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洁工犹豫着把口罩摘了——那是一个并不难看的小姑娘,嘴角有一颗好吃痣,但并不难看,皮肤光滑白净,这一点,梁庆耀也看见了。但是梁庆耀颤抖着对我说:“我们,我们赶紧上楼吧!”
梁庆耀走得急匆匆的,并始终打量着四周,他显然对这个社区的环境充满了恐惧。
他尽管胖,但这一回走得倒很利索,巨大的身影,一晃一个转弯,一晃一个转弯。我在后面跟着都有些吃力。我在过道里看着他进了家门,嘭的一声把门关上,接着又听见了他反锁门的声音。
我突然为这次与梁庆耀的见面乐了起来。从这里也可看出,我这个人是多么浅薄!
接下来,梁庆耀过上了一段安稳的日子。
他拒绝与任何熟悉的人联系,通过电话的方式也不肯。在他绝对的自闭中,他甚至在心里收回了曾经对家人的承诺。好在他当时承诺的时间是半年之后,还没到兑现的时刻。所以,他的家人对他心里的反悔毫无知觉。
梁庆耀每天的起床时间越来越晚。
在单元楼前受到惊吓的那个星期,他每天依然睡到十二点,送餐的人准时地按响门铃把他叫醒。他等很长时间,透过猫眼,确信送餐的人已经走了很远,才飞快地把丰盛的食品拖进房间里,再快速地关上门。这个时候,才是他一天的开始。
但是后来,随着情况的变化,他起床时间越来越混乱了。或者说,梁庆耀不再以钟表的时刻来确定处在房间的状态了。他把房间里所有的窗户都关闭起来,再拉上厚厚的窗帘。他对白天和黑夜的判断标准是,他觉得什么时候可以打开或者关闭室内的灯具。
一天下午,他从噩梦中惊醒起来后,突发奇想地从楼下的华润超市订购了成打的牛奶、蛋糕、听装饮料、八宝粥、午餐肉、饺子,整整一冰箱速食品。令人欣慰的是,他至今记得小时候父亲对他的教诲——不能多吃方便面,那是懒人最明显的标志。所以,他一袋方便面也没有买。
他高兴精神充沛时,就一直开着灯,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有时,他也端正地坐下来,认真地看电视节目。他非常喜欢看古装历史剧。在这段时间里,他对历史剧,突然多出很多感慨,里面的每一件事,呈现出来,他不但不觉得荒唐、失真、别扭、胡闹,相反他觉得它们亲切、质朴而感人。有时,他也对书本感兴趣,但同样是对历史书感兴趣。他以前一见就恶心的历史类图书,现在觉得就像是他亲笔写的一样,爱不释手。他常对着书中插图乐不可支。
另外,他还喜欢数灯光下身体的影子。在发亮的实木地板上,一个灯光一个影子,两个灯光两个影子,三个灯光三个影子……但是,也并非完全如此,如果物体处在两个亮度相同的光源之间,那么,物体就不会有影子!梁庆耀打开所有的灯,盯着自己巨大的影子,从这个房间的光亮处移动到另一个房间的光亮处。
在这样枯燥寂寞的日子里,有时也会出现一些有趣的事情,来拯救人的心灵。
在梁庆耀对光源里的影子着迷时,房间里突然多出的一只迷途的苍蝇,成了他唯一调剂生活的快乐。
苍蝇是送快餐的人从外面带进来的,它总在梁庆耀安静地看电视、读书或者发呆时,在他的脑袋上空嗡嗡盘旋,似乎是在说明梁胖子的世界永远不可能和大多数人的世界失去联系。
那苍蝇实在令人讨厌,它不只是在梁庆耀的头部上空嗡嗡盘旋,它还喜欢停在他油光可鉴的头顶上,令平静的梁胖子勾起浮躁!有时,它甚至直冲他的耳朵眼儿俯冲而去,梁庆耀简直要暴跳起来,发誓一定要灭了它!
梁庆耀费劲儿地在储藏室找到一截扫帚,举着扫帚,在卧室里追赶着苍蝇,房间里唯一的一只苍蝇。很快,苍蝇就销声匿迹了。但当他沉浸在某个惬意的想象之中时,它又准时地出现……
有一次,梁庆耀在沙发上猛一抬头,发现苍蝇居然停在电视机开关的按钮上!想必是电视机开关按钮由于手的多次触摸,上面有油脂等许多苍蝇喜欢的气味了,苍蝇喜欢停在那上面休息呢!
