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裴月半等苏崇礼表演课结束,就带着他赶到了儿童医院。
在路上,他一直很兴奋地跟她描述“我们表演课老师是怎么夸我的”,语气自豪地不得了。
裴月半看着路况,“嗯嗯”地点着头。
要是他不被夸,那尼诺这些天又被吵醒又被扒腿的罪不就白受了吗?
还有她……
她都想到等邮件被查收后,那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学生会在推特上怎么分享点赞“《一个关于‘蛋蛋、切掉’的艺术奇闻》”……
简直就是噩梦。
等离医院还差一个红绿灯的时候,苏崇礼的兴奋劲儿总算降了下来。
裴月半看看时间,问他:“准备得怎么样?”
“什么?”
“去见小阳啊。”
“不就是去陪他玩嘛,有什么好准备的。”
对这个话题,苏崇礼看起来完全没有兴趣,一点精神都提不起来。
看裴月半还想问,他就又闹了脾气:“你都不陪我玩,我为什么要去陪别人玩。”
……不是一直陪你玩吗?
又乱闹别扭。
到了医院,为了不引起注意,他们坐直达电梯到了楼层,期间工作人员一直在向他说明、其实也在向以后会看到观众说明,他买的东西已经放进房间了,小阳有多喜欢他买的东西……Blabla一大堆。
苏崇礼的眼神都要直了,就差在脑门写上“不感兴趣不想听”。
但等走出电梯,走到小阳病房门口,苏崇礼还是停住脚步,迟疑了一下,攥起拳又松开,反复了两三次。
在紧张!绝对在紧张!
裴月半一眼就盯到了。
果然什么不在意都是装出的!
好在项目组没有立刻要求苏崇礼进去,而是让他先去进行消毒,等他们的人安装完收录装置再开始。
这也是和医院沟通过的,为了保证小阳的安全,不仅进入的工作人员要做好措施并消毒,连机器也是经过特殊无菌处理,所以正式录制的时候,里面只会有苏崇礼一个人。
裴月半站在病房的窗户前,看着里面。
为了能让生病的孩子看到外面彩色的围墙,病房的墙上都是有大玻璃窗的,透过玻璃,她看到小阳正躺在床上测体温,专心地听着医生说话,眼神都没有朝那些正在安装的机器上看一眼。
怎么瘦了那么多……
上次她见到小阳的时候,虽然他全身都包在厚衣服里,看起来也偏瘦削,但脸上还是有肉的。
可现在,他的两颊都开始微微地凹进去,颧骨变高,呈现出明显的病态。
但就算这样,他的眼睛还是亮的,充满鲜活的、对生命的渴望。那种渴望,能够感染到周围的人。
很快,医生检查完离开,又过了几分钟,工作人员开也始退出去。
安装的全程,小阳都很安静地坐在床上,看着工作人员忙忙碌碌的身影,没有出一点声音。等看到他们要出去了,他才拉了拉身边那位阿姨的手,急切又期盼地看着她。
裴月半现在知道,那位是福利院的杜阿姨,有时间就会到医院来照看小阳。但需要她照顾的孩子还有很多,就算她再怎么关心小阳,能分出精力也十分有限。
“请稍等一下,”杜阿姨安抚地握握小阳的手,从床边拿起一瓶折叠的纸星星,“这些是小阳亲手折的,想送给你们。”
她摸摸他戴着帽子的脑袋,对他笑了笑,接着说:“他知道你们这段时间都是在为了他忙,心里感谢,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所以折了这些星星,向你们道谢。”
小阳被大家看着,有点不好意思,腼腆地笑起来。这种发自内心的笑,就算他戴着口罩,也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
默默地捧着星星出来,长得虎虎生威还有啤酒肚的摄影大哥感动地一眼泪。
他摘掉口罩,粗犷地大声吸了吸鼻子:“我家儿子还因为不给他买一个玩具,在家里摔东西闹腾呢。要是我的血能救他就好了,他就不用遭这么大的罪了。”
他用袖子抹着眼泪:“以前我不懂,觉得捐骨髓跟捐颗肾似的,现在才明白,那不就是捐点血吗?捐点血就能救一个孩子的命,为啥没人做?你们不知道,我在这跟拍了两天,正好碰到孩子去化疗,我也不懂,说是做骨穿、取骨髓,咱们大人听了都觉得害怕,他做完以后,愣是咬着牙,一滴眼泪都没掉,还冲我说谢谢……”
裴月半安静地听完,拿出一包纸递给他,再次转向房间,看着小阳。
一次一次痛苦的化疗,一次一次痛苦的骨穿,得到的却是对化疗反感不敏感的结论,然后加大药物剂量,然后更换方案,不断虚弱,看不到一点希望。
这种日子,要怎么熬?
