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芷和朱启的婚礼被定在了灯会后的第二十八日。
因海弦将含芷认作了义妹,所以皇宫也就理所当然成了含芷的娘家。含芷是从宫里被迎娶到朱府的,这一日正是八月二十六,天朗气清,是个好日子。
宫里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办过喜事了,自从前皇夫谋逆之后,海弦便不曾有过纳新皇夫的念头,始终是做个孤家寡人。这次含芷出嫁,海弦必含芷还要激动几分。宫人们玩笑着称海弦这是嫁女儿呢,这般亲自操持着,忙里忙外。
海弦笑着拉过含芷的手,说道:“朕这次是嫁妹妹,下次等你和朱启生了孩子,自然是要认作干女儿的。”
含芷脸上浮起红云,羞涩地低下头去,说道:“还远着呢,陛下说这些干什么。”
海弦笑道:“今天就要出嫁了,哪里还远。”说着又朝崔屏看了看,“崔屏也巴不得早些做姨母呢。”
崔屏配合地点了点头,往桌上拈了一张唇纸放到含芷唇间,微笑着说道:“等嫁了人,可不能再任性了。”
含芷抿着唇点了点头,从荷包里摸出一张剪纸,交到海弦手里:“这张和合二仙是含芷去佛寺开过光的,陛下将她带在身边,总有心想事成的一日。”
海弦动容道:“你有心了。”
珠儿和萍儿为含芷梳好发髻,添了一套金簪,又在她十指上仔仔细细涂上蔻丹,对海弦道:“陛下瞧一瞧,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海弦歪着头看着含芷,只觉得她被这么一拾掇,果真像是一夜间长大了。只是她长了一张娃娃脸,不管怎么打扮,都看起来像是不过豆蔻年华。海弦想了想,指着含芷的双眉道:“再将眉毛画浓些试试。”
珠儿执过黛笔,一面在镜子前给含芷画眉,一面笑道:“从今往后,可就该将这支黛笔交给朱将军了。”
含芷不解道:“为何?”
翠儿笑道:“你难道没听过‘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吗?这便是闺房之乐。”
海弦听了那一句,心头涌起一丝酸楚,那一丝酸楚慢慢汇到眼眶里,逼得她眼前模糊一片。今天是含芷的大喜日子,她怕扫了含芷的兴致,便无声地站起身,走到一边去,打开了一只雕了喜鹊栖牡丹的檀木匣子,从里头取出四支簪子来。
崔屏见她神色有些异样,想要上前去,却见含芷朝她摇了摇头。
含芷看着海弦从匣子里取出的那四支簪子,简朴却精致,上头分别雕刻着芙蓉、芊泽、天槿、绛珠。她是记得的,她曾听海弦说过,甫翟曾为她补了一个及笄礼,送了她一套“福泽天降”的簪子。她一直珍而重之,从来舍不得戴。
怕是她们无心的一句话,勾起了海弦的伤心事。含芷看着她,却见她默默地摘下了插戴在鬓边的簪子,换上了那套“福泽天降”。她回过头,问含芷:“好看吗?”
含芷有些局促地点了点头:“好看好看。”她却不知道海弦为何突然将那簪子戴上了。
海弦又侧过身,默不作声地对着镜子添了唇脂,涂了蔻丹,换上了一对华丽异常的耳坠子。
崔屏和含芷愈发疑惑了,含芷不过郡主,她的婚礼海弦是不必出席的。况且她也从未通知过四司要准备参席的衣着首饰,崔屏见她这般添妆,一时有些手足无措。海弦淡淡笑道:“你们只管忙自己的。”她只说了一句,依旧让人闹不明白。
几个人为含芷妆扮妥当,已是正午。二等宫女去正殿里布好了菜,在外头道:“陛下,午膳已经布置妥当。”
海弦道:“将菜肴送去偏殿吧,朕同郡主一道吃。”
含芷道:“今天我怕是要饿肚子的,不然妆花了,还得劳烦姐姐们。”
海弦笑道:“不过是再涂一层唇脂罢了,总不能当真饿着肚子。”说着口拉了含芷的手去偏殿,崔屏等人跟在身后,海弦回头道,“你们快去用膳吧,一会儿还有得忙呢。”
崔屏不知何故,陛下竟特意将她支开,福了福,只得带她们去了。
海弦牵了含芷的手去了偏殿,把守在偏殿外的宫女太监们都打发了下去,两人进了里头,在一张小饭桌上坐下来。海弦将一只罩着金罩子的白釉印红石榴花的碗指了指,含芷好奇地掀开罩子,顿时一股氤氲的热气伴着香甜味飘散出来,她惊喜地叫道:“烤红薯!”
