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麟
楔子
书生笑率战船来,
江上旌旗耀日开。
十万貔貅齐奏凯,
彭郎夺得小姑回。
万里长江一路浩荡,蜿蜒曲折,日夜向东奔泻。江水流经安徽宿松县境内,江面陡然缩窄,水流愈发湍急如滚水。在这激灵灵的江水中央,凭空耸出一座小山,如千里白练上的一粒翡色秀玉,亭亭立在江水中。这就是有名的小孤山。对岸彭泽县境内的彭浪矶与它隔江相望,如翘首凝眺的男子一般,孤立千年。关于小孤山和彭浪矶,当地还流传着一段美丽的传说。
很久以前,宿松县有一位美丽善良的小村姑。她自幼父母双亡,独自一人孤苦度日。有一年春天,她到江边浣洗衣服,远远望见江面上一叶小舟向她驶来,舟上站着一位年轻敦厚的小伙子。这个年轻人是对岸彭泽县的渔夫,人称彭郎。彭郎见眼前的村姑眉目窈窕,秀丽朴实,心中暗暗欢喜。他站在一旁的船上踟蹰扭捏了半天,终于鼓起勇气跟小村姑搭起了腔。言谈中,他们互叙生事,互生爱慕,最终结成了一对恩恩爱爱的小夫妻。成家后,日子越过越好,天性善良的他们常常将多余的食物和钱财拿去救济周围的乡亲。渐渐的,他们成了附近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受到村民们的尊敬。不幸的是,这样的好日子引来了土地神的嫉妒。他害怕村民从此只知道有小姑、彭郎夫妇,再不知道有他土地神,于是在玉帝面前诬告这对夫妇是贻害人间的妖孽下凡。玉帝不分青红皂白,下令将他们隔在长江南北,永不相见。可怜的小姑和彭郎心碎不已,他们隔江相望,日夜呼喊,但天地不应。无奈之下,小姑绝望地跳进了江中。只见浩淼汹涌的江水一瞬间波澜不惊,江面上缓缓升出一座笋形的青峰,被人们称作“小姑山”。而彭郎见爱人跳江了,自己也化作了江面上的一块石矶,人称“彭郎矶”。
1857年,湘军水师大将彭玉麟率兵与太平军在小孤山附近遭遇,双方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战。彭玉麟站在船头,以肉身躲避太平军的猛烈炮火,最终在两天内夺取了小孤山。战后,这位浩气凛然的大将写下了这首诗。诗的最后一句化用了彭郎矶和小孤山的典故,但除了他自己,没人清楚,这彭郎和小姑说的不仅仅是传说中的那对小夫妻,更是自己爱情生活的写照,也是这个痴情男人最柔弱内心的偶然显现。
一、剧怜窗下斯磨惯
说起痴情和多情,人们大多想到的是那些惯于吟风弄月、善解诗情赋义的文人书生。世人以为书生解风情,好浪漫,心思细致,多愁多思,最容易堕入情爱之河而不自拔,于是凭空杜撰出俊秀书生逞才华以博取佳人青睐的风雅故事来。殊不知,自古文人多情,但也最易薄幸。停妻再娶、窥美生心的事情自然不少。反倒是那些直爽悍将、率性武人,不动情则罢了,一旦动情,自是不知有半点改悔之意、一分回头之心。因而,书生之情多而婉曲,武人之情专而深沉。清末名臣彭玉麟便是如此。
彭玉麟字雪琴,人称雪帅,他与曾国藩、左宗棠并称大清三杰,又与曾国藩、左宗棠和胡林翼并称中兴四大名臣,是历史上功名、道德最卓著的儒将。这位战功赫赫的名臣,也是历史上难得一见的痴情将军。
彭玉麟祖籍湖南衡阳,1817年出生在一个低级官吏家庭。他的父亲彭鸣九曾为安徽合肥梁园镇巡检,官阶虽低,但也是名闻一时的循吏。彭鸣九早年在外为官,彭玉麟被安置在外祖母家中照料,直到十六七岁才被接回衡阳老家。
