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30年前的初秋，我背着行囊，走了12华里乡间小路，换乘拥挤不堪的公共汽车，到达固镇火车站时，眼前的情景让我大吃一惊。
这个县级车站窄小的候车室，人像蝗虫般密密麻麻，呛鼻的旱烟味混合汗、饱嗝、放屁的气味，加上笼子里咯咯叫的仔鸡、哼哼猪崽，活蹦乱跳的鱼，熏得人头皮发麻。卖票的小窗口前排起长龙般队伍，南腔北调的声音，找人的、吵架的、发牢骚的，人们焦急不安万分警惕的蠕动，防止加塞的、扒窃的。我巡视一遭，心中突然腾升一丝悲凉。怀里揣着一张入学通知。
书，可以半价购买火车票。不管怎么说，咱也是正儿八经从高考大门进来的非大学生。中专，现在不可思议的学历，如今晚辈连大专门都不愿意进；可在30年前，中专却只比本科差一道数学题的分数。后来的差别，以及吃的苦头，当初并不能完全明白。眼下，我只在想怎么买到车票，怎么踏进宿县农校大门。
我意外遇到老乡小于，一个脸部稍稍显得复杂的大学生。他考人本省师范大学。见到我，他眼里放出光亮，你也去上学？我点点头。心里对大学生的羡慕与掩饰不住的嫉妒，表现出来的则是冷淡。小于手里端着一张火车票，冲我摇摇，说碰到熟人加塞买到了，下午的。我说，你总是遇到巧事。小于憨厚，没在意我的不怀好意，这是一个务实的大学生，他说，我帮你看看能不能再遇到熟人，排队不知什么时候呢？我俩转悠，看到窗口吵成一锅粥，加塞的受到指责，人群骚动起来。这时，小于拉着我到一个关闭的窗前，我不明就里。小于手舞足蹈地说，巧了，这扇窗口马上要开启卖票。没过一会儿，果然小窗口开了。我顺利买到车票。看看时间，下午两点半路过车。我比小于早登上北去的列车。挥手作别，小于憨憨脸庞的青春痘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后来，我们在一座城市工作，他担任教师，我做了行政工作，常见面成为朋友，只是未提及这一段。
到了学校，忙着报到办理手续。我分配到801果树班。此前我没有说过什么果树专业，自己家门口有棵樱桃树，村里有桃、杏、李、梨树，这有啥学的？恨恨的，却无奈！我在志愿里没有报农校，压根不知有这个专业，莫名其妙地要与果树打一辈子交道，一瞬间，对未来我恐惧不已。农校不大，梧桐树却高大威武；学生不多，口音却是南腔北调。大家不认识，只找同学老乡。我在路上遇到高中同班的杨伟，他上的植保专业。果树好哇！杨伟一脸坏笑。我家就在果园场，一人分十亩八亩果树，找个农工媳妇，小日子过得也不错。我提出与他换专业，反正你毕业回自己家果园场罢了。杨伟说，我才不干呢。我出来了，坚决不回家。我盯着要与他换，见我难缠，杨伟说，我们高中同学沈泽怀也上植保班，还有同届女生小刘上农学专业。沈的数理化成绩非常好的，怎么也沦落到这里，我心中一丝庆幸。看来高考失利并非我一人。说话间，老乡梁振斌笑模悠悠过来。我简直像溺水人遇到稻草，这家伙复习一年也考进农校了。包括杨伟在内，原本都应该是大学生哇。我也不提改专业的事了，学校未必答应我们私下乱换专业的。看他们高高兴兴样子，我心中抑郁寡欢情绪一阵风吹散。是呀，本该高兴的事！不管怎么说，中学同学中，大多数只能选择复读、待业或回乡务农，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二
