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秋，刚从威尼斯出访归来，我又拜访了素有“东方威尼斯”之誉的周庄。建造在海面的水城威尼斯气势宏伟，让我震撼不已，惊叹之声仍回响耳边；这时去周庄，我担心会怠慢了自己心仪已久的江南水城。
周庄，最适宜在人间四月天，心情像花一样绽放的时节去的。若邀三五朋友，在蓝天白云簇拥下，泛舟江南碧水，满眼沧桑历史，耳畔吴侬软语，钩沉旧事掌故，点拨几款新曲，小园香径，移步换景，春风拂柳，喜气洋洋，如此则更有趣味。那水，那桥，那人，该有多少诗情韵语。可眼下，秋天的结束语却在细寒风中响起，水乡风韵早已难以人笔，斯时造访，想必不仅周庄面色愧疚，也会使仰慕者感慨相见不如不怀念。
如此思想，竟让我的脚步迟疑了；心情也复杂了许多。一直到同伴身影消失在黑瓦白墙的那边，匆忙间，我一脚踏进了周庄的水。
只是一眼望去，喜爱便随着轻快的脚步进行着叠加的物理反应。大约与寻常生活的场景形成巨大反差的缘故，映人眼帘的古朴典雅的村庄，与其说是静物，不如说更像幅版画，古意森然。白墙黑瓦村舍，线条简约明快，沿河道高低错落一字摆开，像一群带着瓜皮小帽的老先生挤在一起听昆曲；水巷如网，小桥相连，垂柳相拥，风情有如江南美少女思春的妩媚。云淡风清，静谧的村舍好像故乡的老屋，温情地迎接游子归来。刹那间，似有一种情愫在心中洇开……
沿着河边行走，久违的回家的感觉随着咚咚心跳，牵引我熟稔地寻找路径。小桥、流水、人家，梦中的现实，现实的梦境。明洁的阳光泛出朦胧的白色翳彩，照耀在黑瓦铺成的周庄上空，反射出一种既深邃又古雅的亮光。秋风满村，乡情四溢，周庄早已在等待着被现代飓风眩晕的都市游子。
如果说，周庄仅仅靠着江南水乡的古朴与凝重、俏丽与时尚，只能证明“风景这边独好”，还不足以能如此强烈地吸引世界各地的游人会聚此地。那么，周庄到底是什么吸引人、打动人心的呢？这枚乡情的邮票又是怎样从人间天堂里寄出去的呢？寻觅复寻觅，我在水乡的灯光桨影、亭台水榭、庭院小街中找寻，从千年间不曾踏破的石板小路，从数百年宅院阴暗潮湿的苔藓，从青灯黄卷的故纸堆中，牵引出一条若明若暗的草蛇灰线，缀联起周庄悠久的过去，跳跃到热闹的如今。
约有千年历史的周庄，本是江南水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村寨，四面被水怀抱，孤独地有些平庸。荏苒时光隧道穿行中，因为与两个人不期相遇，周庄，便注定要与周围星罗棋布的水乡村寨划出了距离，成为寰宇耀眼的翡翠。
一个是明朝商人，富可敌国的沈万三；一个是当代画家，才华横溢、英年早逝的陈逸飞。
周庄的每一个角落，都散发着沈万三的味道；周庄每天响起的声音，都与陈逸飞那幅著名水墨画息息关联。
二
沈万三，这个曾经是一个时代财富象征的名字，大凡熟悉明史的人都知道。现在，他的故事被刻印在自家古宅的墙壁上，记述了一个时代的缩影，光荣与梦想，奋斗与辉煌，以及富可敌国的巨商与当朝皇帝朱元璋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
故事从元末讲到明初，与历代名人传略的套路相似。沈万三的一生，童年启蒙，少年学艺，青年闯荡，中年辉煌，晚景悲凉。当然也少不了高人指点、贵人相助之类的情节。我注意到值得玩味的一些细节。沈万三卖扇子起家，第一步就踏空了，生意蚀本，落个乞讨返乡。途中，他在淮西结识了一个小和尚。这个影响沈万三后半生命运的小和尚就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斯时，朱元璋云游四方，除掉一身气力，别无他长。
两人借宿一位老妈妈家，看不到任何光明的前途。临别之际，老妈妈对他俩说，“你们都是大富大贵之人，将来都有前途。”
