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已经黄昏了。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子灵放慢了脚步,生怕惊醒了梦中之人。她就算在睡梦中,脸上也挂着淡淡的惊恐和不安。
那决计不是子蛮能把她吓成这样的。鹿苑十几名侍卫可以在忽然之间被人莫名其妙的缴械,而且是神不知鬼不觉,这世界上,有谁的本领会大到这样的地步???
还有子蛮极其可疑的死因。郑穆公等其实完全清楚,他不是死于夏姬之手,只是,他们根本无力追查真正的凶手,所以一腔怨恨全部顺理成章地迁怒到了夏姬身上。
劈头盖脸的脏水,足以将她覆灭。
他心似刀绞,谁也不知道他心底自责到了什么地步:若是自己昨晚留下,这一切,是不是就永远不会发生?
他不知道,他只在心底暗暗发誓:夏姬,谁令得你如此痛苦,无论上天入地,我必替你复仇!!!
天空似感到他这种隔了几十万年积聚起来的愤怒,忽然一阵阴风惨惨。
他抬起头,向来镇定无波的眸子,第一次泛起了仇恨和愤怒的火焰。
他不知道这种突如其来的仇恨为何会强烈到这样的地步,也不去想,仿佛那是体内固有的,与生俱来,之前强行压制,现在某一道神秘的天门在慢慢打开,一些东西有朝一日终究会奔泻出来……
夏姬,我永不伤你害你,但是,对于那些伤你害你的人呢??我岂能饶恕他们???
驿馆里早已放好了宽大的木桶,一篮花瓣,有两名侍女进来伺候,但夏姬不习惯,将她们请出去。
四周门窗紧闭,她只身躺在清水里。
她从未如此用力地清洗过自己的身子,洗,挫,揉……想要把体内一切的污秽一扫而空。
她在鹿苑长大,当然从未有什么贞洁观,而且,那个时代,民风开放,甚至还有群婚群宿的风俗,男婚女嫁,从来还没有什么验贞洁的说法。一些重大的节假日,年轻男女还会集体到郊外狂欢,看对眼了,就各自找地方去风流快活,这样,也有利于人口的增加,根本不会有人挞伐嘲笑。
被疯狗咬了一口,你是选择去追杀疯狗,还是看着疯狗逍遥快活自己去死??
如果你自己去死,那就表明你比疯狗还不如。
夏姬不是因为觉得自己肮脏,是非常的绝望和无力感那个该死的魔鬼,她知道,她不会放过自己。就像记忆深处随时会窜出来的那条毒蛇。
就像子蛮那可怖的死状。
天知道,她多么渴望此生此世,再也不要见到他了。她的骨子里,对他有一种根深蒂固的惧怕和痛恨。
在许多不安,许多茫然,许多孤寂的日子里,她一直不知道内心里涌动的那种怪异到底是什么,现在才明白过来,那是害怕
只是害怕。
是千万年来,黑魔王留给她唯一的印象。
根深蒂固,浸入骨髓,无力自拔。
就算经历了时间黑洞的洗礼,也无法消除这种惧怕。
也许,当初的金乌赤焰,早已把这种惧怕,牢牢地钉入了她身子的每一滴血液里面。轮回转世,也无力消除。
无论他做过什么补偿,无论他有过什么努力,都不行!
