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这喜事从何说起。”海弦微笑着点了点头,心知刘况是最忠心于袁霍的,哪里敢瞒着袁霍来道喜事呢。她微微思量,便已猜到是什么喜事了。
刘况道:“凌首领,哦不,凌将军官升两级,如今已经位居一品,乃宁国第一将军。”
海弦嘴上笑着,眉间却不露喜色,眼中隐隐有些不舍。刘况看在眼里,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又道:“陛下打算三日后昭告天下,若是凌将军能够班师回朝,便将公主许配给凌首领。当日将会设宴招待群臣,陛下称虽然女儿家需避嫌,可毕竟当日是公主的喜日子,便允准公主一同出席。”
她终于愉悦地笑起来,面上有些红晕,颔首道了声“谢”。
待海弦回房换过衣裳,准备去到袁霍宫里致谢的时候,发觉栖凰宫的大殿里已经坐着一大片人,一个个穿红着绿,打扮得颇为喜庆。相比之下,倒是显得海弦这个主角有些黯淡无光了。宫里到底藏不住事,才不过一刻钟的光景,竟然阖宫上下都知晓了。
大殿里坐着的,除了一些妃嫔们,还有几位生面孔,都是妇人的装扮。她拿疑惑的目光看了鹊儿一眼,只见鹊儿摇了摇头,她只得硬着头皮走上去。
她对着妃嫔们一一见礼,只见那些面生的妇人在她对妃嫔们行礼之后,纷纷站起来对她行了平礼。她想着会同自己行平礼的,除了各国公主,便只有侯爵命妇了。她并不认得这些人究竟谁是谁,只是微笑着应付了。
妃嫔们纷纷送上祝福,有的祝福甫翟早日凯旋,有的祝愿甫翟步步高升。有几名活泼些的妃嫔,竟祝愿海弦与甫翟早日成双,闹得她耳朵通红。待应付完这些妃嫔命妇,已是到了晌午。海弦想着此时只怕袁霍已经睡下了,便打算晚些时候再过去。
她望着妃嫔们袅袅娜娜远去的身影,心想着予妃不知听说了此事没有。正想着,予妃宫里的小宫女红缨满头大汗地疾步走来,海弦见来人不是宝路,下意识地心口猛地一颤,忙让鹊儿将她直接领进来。
红缨虽然急切,倒也还算镇定,进了大殿给海弦稳稳行了个礼,才说道:“禀公主,予妃娘娘称……想见一见公主。”
起先看到红缨这般心急火燎地走进栖凰宫,海弦便隐隐觉得予妃出了事。如今听她说予妃想要见自己,愈发觉得大事不妙。她忙吩咐了宫里人去准备撵车,鹊儿劝说着不合宫规,竟被海弦一声厉喝,忙赶去准备了。
驾驶撵车的太监在海弦的厉声催促下,一刻不敢怠慢,飞快地将她送到了朝鸾宫门口。撵车还没停稳,她早已经率先跳了下来,一路往予妃房里疾奔。一名小宫女正端着一盆血水走出来,一脸的惶恐。海弦徒然一惊,来不及细问,立在门口唤了一声母妃,就急忙进了房间。
予妃正躺在绣床上,这样的暑天,手里竟捧着一只汤婆子。几名御医低着头,蜷缩着身子,正坐在桌边誊写药方,却是连笔杆子也握不利索。海弦环顾四周,竟不见穆圳川。眼下已是顾不得他的去向了,她快步走到予妃身边,握着她的手,哽咽道:“母妃,究竟出什么事了?母妃必须一五一十告诉海弦,可不能再瞒我了。”
她看了看御医们,又朝宝路看了一眼,宝路福了福,忙带着御医们去偏厅。海弦搬了一张椅子,坐在予妃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像是在抓取一件转瞬即逝的事物。不过一夜的光景,予妃的杏眼竟然肿得吓人,那双妙目也在顷刻间失去了神采。她的面色萎黄,仿佛是一夜间开败的花朵,很快便将凋零。
海弦鼻子一酸,险些就要落下泪来。她紧咬着嘴唇,强迫自己将眼泪水逼回去。
予妃重重地喘了一口气,一开口,声音便如破败的风箱,愣是把海弦吓了一跳。她有气无力道:“其实母妃本不该瞒你,只是不想令你为我担心罢了。母妃的时日已经不多了,这一去,怕是你和凌将军的喜事又要暂且压一压了。”
海弦终究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喃喃道:“只要母妃能够康复,海弦和甫翟的事拖延一年半载又如何。海弦相信母妃一定能够平安无事的。”
予妃试图撑着身子坐起来,海弦忙给她在身后垫了两个靠枕,扶着予妃坐起来。予妃恹恹地靠着,随时都要滑下去。海弦忙侧身坐到了床边,搀扶着她。予妃又重重地喘了一口气,说道:“母妃的病,是有人在里头使诈。”
海弦惊诧地瞪大了眼睛,忙问道:“是何人这样大胆,竟敢算计到母妃的头上来?”