果树班的教室在校园东侧，一排平房正中间。门前松软的土地新植苹果树，迎着秋风寂寞地伫立。我们这些刚入校的新生，一张张生机勃发的青春面庞，褪去高考前的焦虑，尽显轻松之态。等待中，一个头发略带花白的中年人手里拿个本子进来。他是我们的班主任刘步阶老师。
祝贺你们考人宿县农校！从今天起，我是你们的班主任，一起打交道整两年。希望大家支持我的工作。刘老师的语气平和朴实亲切，完全没有高中老师的居高临下。我们知道紧张拼命的学习已经变成记忆，中专的教学是教授专业技能，为今后谋生做准备了。我高兴不起来。周围的面孔陌生，口音杂乱。坐我同桌的叫刘湘源，个头小小的，圆脸，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聪明体态。我俩很快熟悉了。他家是与江西接壤的宿松县，一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刘湘源很活跃，喜欢交往，薄薄嘴唇能言善辩，转变角色快。见我沉郁不开，他劝慰道，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农校也不差，出来就是干部。我的脑海里却想着那些成绩并不突出的同学如今在大都市胸前挂着大学生校徽，骄傲地行走在繁华街道，那无限风光，那风华正茂，那意气风发，心中暗淡，后悔不已，自己高考失利竟然来到紧邻一个小村庄的中专学校，天壤之别，人生输在起点上，往后的路怎么走？
下课了。同学们大多去了操场，我则走进阅览室，这里的报纸杂志多，我兴奋不已，真像一头牛犊子闯人菜园，拼命地啃食。这里的安静，这里的墨香，如同细雨润物，慢慢抚慰我的受伤心灵。天黑下来，管理员，一个慈眉善目的中年女性，轻声告诉我，小同学下班了，明天再来吧。我不好意思笑笑，把没有读完的杂志折页做记号，留着明天再读。到了宿舍，十几个人住在一大间，有的在吃饭，有的在光着膀子洗澡。没有女同学的班级只有我们和兽医班。不过也方便，男子汉们毫无顾忌地褪去短裤，处于青春期的年轻身躯如同白杨树一般挺拔矫健。熟悉的已经开始用粗鲁语言打趣玩笑了。
我端着饭碗去打饭。食堂坐东面西，与礼堂并列成为学校最大建筑物。红色的瓦颜色稍稍有些暗淡，毕竟三十多年的历史了。排队买饭的人已经很少了。我花两角钱买一份炒花菜，两个大馒头，一碗稀饭。中午已经吃了炒肉丝，外加四两米饭，晚上无论如何不能再挥霍了。开学时，父亲东凑西拼交给我整整100元，我寻思着一个学期怎么精打细算。助学金每月14.5元，显然不够，贴补六元左右；衣服鞋袜，牙膏毛巾等日常生活花销，还有万一外地来同学怎么也要大方一下吧。三口两下，菜和大馒头就进肚子了。唇边只留有大馒头的香甜味，迅速成长的身体消化极快，嗅觉灵敏地闻到食堂空气中弥漫的肉香。只得赶紧走开，慢一步生怕口袋捂不住。
饭后的散步是同学们接触熟悉的最好机会，我遇到杨奉海，一起结伴出了校园，迎面是广阔的农田，勤快的农民早已把小麦种上，肥沃的土地淡淡的土腥味那么亲切芬芳。杨奉海是皖南山区一个小县的，自信写在骄傲的脸上，说话语气坚定不容置疑。我对课程表现不感兴趣。杨奉海说，不对！必须热爱专业。兴趣是学习之母！我反诘道，你就心甘情愿在果园场蹲一辈子？杨说，人生价值不是索取而是奉献。我说，你的名字应该改成杨奉献。杨哈哈大笑。不过我心里却承认他说的对，自怨自艾是危险情绪，大道理虽然有些矫情，小道理又能做什么用场？再说，我祖祖辈辈农民出身，不热爱这片土地，又能热爱什么？多年后，杨奉海做了家乡的县长，举手投足间，仍然透着自信达观。
