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白玛登灯押了上来，布鲁曼哈哈大笑着走了过去，他说：“啊，我的活佛，你不是法力高深吗，怎么像一个听话的孩子说来就来了呢？”喇嘛恭顺着眼，平静地望着被兵士们簇围的布鲁曼。布鲁曼抬起头，向着天空轮转双眼，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踩踏在他的脚下，天上地下都是他囊中之物似的，然后，俯视着双足，对喇嘛说：“你知道吗？不会念经的扎巴与哑巴没有区别，没有神通的活佛还不如去死！”白玛登灯平视那只独眼，那红眼中射出可怕的红光，在眼睛深处似乎燃着一簇簇火焰，那油黑的脸变得更阴郁了：“今天，如果你不能当着我的菜籽一样多的兵士显一显你活佛的神通，我就把你的脑袋留下来。”说完这番威胁的话后，布鲁曼转身扬长而去，水流般的兵丁们哗哗地流成两半水浪，自动为他让出一条道，走到草甸上时，早已有人为他铺上了卡垫。喇嘛的神色依然，似乎内心的安宁丝毫也没有被人搅扰过。喇嘛知道所有的目光都聚注在自己身上，都在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举动。
白玛登灯喇嘛口中念念有词，突然，像是有了一股风，或者喇嘛像风一样变得轻盈自在了，只见喇嘛随手抓起一根木棍，噌噌噌地向着陡峭的崖壁攀登而去，众人的目光像头顶的云彩般飘浮而上，当脑袋也变得晕乎时，喇嘛把手一挥，一击，木棒长到岩石上去了，在众人目瞪口呆的神色中，喇嘛又如履平地般自在地下到地面来了。嗬嗬……布鲁曼的队伍里引起了一阵骚动。布鲁曼独眼的凶光一扫，一切又恢复了平静，除了风声和远处的鸟鸣，来自兵丁的声音顿时消失了。
喇嘛抬起双眼，向独眼首领看去，眼神柔软得像湖水一般，温情得像久违的彩虹呢。布鲁曼在坐垫上像被针刺了似的，突然摇头晃脑起来。他想站起身，却觉得思维混乱，难以自主，张开口，却没有发出声音。喇嘛的嘴边掠过一丝云影般的笑意，似乎在向他说：“既然你没有话，那我就走了哦。”喇嘛转过身，拨开刺树，走到正路上，手里的佛珠捻动起来，嘴里念诵着经文，喇嘛旁若无人地穿过布鲁曼的队伍，向着北方走去。很多人因为亲眼看见了神通，见了喇嘛脱帽顶礼，有人见喇嘛走近，跳到路坎下为喇嘛让道，有人显得慌乱无措。当喇嘛要越过土包时，身后这才响起布鲁曼像熊一般的吼声：“白玛登灯，我记着你，下次我还要看你显啥神通，如果你没有本事，我照样会杀了你！”喇嘛头也没回消失在林中小道尽头了。这时，一只小鸟不识时务地飞到众人头上，而且喳喳欢叫。布鲁曼举枪而射，鸟倏然一惊，一扑棱，子弹擦过了翅膀，叫声消隐，布鲁曼的声音却粗暴响亮：“给我打下来！”在此起彼伏的响声过后，已飞到林梢的鸟儿噗噗地扇了几下双翅，便坠落下来……
布鲁曼收兵回营。回到官寨，他命令军官派人昼夜守住官寨四周，不得有任何飞鸟经过他的头顶和上空，只要有都给打下来。他喘着气说：“今天，一只小小鸟儿都敢来嘲笑，我要告诉人们，告诉其他生灵，只要是我不答应不高兴，任谁都别想有好日子过。”
传说，布鲁曼恶毒的气息弥漫在官寨上空，从那以后，真的再也没有任何飞鸟飞临官寨上空了，直到今天，那位把一根铁索挽成疙瘩名闻天下者的后人说，那里飞鸟绝迹。
白玛登灯在路上想：“是呀，你怎么能不认识我呢？是我让你睁开了魔眼，从此让你祸害人间了。”喇嘛长叹一口气，又想，“或许，这是业力之故吧。”
风呼呼地掀动树林，震天动地地流动起来。喇嘛加快脚步，向雄龙西神山走去……