外祖母家在安庆,是当地家境颇为殷实的人家。儿时的彭玉麟和外祖母以及舅父王氏一起生活,过着远离家人的孤寂童年生活。直到他十二岁那一年,外祖母家一件不经意的小事,让他以后的感情和婚姻生活变得坎坷曲折。
大约是在一个初秋的早晨,江南的酷暑刚刚过去,安庆城在初升的阳光中开始变得微微清凉。薄雾依然似轻烟一般,漂浮在半空中,路旁的树叶上还沾着晶莹的露珠。彭玉麟趁着外祖母不注意,独自一人窜出家门,在蒿草野菊中寻找着孩子眼中的乐趣。正当他乐不思蜀的时候,不远处一个奇怪的东西吓了他一跳。那低矮的蒿草丛中,似乎卧着一只受伤的野兽。他壮着胆子走过去,原来是一个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只见那孩子穿着一件麻布衣服,到处是破损的小洞,黑黑的头发如败草,夹杂着几根细枝和枯叶,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如死了一般。
年少的彭玉麟心跳不止,转身就跑,却恰好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他抬头一看,是外祖母。外祖母翘起嘴,佯怒地说:“又钻到哪里贪玩去了,你看,弄得像只泥狗子,成什么样子?”还没说完就发现了前面的孩子。
她走过去,探了探孩子的鼻息,皱了皱眉头,将孩子抱回了家中。喂了点粥,不一会儿孩子终于醒来了。经过一番询问发现,原来,她叫王竹宾,是个父母双亡的流浪儿。流浪到这里,因为几天没吃饭就饿晕在了路旁的蒿草丛中。小女孩说完这些,泪如雨下。
还没等彭玉麟开口,外祖母笑着说:“我看你眉目清秀乖巧伶俐,就不要再到处流浪了,留在我家,给我做个干女儿吧!”说完,看了看一旁的小玉麟,又笑道:“也好给我的小孙孙做个伴。”王竹宾听了眼前这个老人的话,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然后是一阵咚咚的磕头声。
就这样,彭玉麟最孤寂的日子一去不返了。
王竹宾略长彭玉麟几岁,成了外祖母的干女儿,自然也是彭玉麟的小姑。彭玉麟亲切地称她为梅姑,他们既是亲人,又是玩伴。从此,这一对小儿女青梅竹马,耳鬓厮磨,朝夕相处,情意如春草,一天比一天浓。
彭玉麟整天跟着这个名为梅姑,实为姐姐的王竹宾一起习字、玩耍,从天真无邪的十二三岁,到情窦初开的十六七岁。从前那种两小无猜嫌的纯真之中,也日渐融入了一丝半缕的相互欣悦和爱慕之情。
多年后,当彭玉麟离开安庆,带领湘军金戈铁马地奔腾在中原大地上时,回想起当日的情形,忧伤和甜蜜占据了这位气骨盖世的男儿的心胸,他曾作诗记其事曰:
少小相亲义气投,
芳踪喜共渭阳留。
剧怜窗下斯磨惯,
难忘灯前笑语柔。
若不是那场离别,也许这点点的欣悦或被埋藏与消磨,或被成全,也就不会有那后来的婉转情事了。
二、惜别惺惺情缱绻
在彭玉麟眼中,梅姑容貌清丽可人,如碧玉秀色,令人望而息心,为人细致体贴,寡言而隐忍,最是善良和婉的人。平常的日子,外祖母会带着他们两人一起出门散步,这是最温馨的时刻。外祖母脸上挂着极清淡的笑,拄着拐杖,望着远方小步慢走;梅姑则与祖母并行,轻轻搀着老人家,一脸的平静恬淡;彭玉麟却是孩子气十足,呼前喝后,一会儿窜到前面老远,一会儿又奔回来,还带着一束野花送到梅姑手中。
