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聂儒在小宅里吃过晚饭才离开,意犹未尽,恋恋不舍。
秦渊亲自送聂儒出门,待关上小宅的大门之后,那被门扉掩住的灿烂笑容就渐渐褪去,脸上成了一副亦喜亦悲的样子。
秦渊喜的是在天宋到底还是有如聂儒一般的有志之士,肯为天宋的未来肝脑涂地、呕心沥血,他们还肯相信终有一日秦氏会给他们一展抱负的机会。
而秦渊悲的是这样的人为国为民,却受不到朝廷厚待,不仅如此,他们还要在混乱的时局中小心保全自己的性命,委曲求全,甚至卑躬屈膝,只为等到他们坚信会到来的那个契机。
转身回到小宅里面,秦渊顺路拎走了厨房长桌下的一坛女儿红,而后坐在主屋前的台阶上,对月独饮。
秦渊心中愧疚。
他煽动了这些人,鼓舞了这些人,他重新点燃了他们的斗志,可他却未必能护他们周全,他能为他们做的事情并不多。
见秦渊突然十分消沉地坐在那里喝闷酒,廖三、廖七和罗致假装在院子里忙活着,一会儿你给我一个眼神,一会儿我给你一个眼神,可他们连秦渊消沉的原因都不知道,无法安慰秦渊,就只能在一旁干着急。
此时,段南歌正在主屋的里间铺床,偶然一转头,就见廖三正对谁挤眉弄眼。段南歌心生好奇,往窗边靠近一步就顺着廖三的视线扭头望去,就看见了眉目纠结的廖七,再旁边还有同样纠结的罗致。
廖七突然看到窗边的段南歌,就立刻冲段南歌比比划划,动作却也不敢太大的样子。
段南歌是没看懂廖七都比划了些什么,但她觉得能让廖七三人如此纠结的人大概只有秦渊一人,于是趴在窗边探身往主屋门口看了看,段南歌这才看到有些消沉的秦渊。
眉梢一挑,段南歌满心不解。
她还以为秦渊的高兴劲儿能再维持一会儿,可怎么聂儒一走他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就算是意犹未尽舍不得分开,也不至于消沉成这个样子吧?
想了想,段南歌走出房间,往门口去。
见段南歌的身影移动,廖三、廖七和罗致立刻各自回房,廖三进屋的时候还不忘把没眼力见的叱灵旸给一起抓进去,而后却又因为担心而偷偷将东西厢房的窗户推开一条缝隙,偷偷窥视着外面。
在秦渊身畔坐下,段南歌柔声细语道:“你若这么舍不得聂大人走,何不留他在这里住上一宿?”
偏头看了段南歌一眼,秦渊沉声道:“爷没有舍不得。”
“那你为什么不开心?”坐在台阶上,段南歌双臂抱膝,而后将头枕在手臂上,侧着脸看着秦渊。
“爷没有不开心,”不想段南歌担心,秦渊浅浅一笑,道,“今日遇到聂儒,爷很开心。”
“哦,”段南歌撇撇嘴,“所以你很开心的时候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这样比对的话,你平日里一见到我就笑得花枝乱颤,合着那是因为你心里非常不开心啊。”
为段南歌这乱七八糟、蛮不讲理的逻辑折服,秦渊斜了段南歌一眼,道:“又胡说八道!”
段南歌眯起眼睛笑笑,拿走了秦渊手上的酒坛,仰头灌下一口:“在想什么?”
“在想……世道不公。”秦渊到底还是跟段南歌说了,这些话他也只能对段南歌说。
想了想,段南歌又问道:“是觉得以聂儒的才能,时至今日才只当上个节度使是屈才了?”
