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含芷恨不得自己有一对翅膀,好早一些回到栖凰宫里。海弦自是等得焦急,在大殿里踱来踱去也不见含芷回来报信。正吩咐了萍儿去拿件风衣,准备亲自出去打探消息,却看到含芷心急火燎地赶了回来。
见含芷一脸惶急,她面色顿时一沉,已是猜了个大概。海弦迎上去说道:“刚才御膳房来送饭菜的时候,说起甫翟正和吉那皇子在比武,是怎么一回事?他有没有事?”
含芷喘着大气,此时此刻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海弦亲自倒了一杯温茶送到她手里,说道:“先喝一口茶润润,坐下来慢慢说。”心里却如翻江倒海一般。
喝了几口茶,平了平气息,含芷将打听到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说到甫翟输了比试,荇箸不得不嫁给吉那皇子,海弦早已经站立不住,一个踉跄跌坐到了绣墩上。海弦深吸了口气,问道:“予妃娘娘那里可知道了?”
含芷道:“我回来的路上,倒是看到予妃娘娘宫里的宝路正急着赶回去,想来是已经知道了。”
海弦知道,如今这个时辰,荇箸必然早就睡下了。予妃娘娘势必会想办法暂且瞒下此事,可总有一日,她是会知道的,又岂能瞒得住呢。
含芷见她眼眶通红,劝慰道:“天大的事有陛下顶着呢,或许他们能说服吉那皇子另取一位美女替代公主也未可知。公主还是早些歇息吧。”
海弦知道,那是痴人说梦。拿荇箸来牵制宁国,大巫国若有一日宣战,也多了一分胜算,吉那岂会放弃这样的机会。
次日早上海弦照例去给予妃请安,还没走到朝鸾宫,便听到里头传来喧闹声。予妃说话向来温温柔柔,却是第一次对荇箸大吼:“你的皇姐,为了宁国江山,甘愿在瞿国受苦十年。你如今远嫁,虽说必然没有在宁国自在,但也到底不必吃苦。比起你皇姐,你何止差千倍。”
这时候,除却荇箸,最伤心的莫过于予妃。然而她为了江山社稷,却是不得不狠心将女儿送出宁国。她觉得,予妃与娘亲越来越相象,处处只为袁霍考虑,从不曾为自己筹谋过半分。
宝路见海弦来请安,正待通报,她忙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把含芷留在了外头。海弦独自一人进了朝鸾宫,只见予妃正捂着胸口坐在一把椅子上,表情颓然,一双秀目红肿着。海弦福了福,唤了一声“予妃娘娘。”
予妃回过头,勉强对海弦微微一笑,说道:“你来啦?”话犹未落,却忍不住落下泪来。
海弦命宝路递上一块赶紧的绣帕,蹲下来一面替予妃擦拭眼泪,一面小声问道:“荇儿可是在里头闹情绪?”
予妃颤着声音道:“这孩子到底不争气,她方才听说了此事,竟自己寻了白绫,想要……想要……”
海弦闻言一惊,忙说道:“荇儿可有事?”
予妃已是哽咽难语,宝路代为答道:“回公主,就在您进来之前,娘娘逼迫君永公主喝下了一碗安神汤。”
海弦长吁了一口气,想一想却依旧觉得心惊。她扶着予妃坐下来,自己坐在小杌子上,握着予妃的手问道:“难道就当真没有办法了吗?大巫国人并没有见过荇儿,若是有寻常百姓家的女儿肯自愿嫁去大巫国,岂不好?”
予妃抹了一把眼泪,强笑道:“愿赌服输,这向来是陛下的性子。”
海弦沉吟了一瞬,说道:“我去劝说陛下。”
“这都是荇儿的命,我如今并不强求什么。只要吉那肯真心待荇儿,便足够了。”予妃这一席话说完,已是泪眼婆娑。海弦眼眶一酸,却是强忍住眼泪,依旧握着予妃的手道:“我前些日子刚从汉史上读到,有王昭君待嫁塞外,为何宁国就不能出一位王昭君呢?”说罢便站起来,“那些官员们不是很想顺杆儿往上爬吗?势必有人愿意把女儿送去大巫国的。”
她转身欲走,予妃一把将她拉住,摇了摇头道:“你可曾想过,官员之女待替公主远嫁大巫国,倘若有一日其家人联合大巫国造反,陛下当如何?”
