王的营帐了。”
正想时,忽听霹雳风吼,独孤兰闪身避过,却是暗地里两支暗箭飞过。也不及细想,独孤兰纵身一跃,跳上帐篷顶部。黑夜里忽见一袭白衣掠过,巡哨卫兵吃了一惊,各自躁动起来。有机警卫兵,吆喝警戒,各持弓箭对准独孤兰。独孤兰抖擞精神,一声浅笑,纵身越过几个大帐,跳到那灯火通明的帐篷顶部。
尚未立稳,忽有一阵清香飘至,又有一阵仙乐,悠然婉转。独孤兰心中诧异,用宝剑轻轻划开帐幔,灯火下,却见一胖大男人横卧在龙椅上,身着锦绣袍服,身侧几个婢女,端着碧玉果盘,恭敬地看着一女子跳舞。独孤兰仔细看了那舞女,杏眼柳眉,身段苗条,正是昔日在榔河被自己划伤的杨悠。
杨悠正唱得好时,忽听帐外一阵嘈杂,那胖大男人一声咆哮,唬得那几个持盘婢女战战兢兢,又不敢乱动,惊恐地看着杨悠。杨悠停下歌喉,笑问道:“大王何故发火?”
原来那胖大男人就是柔然王,却听他高声吼道:“帐外何事嘈杂?”
有巡夜将军,急进帐拜道:“有刺客混入营帐,如今正在王帐顶部,卑职怕误伤大王,不敢用弓箭射落。”
独孤兰听了,一剑划开帐顶,轻轻飘落帐中,长剑指着杨悠道:“这个女人,我要了。”
柔然王猛见独孤兰落下,先是吃了一惊,又听独孤兰开口要杨悠,戏谑道:“果然是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杨妃美貌,就连女人也要争抢。三年前我曾在榔河见过你,倒是有些手段。你既爱这女人,我就送给你了,只是你要从我这王帐走出,还需露些本事。”
独孤兰愕道:“你要阻我,就凭你几个小小兵将?”
柔然王一声狂笑,从龙椅上跃起,哈哈笑道:“几个微末兵将,如何满足独孤兰的寒剑,今日就让我亲自动手,来试试你的功力。”
杨悠和几个婢女听了,惊恐的散在一边。却见柔然王长臂一展,从椅后拽出一柄长剑,剑长四尺,通体血红,隐有煌煌火焰。只是站在两丈开外,独孤兰依然能感受到一股刺骨的阴寒,不觉失口叫道:“寒髓!”
柔然王冷笑道:“你倒很有眼光,一眼就认出这寒髓。”话音未落,又改口道:“哦,我错了,你所持的白露寒剑与我这寒髓本为一体,如何就不能认得。原本既是一体,我看也不必争了,你已长成人样,我也正值壮年,不如双宿双修,共创武道巅峰。”
独孤兰听了,不怒反笑道:“你是一介大王,我不过山谷野花,难登大雅庙堂。再说我自小孤独无依,不惯双修——”
“修”字未落,寒剑一声长啸,猛向柔然王颈项刺去。柔然王早有准备,寒髓一抖,一阵惊鸿烈焰哧哧窜出,抵住独孤兰的剑势。只是看是烈焰,却让帐中众人越觉阴寒。有几个低微婢女,禁不住冰寒封冻,尖叫着奔出大帐去了。巡夜将军见了,急护着杨悠也退出帐外去了。
一招失手,独孤兰寒剑翻转,身随意动,剑气忽上忽下,飘散无踪。柔然王自是不弱,将寒髓展开,抵住层层剑气,偶尔反击两招,引得独孤兰心意烦躁。斗了十余和,独孤兰渐落下风。正自焦急,心中猛然想起破段茴火阵的一招,不觉娇声喝道:“看我白露剑诀秋水无痕一式。”
剑气荡荡,锁尽千刀万戟;万籁冰封,不见丝毫波动。顷刻间,时空有如静止,尽遭冰寒封锁。柔然王猛遭独孤兰绝招封锁,全身气血凝滞,竟感觉时光停在了那一刹,甚至,他什么感觉也没有,如果有,只是死亡的感觉。
只是,真正杀死柔然王的,并不是独孤兰。却见红光一闪,猛从帐后闪进一只铜环,正中柔然王脑壳,柔然王一声不吭,闷声倒地,至死也不敢相信,那个曾对他服服帖帖的女人,竟敢暗中偷袭。
没错,会在战友危急的时刻施以援手的,只有杨悠。独孤兰清舒一口气,谢道:“若不是你暗中援手,我今日处境凶险了。”