史书有没有记载，没有查证，我猜测即使如此也未必就是信史。两个青年当然喏喏称谢，从此各奔东西，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沈万三记住了老妈妈的话，不然家乡人不会在几百年后还郑重其事地记录下来。或许，老妈妈的话成为点燃沈万三梦想成为富商巨贾念头的一粒火种。从此，沈万三在挫折中愈力口苦斗和坚强。
沈万三的幸运在于富商陆德源的谢恩报答，不仅娶了富商之女，而且获得巨额财富；沈万三的机遇在于把生意做到海外，把全国各地聚集在苏州的茶叶、丝绸、瓷器运送南洋，再从南洋运回香料、药品等短缺货物。沈万三的易货贸易吞吐量大得惊人，白花花的银两哗哗流向周庄。在朱元璋与江南张士诚打得不可开交，苏州商人没有一个愿意与朱元璋来往做生意时，沈万三凭借与敌友双方的特殊关系，乘战乱发财，建立了金钱王国，演绎了江南富商的美丽神话。
战乱甫定，沈万三的神话也到了该收场的时辰。明朝政权在金陵建立，朱元璋的目光便锁定这些苏州的商人，因为有他们的资助，张士诚才负隅顽抗，不愿俯首称臣。淮北农民出身的大明皇帝，从接受启蒙教育起，就知道无商不奸的道理，对商人，特别是巨商，尤其是这个资助过死对头张士城的沈万三，不仅鄙夷和反感，甚至是欲杀之而后快。这些，江南商人是难以想象的。农业文明催生出的皇帝，对政权看得远比发展经济重要。所以，朱元璋在金銮殿下了一道禁海命令“片板不得人海”，把国门关闭起来。不放心别人看管，派了“发小”汤和去镇守海防。如此，中国的大门一关就是几百年，活生生把资本主义的嫩芽捂黄卡死。海面被封，铁船生锈，沈万三没有价值了。
怎么处置沈万三这个落魄时期的朋友，战乱时的敌商，朱元璋颇费一番心思。沈万三家乡人绘声绘色地讲述了皇帝刁难富商的过程，听来饶有兴致。朱元璋接见了沈万三，从龙椅扔下一枚铜钱，对这位面色惶恐的富商说：“从初一到三十为止，每日获取对合利。”对合利就是每天按次加倍，俗称驴打滚。沈万三心中算盘，轻声说，“五万三千六百八十七元零九百一十二文。”沈万三的心算工夫果真炉火纯青。他迅速调集了全国所有分号的钱才勉强应付。接着，朱元璋又出了给应天府修城墙的难题。可怜沈万三，散尽所得钱财也难过皇帝设置的鬼门关。终于，到了沈万三魂归何处那一刻。朱元璋或许是考虑长远，或者真是采纳了马皇后以及谋臣意见，或者两者兼有，给这个有些乖巧的江南巨商留下一条活命，发配云南，让他永远见不到大海和故乡。举凡苏州一带与张士城有丝缕瓜葛的商人，一律到濠州垦荒。朱元璋的家乡需要这些能人，让他们吃高粱米喝菜汤。
迫于皇威的沈万三出了繁华应天府，走上注定凄凉悲苦之旅。临别，他对胞弟沈万四说了一句，“给家乡多做一点善事吧”。此刻，沈万三想到了周庄，那个水天一色，宁静淡泊的村庄。或许，沈万三在拷问自己，“辛苦一生，挣这么多钱财到底为什么？”农业文明与商业文明的第一次冲突，以悲剧谢幕。
沈万四记住哥哥的告诫，回到周庄，埋头做事。我走在沈万四建造的石拱桥上，听到家乡人至今挂在嘴边的感恩话语，仿佛看见沈万三面对家乡的愧色。从水乡走出去，沈万三漂泊四海，家乡早已模糊在氳氤水雾中。沈万三怎么也想不到他留给家乡的记忆竟然那么深刻，那么滑稽。沈万三留给家乡的不是钱财，钱财早已化做铜锈；不是神话传说，富可敌国的故事残留在故旧堆。然而，沈万三的猪蹄膀却满街飘香，从明朝延续到今天。我不理会向我兜售猪蹄膀小贩们的满口金莲，宁愿相信这是精明的江南人为了记住故乡著名人物而赋予的传说。周庄以略带俗气的方式纪念故人，几百年下来也算不容易。沈万三成为生意的招牌，这是精明过人的沈万三做梦也想不到的。
三