她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期盼,一种她以前绝不可能会有的期盼。
她期盼他能够配型成功……
期盼有谁能救救他……
期盼有谁愿意救救他……
“你没事吧?”摄影师擤着鼻涕,鼻音很重地问她,“脸突然就煞白。”
裴月半这才意识到她刚刚没能喘过气,已经开始缺氧发晕。
她松开紧紧攥着胳膊的手,忍着微弱的眩晕笑道:“没事,我可能有点晕血。”
刚才正好有个送血包的推车路过,摄影师也就信了,带着哭腔关心她:“那你去歇着,要是有人问起来,我就帮你说一声。”
“不用,已经好了。”
裴月半站稳,再次看向窗里。
这时,隔着玻璃,小阳也看到了她,惊喜地笑着冲她挥了挥手。
裴月半回应着,也笑着挥了挥手。
一切准备就绪,苏崇礼走了进去。
他在门口和小阳互相看了好久,然后关上门,径直坐在他挑选的木质椅子上,拿出他带来的书,递给小阳一本,自己留一本,开始看。
看完一页。
翻页。
继续看。
反正不管怎么看,在已经过去的10分钟里,苏崇礼完全没有要和小阳交流的迹象。
过了好半天,连外面的工作人员都有些坐不住了,苏崇礼才起身,把阳台上的植物拿到桌子上,一个一个地教小阳认识。
但像仙人掌、仙人球这些常见的还好,一旦教到稍微难一点的名称时,小阳就有点听不懂了。苏崇礼干脆找出彩色的不干胶贴纸,他写汉字、小阳照他的指示标拼音,两个人合作把所有的植物名称都标了上去,然后贴到了小花盆上。
说完了名称,就要开始说怎么养了。
苏崇礼拧开喷水壶,接好水,对着植物使劲地喷起来。
结果,喷出了一道彩虹。
苏崇礼自己都没料到,看了一会儿,呆呆地扭头:“看!彩虹!”
小阳想了想,啪啪啪开鼓掌。
听到掌声,苏崇礼的虚荣心立刻得到满足,情绪提升地不一丁点。
由于他给小阳挑的全都是仙人掌这一种类耐旱的植物,每个月浇一两次水就可以活,所以为了确定浇水的日子,他找出纸,开始和小阳一起画日历。
说是一起,其实他就画了一张,然后叫小阳照着他画的继续,自己则在旁边看着他画。
等小阳画完,苏崇礼大笔一挥,把每个月的“浇水日”圈上,接着开始画封面和内页装饰。
裴月半在外面看得提心吊胆,生怕他在画日历内页的时候因为画坏哪一笔,就把小阳辛苦画出来的日历撕掉。
结果……
还是画坏了……
不要冲动啊苏崇礼!!!
裴月半在外面紧张地祈祷。
“算了。”
里面的苏崇礼强忍住把那张瑕疵纸揉成团的冲动。
“我们去画墙吧。”
他看向小阳,认真地强调:“超人,我是觉得不会画坏的!”
小阳超级捧场,不管他说什么都是:“嗯!”
