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宋无谓的交代,为了安抚人们因周庆祝被抓而躁动的心,吹鼓手们先吹了一阵子喇叭,没有悲哀的,相反都是喜庆的,有“百鸟朝凤”、“万马奔腾”、“丰收喜悦运粮忙”什么的,还有一些流行的歌曲等。喇叭吹完,下面就是演出。说是演出,其实都是清唱。第一个上场的是那个老年妇女,她也不大,五十多岁吧,不到六十岁的样子。她是唱扬琴的,一边弹琴一边唱,动作很娴熟,嗓门也清亮,只听她说道:“各位大哥大姐,各位弟弟妹妹,大家晚上好!今天我们来到侯家庄村,受到了大家的热烈欢迎,我代表我们戏班全体人员向在座的各位表示衷心得感谢!下面,我先唱一个小段,算作开场白。”于是她拉着长腔喊了一声:“侯老爷子啊!”接着就唱道:
驾鹤西行不复返,
阴曹地府去流连。
虽说鬼门关里无忧愁,
魔鬼判官也难缠。
人间繁花多锦绣,
吃喝玩乐是休闲。
看惯人生啰嗦事,
享尽荣华寿百年。
她唱完,站起来跟大家鞠了一躬,道:“我唱得不好,请大家原谅。下面请我师弟唱京韵大鼓,大家欢迎。”
随着一阵掌声,两个年轻女人把大鼓支好,把椅子放好,扶瞎子上场坐好,才走下场。瞎子仰着头,翻了翻没有黑眼珠只有白眼球的眼睛,说道:“大家晚上好!听说侯老先生已经八十有六了,瞎子我特别高兴,男人能活到这个岁数,也是高寿了,说明他是一个好人,一个善人,一个有品位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听见下面有人笑,道:“我说的是实话嘛。”接着他道:“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鸡上宿了,狗进窝了,猪也进圈了。各位听众,您就放下手中的活儿,听我瞎子给您慢慢道来……”后面一句是拉着长腔唱出来的。接着他又说道:“天大地大不如剃头的师傅大,无论男女老少都得找他撸吧撸吧,临走的时候还得给他钱花花。这也算是四句为诗八句为纲十二句为西江月,您就听我慢慢给您道来唵……”后面依然是唱着的。听见下面的人鼓掌,他敲着大鼓,打了几下手中的月牙铜板,唱道:
儿媳进门才一月,
公公看了好饥渴,
看她腰细屁股大,
细皮嫩肉好想摸,
看见儿子出了门,
公公假装去要锅,
儿媳见他噗哧笑
公公心想差不多,
赶紧上前来搭话
先跟儿媳把酒喝
……
“丈人羔子,你唱得什么玩意儿!”瞎子正唱得有劲,下面的人也听得热火,突然间侯大利高声骂了一句。
瞎子停下来,干坐着,不知道怎么是好。下面有小伙子大声喊了一句:“唱得好,接着唱!”听众一片哄笑声。
这时候老年妇女走上来,她并不知道侯大利是谁,大声问道:“大家说唱得好不好呀?”年轻的观众齐声呼喊:“好!”老年妇女跟瞎子道:“师弟,你接着唱。”
瞎子敲了几声大鼓,正想接着唱呢,只听得侯大利又高喊道:“再唱我就把你的台子砸了!”
瞎子不敢唱了,跟老年妇女问道:“师姐,你说怎么办?”老女人道:“我也不知道。”
侯大利又道:“要唱你们唱个正儿八经的戏曲,比如《窦娥冤》、《卷席筒》什么的,刚才那是唱得什么,乌七八糟!”
这时候,宋无谓走上台来,老年妇女问他道:“那个说话的是谁,口气那么硬?”宋无谓道:“他是事主。”“怪不得呢。那你说我们唱什么?”“你们就按他说的办吧。”“可我们没有准备呀,都是新编的流行段子,要么就是流行歌曲。”“流行歌曲也行。”“想不到现在还有那么封建的人,我们还准备了脱衣舞呢。”“你赶快打住,否则的话,他真敢掀你的台子。”“其实我们就靠脱衣舞火呢。”宋无谓没有再跟她说话,走到话筒跟前,喊道:“凡是来的侯继续老人的闺女、侄女、侄孙女以及该拿喇叭钱的客们注意了,请你们抓紧到戏台前来,正式演出马上开始,你们该掏钱听戏了。”接着对观众也是对侯大利道:“大家听我讲两句,刚才事主说想听古戏,我也问戏班了,人家没有准备成套的古戏,都是流行歌曲什么的。虽然说侯继续老人病故了,事主很伤心,但他都八十六了,也是喜丧,不要过度悲哀,凡是人老了,都得走这条路,这是自然规律。毛主席那么伟大,不也才活到八十三嘛,继续大哥比毛主席还多活三年呢。大家说,唱流行歌曲好不好?”下面反应平淡,有的说好,有的说不好,还有的要求瞎子继续唱刚才的段子。但说话的大多数是年轻人,年纪大的都装聋作哑。宋无谓继续道:“真是一人难衬百人意。大家干脆就听流行歌曲,谁如果不愿意听,就回家睡觉去。”转身对老年妇女道:“你就唱流行歌曲,谁爱听不听!”说完他下台走了。
一个年轻女人刚唱了一段《月亮代表我的心》,两个年轻男人上台来了,矮个子拿着账本提着布包,高个子走到话筒前,说道:“下面点歌开始,谁先点?”