沈万三的旧宅就在一步街的里面。说起一步街，江南水乡人的精明可见一斑。两面临水，狭窄的地面建街设市，真够难为设计师的。对面的街道，两者相距只有一步，街坊邻居相互递个东西，手一伸即可。街道虽然窄小，沈万三的门牌却够气派的。进人沈家门厅，椅子摆放好，只等来客。想当年，沈家富甲天下，来到这里等候沈万三接见的人是何等心情。来客稍事等候，下人领着，过了一个天井，桂花的香气在初冬寒风到来前已经送给秋天了，只有依然碧绿的叶片，与老屋的苔藓彼此寂照。迈进门槛，沈万三的正式接待开始了。谈天说地，海阔天空。沈万三送客时，传来内室的声音娇滴滴。沈万三的内眷住在第三进房子，抚琴的小姐，读书的公子，还有花园忙碌的伙计们。小姐在临河窗前弹奏曲子，那曲声是柔软，一如江南的流水。富贵的生活早已把小姐过腻歪了，上门提亲的达官贵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在沈万三的客厅，两边墙壁各留一个方方正正的窗户，说话的人看不见上面，上边的人可把下边看得一清二楚。原来，这是沈家专为姑娘们设计的。姑娘终身大事不可马虎，姑娘自己偷看把关。沈家为商没那么多礼数，姑娘答应了，才可以接彩礼。这在明代算是开明的，当然外人是无法知晓其中秘密的。
沈家的宅院属于典型的江南庭院建筑风格，尺寸之地做出气象万千的文章。乍来初到，一遭下来，头昏脑胀，不分东南西北了。
离沈家宅子不远，住着另一户人家，在当朝也算赫赫大名。徐达弟弟。整个宅子气势只比沈家差那么一点。明朝覆灭后，徐家的宅子被张姓购买，现在叫张厅。从明史记载，朱元璋对一起起事的弟兄薄情寡义，后来的权力之争，诛戮群臣，结局完好的没几个。不知徐达弟弟如何在这里安家，竟与当朝首富为邻，期间颇有故事，史料没有记载，当地也无人谈起。只好收起好奇心了。
四
在去与沈万三故居会面的途中，密如藤萝的水乡小桥一座连一座。看得多了，也就生出熟视无睹的麻木。又走了几步，前面人密如蚁，会聚两座桥旁。不用问，这就是著名的双桥。
我站在桥上，对“著名”产生心虚的感觉。此桥与彼桥，周庄几百座桥，其实并没有多大差别。双桥的著名实在是与画家陈逸飞有着直接的干系。这个被世人反复提及的故事传遍了世界，或者说全世界的人来周庄绝大多数是冲着双桥来的。再次说起，仍有常说常新的激动。
侨居美国的画家陈逸飞并不是周庄人。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来到周庄。画家坐在双桥旁，久久地注视。白墙黑瓦，绿树碧水，窄窄的河面滑过一只只船，阵阵曲声飘扬。两座小桥分隔流水，两岸的村舍倒映在清清河水中。远处，杨柳依依，鸟儿欢唱。阳光投向一泓碧绿，光晕渐渐变暗。薄暮时分，炊烟从古居屋顶袅袅散人空中，久违的水乡气息耦合浓浓乡愁，湿润了画家清澈的眼睛。一幅名为《家乡的记忆》就这样诞生了。其后，画作被美国大亨哈默天价收藏。改革开放后，哈默来到中国造访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哈默送给邓小平的礼物竟然就是这幅画。随着传媒的强大传播，一时间，在全世界获知中国巨人发出开放讯息的同时，画家陈逸飞以及周庄这个如梦如幻的水乡村寨亦被世人所知道。周庄的国际属性就在不经意间骤然发酵乃至膨胀，接踵而至的荣光和辉煌，让这个水乡不知所措。
画家把对家乡的刻骨思念变成风格明快的水墨风景，在物欲横流、纸醉金迷的西方引起轰动，其实是一种机缘。市场的浪潮裹挟着无数忙碌的人们去创业拼搏，感官的刺激，心灵的疲惫，价值的迷失，精神的虚无，到底哪里是自己的真正家园？周庄的水乡，都市所没有的那份清纯，恰恰暗合人们反思生命意义，寻找故土宁静祥和的童年感觉。
五
揖别两位名人，我在周庄的水墨画中行走，吟哦“枯藤老树昏鸦喜哦，小桥流水人家”体味“鸡鸣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试图走过岁月长河，与古代贤达对话。在小农经济时代，凋敝的经济催生文人奇特美妙的想象力。如今，人的想象力匮乏了，与生俱来的诗性光辉黯淡了，歌唱的激情熄灭了，到处留下的是物质消耗的灰烬。