但刚刚走下床,站到墙面前,小阳的身体就出了状况。从外面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他的鼻子流了血。
他做错事一样地看向苏崇礼,以为他没发现,就偷偷地抹了下鼻子,想把手背上的血藏起来。但苏崇礼却一下子就注意到了。
“没必要的。”
他看了一眼他藏在身后的手,直接托着他的下巴让他上仰,冷静地扶他坐到床边,按响呼叫器:“你只是生了病,流血、发烧,都很正常,不会给别人添麻烦,用不着瞒着。”
没等他在说什么,医生就赶了过来。
出了这种情况,拍摄只能临时中断,等医生做完检查以后,苏崇礼就在节目组的要求下,跟着医生到外面对小阳的病情进行了解。
病房里很快就只剩下了小阳一个人。
裴月半看着屋子里面的小阳,到隔壁房间做了全身消毒,然后穿着医院的外罩、戴着口罩推开门走了进去。
“姐姐……”看到她,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暗下去。
“还记得我呀。”裴月半蹲到他跟前,仰头看着他。
见小阳不说话,她笑着问:“你想说什么?我在等着听呢。”
他紧紧咬着嘴唇,好半天,才艰难地问出来:“超人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
“他是在紧张。”裴月半笑,“偷偷告诉你,他准备在墙上画的那个超人的画,他可是在家里练了好久,就是怕在你面前画的不好看。”
听完她的话,小阳反而更难过了。
他用因为发瘦而格外大的眼睛看着她,眼睛里突然就涨满了泪:“姐姐,你能帮我跟超人哥哥道歉吗?我刚刚不小心,不小心把血蹭到他的衣服上了。”
明明连做骨穿的痛都能忍住的小阳,现在却害怕地哭了出来,连停歇的时候都没有,眼泪啪嗒就落了下去。
“他们都说……我的血里有坏东西,会害别人得病……”
“我会不会害到超人哥哥……”
他这么说着,哭也不敢大声哭,只能很小声地、细细地呜咽。
裴月半静静看着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眼泪突然就冒出来,淌到了下巴。
小阳看到了,急忙想伸手帮她擦,但是看到手指上干涸的血,又胆怯地缩了回去。
裴月半看到这里,突然笑起来。
她揩掉眼角的泪,拿出抽屉里的棉布,沾着水帮他擦手。
他想躲,她就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不放开。
“我呢,不知道这件事是谁跟你说的,”她认真地看着他,“但是,这件事是假的。你的血只是比我的多了一些细胞,这种细胞我的身体里也有,所以是不会传染的。”
见小阳还在哭,她托腮,装作生气地皱起眉:“你是不是不信我说的话啊?”
小阳赶紧摇头止住泪。
“别乱动。”
她笑着握紧他的手:“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喜欢你,但是我很喜欢你,你有什么喜欢的、需要的,感兴趣的,都可以告诉我,困惑的、不明白的、想知道的,也可以来问我,不用自己憋着。”
她不会教他“你可以撒娇、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因为虽然听起来很残酷,但他确实不可以。他从小在福利院长大,受着资助,现在生病了,也全靠捐赠和宣传。从一开始,他就不能像其他孩子那样肆意地活着,她如果这样教他,反而会害了他。
她只能告诉他,他还是有依靠的,可以悄悄地,把这些需求和想法告诉她。她可以帮他,她愿意帮他。
“我和那个哥哥,如果没有实在推不掉的事情,每个周至少会来看你一次。这也是项目组的规定。”她接着说,“到时候,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呀、有什么想说的话呀,全都可以和我们说。”
她看了眼窗外的苏崇礼,又觉得替他做决定不太好,于是补充:“反正我!是非常愿意听你说话的。无论什么,只要你想说,都来和我说,好吗?”
“嗯?”
小阳看着她的眼睛,慢慢点点头,红着眼圈轻轻地搂住她的脖子,抱了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