予妃凄然一笑:“那人并非算计母妃,而是为了算计你和凌将军的婚事。不过这样倒也好,至少他已经浮出了水面,再也藏掖不住了。”她猛咳了几声,海弦为她顺着气,她才继续道,“你与凌将军须得小心相国寺的那个人。”
海弦听了,不由感到心惊肉跳。虽然她和甫翟都已经开始提防汝伯渊,可是他会狠心到加害自己的亲姊妹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沉思间,予妃又开口道:“他这般算计,无非是想让明礼成为当朝驸马。”
予妃到底不问朝政,对于其中的缘故只知其一。汝明礼想成为驸马不假,但是他的最终目的如何,予妃并不知晓。汝伯渊对她下毒,恐怕一则是为了试探御医院中的御医们是否都为汝明礼所用。二则诚如予妃所言,汝家是想借着予妃的亡故来拖延她与甫翟定亲的时间。袁霍无论是否选择救予妃,都是输。她不想在此时将这些事告知予妃,以免再受刺激。她扶着予妃再次躺下来,此时已是泪流不止。她明显能够感觉到,握在掌心里的那只手正一点点变得冰凉。她恍惚想起了荇儿,也是这般在她掌心里失去了温度,她似乎再一次体会到了失去的恐惧。
“傻孩子,何必哭呢。母妃总有一天是要老去的,无外乎这一天提前来了而已。”她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只是在述说一场短暂的别离。
海弦已是泣不成声,予妃抬起颤巍巍的手,为她擦去了眼角的泪水,又道:“母妃知道穆御医为你父皇所用,更是个能人。因此不想将他卷到这其中来,那日在画舫里头,母妃让宝路喂他吃了一些药,今日他不得不告假了。”
海弦咬着唇点了点头,就听到袁霍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她胡乱抹了一把眼泪,起身让到一侧。原本镇定自持的袁霍在见到予妃憔悴的模样时,不由红了眼眶。他忙坐到床沿,握着予妃的手,高声喊着:“御医呢?御医哪里去了?”
几名御医被宝路重新带了进来,一个个瑟缩着身子,不敢看袁霍一眼。袁霍扫了一眼几位御医,怒斥道:“予妃究竟是何病症,为何你们都没有察觉到病灶?”
御医们面面相觑,院判迟疑着开口:“回陛下,娘娘乃是中毒之象。”
袁霍正待开口责问,予妃悄悄捏了捏他的手指,他顺势道:“究竟是何毒?你们可有法子解除?“
御医们不由战战兢兢,相继跪下来,额头点地道:“微臣们医术浅薄,实在无能为力。”
袁霍气得拍案,令刘况将他们带下去,每人杖责五十大板才解气。
御医们被刘况派来的人带走后,又屏退了所有的宫女。房内一下子陷入沉寂,海弦的心口砰砰直跳,无论如何也无法平复下来。倘若袁霍为了保全穆圳川,势必要牺牲予妃。然而倘若袁霍勒令穆圳川救治予妃,他与甫翟许久以来的苦心布置便白费了,或许牺牲的不仅仅是穆圳川,更是袁霍自己的性命。
无论如何选择,终究是要输掉一些东西的!
就在袁霍举棋不定之时,予妃忽然扯了扯袁霍的衣袖,有气无力道:“陛下不必费心为臣妾,比起江山社稷,臣妾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海弦和袁霍皆是一愣,又听她道,“臣妾的娘家人若是哪一日做出欺君犯上之事,陛下无需姑息。臣妾得蒙陛下宠爱十余年,如今也是时候该报答陛下的恩情了。”她颤巍巍伸出另一手,袁霍忙紧紧握在掌心里。她却是挣扎出来,摊开手心,将一枚黑呼呼的药丸展给袁霍看了看:“此药见血封喉,却无半点痛苦。”
未等两人反应过来,她已经仰头将药丸吞下。
海弦飞快地走到床边,试图劝说予妃将药丸吐出来。袁霍手忙脚乱地去倒茶,竟被予妃紧紧拽住了衣袍。袁霍呵斥道:“快放开朕!”
予妃嫣然一笑,摇了摇头道:“陛下,已经来不及了。”
听到这一句,袁霍像是被瞬间抽走了主心骨,虚软地走回床边。予妃的嘴角慢慢流下血来,却依旧笑得嫣然。她大口喘着气,看向海弦道:“其实陛下这一世只钟情于你的母后,母妃德蒙宠爱,不过是沾得皇后的一点福气罢了。”
海弦心中刺痛无比,予妃同自己的母后性情相似,这一点她是清楚的。予妃的闺名里并未带“予”字,却得了一个予妃的封号,由此便可看出袁霍对母后慕舒予的心意。予妃一生钟情父皇,却一辈子都做了母后的影子,她不知是该为母后喜还是该为予妃忧。
她看了袁霍一眼,只见他眼神空茫,紧紧地将予妃抱在怀里。予妃闭着眼,一只手依旧拽着袁霍的衣袍不肯放手。此时此刻,仿佛是一对寻常夫妻。或许究竟予妃在他心里是何地位,连他自己也并不确定。海弦朝两人福了福,悄然退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