三
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搅乱了平静的校园生活。
起因至今是个谜。晚餐开始了。有学生吃出菜里的煤油味。可能是食堂师傅不小心，把煤油灯碰倒了，与菜混合一起。高年级学生扯着嗓子喊，食堂不把我们当人待。’又有消息说，肉是臭的。传言迅速蔓延，谣言也趁机弥漫。新生中年龄大些的，学着老生把饭菜扔向窗口，食堂门前到处撒的是饭菜。几百人三三两两游荡在校园。
校园顿时炸锅了。
果树班的班长陈锋，一个结结实实的北方汉子，操着萧砀口音说，咱不出头，咱也不能不顾大局，看他们怎么弄吧。咱跟着就是。团支部书记苏志辉，唇边留着斯大林式小胡子，眨巴着眼睛接话道，狗日的，不像话，用煤油炒菜，哼！这些学生领袖心底生发着骚动。学校显然应对缓慢，或者根本没当回事。当时开个会，把各班级负责人找去，定几条意见，就完全可以平息事态。却没有人出来。一些对学校有意见的老师，不咸不淡的话语，不知从哪里传播的“路边社”消息，像真菌发酵迅速使事态恶化。第二天，早上各班传来口信，一律不准同学到食堂打饭。食堂门口没有一个人。上课铃声响起，教室仍然空荡荡的。同学三三两两到校园外边解决早餐。一场“绝食”运动开始。
学校领导这才紧张起来。刘老师进入每个宿舍，长兄般劝导，家长式说教，搓着手，为难地说，咱们班要带个好头。不吃饭不行呀。同学睡在床上，享受着罢课的自由，看杂志写家信，还有的手痒难受竟然到球场打球去了。到了中午，食堂门口饭菜飘香，免费一顿，全部吃肉。绝食运动被招安了。不过，学校也对这些嘴唇边刚冒出小胡须的青年重视起来，两年中绝无仅有的一次“火星”提醒管理者，把握青年成长规律，万不可忽视一棵棵小树苗，他们将来要长成参天大树的，成为栋梁之才。
四
学习是枯燥无趣的。尤其是病虫学、测量学。病虫学老师杜良修，刚过而立之年，一表人才，面色沉郁，目光锐利。他的教学特点是严谨细致一丝不苟。大凡在果树乃至其他树种的虫子，他全部涉及，逐一分析什么复眼、翅、喙等，虫子产卵期生长期危害期，凡此种种，听了叫人头皮发麻。远不如学历史地理。对那些影响人类历史进程大事件，推动人类进步的大人物，记住他们可以从文学角度加深记忆，谈论起来也显得有文化。你就是记住这些虫子，能与谁对话？虫子还是人，都不可以的。杜老师对考试要求严格，不透露任何信息，板着面孔，钉是钉卯是卯，不得含糊。同学们从怕虫子最后变成害怕杜老师了。30年后，我见到杜老师，气质没有啥变化，头发稀疏花白，退休了，晚景似乎不太舒心。我们毕业不久，他为了照顾家庭回到故乡园艺场做技术员直到场长，园艺场改为企业后，收入与事业单位悬殊。昔日同事在学校，小日子过得悠哉。比较产生苦恼，未及多叙，只得宽慰一番。
刘老师教的测量学也难学，不过刘老师脾气好，天天接触熟了，考试前我们死乞白赖地能从刘老师那里探听点什么。反正不是主课，刘老师主要任务是管理好这些一群嗷嗷叫的狼崽，别弄出什么事端就谢天谢地了。
