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猎风声呼啸,崖壁边的草丛里似乎有轻微的响动声夹在风声之中。汝明礼侧头看去,不防两支冷箭凭空而出,一支稳稳扎在他另一条腿上,另一支深入他的肩胛处。混乱间,不知何时从草丛里钻出近万人来,齐齐张弓对准了汝明礼和汝伯渊的兵马。带头的人道:“亏得凌将军早作打算,让我们一路跟来,又比你们提前做了埋伏。”
杀出的人竟是朱启,那日朱启提前回京,汝明礼本做好了准备将他抓获,谁知朱启竟不在回京的队伍里。如今他乍然出现在这里,汝明礼只怪自己之前过于疏忽了,真正的蝉竟是他和汝伯渊。
朱启带着两人将甫翟从悬崖边救了起来,甫翟强打着身子对众人道:“把他们绑起来。”
话音刚落,一张大网从天空兜头兜脸落下来,甫翟几个灵活的滚动,只觉身子一陷,才发现虽是躲开了大网,自己的双足却被一个中箭倒下的将士死死拽住了。他一个踉跄,又一次扑倒在了悬崖边。朱启正要去救,又是一张大网落下来,堪堪将朱启罩在其中。
汝明礼和汝伯渊虽被困在了箭阵里,甫翟和朱启也终究没能占上风。这时候,躺在地上的士兵纷纷站起来,提起装了朱启的巨网就要往悬崖下扔。甫翟紧咬着牙,一脚踢开拽住自己的两只手,正要起身去救朱启,有人狠狠踩住了他的肩胛处。
他一时吃痛,脱开了抓住悬崖边的手,顷刻间觉得身子一空,他只觉得阵阵天旋地转,头顶滚落的大石犹如冬日冰雹,最后在眼前渐渐化为乌有。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第一次在大巫国战场上的英姿,金铠铁戟,西风猎猎。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海弦,边境初遇时的那个疯丫头正在对她笑,笑容一如从前那般灿烂无暇。
那一刻,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娘亲,纵然身在乱世,依旧温婉美丽……
朱启最终被人狠狠砸在地上,他像是土狗一般从地上爬起来,爬到悬崖边,声嘶力竭:“凌将军——”
可是,回应他的只有栖息在崖边的惊鸟。
阿库虽已从汝家军手里挣脱出,奈何他离得远,等他赶到悬崖边时,早已经不见了甫翟的踪影。
凌甫翟终于死了,然而筹谋至今,却没能夺得天下。此时的汝明礼宛若鬼魅,眼里满富凶光,仿佛是魔障了一般。
这一场仗似乎没有赢家,甫翟坠崖,阿库重伤,汝明礼被生擒,汝伯渊自刎,海弦则是在痛不欲生中哭晕了无数次。
她分明记得他说过:“算命先生说我命大,阴曹地府要不起我。”
他还说过:“我希望与你有那么一日,白首不相离,你呢?。”
她自然也希望有那么一日,与他白首不离。然而这样简单的愿望,到如今竟也成了奢望。
海弦坐在悬崖边,看着万千将士往崖下搜寻而去,这里陪伴她的唯有战乱后留下的斑斑血迹。
万丈悬崖之下,只怕甫翟已是尸骨无存。
可是她偏偏不信,甫翟一定还活着,或许就坐在山崖下的某个地方等着她去救呢。他说过的,如果哪一天他将要死去,他一定会找个地方躲起来,绝不会死在她面前,不然她会为他痛苦一辈子的。
他要是真的就这样不见了,她才会痛苦一辈子,如果不怕她痛苦一辈子,那么就赶快出现吧。
冷风无情地扑打着面颊,海弦瘫软在崔屏怀里,一声声喊着甫翟的名字,却是没有半点回应。
崖边的山鸟已经飞尽,这里除了她的声嘶力竭,几乎闻不到半点声音。安静得仿佛甫翟从来就没有到过这个世界,昔日的笑闹离合仿佛都只是一场梦。
泰泽元年的四月,为了平息反贼,宁国国主葬送了七万人马,亦葬送了宁国的大将军凌甫翟。所有的人在山崖下找寻了近半个月,都未能寻得甫翟的尸骨。
崔屏将一件袍子兜在她身上,劝道:“陛下回去吧,宫里来报,阿库醒来了,说是有要紧话对陛下说。”
留下人马继续搜寻,海弦匆匆回到栖凰宫,阿库的确已经醒来了,气色倒好,只是依旧没有多少神采。袁霍陪坐在身边,正低头翻着手边的折子,那些都是近些天海弦疲于找寻甫翟,遗留下来未批完的折子。
只是如今袁霍在外人看来已是“先皇”,他只能日日住在栖凰宫中,由崔屏照看着。
阿库见她回来,连忙坐起来:“找了这些天,你也该歇息了,如果真能找到他,早该找见了。”
“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话吗?”海弦见他已经大好,掉头正准备出宫。
阿库原本只是想要劝她,却不知自己舌粗嘴笨不会说话,一番话说出来反倒变了味。他急得连忙从床上起来,正要说话,袁霍起身将海弦拦下来:“汝明礼的罪状书已经写好,你可要亲自过目。”
“父皇裁夺吧,只是切记留他狗命等我回来处置。”海弦朝袁霍弯了弯膝盖,绕开袁霍又要出宫。袁霍不再去拦,而是道,“父皇听说先前派去搜寻的人没有一个是活着回来的,殷崖深不见底,你当真还要枉送无辜吗?”
