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弦点了点头,另一名侍卫又道:“驿站里也无异样。”
“信在出京师以前就被人劫走了,自然无甚异样。”海弦说着,喝了几口茶,又道,“今晚你们暂且别入宫,明天一早去码头瞧瞧有无可疑之人出没。切记,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都不得出现。”
海弦回到宫里时,早已经衣衫湿透。崔屏捧着几支新摘的荷花,吩咐着几个粗使宫女把枯萎的花朵收拾走,见海弦穿着一身花布衫走进来,身后并无宫人跟随着,忙迎上前问道:“公主这一日去了何处?方才端妃娘娘来问《宫规》是否抄写完毕……”
“这些拿下去分给宫里人吃。”海弦把一包糖栗子交到她手里,笑道,“让她再来取一次也无妨,东西就摆在书房里。”说着打了个哈欠,便回房去了。
崔屏忙将手里的东西交给萍儿,伺候着海弦去洗热水澡。海弦坐在浴桶里,热气氤氲,迷迷蒙蒙地团在眼前。崔屏垂首立在一边,随时等候她吩咐。隔着蒙蒙雾气,海弦愈发觉得崔屏的一张脸有些熟悉,那眉眼神色,简直像极了一个人。
海弦见崔屏的脸颊已经被热气蒸得通红,额头上汗涔涔的,却依旧沉稳淡定,两人虽相像,性子却是截然相反的。她看着崔屏,似无意般说道:“从前的栖凰宫比起现在要热闹几分,如今贴身的宫女只得了你和萍儿两个,你性子沉稳,萍儿又十分胆小,连个陪我玩闹的人也没有。”
崔屏垂首道:“奴婢知罪。”
海弦笑着摇头:“这话又从何说起呢,性子使然,我哪里会怪罪你。”
崔屏点头应了个“是”,服侍海弦穿上衣裳,微笑着问道:“不知公主今日去了何处,倒是不怕过了暑气。”
海弦道:“明日便是孝贤皇后的七七之日,我为她在寺庙里求了一块长生玉,但愿她来生能够一世平顺。”说着指了指妆台上的一只大红色荷包道,“你快去将它供在佛案上,明日一早送去朝鸾宫。”
崔屏笑道:“公主为了替孝贤皇后求长生玉,专程出宫,也算是有心了。”
孝贤皇后走后,端妃顺理成章掌管起了后宫事宜,孝贤皇后的身后事自然也由端妃来操持。或许端妃是不想落人口实,孝贤皇后的七七之日可谓办得十分隆重。崔屏早早地将长生玉送去了朝鸾宫,海弦随后赶到,两名太监跟在身后,各抱着厚厚一沓子海弦抄写的《宫规》。海弦指挥他们将宫规放在案上,对端妃道:“一会儿还需劳烦娘娘带回去。”不顾她愤恨的神色,又跪在孝贤皇后的灵位前磕了三个响头,喃喃道,“海弦为母后求了一块长生玉,愿母后来生福泰安康,从此莫入帝王家。”
立在一旁的端妃凤眉一挑,喝道:“你说出此等话,该当大逆不道?”
海弦并不看她,只是回道:“端妃何出此言?”
端妃张了张口,见袁霍领着袁毅走进来,忙止了口。海弦赶紧起身,跟随端妃侧立到一旁行礼,抬起头正看到汝明礼和阿库,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再一次惶恐起来。
袁霍只当不曾听闻两人方才的对话,由宝路伺候着上了一注香,便对海弦道:“你宫里如今贴身伺候的人到底少了些,宝路原是孝贤皇后宫里的掌事宫女,如今便安置到你宫里做个掌事宫女罢。”
端妃脸色微变,飞快地看了汝明礼一眼。海弦拿余光扫了扫端妃,笑着对袁霍道:“宝路做事严谨,又是十分衷心。能有她在身边服侍,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如今栖凰宫里已由崔屏掌事,频繁更替掌事宫女,总是不大好。”
袁霍沉吟着点了点头,扭头对刘况道:“回头知会内务府,宝路虽不是掌事,但是每月俸禄和年节赏金还需依照掌事的份例。”
宝路忙磕头谢恩,海弦看了一眼崔屏,见她悄然松了一口气,心中不由觉得像是坠着一块大石,沉沉的难受。
孝贤皇后的七七之事办妥后,海弦假称谢恩,带着宝路去了乾阳宫。昨日跟随海弦出宫的两名侍卫扮作了太监模样,恰巧从御书房里出来,同海弦打了个照面。
海弦对刘况道:“一会儿刘公公可否替我安排两个力大些的宫人,帮宝路将箱笼搬去栖凰宫。”
刘况依言点头,对两名侍卫道:“那便由你们去办。”
海弦笑着对两人道:“傍晚时分,你们便随宝路去朝鸾宫。”说着只身一人进了御书房。
海弦一进门就抿着嘴道:“父皇,女儿知错了,女儿给父皇赔罪来了。”
袁霍微微一笑,佯装不解道:“何罪之有,说来听听。”他并未抬头,只专注着手里的折子。
“女儿隐瞒父皇昨日之事,包庇宫人,便是有罪。”说着又笑吟吟看了袁霍一眼,有些焦急道,“不知他们是如何同父皇汇报的。”
袁霍并未作答,而是道:“你想要抓的内鬼便是崔屏吧?”