光阴悄然流转,彭玉麟与梅姑王竹宾从一起游戏玩耍,到双双出落成容貌出众的大人,他们一起度过了五六年的时间,情愫暗结,甚至于私定终身,甚或是已然的事情。
1832年,彭鸣九家中忽然传来噩耗,母亲病丧。他心急火燎地赶往安庆接了儿子,然后准备取道回衡州奔丧。彭玉麟即将离开这个他成长的地方,更重要的是即将离开他心悦已久的小姑王竹宾。何时能再见,这样的事情是他不敢想象的。他清楚地记得临别前的夜晚,月色如冰钩一般细细地倚在天幕,微风吹着柳枝,江淮大地上又是春去秋来的时节。无言的烛火冉冉摇曳,爆出一个绚丽的灯花,在白色的窗棂上映出灿烂图案。他握着梅姑的双手,因为郑重而力度饱满,望着她略略低下的头说:“等着我回来!”梅姑若有若无地点点头,一双乌愣愣的眸子凝望着眼前这个早已高出自己、俊俏挺立的男子,心里汩汩地冒着暖意、甜蜜,和着那离别的无奈,竟一时无语凝噎。
回到衡阳的彭玉麟正式告别了他宁静美好的童年,步入了青年。就在回家丁忧的第二年,穷弱潦倒的彭鸣九因受亲戚奚落、掠夺而在无奈悲愤中离世。彭玉麟见父亲去世,家中老小无可依傍,没过多久就走入社会,开始了自己艰难的谋生生涯。此时的彭玉麟为了生计而四处奔波,无暇他顾。后来,生活稍稍安定,为人至孝的彭玉麟在母亲的坚持下,娶妻了。他悲苦万分,对自己悔恨不已,却也无可奈何。一则为礼法所拘,他要想和梅姑成为眷属一定为世人不容;一则彭玉麟父亲早丧,母亲带着他们兄弟二人多受苦厄,他又是远近闻名的孝子,不可能违拗母亲大人的意思。
就这样,阴差阳错,他娶了终生都让自己痛苦、遗憾的邹氏为妻,度过了他看似美满实际却悲苦异常的婚姻生活。原本以为,这样无望的日子会持续到他离开人世,但事情却出现了意外的转机。
就在他与梅姑分别将近十四年之后,舅父过世的消息传来。彭玉麟母亲担心舅父过世,梅姑和母亲无人赡养照顾,于是商议将她们接来一同居住。那一刻,彭玉麟的心都在颤抖。分别了十四年,朝思暮想,却又不能让人知晓,只能独自暗暗幽思憔悴。那种呼之欲出却又不得不深埋心底的思念,让他苦不堪言。而今,他们终于能见面了。
果然,没过多久弟弟彭玉麒就将外祖母和梅姑接到了家中。彭玉麟记得,当年在安庆匆匆离别的时候,梅姑还只是一个年方十八上下的妙龄少女,雾鬟风鬓中有的是无限的憨痴迷人的清新女儿情态。而今,十四年过去了,梅姑依然孑然一身,只是早不是当年的妙华青春,眼角多了些皱纹,眉目间尽是寂静无望的沧桑。分离多年的情人见面,王竹宾和彭玉麟心中的叹息与感慨如大风入竹林一般,千枝万叶,拉杂催朽,却不能在人前露出半分。他们只能凄然惨笑,泠然寒暄,然后将所有积攒的刻骨想念化作四目流转的脉脉情思。只在没有人的时候,这二人才能诉一诉那心底沉闷的愁苦。
这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有时候,他们默默相对,谨守着两代人之间生冷的礼节。有时候,他们能互诉衷肠,携手倚栏,缱绻依依,甚至欢好如当年一般。这是除了少年时期之外,彭玉麟与梅姑之间最最难得的美好时光。
多年后,他想起这短暂的日子,当时旖旎动人的情绪还激荡在胸间。只是当年,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欢好的时光竟然是如此的短暂。