时间从指缝溜走。天色将晚，河面倒映着串串灯火，仿佛燃烧的晚霞一般。我坐上乌篷船，游走在梦幻水乡。
划船的是位年长的阿婆。竹篙轻点，乌篷船破碎了一泓昏暗迷离的河水。我看见灯火在水面燃烧。细长的河面，窄窄的小桥从船后闪过。
我问划船的阿婆，“你会唱家乡小调吗？”
阿婆的目光慈祥中透着岁月的沧桑，“会唱的，唱了，你看着给十块八块的。”
我笑了。
到底是沈万三的家乡人，让我这个淮北汉子从诗意浪漫中走进市场的秋天。我点点头。
阿婆唱起来：“人人都说周庄好，小桥流水人家美。”
阿婆接下来的唱词听不明白了，调子婉转温润。
船上响起掌声。
阿婆兴致高昂起来，抬头看了看昏黑的天空，又唱起来。约略听出是一曲爱情小调，缠绵悱恻，如泣如诉。水乡带有野味的小调，撒在晚秋的深处，与朦胧夜色那么吻合。
船过双桥，我突然想到或许画家陈逸飞也听到了水乡的歌谣，如同拨动的琴弦，触发了画家最柔软的情愫，饱含深情的画作才会横空出世，感染着不同国籍的人们。
六
徜徉于江南水乡，我却在沉思海水托起的威尼斯，追寻它上千年依然完好无损的答案。逃难的民族聪明才智达到极限，在滩涂建立栖生之地，并且想象后人的生活，做了精致的准备。城市建设顺应海水的潮汐规律，巧妙利用森林原木与海水浸泡变成化石般坚硬的特点，水道密布，小桥纵横，走在威尼斯街道，除了对古代人类智慧的惊叹，更多还是惊叹！威尼斯是马可·波罗的家乡，这个与沈万三同时代的人，有着与沈万三同样的不安分。他漂洋过海来到中国，竟然生活不少年头。回去后撰写了游记，西方人全面了解中国多从马可·波罗开始。
与威尼斯相比，周庄稍稍迟了些，算是后辈了。与西方恢弘气势相比，江南水乡的建造，开始也是为了免灾避难。漫长的封建社会，冷兵器的厮杀一点也不比现代战争温和。除了大开大阖蔓延全国的战事，地方祸乱频仍也让殷实人家害怕，庄户人家不宁。以血缘为纽带建造的村庄水寨，共同防御侵扰就成为安居首选。我在周庄的大户人家看到后院隐蔽处停放的小船就是避难之物。无奈小河的承载力量远没有浩瀚大海之巨，君不见多少村庄水寨被血洗，甚至寸草不留。威尼斯的后院就是大海，没有后路的人们反抗精神远不是江南水乡的逃避。我做了有意思的对比，西方的水城建造不久就成为商品的集散地和交通枢纽，当然与西方海上航运相关。资本主义发轫于欧洲，盛兴于英国，轰轰烈烈，席卷全球。威尼斯的兴盛和衰落见证了欧洲扩张的全过程。周庄作为政治和经济的标本意义恰恰是描述了农业文明的漫长，封建主义的专制和愚昧，资本主义萌芽就是在这里被扼杀，从而中华帝国失去了与时代同行的机会。马可·波罗传递的古老帝国的庞大和富足，也成为诱惑西方资本的引爆线。世界大门向资本敞开，唯独中华帝国的大门紧闭。终于，在19世纪，坚船利剑带着鸦片一同进人。封建帝国的夕阳涂抹血红一片。
周庄是个特例，偏居一隅，依旧过着自给自足的小农生活，鸡犬之声相闻，你耕田来我织布。周庄不是战略要塞，战乱暂时看不到。就像18世纪，欧洲在战剑的勾勒中重新划分势力，资本在全世界分割利益，经过工业化武装的资本对古老庞大的大清王朝虎视眈眈，而康乾时代在盛世光晕中陶醉，全然不睁眼看看变化的时局，不去触摸急速变革的时代潮汐。周庄在安详熟睡，整个大清王朝在熟睡。直到孙中山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大清帝国的大厦轰然倒下。
从威尼斯到周庄，一条红线相连。工业文明催生强大资本，资本追逐利益，利益驱动创造，创造积累财富，财富递延文明。选择开放，主动融人，可谓顺应潮流；反之，被动挨打，遭受屈辱，失去尊严。小农经济的莺歌燕舞，诗情画意，只能作为一帧壁画，留作时代见证。周庄醒来的时候，中国的崛起悄然而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