那份喜悦就像是遇上了久违的恋人一般,海弦看着她,笑道:“快趁热吃吧,是阿库亲自烤的。”
含芷顿时敛起了笑容,抿了抿唇,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海弦亲自挑了一个拳头般大小,已被烤得皮发硬,里头却酥软喷香的红薯放到含芷手中,柔声道:“现在不吃饱了,一会儿哪有力气。”
她这才接过红薯,剥了外皮,一口一口慢慢吃起来,却是味同嚼蜡。海弦并不说话,只是无声地看着她,看着她把手中的红薯一点一点吃完,这才道:“过了今天,可就不该再想他了,从今往后同朱启好好过日子。”
含芷微微一愣,随后点了点头。她下意识张张嘴,想要说些什么,最后还是吞咽了回去。这些道理谁都明白,可是换成了自己,都是爱钻牛角尖的。就如同海弦,她也知道珍惜眼前人的道理,更知道不该活在过去,可是她自己终究是做不到的。
海弦陪着她吃了一顿饭,就如同简单的家宴一般,说说笑笑,两人都是胃口十足,一桌十几个菜竟是扫掉了一半。含芷满足地点了点头:“真是过瘾,往后可就吃不到御厨做的菜了。”
“你想吃,随时可以进宫里来,想吃什么朕都能让御厨为你做。”
含芷道:“哪有人嫁了人还三天两头往娘家跑的,岂不让人笑话。”
海弦忍不住笑起来,拿食指戳了戳她的脑袋:“你呀,真不害臊。”
含芷急得大叫:“别戳别戳,别把我的妆弄花了。”
午后崔屏和珠儿为含芷重新补了妆容,待到吉时,迎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往宫里来了。朱启携含芷对着海弦深深一拜,随后将她背上了花轿。海弦对朱启道:“你若欺负朕的妹妹,朕定不轻饶你。”
朱启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害羞,一张脸憋得通红,迫不及待地躬身道:“陛下把这样好的妻子许给了臣,臣哪里舍得欺负她。”
崔屏也满意地笑了笑,从袖子里摸出一块玉佩,交到朱启手里:“这是我和含芷的母亲留下的,虽不是什么贵重物件,于我们而言却是念想。含芷做事丢三落四,你必须替她好好保管着才是。”
朱启珍而重之地将玉佩挂在腰间,朝她颔首道:“姐姐的话,朱启谨记。”
崔屏想着,这个妹夫什么都好,只是做事说话总归一板一眼的,让人有些难以接近。
海弦长袖一挥,礼乐骤然响起,朱启稳稳骑上大马,轿夫们抬着花轿,跟着迎亲的队伍逶迤出宫。
听着唢呐声渐渐远去,海弦的心里又慢慢变得空荡荡起来。她无声地回了寝殿,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的妆容。精致、华丽,一丝不苟,美则美矣,却没有了往日的生气。她心里万分矛盾,一面想让甫翟见到最美丽的自己,一面又想让甫翟见到从前那个活力四射的自己。
她对着镜子痴痴地坐了一阵,唤来萍儿道:“把钗环都卸了,再打一盆水来。”
很快卸下了钗环,打散了发髻,洗去了脸上的脂粉。镜子里出现一张清丽脱俗,不带半分修饰,却已是精美绝伦的脸。海弦对萍儿道:“替朕梳一个简单的发髻,将那四支簪子戴上去。”
萍儿手巧,很快就替她梳好了发髻,又准备为她添妆,海弦却摆了摆手道:“不必了,吩咐人去备轿吧。”
“陛下准备去哪儿?”萍儿问道。
海弦并不答,拉开面前的抽屉,从里头捧出一只银面镂空的匣子来。她打开匣子,取出一只红艳艳的荷包,上头绣的是一对……水鸭子。荷包面上有一块黄豆大的污迹,看起来隐隐像是血色。她将荷包紧紧握在掌心里,眼眶渐渐湿润。
这个荷包是甫翟落崖前丢在草丛里的,若非她亲自去了殷崖,怕是它早已经不见了。她看着荷包面上的血迹,一直以来,她都舍不得将它洗去。这是甫翟留给她的念想,那般珍贵。
她又从匣子里取出一粒铁扣,那是甫翟从铠甲上摘下的。从边境相遇开始,她就一直将它妥帖的收在身边。她握着两件东西犹自发了一会儿怔,随后将铁扣塞进了荷包里。
海弦只带了阿库和崔屏出宫,三人一路去了凌宅。因朱启分了宅院后,原本的两个小厮就跟着朱启去了朱府,凌宅的钥匙一直由阿库掌管着。
阿库开了凌宅的大门,却是同崔屏留在了外头。
海弦一个人进了宅院,径直穿过厅堂,进了她原本住的小院。她推开了房门,只见里头纤尘不染,被褥枕头整整齐齐地累在床榻上。阿库每隔几日都会派人来打扫,深怕哪一日甫翟回来了,弄得他手忙脚乱。因此他连带着将海弦原先住的房间也打扫了,还摆上了一盆海棠,这会儿正如火如荼地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