梁庆耀悄悄地坐起来,摸过沙发沿儿上的一本杂志,比画了三次,使劲儿地砸了过去!
苍蝇毫发无损,电视却一下断了电,整个房间寂静了起来。最后,梁庆耀不得不决定把所有的窗户打开,这是一个伟大的决定,他冒着被外面世界打扰的危险,把窗户打开了!他提着扫帚,在房间里一阵忙碌地驱赶。但他在经过一个房间的门槛时,却被地上的一截电线出其不意地绊倒了。梁庆耀抱着扫帚的身体突然失去了平衡,重重地跌在沙发的棱子上!
好在沙发的棱子终归不是椅子的棱子,它对人体的伤害并不会到无法挽回的地步。梁庆耀只是被自己的重量使劲儿地反作用撞击了一下。除此之外,梁庆耀安然无恙。
而那只苍蝇,似乎在梁庆耀身体突然倒下的震动中,终于感受到惊恐和识趣,终于聪明地从某一扇窗户口溜之大吉了!
但是,当苍蝇再也不在房间里出现时,梁庆耀却感到了莫名的忧伤!
梁庆耀忧伤时的举动,与高兴时则恰恰相反。
忧伤时,他会关掉所有的灯,处在黑暗之中。他要么躺在阳台上过去的那把躺椅里忧伤地想着往事,要么像菩萨一样枯坐在沙发里。但是,他绝对不会开电视,连电视电源的红色指示灯,他都要弄灭。
有时,他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但是,总之有一条:他会尽力远离浴缸,或者卫生间;远离电话,或者门窗;远离一切他认为可疑的事物!他心情沮丧的时候,大多数会钻进被窝里,用枕头压住脑袋,使劲儿地使自己进入睡眠状态。令人庆幸的是,他还记得小时候父亲对他的教诲——闭着眼安静地想象望远镜里夏日的北斗七星,一定能睡着觉。父亲说,睡一觉就可以换来好心情。有几次,他居然真的平静地睡着了。
有时,他也躺在床上流泪。但是,却想不起为什么要流泪。
梁庆耀已经完全习惯他一个人世界里的悲喜。
四十八
梁庆耀的腿依旧非常敏感。
他时刻体味着大腿上伤疤带来的变化。他的腿在上次臃肿之后,没两天就自然消肿了。他打消了看医生的念头。
现在,他的腿消肿已经有好长的时间了。他在一觉醒来之后,发现腿只是胖的时候,非常兴奋。
他把这个消息打电话告诉了我。同时,他在电话里讲述了他不分白昼和黑夜的混乱生活。我一点都没有兴趣听他这种人的生活了。那次电话应该是梁庆耀最近一次和外界联系。
他始终关注着他的腿。消肿后没多久,大概是他经过几次开关灯时间之后,他的大腿根又有蚁移的感觉了。他躺在沙发里,尽量把身体和脚完全伸直,他以为这一回是麻木了呢。结果,那种蚁移的感觉并未立即消失,而是再经过几次开关灯之后,突然,蚁移的烦恼自动消失了。但是,随之他的腿有了新的麻烦:越来越无力了!
梁庆耀在行走时,腿居然直抽搐。他不得不借助手的力量,来实现身体位置的变换。他总是扶着墙走路。后来,他干脆把装满食物带滚轴的冰箱,滑到了床边来,他就一直躺在床上了,再也不想走动了。
梁庆耀在每次睡觉前,都用手抚摩大腿,他感到有些酸疼和疲乏。这样过了好一段时间之后,他才发现腿已经开始肌肉萎缩了。梁庆耀一点也不为此感到害怕,他只害怕它们猛烈地膨胀呢!
没过多久,怪事就发生了。
一次,梁庆耀打开灯起床,他挪了一下身体,想翻身起来,却突然感到翻动身体的艰难。
他立马集中精力感觉身体,同时费劲儿地想探起头,他的脑袋从被口向身子下面扫视,发现被子从腰部以下全部瘪了下去!他伸手摸了摸腰部以下的部位,也什么都摸不着!这一下,梁庆耀着实惊慌了,赶紧用手把被子使劲儿地一掀,他完全惊呆了:他的双腿突然不见了!