“是,”从段南歌手上拿回酒坛,秦渊仰头,灌下一口,“京中三品以上的官员有多少人连聂儒的一半都不如,那些顶着将军之名却从未有所建树的武官甚至连聂儒的千分之一都不及,可他们却在京城,居高位,享富贵,而聂儒这样的人才却被埋没在幽州这苦寒之地,蹉跎仕途。不知道天宋上下还有多少有志之士是如聂儒这般怀才不遇,也不知他们是已经凉了心,还是仍旧心怀期待。”
“怎能说是被埋没?他这不就遇到了礼贤下士的吴王爷?”段南歌把身子一歪就靠在了秦渊身上,柔声细语道,“这世道何其不公,人生来就有贫有富,生来就尊卑有别,有人穷极一生辛苦所得却终不敌他人谈笑一语所获。可这世道又何其公平,只要能力卓绝便是寒门之子也能平步青云,但凡自甘堕落纵是世家子弟也能落入泥淖。你觉得以聂儒的胸怀和才干让他做这节度使是委屈他了,可我却觉得这是他该得的。”
“怎么讲?”秦渊很喜欢听段南歌与他说这些,因为许多时候,段南歌的见解总能让他有耳目一新的感觉,也总能为他开辟另一条思路。
段南歌浅笑道:“聂儒的确是有志向,有才气,可那也只是因为他遇到了你,他不知你是天宋备受龙宠的吴王爷,他只当你是个见解独到的商贾,因此当察觉到你与他想法相同时,他才敢在你面前畅所欲言,可若今天坐在聂儒面前的是吴王爷呢?若坐在他面前的人是一个跟他意见相反的人呢?他可还会这样高谈阔论、畅所欲言?并不是朝廷埋没了聂儒的才华,而是聂儒为了在官场明哲保身而主动隐没了自己的才华,他既然选择了随波逐流,那他就只能得到如今这样的结果,我觉得这很公平。”
仔细想了想,秦渊点头认可:“你这样说,的确也有道理,可归根究底还是朝堂之风不正,迫得他们不得不韬光养晦。”
“你可别瞎说!”段南歌白了秦渊一眼,“天宋的朝堂之风怎么就不正了?是陛下昏庸偏听偏信,还是奸佞当道罔顾法纪?还韬光养晦,你倒是会抬举他们,可韬光养晦跟明哲保身说到底还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是积极的策略,而后者是消极的怯懦。”
秦渊对这话倒是有些不赞同,蹙着眉问段南歌道:“就算他们这是怯懦,可你来说说,若他们不退这一步,他们如何能活到今日?”
闻言,段南歌轻笑一声,道:“说得好像那些没退让的人都死了一样。前年在淮南道鄂州带着百姓砸了官府的那个人你还记得吗?”
眼神一闪,秦渊沉声道:“记得。”
前年,淮南道鄂州的一个李姓六品官吏因为不满鄂州官府官官相护欺压百姓,所以带着当地百姓青天白日地就闯进了鄂州官府,将官府里外都砸了个稀巴烂。
后来这场暴乱被当地驻军武力镇压,那李姓官吏自然就被抓进了大牢,当地官府怕事情闹到父皇面前再牵扯出他们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于是打算先斩后奏,将李姓官吏处以死刑。
依天宋律法,这李姓官吏本就该被处以死刑,而且若李姓官吏负隅顽抗,当地官府有权先斩后奏,反正只要人死了,鄂州官府怎么说怎么对,父皇不会责难他们。
可谁都没想到那李姓官吏在发动暴乱之前先写了一封血书托人快马送入京城,直接投进了段国公府。那血书上详细控诉了鄂州官府的所作所为,国公爷将血书呈交给父皇之后,父皇震怒,当即就派大理寺和御史台的官员一齐赶往鄂州,堪堪在行刑前救下了李姓官吏,也处置了鄂州官府所有贪污行贿、搜刮民脂民膏的官吏。
再后来,那李姓官吏被大理寺押入京城,带到了父皇面前,父皇亲自审问之后才知此人为官六年,却一直官居六品,只因他不愿与鄂州贪官同流合污,才被人百般打压欺侮,最终走上歧路。
那一年父皇怜惜此人才学,又有国公爷作保,于是这李姓官吏就被留在了京城,任卫尉寺寺丞,官居五品,去年升迁,任正三品门下侍郎。
不必段南歌多说,这位新任门下侍郎的臭脾气秦渊可是亲自领教过的,那人天生刚直,是绝对不会退让和屈服的,即使面对皇帝也是一言不合就吵吵,都快成第二个段国公了。
秦渊叹息道:“那个人是命好。”
段南歌立刻回嘴道:“聂儒也是命好。”
秦渊一愣,笑了,偏头看着段南歌,温声问道:“天时、地利、人和,对吗?”
抬手在秦渊的鼻尖轻点一下,段南歌眯着眼睛笑道:“孺子可教。”
秦渊将手中的酒坛递给段南歌,痞笑道:“那爷孝敬师父一坛酒?”
段南歌撇嘴:“不要,跟水似的,喝得没劲。”
嘴角一抽,秦渊瞪着段南歌道:“你以后别喝酒了。”
就因为知道自己酒量好,所以南歌不管在哪里喝酒都无所顾忌,可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还是提前防备着比较好。
段南歌扁嘴,不满道:“又喝不醉,有什么关系?”
“怎么能没有关系?”秦渊仍旧瞪着段南歌。
“有什么关系?”秀气的眉毛拧在一起,段南歌仍旧不满地看着秦渊。
秦渊也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反正就是得防着:“爷说有关系就有关系。”
段南歌瞪眼:“你不讲道理!”
“嗯,不讲。”话音落,秦渊连那坛女儿红都给拿开了,放在段南歌够不着的地方,而后一脸得意地看着段南歌,惹得段南歌哭笑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