杨悠收好铜环,轻笑道:“三年前你饶我一命,今日又冒险前来救我,我该谢你才是。”
帐外一阵喧哗,独孤兰急道:“凶险并未解除,我们还是速速离去吧。”
杨悠应了一声,两人正欲转身,猛觉一阵嗜骨的剑意横空而至。却听一声咆哮,原本死去的柔然王一跃而起,寒髓透体而过,支撑起柔然王的尸体,飞速向独孤兰划去。独孤兰绰手不及,翻身就地一滚,避开寒髓的攻势。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寒髓一击不中,剑气聚合,嘶吼着向独孤兰碾压过去。剑在人中,人随剑走,满帐中只见柔然王胖大的身躯有如风驰电掣,劈荆破石。独孤兰不敢硬拼,凝聚全身真力,左避右闪,却丝毫摆脱不了寒髓的追击。一不留神,寒髓横空削过,削落几缕青丝。纵是冰中之王,独孤兰依然被冻得瑟瑟发抖。
或许,她并不是怕冷,她是怕死。如果说破段茴火阵一战只是让独孤兰感到死亡的挑战,这一次她是真的感觉自己已经是个死人。因为她渐渐觉得自己气血停滞,甚至呼吸都已经停止,渐渐的心脏也停止了跳动,她不得不凭借身体的抖动来帮助体内真气的运转。
甚至,就连她手中的白露神剑,也不断发出凄厉的鸣声,似乎在向将死的命运低头。
只是,独孤兰真的是娇柔不堪风雨的空谷幽兰吗?
她不是,她有的,只是兰的气质。她的生死,她的心,没有人可以掌握,除了她自己。
果然,斗了一时,独孤兰静神凝气,将元神托付白露,心叹道:“好朋友,让我感受你的战意。”在白露寒剑里,独孤兰看到了一片汹涌澎湃的热浪,一颗永不停息的战心。她猛然醒悟,将真力游走三关,剑意透体而出,剑气破空翻涌,有如惊天巨浪,层层不绝,将柔然王割至体无完肤。桀骜寒髓,在汹涌的白露剑气下不得不俯首称臣,甘心拜服于地。滚滚白露剑气,犹自不依不饶,咆哮嘶吼,似乎要割裂世间的一切。
而独孤兰自己,也如疯如魔,面目狰狞,披散着一头散发,狂叫怒吼,似乎要铲尽人间一切不平。顷刻间,帐幔禁不住惊世绝招的震撼,砰然碎裂,四散激射。来不及逃开的婢女和胆敢靠近王帐的卫兵俱遭剑气穿身,无一幸免。夜空下只剩下独孤兰的白色的身影和白色的剑影。甚至,已经分不开哪个是独孤兰哪个是白露寒剑,因为人和剑一样疯狂,一样恐怖。
但是,有一个人却是例外,她就是杨悠。此刻,她正静静的看着独孤兰尽情发挥绝招的威力,没有一丝波动。究竟,是独孤兰的白露神剑原本就有灵性,绝不枉杀无辜,还是杨悠的修为原本就很高深,独孤兰的白露剑气根本近不了身?
这些都不重要,因为只有杨悠完好无损,才能帮助独孤兰逃离柔然大帐。强招之后,独孤兰虚耗甚巨,身体渐觉乏困。她轻轻的收回白露,擦干了额头粉汗,轻声道:“这寒髓果然邪异,若不是与我白露神剑同宗同脉有意留手,我今日命已绝矣。”
杨悠道:“可是这寒髓还是败在你白露神剑之下,可见邪不胜正之说,绝不是空穴来风。”
独孤兰道:“我们如今深陷柔然大帐,四围尽是柔然军士。你久在柔然帐中,可知道有什么秘密出路?”
杨悠笑道:“兰姑娘果然聪明,一猜就能知道这帐中有秘密出路。”言毕凝聚真力,抽出柔然王尸体上的寒髓。反身道:“可是就算有秘密出路,你我今日也走不了了。”
独孤兰愕道:“哦,为什么?”
杨悠镇定道:“因为我才是真正的柔然王。”
情势急转,犹如九曲连环,一个个接踵而至,但是独孤兰却没有丝毫波动,淡然回道:“我早该知道你就是真正的柔然王。”
杨悠笑道:“我自认为伪装的已很巧妙,你又如何看出的破绽?”