海弦咬了咬牙,回道:“若是真能找到甫翟,牺牲他们又何妨,我会派人安顿好他们的家人的。”
袁霍怒道:“他们也是人,凭什么要他们用性命来换取甫翟的性命,况且找了半个月了,你也该死心了。”
是啊,同样是一条性命,凭什么就要用他们的性命来换取。只是,他不信甫翟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她相信,甫翟还在世间的某一处,或天涯,或海角。
为什么就没有人愿意相信,他还在这个世上呢?
阿库踉跄着从榻上下来,劝道:“那里是殷崖,就算他们吊着绳索下去找,也没能生还,更何况是甫翟。你别再找了,好不好,就当是我求你了。你看看你,为了找他,这些天都成什么样子了。”
自己成什么样子了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甫翟一天没有出现,就应该找下去。只要她活着一日,她都会去找的。
阿库把她按在凳子上,说道:“我答应你,等我好了,我亲自去找。但是如果连我都一去无回,你便就此放弃,别再牺牲无辜人的性命了。”
她怔怔地看住阿库,一时无法想象,如果连阿库都有去无回,她该如何。身上深紫色的赘丝凤袍时刻提醒着她的身份。如今的她早已经过了可以任性执拗的年纪,宁国天下的安危都系在她的手中。
她好,宁国便好,她歹,宁国不存。
袁霍说得对,除了被迫坐在这个位置上,也已经没得选了。豆大的眼泪砸在阿库的肩上,砸得阿库心头一阵疼过一阵。她靠着阿库的肩膀恸哭,像是要把连日来积蓄的郁闷全数宣泄而出:“其实我没想过要他们去送死,我只是想要见到甫翟,死见尸,活见人。阿库,你懂吗?你懂吗?”
阿库连连点头:“懂,我们都懂。”
从那天起,海弦不再疯狂地寻找甫翟,每天只是派人去殷崖附近的各个村子打听,却始终是一无所获。之后再有人来报,她已经没有了往日失落和悲伤的神情,只是淡淡应着,仿佛早已将甫翟忘却了一般。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海弦终于开始审理汝家的罪责。她将那一次归并为汝明礼和汝伯渊意图牟朝篡位,凌将军因拼死守护宁国江山而牺牲。她追封甫翟为护国将军,而汝氏被灭了九族。阿库原本也是要被灭九族的,但是汝家族谱上并没有阿库的名字,而他的身世又鲜少有人知晓,便被海弦瞒了下来。
汝家上上下下共九十多口人,加上因判了诛九族,共有八十七名男丁被判斩首,一百二十七名女眷被没入官家为奴为婢。这其中唯有汝明礼的堂嫂凌紫萱以及侄子汝少卿不在其中。凌紫萱其实尚未与汝明礼的堂兄和离,只是早早地带着孩子离开了夫家罢了。若说诛九族,她们也该是在其中的。
海弦想起那时候凌紫萱让汝少卿认了自己做干娘,原来是为了今时今日。她想起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心头一软,便没有下令让人去找这对母子。
然而被斩首的那一日,汝明礼也并不在其中。海弦派了阿库去监斩,她自己则带着崔屏进了天牢。
进到天牢里的时候,汝明礼正坐在草褥子上,手脚被铁链子束缚着,手腕上被磨出青青紫紫的伤痕,形容极其狼狈。他仿佛并未察觉到海弦的到来,手里拿着一支紫竹笛子,只是怔怔地看着。崔屏屏退了所有的狱卒,海弦对汝明礼道:“荇儿的那支笛子,朕早已经让她带走了。”
汝明礼恍若未闻,依旧痴痴惘惘地盯着那支紫竹笛子看。
崔屏对海弦小声道:“奴婢听说,自从他进了这里,每天都是这个样子。”
海弦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对崔屏道:“派人将他手里的紫竹笛子夺了来。”
很快便有两个狱卒打开了牢门,进去夺汝明礼手中的笛子。汝明礼将它死死护在胸口,一只手胡乱挥舞着想要推开身边的人,口里道:“滚,滚!谁敢动我的荇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