海弦脚下一顿,满脸的震惊。既然已经清楚朝政牵扯后宫,为何自己没想到这一层呢。宁国的后宫可以同官员牵扯,为何大巫国的后宫不可以牵扯宁国的官员呢。到时候若是送去的假公主勾结官员,势必威胁到袁霍。
正思忖间,荇箸的贴身宫女从屏风后走出来,对予妃道:“禀娘娘,公主怕是就要醒过来了。”
予妃闻言忙站起来,拉着海弦的手道:“你去劝她,或许比我有用。”
海弦只觉得同荇箸说这件事,未免过于残忍了。况且到底是甫翟输了比试,她又有何底气去说呢。予妃见她有些为难,说道:“母妃陪你一道进去。”
她点了点头,跟在了予妃身后。
荇箸将将醒来,此刻正坐靠在床边,一张小脸哭得梨花带雨。杏眼红肿不堪,正空茫地盯着手里的紫竹笛子。予妃回头朝海弦递了个鼓励的眼神,海弦点了点头,慢慢走进房里。荇箸微微抬起眼,见来人是海弦,不哭也不闹,只是拿怨毒的眼神将她看住。
海弦心中一沉,试探般叫了一声“荇儿”。
荇箸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闷哼,依旧拿怨毒的眼神将她看住。她回头求助般看了予妃一眼,不料予妃只是对她笑了笑,便带着宝路离开了房门口。
海弦思量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荇儿,我代替甫翟向你道歉。”说着便跪了下去。对海弦而言,荇箸的后半生幸福因为一场比剑而葬送了,这一跪实在不足以弥补。
荇箸扭过头去并不看她,紧紧握着手里的紫竹笛子,过了片刻才放到唇下轻轻吹响了。海弦从袖子里摸出一只小笛子,合着她的曲调,亦是轻声吹奏。荇箸的笛声戛然而止,好一会儿才开口道:“皇姐,那场比试,我并不怨你们。我只是怨你十年前没有反抗,如今我便也没有了反抗的权利。”
海弦心想,这或许就是身为皇家人的无奈。在旁人看来,公主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一呼百应,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可是为国、为家,或许可以一夕间从富贵沦为卑贱,就好比从前的她。荇箸虽是从公主成为了皇妃,看似换了更尊贵的身份,从此以后却如履薄冰,与人质又有何区别。
荇箸见她不说话,问道:“若是换成皇姐,是否愿意为了宁国江山,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呢?”
她曾目睹宁国与瞿国的战争,生灵涂炭,百姓民不聊生。若是如今要和亲的是自己,为了少一个百姓流血牺牲,她也是会答应的。想了想,她缓缓点头道:“比起江山,小情小爱已算不得什么。”
荇箸看着她,认认真真地问道:“那姐姐是否愿意代我去和亲?”
海弦微微一愣,不曾想过荇箸会提出这样要求。听说吉那初入宫中,便提及要娶荇箸为妃。对于宫中有两位公主一事,吉那哪里会不知呢。袁霍册封她为宸永公主之前,曾昭告天下,海弦是为了保全宁国江山才会沦为瞿国人质。一个已经做过奴仆的公主,大巫国又岂会接纳。她正思忖着该如何对荇箸分析其中的厉害关系,却听荇箸道:“我放不下表哥,你放不下凌甫翟,又何必假惺惺地来劝我呢。”
“并不是这样的。”海弦忙打断她,把心中所想解释了一遍。
荇箸听了,微微哽咽道:“其实这些事方才母妃已经同我说过,可我就是不甘心,为何我的婚姻不能由自己做主。江山社稷是男儿之事,凭什么要将我牵扯进去。”
海弦道:“江山社稷并非男儿之事,有时候一个女人可以扭转天下。文成公主和亲西藏,保全了大唐的繁荣。王昭君远嫁塞外,成就了大汉的稳固。”
荇箸沉吟不语,看着窗外一株早开的腊梅,怔怔地思量了许久,才说道:“皇姐能否给表哥带一句话?他若当真对我无意,我便认命。”
汝明礼对于荇箸而言,无非是一场劫难。与其嫁给汝明礼,海弦情愿她远嫁大巫国。单不论吉那皇子的人品如何,倘若荇箸远嫁,便不用波及到未来的风波里。与其反目成仇,倒不如关山永隔。
海弦点头道:“有什么话,我自然带到。”
“皇姐替我告诉表哥,他如果当真心里有我,我愿意陪他逃到天涯海角去。即便我走了,相信父皇也一定能够找到代我和亲的人选的。”荇箸紧紧握着海弦的手,似是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了海弦身上。
荇箸到底还是太过单纯,汝明礼若愿意舍弃一切,哪里会冷情到今日。她唯有先安抚下来,点头道:“你的话,我会尽快带到的。”
“这件事,先不要同母妃说。”
海弦微微颔首。
荇箸失声痛哭起来,整个人往她怀里扑,被荇箸猛地一撞,海弦只觉得胸口阵阵发疼。她轻轻拍着荇箸的背,很快便将荇箸哄得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