比较而言，果树栽培学、土壤容易学。刚从安徽农学院毕业的黄敬玺老师，风流倜傥，踌躇满志，他满面春风地讲课，把还没有来得及实践的知识从大学直接倒给我们，因此他的脾气好，常有相互交流的平等姿态，不拘小节，嘻嘻哈哈。学一段时日栽培学，我才知道，果树不修剪结的果子少，修剪是门科学，比如桃树修剪是开心型，便于接受光照，因此每块土地栽植多少棵树是有讲究的。对照图片，联想实物，果树栽培学有滋有味。土壤学老师姓卜，矮胖，不修边幅，一个老学究。对所教授内容，烂熟于心，善用比喻。我们惊奇地知道小麦根系发达，最多能钻入土中十余米深处吸收营养。小麦的春化阶段对产量很重要。好比人，在年轻时代要受一些磨炼才能成材一样。难怪春天种小麦没收成。每天行走在土地上，其实我们对土地一无所知。在土壤学中，我们知晓所有植物的生长秘密，熟悉脚下平时被人们所忽视的土地所承载的对人类巨大贡献。因为热爱，学习的兴趣自然提升。卜老师还形象地把土字拆解开来，露头叫土，不露头谓工，下面露头叫干，富有哲理，耐人寻味，以此勉励我们成人。
教授遗传学的女老师姓陈，体态丰满，温柔恬静。据说是大城市出身。普通话说得好，讲课时声音如玉珠落盘。大凡有她的课，同学们一个个安静的像孩子，女性的磁力如同定海神针。至今，眼前仍浮现陈老师美丽的面庞，娓娓动听的声音。
另一位女老师姓刘，性格咄咄逼人，一看便知是得理不饶人的角色。对同学却好脾气，与左邻右舍关系不是太协调。她住在我常的去图书室旁边，养着一群鸡，下课了，她回家喂鸡，看不出是老师，宛如寻常农村妇女。我看见她与邻居吵架的凶悍模样，心中惊骇不已。告诉同学，千万别惹敬爱的刘老师。两年过去了，刘老师母性光辉一直温暖地照耀着，未曾发生任何不愉快之事。
五
男生宿舍不像女生宿舍会发生文学故事。我们果树班外号和尚班，50个纯爷们。最大的也就是上世纪50年代尾巴，最小的就是文革前两年出生，相差不过五六岁。中专岁月最熟知的莫过于宿舍风云。开始我们住在大宿舍，时间不长重新分配，八人一间。我们宿舍是小胡子苏志辉，爱拉小提琴的黄子彪，没日没夜长跑的跑马大王魏本林，酷爱集邮的翟荣田，刀条个子张泽会后来诨号拉衣库丝，家境十分贫寒的何智，出身干部家庭的涂红松。
小胡子苏志辉父亲是军人，从沿海转业回到家乡一个公社食品站当站长，小胡子转学耽误了学习，复习才考人的。他中等身材，四方脸，充满阳刚之气。18年后，我与小胡子一起共事，研究他任职提拔时，时任县委书记提出反对，说此人不行。我惊问其故，小胡子说曾陪同当时区委副书记兼乡党委书记下村，村支书上来与小胡子握手，让领导尴尬不已，遂对小胡子产生不良印象。这是后话，英俊魁梧的小胡子得罪领导把仕途延宕下来。
何智，桐城人氏。早晨我们去买饭，他找理由不去。时间长了，我问为什么呢？何智说，自己从家里带来炒面，习惯了。我竟相信了。同学来信时，每次从当海军哥哥的信中，他总能收到五块十块。我才知道何智家贫穷，他还有妹妹在中学读书，家里没有什么收入，供养他确实不容易。改革开放初期，安徽农村还是比较贫穷的，刚分田到户，土地成为农民心肝宝贝。在名日责任田里，人们洒下辛勤汗水，没日没夜地劳作，贫瘠的土地在化肥农药的催促下，粮食产量猛增。但是，刚刚开始的日子，我们入校时还没摆脱家里囊中羞涩的尴尬。因为我哥哥在农村放电影，每月有十几块钱的收入，每学期100元钱的数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看着何智吃炒面，就拿大馒头与他交换，何智坚决不干。我夺过炒面。电影《上甘岭》中志愿军战士就着白雪吃炒面津津有味的镜头长久地记忆在脑海里，我半是好奇半是同情，吃起炒面。干涩的炒面在嘴里难以下咽，咽下后更难消化。不知道何智是怎么度过每一个早晨的。我心里酸酸的。因为贫穷，中专我们也上；因为要改变贫穷，中专要好好学习。