梁庆耀的腿整齐地在腰以下不见了,只剩下一条肥大空荡的裤衩挂在那里。他的腿完整地消失,并在一夜之间愈合好了伤疤!其实那也算不得是伤疤,因为它们愈合得非常好,就像另一处肤色较浅的皮肤!在失去两腿的截面上,连原来被刺的疤痕也一齐不见了!梁庆耀几乎快被恐惧吓傻了。
他口中嘶吼着不成句的话,拼命地要像过去一样爬起来。
他使劲儿地扭动着上肢,试图去拨床头柜上的电话机,却一下从床上栽了下来!
梁庆耀重重地摔在地板上,身体滚动着,摇晃了几下,他艰难地靠着手的力量,止住了身体的晃动,费力地抓到了床头柜上悬着的电话。
我在失去他信息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接到这个电话。
这件事的发生,大概是与他在咖啡厅分开后的第一百五十三天,他最后一次给我打电话的第九十七天。
这段时间,我对原来小说的构思失去了兴趣。我整天泡在桶城东边一个艺术家聚集的村落,和三五个所谓的画家、策展人、诗人打得火热。我几乎忘记了我的胖子邻居梁庆耀。
我的电脑桌上,放着一本台历,在某些日子上我圈着圆圈,其中有两个圈的下面写着和梁庆耀聊天和通电话日期的记录。凌晨三点——我不知道用梁庆耀的计时方法该怎么说——我接到他的电话,最后一次为他在一个日期上圈了一个圈。
我无法体会梁胖子不见了腿的痛苦,很不情愿地抓起话筒。他在电话里,又惊恐又绝望地嚷着:“作家啊,快来救我啊,救命啊,我的双腿不见了啊!”
他的声音很弱,而且相当令人恶心。
“咋啦?”我烦着他,说,“难道是又有人要谋杀你吗?”
“妈妈啊,爸爸啊,我的双腿不见了啊……”
我听见他在电话那头像小孩子一样哭泣。他根本不听我说话了。
我正睡意蒙,没兴趣听他神神叨叨的,啪地就挂断了电话。
我拔掉电话线,继续睡觉。我对他的故事不再感兴趣!
但是,我却再不能入睡了。在我听见梁庆耀叫喊的一瞬间,我蒙了。
我烦他最根本的原因是,我不知道是该拯救他,还是该惩罚他,就像我十二年来不回家,是拯救还是惩罚了自己。
尾声
我的书,到这里几乎快写完了。但是,有一些事我不得不作最后的交代,对,很多人把这叫做尾声。
好几天之后,我从画家村回来时,再次知道了梁庆耀的故事。
在梁庆耀失去双腿之后的第三天,他的母亲、妻子和四岁的儿子,来到了桶城。同时,他们也搬离了这套房子,住进社区旁边的大别墅里去了。
失去双腿的梁庆耀,只在偶尔的时光里,被他妻子或他的母亲推着,有时后边还跟着他的小儿子。他们推着轮椅上的光腿胖子,来到我对面的这套房子里待上一会儿,像是缅怀和感受梁胖子过去的时光。
和我经常喝酒的老木说,梁庆耀的轮椅是蒋二毛给他买的,外国进口货,三万块钱。那个轮椅除了不能飞之外,能实现无数的功能。
另外,梁庆耀的母亲在清扫房间时,在梁庆耀的抽屉里也发现了一封遗嘱和一张存折。那遗嘱和存折除了受益人的名字和存款的数额与梁志豪的不一样外,其他几乎一模一样!
我依然对他的故事不再感兴趣。
我想快速地忘掉一些人和事。
这段时间,由于不务正业,每天和艺术家们厮混,我丢下了很多写作。即便是写,也是写报纸和杂志谋生的稿子。所以,从画家村回来后的那个晚上,我不得不举起钢笔,在台历许多未完成的计划的日子下面,把过去的圆圈划掉。
在划去那些圆圈时,我突然发现从古董店淘来的钢笔,笔尖像是镀了一层金。
笔尖金光闪闪,好像一把羊角刀,或者更像一个北宋的箭镞。尽管我的一生,都没见到过那种刀和箭。
我又一次憎恶起梁庆耀来,因为他让我感到我和大众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