三、往事徒伤百念灰
从别后,忆相逢。相逢后,却不得不面临再次的离别,而且这离别来得如此之快。
就在梅姑与彭玉麟度过了四个欢快顺意的年头后,他二人之间的关系似乎被彭玉麟夫人邹氏察觉了。或许正是在邹氏的主张和怂恿下,趁着彭玉麟外出,彭母将梅姑嫁出了彭家。
得知消息的彭玉麟伤心不已,待他赶回家中,梅姑早已成为他人之妻。他苦痛绝望之下,心灰意冷,整个人如同走失了魂魄一般,再也不复往日的神采。他得知是邹氏怂恿,心中的恨意如烈火烹油,从此,再也没有走进邹氏的房门。
心爱的人成了他人之妻,彭玉麟知道这不是梅姑的错,错都在自己,是自己没有兑现当年的诺言,是自己没有好好保护梅姑。悔恨和感伤掏空了他的整颗心。后来,他忆起这段往事,对自己没有决断的过错发出了深深的悔恨:错过当初悔不回,流风余韵任低徊。被悔恨撅住的彭玉麟夜夜遥思着梅姑,那是一种无望之中的期望,那是一种绝望中的侥幸。可是四年后,这种可怜的侥幸也随着王竹宾的难产而死变得烟消云散。
从少小相依,到中年离丧,二人情意洽好,互相许以未来。但世事变幻,几度横遭离乱,最终生离竟化作死别。彭玉麟这一次再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悲伤,他如同一个孩子般号啕不止。那是愁云惨淡的日子,天空上满是氤氲着的薄雾。他口中呜咽,心如刀绞,然后是久久的沉默,仿佛这人间也不是他的居所,这熙熙攘攘的人世早已和他无关了。而那一年,他不过三十六岁。二十多年后,当他作为名满全国的湘军水师提督回到家乡,登上岣嵝峰时,山峰上一种奇怪的鸟叫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侧耳认真地听着,然后眺望远远近近层峦叠嶂的山峰和浩荡的江水,满面潸然地自言自语道:“当时错过!当时错过!连禽鸟都知道我彭玉麟当时错过,我真是枉为男子!”说罢俯身,黯然良久吟道:沧海难填精卫恨,清宵易断杜鹃魂。
后来,他爱上了梅花。他种梅、赏梅、画梅、写梅,与梅为伴,视梅如妻。军事倥偬,但一有闲暇他就对梅吟咏:“三生石上因缘在,结得梅花当蹇修”,“无补时艰深愧我,一腔心事托梅花”,“暗香疏影凋残甚,惆怅孤山处士多”。在每个月色如水的夜里,对梅姑的思念与愧恨都会如约而至。这时,他会铺纸研磨,一笔一笔勾画出清癯劲傲的梅花,然后盖上“伤心人别有怀抱”的印章,或者“一生知己是梅花”的印章。他笔下的梅花,干似钢铁,枝如剑戟,花蕊却如斑斑点点泪花。那托付了他所有的遗憾、伤痛和悔恨。
五十多岁时,彭玉麟几次辞官未果,勉强接受了朝廷派遣的长江水师巡查的任务。他将梅姑的墓穴迁到西湖边,在墓旁建起了简陋的草堂,并种上了数百株梅花。他日夜在梅花疏影中思念梅姑,写梅诗,作梅画。
直到去世前,他依然扶着书桌,用颤抖的手拿起画笔,画下了他人生最后一幅墨梅图,写了最后怀念梅姑的诗《梦亡友情话》:
伤心阔别隔人天,已杳音容卅七年,
一夜相逢清梦好,依然欢笑若生前。
墓草青青万里遥,片时缱绻足魂消,
谈心促膝依依甚,一唱金鸡复寂寥。
一生一死见真情,梦里相逢分外亲,
都怪华胥无赖甚,不教人聚话来因!
人隔冥幽念未蠲,倏来如梦信因缘,
虎丘旧有三生石,愿觅生公一问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