话音刚落,侯春雪满面春风地走上台,“我先点。”说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叠百元钞票,交给记账的矮个子,道:“你点点,这是五千块钱。”年轻人数完钱,装进随身带的布包里,记好了账,跟高个子道:“俺大姑点五千块钱的。”高个子走到话筒前高声叫道:“侯继续老人的大女儿侯春雪点歌五千万元!她点的歌是《铿锵玫瑰》,大家欢迎。”下面掌声热烈。
在下面等着点歌的侯春琳听说侯春雪点歌花五千块钱,气得直蹦,骂道:“死大妮子,真是不顾及姊妹情场了,这不是治我难堪嘛!”她原本准备两千块钱的,以为就不少了,之前也跟侯春雪商量过,说好的两千块钱,想不到她一家伙涨到五千块钱,弄得侯春琳措手不及。临时也是能借到的,比如说跟账房里借就可以,但那得打借条出殡前必须还的。再说了,三千块钱不是个小数目,二亩的稻子不一定能卖到三千块钱。再说还没有跟家里的男人说。其实她心里知道,说了他也不会同意,那个抠门儿,打死他也不会给老丈人花那么多钱点歌。
《铿锵玫瑰》唱完了,高个子在台上高声喊道:“还有谁点歌?抓紧时间。”
还有谁点歌,哼,那不是明打明喊我的嘛,我不点,下面的人不敢点,这都是按关系远近排好的。侯春琳心里想着,不得不走上戏台,掏出两千块钱交给矮个子,道:“俺家的钱都定期存银行里了,取不出来,我只能点两千块钱了。”
交完钱侯春琳没有敢回头看台下的人群就下台走了,只听见高个子喊道:“侯继续老人的二女儿侯春琳点歌两千万元。她点的歌是《沂蒙山小调》,大家欢迎。”下面掌声稀稀拉拉。
侯春琳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没有心思听歌了,赶紧去了薛英家。到了院子门口,看见门是锁上的,折回头正想走,看见薛英跟李素梅一块过来了。
薛英看见她,气哼哼地道:“刚才我把大熊妮子骂了,你说她发什么神经,一下子点了五千块钱的歌,这不是要你的命吗!真让你作难了孩子,你点也不是,不点也不是,我真是替你捏了一把汗。”听她这么一说,侯春琳“哇啦”哭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薛英揽她在怀里,劝道:“别哭孩子,樱桃在堂屋睡觉呢,咱别吵醒了她。”把钥匙交给李素梅,让她把院子大门打开,一块进了西屋。
该轮到薛健康、薛聪明点歌了,台上的高个子不停地催促道:“请点歌的抓紧,时间不早了。”薛健康跟薛聪明道:“咱们一人点五百吧。”“咋不行,行。”薛聪明去口袋里掏钱,忽然叫道:“坏了坏了,我的钱肯定遭小偷了,来的时候装口袋里一千块钱,怎么不见影了呢。”薛健康冷笑道:“又在胡扯,你什么时候舍得装一千块钱搁腰里。”“你看看,小看我了不是。来的时候我真装一千块钱搁口袋里了。”“到这里你就去了一趟茅厕,一直没有离开我,难道我是小偷?”“也许来的时候在路口我坐地上哭不小心弄丢了。”“你就吃柳条屙笼嘴肚子里编吧。”“要不然你先给我垫上,回家我就还你。”“指望你还,得猴年马月。”“那你说怎么办,不然你点我就不点了。”“亏你说得出口。侯大川两个舅舅人家全村的人都知道,光我点你不点,人家是骂我坏还是骂你孬!”“那你说怎么办吧,我反正是没有钱。”
薛健康转身上了戏台,把一千块钱交给矮个子,道:“侯大川的两个舅舅,一人点五百。”矮个子问道:“你们叫什么名字?”“薛健康,薛聪明。”
侯大利听说没有戏曲,就回家休息了。歪沙发里正看电视呢,听见那边喊道:“侯大川的大舅薛健康点歌五百万元,二舅薛聪明点歌五百万元,他们点的歌分别是《在那遥远的地方》、《康定情歌》,大家欢迎。”他猛地站起来,骂道:“混账东西,怎么还好意思来,我找他去!”马爱花拼命拉住他,撒谎道:“点歌是不假,但二舅他没有来。”“真没有来?”“真没有来。”“那就拉倒。”