独孤兰道:“元随武功不弱,平心而论,我也没有把握能在五招之内解决他。可是我看了他的伤口,绝对是一招致命,没有丝毫防范。若不是他视为亲妹的你去下手,他又怎会没有防范。”
杨悠道:“就算我真的杀了元随,那也不能证明我就是柔然王。”
独孤兰道:“那假柔然王功力至强,招式邪异,本是绝代高手。但与我交手时,却屡次不敢轻进,以致贻误战机。我本以为是他有意留手,如今终于明白,不是他有意留手,而是他招式中透着恐惧。身为一代枭王,又在自己的王帐里,如何会有恐惧?反观生死一线的你,在两大高手的对决中泰然自若,这又如何会是一个生死任人宰割的弱女子?”
杨悠反问道:“你既然早有觉悟,又为何会冒险闯帐?”
独孤兰道:“生死大事,纵是豪侠,也不会轻易淡看。我只是想搞清楚,你既然是柔然王,为何又会成为马贼,绝不是和段茴一样只为扬名立万。三年前榔河一战,你屡次主动出手,只为掩饰自身内力,但我在当时已探知你真实功力深不可测。既有惊人的实力,为何又故意被我重伤?”
杨悠叹道:“世事烟尘,又如何会像你想的那么简单。我柔然部又名丁零,乃是人丁单薄之意。在草原上,人丁单薄就意味着随时会被其他部族灭绝。我加入漠北七雄,是为结识其他部族的英雄,为我柔然一族找到生存的希望。但我柔然一族真正的希望乃是寒髓,寒髓是我族秘宝,几百年来一直未能出鞘,更没有人懂得如何使用,打开她的人要么被寒气封锁,要么会变得疯癫痴傻。三年前榔河一战,我意外发现你白露与我寒髓同为一脉,所以刻意被你重伤,留下白露剑意,借以开启寒髓。”
独孤兰道:“同样被我剑气所伤,你却很快好转,那元随被你萤煌茶误导,一直留有寒气。你就是要借助元随存留的寒气领悟寒髓的诀窍,所以一旦我告诉元随克制寒气的办法,你就要杀人灭口。你可知道那元随心里一直牵挂的就是你,你又于心何忍?”
杨悠坦然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从来没有两全其美的道理。元随既然要改邪归正,那我给他个痛快好了。我也舍不得杀他,只是为了我柔然一族的兴盛,我不得不如此为之。”
独孤兰恨道:“世上为恶的人,总会给自己的恶行找下千百种不得已的理由,却看不到自身的丑陋。我白露有铮铮傲骨,却被你寒髓欺心利用。今日我与你一战,来铲除你这个武林的败类。”
杨悠淡然笑道:“方才一战,你已损耗甚巨,还有什么资格和我一战?你我同脉相承,想必也能领会上古白露寒髓传说的真义。不如罢手言和,同心修武,共求武道巅峰。你天资超绝,远胜于我。我也可以将柔然王位让与你,共创草原上的辉煌。”
独孤兰回道:“柔然王位,倒是一个不小的诱惑。只是在我眼里,那不过是一撮披着锦绣的烟尘罢了。尘尽缘绝,一切都不过是梦影笑谈。你也无需多言,吃我一剑!”
声到剑到,在决战面前,独孤兰从来都是抢先出手,绝对不会给对手留足准备的时间。剑势如虹,贯空而过,直向杨悠的颈项刺去。
同样的剑,同样的招,同样的人,对手却换成了更加强悍的真柔然王,独孤兰的这一剑原本就没有打算将杨悠一击击败。杨悠也不负所望,寒髓惊鸿一抖,轻轻抵住独孤兰的来势。独孤兰剑势阻塞,趁势翻转,将剑势散开,准备反攻为守,借杨悠攻击的力道趁隙反攻。
但杨悠并没有趁势反攻,她早已看穿独孤兰的心思,收剑笑道:“我今日并无战意,也不想和你争斗。你若执意要走,我可以送你离开营帐。等你想通了,我随时在这柔然大帐恭候你的大驾。”
独孤兰慨然道:“身为武者,我岂会委曲求全?今日就算我横尸当场,也要凭自己的实力走出去。”
杨悠哈哈笑道:“好气魄,只是以你现在的状态,你真的可以凭实力走出去么?”
“她可以。”独孤兰吃了一惊,却听一个稚嫩的声音喊道:“她是独孤兰,潇洒无拘,普天之下,没有人可以阻她。”
独孤兰杨悠顺着声音看去,却见一群卫兵簇拥着一刀一剑缓缓走近,刀是天道,剑是倚天。
杨悠脸色突变,却见独孤兰紧紧的抱住牛璃哭道:“普天之下,会在我最危险的时候出手的,也只有这个最亲的师妹。”
牛璃挣开独孤兰的双臂,指着慕容恪道:“还有我们敬重的师兄。”
慕容恪婉转一笑,看着独孤兰满含谢意的双眼,心中无限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