海弦点了点头,愈发急切地看着袁霍:“他们究竟如何答复?”
书房里安静得只闻朱笔落在纸上的沙沙声,袁霍飞快地在折子上回复朱批。海弦等得万分焦急,暗暗祈祷着崔屏并非端妃和汝明礼派来的人。过了许久,袁霍才放下朱笔,说道:“你可知私派粮草去军营可是死罪?倘若这次汝明礼在这件事上做文章,怕是朕也保不了你了。”
海弦吐了吐舌头,调皮道:“何来粮草之说,莫非军中将士吃的都是烂树根?”
袁霍微微一愣,问道:“此话怎讲?”
“既然是捉鬼,自然不能将自己牵涉进去啊。那些船只上装的,不过是一些烂树根罢了。我虽在信上通知甫翟接粮草,可是信并没有寄到甫翟手中,何来‘私派’一说。”见袁霍颔首,她又道,“父皇还没告诉我,究竟是否有内鬼呢。”
“有没有内鬼,朕也不敢肯定。他们在码头站了一个时辰,直到你的船淡出视线,也未见有人来截船。”袁霍的嘴角不由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你倒是玲珑心思,只是既然已经疑心到了身边人,为何还执意将她留在宫里呢?岂不是养虎为患?”
海弦翩然坐到一旁的绣墩上,笑道:“父皇既然知道疑人不用,为何又让汝明礼进宫呢。父皇想把汝明礼拴在身边,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海弦何尝不是呢。”
袁霍诧异地看了海弦一眼,欣慰地笑起来。海弦捣鼓着挂在腰上的玉牌,迟疑着开口,似乎没有什么底气:“海弦……海弦有个不情之请,望父皇恩典。将来无论崔屏对海弦做了什么,只要不伤及海弦的性命,还请父皇饶她不死。”
袁霍不置可否,只是摆了摆手,对海弦道:“你有这般玲珑剔透的心思,若是能够在政事上下功夫,将来朕便无需费心为懿儿储备太子太傅了。”
海弦听了不由心口一沉,这几觉得这一句话仿佛比诀别还要凄凉几分。甫翟同大巫国的一场仗不知要到何年哪月才能结束,袁霍同汝明礼又何尝不是。海弦点了点头,立在窗前,看着外头繁花似锦,心中祈祷着身边人都能够平顺安康。
她恍惚想起甫翟临出征前对她说的那番话:戎马倥偬也好,平息内乱也罢,那是男人该做的事,我只求你一世无忧,平安喜乐。
甫翟,甫翟,你在边境可有吃苦?
无论甫翟在边境的日子过得如何,她都无法同他共甘苦。她不由叹息了一声,袁霍亦跟着叹息了一声,说道:“朕只盼着能赶在甫翟回宫前为懿儿安排好太子太傅,然而放眼望去,朝中已无可用之人。”
海弦鼻子一酸,说道:“父皇自是万岁之身,何必说这般不吉利的话。再说懿儿聪明伶俐,对朝堂之事多少已经明了,凭他的智慧怕是也足够应付了。”
袁霍道:“懿儿锋芒太露,未必是件好事。有时候大智若愚或许反而容易保全自己。”
海弦点了点头,说了几句宽慰话,欠身告退。
之后的日子,海弦倒是不常来乾阳宫了,她不想同汝明礼打照面,倒不是惧怕他,而是担心自己压制不住对他的恨意,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反倒坏了袁霍的计策。
初秋的时候,迎来了甫翟从边境送来的第一封信。海弦算算日子,自己十天前寄的那封信应该也就快到甫翟手中了。她从萍儿手里接过信,迫不及待就回到房里去拆了。
信封里除了一封桃花笺叠成的信,还有一枝五彩的羽毛。
甫翟在信上道,那是一只报喜鸟,是边境特有的品种。那天他带兵在野外操练,回营的时候,这只报喜鸟就立在他的帐子门口。他为了向它求一枝羽毛,可是费了好大的劲。
海弦看着那根五彩羽毛,心中想,这般好兆头,不是甫翟打了胜仗又是什么?她笑着写下回信,告诫甫翟莫要伤害了它。等凯旋之日,便将它带回来,好酒好菜地伺候着。
写完回信,她将两封信都压在了枕头底下,唤来宝路道:“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快去请御医。”
宝路急道:“公主哪里不舒服?”
海弦拿眼神示意她将房门关上,小声道:“有些事,等来日我慢慢同你讲,往后若是吩咐你去请御医,你便将穆御医请来。不过,切记不要让旁人觉出我对他格外关照。”
见宝路点头,海弦觉得,含芷仿佛又回到了自己身边。她如今身边没有个人可以托付这些重要事,有时候一些事总是显得十分被动。宝路的到来,有如是及时雨。她虽一早就想把宝路安排到身边来,却又怕做得太国明显,会将她推向风口浪尖。如今袁霍做了个顺水人情,倒也省了一桩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