“哟,你们这是干什么,怎么撑起架子来了,想打架咋的?”侯春雪一脚跨进门,问道:“大利你也是,怎么伤没有好利索就又想打架,不要命了你?”侯大利看见侯春雪,撵她道:“你出去,不要到我家里来,我不愿意看见你。”侯春雪不明就里,问道:“怎么了这是,怎么见谁骂谁,你吃错药了吧?”侯大利道:“对,我就吃错药了,你出去,听见没有,再不出去,我就揍人了。”“爱花,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正好好的,怎么说发脾气就发脾气,我怎么就得罪他了?”马爱花道:“他就那样,憋种!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别跟他一样不就完了嘛。”“不行爱花,你越不说我心里越窝着疙瘩,一夜都不能睡着。你还是跟我说了吧,咱都是一个娘的,什么事还解不开。”侯大利道:“你还知道是一个娘的姊妹,我看你是独生子女,将来也是绝户头。”“大利,你怎么骂人了还?不论怎么说,我都是你大姐,我有儿有女的,你怎么诅咒我是绝户头,你这不是巴望我的儿女都死嘛。”马爱花道:“实话跟你说了吧大姐,大利就是嫌你做事不地道,怎么跟春琳就不能一样点歌呢。”侯春雪哈哈大笑道:“你说是这事,我就是有意羞春琳的,她太不像话了,总是跟我作对,我不羞她一回,她还当我围巾是裹脚布呢。”侯大利道:“你们就是能,喜欢窝里斗,有本事有能耐你去羞羞那个薛聪明去,他才不是人玩意儿。”“他怎么不是人玩意了,你那天上去就揍他,再怎么说他也是亲母舅。”“还亲母舅,他狗屁!有那样的亲母舅吗,把我们那么多人凉在车里,他薛家人去大吃大喝,还尽点好菜,还要吃老鳖,拿我们当冤大头了还!本来我没有想揍他的,只是提醒他这是丧事,不是平常闲喝酒,可他能吊台,吃我们的喝我们的不算,还训思源是小孩子,说思源好哄,真把我们弟兄猴子一样耍着玩了,一句话把我的火给激起来了,我不揍他揍谁。”“原来是这样,那真没有舅舅的料了,该揍。”“你也该揍!都是一奶同胞,她还是个妹妹,家里过的又不好,你怎么就能跟她一般见识,大庭广众之下治她难堪,你心里就平衡就舒服!”“你若是这样说,姐姐我确实做得有些过分,是我错了。其实刚才咱娘也骂我了,我当时也是一时动怒,想给春琳一点儿颜色看看,没有想什么后果。”“你跟那个薛聪明差不多,喜欢显摆。有什么好显摆的,人人都想过好日子,但命运不一样,机遇不一样,所以最后的结果也就不一样了。富裕的不要看不起贫穷的,当官的不要看不起老百姓,论智商不定你就比人家高,比人家强,充其量你的机遇比人家好一些。”“哟哟哟,老三还真能呢,说话都一套套的,真不愧为什么科长,文化深着呢。”马爱花道:“大姐你可别说,他就是懒语,拧头筋,更不喜欢拍马屁,若是这三样毛病都改了,待人接物再活泛一些,他当个矿长绝对样整的个把的。”“那可不。夜里我不想回咱娘家跟二妮子一块睡去了,我想在你这里睡行不行?”“那咋不行的,咱姊妹俩睡床上,让大利睡沙发。”“那大利能行,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呢。大利,行不?”“咋不行,行。”
自从周庆祝被民警铐上铐子带走,宋无谓心里那个畅快就无法形容了,他跑伙房要了几个好菜的下脚料,拼作几个盘子,让跑堂的端进丧屋,跟侯大川、侯大刚、侯大金一块喝起酒来,想喊侯大银的,听秦爱民说他们两口子打架了,至于什么原因,秦爱民没有说透,囫囵吞枣,蜻蜓点水,让人摸不着头脑。说是下脚料,其实都是叼肴,尽是可口的,比如鸡杂,鱼肚,蹄筋什么的。
秦爱民一说侯大银两口子打架了,侯大川马上意识到与周庆祝被捕有关。封樱桃跟周庆祝相好,周庆祝突然被捕,封樱桃感情上肯定接受不了,情绪肯定失控,侯大银早已经怀疑他们有不正当关系,肯定特别注意周庆祝被捕的那一刹那封樱桃的反应,那两口子不打架才不正常呢。