黄子彪白面书生，用今天时髦话来说，酷酷的。穿着明显比我们好，无衣食之忧，常常出去拉小提琴。那姿势优美得洒脱，娓娓动听的琴声，定格在同学心中。可惜没有女生，否则，这小子准能套住芳心。小资情调的不仅是黄子彪，还有翟荣田，他集邮达到人迷程度。一口难懂的合肥乡下口音，你有不要的邮票吗？仿佛只有这句话了，其他时间自己在欣赏本子上贴的邮票。
泗县魏本林，脸膛像秋天地里的高粱红，高个头，没有什么想法的简单生活。就是喜欢跑步，整个两年时间，犹如潜伏的华子良，不论炎热夏天还是白雪皑皑的冬季，他早晨第一个起来跑步。我没有看到过他跑步的身姿，只是不明白为什么跑步？好像考进的不是农校是体校。春华秋实。魏体林参加地区组织的冬季长跑比赛，竟然得了第二名好成绩，他的外号“跑马大王”，则是起于一次半夜起床惊动宿舍全体人员。大家听到他在洗衣服，小胡子开灯惊问，魏本林笑笑，回答“跑马”了。多数人闹不懂什么叫“跑马”。小胡子大笑，像中了大奖。“跑马”，就是成为男人了。小胡子无意中的专业描述，于是“跑马大王”称谓不胫而走。
张泽会瘦高个，犹女口刀条状。来自阜阳农村。这是一个幽默男人。30年后见面仍然不改辛酸的幽默，自己介绍道：一多，白发多；二少，毛稀；三老，刚毕业的大学生喊老大爷。当初在宿舍，他的俏皮话最多。印象最深则是半夜鱼跃而起，麻利地从上铺翻滚下来，未及出门就听砰砰声响，他叫到施（屎）大爷出城了。“拉衣库丝”外号不胫而走。这两年新冒出来的笑星小沈阳的英文名字叫小沈阳，谁知咱同学张泽会30年前就有英文名字了，“拉衣库丝”。他好脾气，不气恼，任由你说破嘴。
涂红松白净，瘦削，性情稍显古怪，喜欢读书，争辩问题爱钻牛角尖。聪明却稚嫩，是班上年纪最小的。一天中午，午睡前大家闲聊，涂红松把饭菜票摊在床上，嘴里念念有词，买了多少，花去多少，像计算数学公式遇到难题了。他的用功吸引大家注意力，这家伙搞什么名堂？只见他一拍脑袋，张泽会、何智借了我饭票菜票，我说怎么对不了帐。何智和张泽会刚才还津津有味看西洋景，这会儿，赶紧把几两饭菜票还上。涂红松收起饭菜票进入蚊帐，鼾声顿时响起，那两个人却怎么也睡不着。小小年纪，这么富有心计。此君果然了得。后来，小涂混成老涂，做过一个大县父母官，班里最大的官全部出自本宿舍。提起往事，大家哈哈大笑，没有嘲讽，只有温暖友情如影随形。
六
于强，诨号打架大王。30年后见面，我打趣道，你咋长得越来越像湘西剿匪记的匪首。只见他，三角眼射出鹰鹭余光，眉毛上挑，呈凶悍之相；刮干净的白脸映衬青黑络腮胡子，强悍凸现。当初的于强不像匪首，只是个爱惹事的角，充其量疑似匪兵而已。于强颇觉委屈，说自己上了周宗华当，他惹事自己挡。
周宗华一脸坏笑，两个人纠缠30年算不清老账。