许久,她缓缓起身,熏香沐浴过的身子再也没有一丝异味。
精致的屋子经过熏烤,变得芳香宜人。旁边放着簇新洁净的丝绸衣服。她换上,看着菱花镜里的女子,此生,她还是第一次穿上如此漂亮的衣服。
陈国送来丰厚的聘礼,她却一身换洗都不带的出嫁。陈国所有官员毕恭毕敬,笑脸相迎,她知道,是因为那个男人抬举因为他的抬爱,任何人不敢给她脸色。自鹿苑开始,就是如此。
敲门声轻轻响起,是子灵温柔的声音:“夏姬,好了吗?要用晚膳了。”
她轻轻应一声,刚转过身,他已经推门进来。
那一刻,他屏住了呼吸。
本是见惯了的人儿,此时,簇新得如第一次的相逢:她淡绿罗衫,青丝高悬,沐浴之后白皙的脸上浮起淡淡红晕,淡淡烛光,如水双眸,她就那么看着他,眉梢眼角,无限情谊……那是一种极致美丽的力量,一眼,就倾了许多人一生。
他的心跳忽然加速,砰砰砰的,不能自持。
不是因为她这样举世无双的天姿国色,而是她眉宇之间那种熟悉的风雅:小小的欢乐,小小的调皮,小小的温柔,小小的妩媚……就像他还是孩子的时候,第一眼见到她就明白:这姑娘,我是认得的。
也因此,情牵一生。
因着他在她身边,所有的惧怕全都成了过去。
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直到侍膳宫女摆好了碗筷。
一桌精美小菜,他看着她喜欢吃什么就立即把碟子推到她的面前去。不停地给她夹菜,堆得她的碟子里小山似的。
她从不推辞,每次都是温顺的接受,直到堆不下去了,她嫣然一笑,也给他夹一块。
这是他生平第一次给人布菜,她也是第一次,二人相视,都呵呵笑起来。
这一笑,满天的阴霾忽然散尽。
当夜,月华也特别皎洁,就像知情识趣的人儿,轻轻撩起面上的轻纱柔情脉脉地看着这个变幻莫测的人间。
驿馆的楼阁处,宽敞明亮,两边桂花盛开,吊兰就像温柔的手抚摸经过的人。
夏姬第一次站在高台上仰望外面的天空。原来,在如此宽阔如此无边无际的天空下站着,和狭窄幽深的鹿苑是完全不同的两重天地。
她心旷神怡,觉得自己看的很远很远。
现在的生活,即将和过去的那种狭窄和空虚彻底说再见。
一双大手揽着她的肩头,她顺势倚靠他的怀里。
并不需要说任何话语,彼此都明白彼此的情深意浓。
夜色慢慢地暗沉了,他解下身上宽大的外袍将她裹住,柔声道:“明天我们就要启程回陈国了,你吃得消吗?”
“没问题。”
事实上,她并非是风都要吹到的病西施,她非常精神,非常振作。
她竟然有点迫不及待:“陈国的皇宫跟郑国一样吗?里面的女人也是从来不走出皇宫半步吗?”
“大体差不多,但比郑国的更大更气派。不过,你在皇宫里是非常自由的。”他会给她极大的自由,只要她想,只要她喜欢。一切他都会无条件的满足她,他喜欢看到她的笑,只要一看到她的笑容,所有的辛苦和不悦都会马上烟消云散。
她无声无息地微笑,自由,多可贵的两个字,只是,这世界上真正明白它的人非常非常少。
“夏姬,回去后我们将举行盛大的婚礼,从此以后,你便是陈国的太子妃,未来的王后。皇宫不会囚禁你,会为你敞开,你可以自由自在踏遍陈国的每一寸土地。夏姬,你开不开心?”
她的目光落在无名指上的翠绿扳指上,无声地笑起来,他的承诺都是她的向往。其实只要和他在一起,她无所谓去哪里。
他的目光也跟着过去,看到扳指,忍不住笑起来,一伸手将她的小手捧在手心里……
这一夜,两人都毫无睡意,他便给她讲从军的趣事,各地的见闻录,群雄纷争,诸侯林立,周王室早已衰微,新的霸主即将诞生,每个国家都在觊觎九鼎,他甚至偷偷地透露,目前天下,最多不超过三个人知道九鼎的确切位置,而他,便是其中之一……
有朝一日,九鼎革新!
陈太子,雄心万丈!
此外,他还给她讲述许多外地古怪的风俗,各地的特产,一些大城市如何的物产丰饶,摩肩接踵,哪里出产最好的战马,有些地方的女子穿着打扮异常时髦,异常********,更离奇的西地边陲,有小国的国王是女性,女子可以娶三四个丈夫;还有女人,嫁给同一家人后,那家里的所有兄弟,无论是两三个还是七八个,都可以是她的丈夫,他们所有的收入都必须交给她,奉养她的孩子……
他讲得眉飞色舞,她听得认认真真。她极少插话,因为,她非常好奇,非常沉迷于他所讲述的世界,原,鹿苑之外,皇宫之外,竟然是这样的神奇好玩……
外面的世界如此广阔,我们不知道,是因为我们从未出门。
她心底原本对未来的些微惴惴,就这么一扫而光。忽然振作起来,一股难以名状的勇气在心底滋生:此后,无论遇到什么,我都不会再害怕!
我要成长起来!
我要面对未来!
我要亲眼看看这个世界,走遍这个广袤无垠的人生。
她不知道,子灵不经意地悄悄地在观察她,直到她眼眸中隐藏的最后一丝不安也悄然散尽,他才轻轻松一口气。
蝉鸣蛙跳,秋虫呢喃。
她躺在他怀里悄然睡去,他也倦极,搂着她睡着了。
这是迎亲的旅途上,他第一次心安理得的睡熟。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离开过她,一直到进入皇宫的那一刻起,她总在他的视线范围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