宋无谓跟他们喝酒,总是大杯大杯的一口干,也不怎么拿筷子吃菜,好像那酒不是酒而是蜂蜜水。他到底是有城府的人,这时候不能主动说周庆祝的事,如果说了,别人会说他幸灾乐祸,说他心术不正,说他把别人的痛苦当作自己的幸福,于是他道:“今天又惹了大利一肚子的气。我真想骂领班的熊娘们呢,她都是戏班里的老行家了,竟然没有准备成套的古戏,尽演男女勾引的玩意儿,还要跳脱衣舞,尽胡说!”侯大金道:“是吗?那就让他们跳跳啊,现在的年轻人想看。”侯大刚道:“恐怕你也想看吧?有什么好看的,脱了衣裳还不都是一个样。”“这么说,你看过了?”“我以前去海南在兴隆看过。”“怪不得呢,原来你也喜欢,呵呵……”看见他们弟俩胡说八道,侯大川生气道:“你们胡咧咧什么,守着老爹的灵柩,竟然说那些东西,你们就不觉得脸红!”侯大刚看见老大不高兴,端起酒杯,道:“来,无谓叔,我敬你一杯!”说完一饮而干。宋无谓也是一仰脖把酒杯喝了个底朝天。侯大刚道:“无谓叔,周庆祝一进去,你少了一块绊脚石。”宋无谓道:“看你说的,他进去不进去与我有何相干,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又不想升官又不想提拔。”“虽然你不想升官不想提拔,起码在村党支部他龚俊敏又少了一票。”“多一票少一票不无所谓嘛。”“你今天怎么了,喝酒倒痛快,说话怎么小心了?”侯大金插言道:“他那不是小心,是谨慎。”侯大刚道:“那不还是一样,小心与谨慎有什么区别?”侯大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道:“你学窝子浅,讲了你也听不懂。”侯大川摆摆手,道:“你们别唠叨了,我想问无谓叔个事呢。”宋无谓道:“什么事?”侯大川道:“今天的酒席外面的人都是什么评价,有没有嫌不好的?”“几乎没有。”“那还是有。”“你得这样想,一人难衬百人意。就好比演出,大利就想看古装戏,年轻人就想看脱衣舞,孩子们就想听流行歌曲,还有的人喜欢听黄色段子,你说作为戏班,他们怎么才能满足大家伙的要求?这酒席也是一样,有的人喜欢吃荤的,有的人喜欢吃素的,有的人喜欢吃辣的,有的人喜欢吃咸的,有的人喜欢吃清淡的,所以说,你想达到都满意,除非是你们城市时兴的自助餐。就是自助餐也有不满意的,好比我,前年去徐淮,在一家酒店里吃自助餐,它就是没有我喜欢的口味,也不辣也不咸,除非我光吃辣椒酱。”“你说的有道理。”“现在生活条件好了,人的胃口杂了,想吃什么的都有。以前看见就恶心的东西,现在都上了餐桌,好比老鼠,癞蛤蟆,蚂蟥,蚂蚱,豆虫,等等,若是六一六二年,有个窝头吃那就很好了,依我看都是饿得轻。”侯大刚又端起酒杯,道:“来来来,别光说话了,咱爷儿俩再干一杯。”宋无谓端起酒杯与侯大刚碰了一下直接倒进肚里。侯大川也端起酒杯,道:“无谓叔真是海量,我也敬你一杯。”说完带头先干了。宋无谓二话不说也是一口闷了下去。侯大刚道:“他哪是海量,他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周庆祝进去了,他高兴。”宋无谓瞪眼道:“大刚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刚才就说了,他周庆祝进去不进去干我何事。你真是小肚鸡肠,成不了大事。”
“哟,你们正喝酒呢,真不好意思,打扰了。”戏班的老年妇女进门来,道:“宋主任,您能不能借一步说话。”宋无谓道:“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这里没有外边的人。”老年妇女道:“演出结束了,我们该回去了。您看……”“你是想结账吧?”“嗯。真的不好意思,张口跟您要钱多显不好。”“今天你们没有达到我们满意,钱你得往下码。”“我们准备了许多节目,您不让演不是。”“那我不管,反正你没有让我们满意。先前不是定的三千吗,现在只能给你们两千。”“您降的也忒多了点儿,要不然给我们两千八吧。”“最多两千五,要不要就这个!”“好好好,两千五就两千五,您是俺的衣食父母,以后还仰仗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