人校第二年实习，在徐州火车站，周宗华与人发生口角。据说事端是周挑起来的。于强见状冲上前，与人厮打。于强精瘦却结实，学过拳脚，腾挪跳跃，左躲右闪，钩拳直拳，令人眼花缭乱，惊得围观者喝彩不已。不明就里的以为拍电影武打镜头，谁知对手狐朋狗友赶来助阵，眼看要吃大亏，于强卖个破绽夺路逃去。周却早已不见踪迹。事后，周坦白说自己只是拿学来的痞话吓唬对方，谁知遭遇的是真正痞子。自己属猪八戒的惹事却不挡事，只好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周宗华的聪明实在称绝。不知从哪里弄来剃头推子，将枕头布担在手里，剃头铺子就开张了。星期六，周宗华挑选关系最好的做媒子，枕头布一围，剃头家伙在乱蓬蓬的土地上开垦。你别说，这家伙聪明，推出来的头发一绺绺散落地上，刚才还像要饭花子立马变成青春少年。围观者合计着到理发店的成本，鼓足勇气纷纷做了周的实验品。见周的人气指数见天上扬，陈寿尧也张罗剃头铺，可惜第一个吃螃蟹的成为英雄，第二名则火不起来了。只好另辟蹊径做起歌唱指挥角色。
刘老师鼓励和尚班变成老虎班，开展文体生活。陈寿尧或许因为生活在沿淮湾地，花鼓灯的调子氤氳骨髓，唱歌在班里无人匹敌。他教唱的第一首歌就是“一条大河波浪宽”。没有谱子，也没有伴奏，就是清唱，像小鸡喂食，一句一句教。大家学了几次竟然会了。合唱的气势当然很威武雄壮。陈的脸上压抑不住的谦虚及骄傲。不过当卡拉0K风行城乡之际，我无论如何接受不了郭兰英的原唱，就好比一个瘸子走路矫正后竟然无法迈腿。以至于我做了县委宣传部负责人，在盛情难却之时，把第一次学唱的红色歌曲豪迈地奉献出来，全场笑声不断，却没有掌声。有人说，你的感情饱满，只是调子跑得快马也撵不上。从此，凡是陈大师教唱的歌曲，我一首不敢唱。
七
班里感情最丰富的要数孙长红。毕业时，他抱头痛哭，惊呆了一群老虎。我寻思，早晚还要见面的，男人之间有这么深情厚谊嘛？！莫非这小子跟女校友产生了情愫，拿我们当电灯泡。知道自己想法可亵渎同窗之情，只好认定孙是深受文学之害。
孙长红爱好文学，那是最时髦的爱好。他天天在蚊帐里老母鸡抱窝式生产文字，然后就向全国各大报社投稿。我看过孙的作品，多是写男女爱情的。十七八岁年纪，对爱情只是懵懂。欣赏了孙式爱情，我依稀在阅读过的小说中找到影子。编辑真可恶，欺负孙不懂爱情或是没有体验过，看出孙的爱情只是模仿爱情，提笔在退稿信上“不予采用”打个对号。孙苦笑，一封封收起来，仍然如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继续投稿，与编辑做着投与退的游戏。快毕业前的实习，孙与果园场女子有了点朦胧月色，过程无法知晓，结局据说孙泪水如断线珍珠，同行者误以为回校就是人间地狱了。想来孙不会谴责我对这段风华雪月的简约描述，我们早已过去对爱情的热爱年代，看着儿女们的满不在乎，实在闹不懂是如今爱情变种变味还是我们的守旧落伍。
同学聚会，最积极的组织者就是孙长红。我始知当初的眼泪确实是献给老师和同学的。孙骄傲地说，我的网友几十个，不乏女性朋友。听了叫人羡慕，我不懂QQ为何物？人家跟着潮流向前走，我却傻乎乎爱好文学，闲暇之余在格子上浪费时间。
张士德的眼镜度数一千多度。摘去眼镜就是瞎子。不用说，煤油灯夺去他的锐利目光，《红楼梦》毁了他美好青春岁月。张能大段地背诵《红楼梦》的精彩诗句，摇头晃脑，自得其乐。全班无一人能读懂张，工作以后，社会也读不懂张。据说他的生活比较困苦。张的外号叫唐人，意思是一千多年前的古人，对现实世界不感兴趣。平时别人谈话他只是听，沉默是他生活常态，涉及历史抑或文学，他激动起来，脸上肌肉紧缩，用不容置疑口气背诵古诗词，你无法与他辩论，因为你听不懂他口中的诗词。那时，假如张考人北京师范大学与于丹同学，或许于丹出名迟于张。可惜庭院里出不了千里马，农校诞生不出于丹第二。再见张，惊奇时间没有给他带来变化，黑脸膛依旧，依然沉默。期望从他口中流淌滔滔诗句，大约岁月的磨砺诗情早已化作艰辛谋生。
八
砀山，著名的梨都里。我们一行坐着场里的马车行走在黄河故道松软的泥土上，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的果树浓密的绿荫把天空都染绿了。离开课堂如同风筝飘飞，我们的这些准技术员要向工人学习，把老师教给我们的理论与实践结合。
我们被安置在一大大间腾空库房，分场角落。门前一口压水井，旁边就是食堂，一间锅屋，ー情乖戾的老头。团支部书记小胡子在我们这个组指导工作，我作为点长负责日常工作。
分场长是宿县学校上世纪50年代毕业生，拖家带口，疲惫的样子。他吩咐我们歇两天，等到喷药时跟班劳作体验一下。我们唱歌，外面高音喇叭播放李谷一的天籁般歌声。幸好陈大师不在本组，让他去教诲（毁）别人去吧。高音喇叭的歌声如春风吹拂小草，撩拨青春情怀，嗓子眼痒痒的。不知是李谷一优美歌声伤害，还是我们难听歌声得罪，反正管伙食的老头对我们吹胡子瞪眼。山羊胡子翅起来，浑浊的双眼射出毒辣光芒。第一顿饭，竟然不够吃的，尽管我们不差钱。接着几天，他的斧菜炒白肉丝，直把我们恨的，这世界竟有如此好的刀功，说是肉丝真是细若游丝，吃到嘴里没感觉；说是肉丝，纯白肉绝无半丁瘦肉。三天下来，歌声若有若无，大家伙结伴到十几里外的葛集补充营养。
姜联合是萧县人，与刘从光同乡。我们把愤怒延伸到这两位身上，不是说萧砀一家嘛。姜联合好脾气，讲究实际的一个人。他出点子，怎么能把老头这把锁解开，不然将来到园艺场怎么做场长？我觉得姜的话里含义不浅。只是我毫无经验。把难题向团支部书记报告。小胡子晃动并不浓密的胡子，找“老妈子”，看他天天跟老头子打得火热。我才注意到“老妈子”刘从光沉稳得很，有空没空到伙房给老头的添加柴加水。“老妈子”莫非吃了小灶，或者深入敌后摸情报。果然，我求教“老妈子”时，他不以为然地摇头，你这事办的。没看出来，他冲着分场长的。我纳闷，你对场里不高兴，与我等实习生有啥干系？“老妈子”说，我拿话套出来的。叫场长找他才行。我开了诸葛亮会议，选能言善辩的姜联合去完成艰巨任务。结果自然不错，我们伙食正常了。大家从电影中间学习八路军传统，帮助老头打水洗菜烧锅，嘴皮麻溜的见面吹捧几句。老头子山羊胡子再也没有翘起，而是可爱地温柔地微笑。
一场暴雨突降。果园巨大树冠湿漉漉的。雨脚刚歇，我们从屋里出来，奔跑在浓密树冠下，风吹动树梢湿染头发，却撩拨万丈豪情。我们明白为什么喷药推迟了，为什么果树专业要开设气象学。第二天，阳光普照大地，我们进入工人家参加喷药前准备。果园场女工多，真个英姿飒飒。面戴口罩，身背喷雾器，手拿喷药杆，对着树冠上下左右，激起遮天水雾。远远观赏，呛鼻的药水味，吓得我们连连后撤。喷药姑娘哈哈大笑。我见过村里一位姑娘因为琐事喝农药自杀被连夜送往公社医院抢救的现场，对难闻的农药本能害怕。姑娘停下手中活计，教我如何喷洒。“老妈子”凑过来，我手起喷药杆，启开按钮，竟喷洒“老妈子”一身。“老妈子”这天不知何故，把箱子底下的正装穿上。我情知不好，“老妈子”或许会变脸。谁知“老妈子”接过我卸下来的喷雾器，自己对着树冠喷洒，那优美动作至今我都学不会。
这是准备当场长的料！姜联合评论道。晚饭后散步，姜联合告诉我“老妈子”秘密。他考人农校前，有位村姑看上他，家里人却不同意。“老妈子”相貌不英俊不重要，关键家里弟兄多负担重。人家怕女儿跳火坑。村姑在重压下退却。谁知“老妈子”发奋用功，考进农校成为吃商品粮的了。即将起程的前一天，村姑鼓足勇气给“老妈子”送千层底鞋，这一般是黄河故道女子的定情物，“老妈子”使劲推开，村姑失足跌倒，爱情因为女子短视令人扼腕长叹。我嘴里藏不住话，当面问“老妈子”，“老妈子”脸上绽放大朵牡丹笑容，嘴里却说，编吧。你不是天天写小说嘛。
30年后，见到尊敬的刘主任及美丽的夫人，我仍然问起。没承想，刘主任还是那句，你们编吧。只是笑容浅浅的。夫人打趣道，我可是从来没听你坦白过。夫妻对望的深情，或因一句玩笑而平添无限爱意。
九
遥望30年前，许多事淡忘，蛛丝马迹难以寻觅。毕业前的一幕刀刻一样历历在目。这是友情迸发的一刻，也是撕碎青春玫瑰的一刻。最先哭泣的是何智，这个靠炒面支撑求学生涯的乡下穷学生，被分配到远离家乡几百里的大山深处，一个偏僻的果园场。何智的哭声，算是对弱冠之年尚未到来的祭奠吧。孙长红也哭了，他如愿回到家乡。当然，他的哭声多了依依难舍友情的纯粹。我傻眼了！同县两人中只有一个能回到故乡，我被命运抛出去了。那时，回到家乡成为我们唯一追求。虽然后来的人生轨迹诡秘地告诉我们，举凡如愿回到家乡的鲜有大出息，一假如知道这一结果，相信20岁左右的小伙子们都会抢着把机会留给同学。只是，诡秘的命运，从来只写着简约结论，人才成长规律是在实践中锤炼的。
同学们发起签名活动，每人准备一个本本，题着临别赠言。刘老师依旧搓着手，神情中透着一丝歉疚。谁忍心看班主任的不安神色，毕竟年轻年嘛，未来我可以创造。分别之际，大家夸张地拥抱，说了许多后来也大多忘记的滚烫话语。
十
30年，恰好是中国改革开放的30年。每个人命运与祖国息息相关，为农村培养技术人才和基层干部是农校办学宗旨，我们801果树班成为缩影。班长陈锋历练成为老练的镇党委书记，小胡子在基层锻炼后做了宣传工作，何智做了组织部副部长又到开发区当党委书记，“跑马大王”一直在基层任职，孙长红则专心从事果树技术推广，涂红松从县长任上到市委工作，“打架大王”于强担任过两个县国土局长，周宗华依旧潇洒地任交通局长。还有一大批在领导岗位上。
刘老师退休多年，见了我们感慨地说，我们班争强好胜，在学校表现好。30年了，没有犯错误的，没有掉队的。听了令人动容。想起一则老掉牙的故事，儿子出国问家人捎带什么礼物。媳妇说，你别忘了买香水、衣服；哥哥姐姐说，给侄子外甥带玩具；老爸说，看国外有没有治老年风湿的药膏。儿子问一直帮助收拾东西的母亲。母亲愣了愣，摇摇头，低声说，你把人平平安安带回来。妈就要这个。
这个世界两种人最无私，一是父母，对儿女不求回报；二是老师，对学生不求回报。刘老师一句最质朴的话，把所有成功的华丽，失败的悲伤，人生路上风雨兼程的滋味，用底线标出老师的关注目光。是的！行走的同学们，不管你飞得多高，展翅的身姿么矫健，亲爱的人啊，永远不要忘记老师们雷达般搜索的目光，那是宽容的胸怀在拥抱，教育者的真诚期待摆放在每一个老师同学面前的水晶纪念镜背面，刻印我即兴题诗：
夏日，黄昏作别
惊落一天云彩
寂静果林
沸腾情怀
三十年，清澈友谊
洒遍江淮
聚会，装不下话语
只好让风梢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