传说，当白玛登灯看见全然没有眼睛的婴儿被母亲抱上前来时，突然悲心大发：多么可怜，好不容易投上一次胎，还是这样残疾，没有眼睛怎么过活？那得在黑暗中过上一生啊。喇嘛没有料到魔障遮蔽了自己的灵智。他喃喃祈祷，又对着婴儿脸上吹了三口气后，用右手从鼻子向上摩挲——加持之力源源不断地流注到手上去了，当手掌滑行到婴儿额头时，婴儿的眼睛大而可怕地睁开了。一束红光闪电般射出，然后，悚然消失了，喇嘛的手颤抖着，内心惊悚，喇嘛想把手顺势滑下合上魔眼时，母亲把婴儿抽走了。喇嘛突然意识到自己为一个转世而来的魔头开眼开光了，愧悔之情涌上心头，可是，事已至此，魔头的机缘转眼间已经成熟。喇嘛对布鲁曼的母亲说：“你要管束好孩子啊！”喇嘛知道这叮嘱是无力无用的。母亲听了感动涟涟，连声说：“啦嗦啦嗦！”心想：尊敬的活佛，是你给了我儿子一双眼睛啊，不然，木桶般光滑的上半张脸是多么可怖，如果那样，儿子在人世一天都活不下去啊。
布鲁曼的势力如日中天，他袭扰炉霍土司，占领大盖土司领地，灭掉热鲁土司，赶走德格土司，与清军两次对抗，占领甘孜土司全境，长途奔袭理塘和康定明正土司……当西藏噶厦政府收到装有菜籽、牛屎和针的信件时，布鲁曼的名声已经像乌云一般遮盖了天空，像风声一样传布于天地之间了。战战兢兢之后，四面的敌人和所有的势力已经汇成巨大的冰雹般的肃杀之气，向新龙方向压境而来。此时，布鲁曼的名言“印度王子是人，清皇帝是人，新龙的我也是人”，连三岁的小孩子都会说了，他的“娱乐”也进入了癫狂：喝了满腹奶水的婴儿从高高的官寨上抛坠，在院里的石板上轰然爆响，奶汁飞溅，脑花冲天，而布鲁曼在房顶拍手而笑；当一批婴儿被兵士举过头顶砸向雅砻河面，当人体与河面撞击起水花，发出刺耳的击打声时，他感到了恶毒的快感。许多家庭趁夜逃走，更多的家庭把孩子送给活佛和将军的亲戚们。有两个喇嘛关不了自己的嘴门，愤愤地说：“布鲁曼的先人是神的后裔，现在的他却堕落成魔头了。”当这话传到布鲁曼的耳朵后，布鲁曼狠狠地说：“世上还有人敢叫我瞎娃娃？还说我是魔头？好吧，看看我是魔头还是护法神。”第二天，两个喇嘛家族的人从人间悄然蒸发了，两个喇嘛的尸体漂在河上，无人敢去收尸。曾预言布鲁曼是护法神化身的修行喇嘛走出山洞时，布鲁曼早已等候在外面，他让自己的三大寺僧众吹号熏香，隆重迎请喇嘛到自己的官寨，还让喇嘛亲自教授自己家族的儿孙，他自己也脱胎换骨，右手摇转经筒，左手捻起佛珠，嘴里念起经文来。人们在暗暗地庆幸着。可是官寨上空仍然没有鸟儿敢从那儿欢快地飞过，即便在夜色的掩护下，也不敢轻易冒险。传说一只老鹰大意地飞到那儿，猛见官寨时，突然像人一样吓掉了魂儿，扑啦啦坠地而亡，似乎飞禽比人类更加聪明和机警。他还跟喇嘛修哑巴经，饿得肚子难受，眼睛昏花，嘴里却不能大发雷霆。七天的哑巴经结束之后，他终于教训喇嘛道：“以后再也不准念这种不吃饭的经了，我饿，你也肯定饿，像你这种让自己的嘴巴和肚子难受的修行，是自讨苦吃，你是个对人对己都有害的烂喇嘛。”喇嘛嘿嘿而笑。对于修行人的无惧，布鲁曼最为反感。喇嘛并不知道此刻白玛登灯已经被丢进虫蛇洞了。布鲁曼强迫喇嘛举行供养护法神的大法会，他就是要当个护法神的化身呢，那样自己就归入比人界高的神灵界，这对那些难以教化且对喇嘛活佛从骨血里顶礼膜拜的愚昧的黑头藏人来说，是十分有用的。全河谷的人来了，柴薪堆得像山一样，帐篷撑开像是一片缤纷的海洋，各种食物一袋袋驮来，五百多头牦牛被宰杀了，数百个僧人齐声念经，夜晚俗人们载歌载舞，喝酒吃肉，醉了寻欢作乐疯狂喧哗，通宵达旦。布鲁曼看见这样圆满疯狂，便高兴得脸色越发黑亮了，身材更加矮粗，声音也变嘶哑了。这时候，对逼到眼下的浩荡蹄声浑然不觉。他不知道自己的天空已经倾斜了……
当黑暗中的虫洞打开时，众人都惊呼起来。有人跑步去向布鲁曼汇报。布鲁曼听到的不是森森白骨的信息，而是喇嘛安然地跏趺而坐，蛇、蝎子、蚂蚁，所有的虫子都安静地围聚在喇嘛身边，仿佛被某种安详的声音迷住了。布鲁曼再次感到怒火中烧：为什么我护法神没有神通，他却拥有？我要把他炼成一锅油脂！熊熊的火焰升腾得舔天吞月，村里人看着燃了七天七夜的火，悄悄诅咒：啊，这魔鬼的火，这带毒的火。像小山一样的青冈木柴烧光了，当兵士们用撬棒把大锅倾倒时，只见喇嘛以修行的坐姿安静地坐在里面，身心毫无损伤。当布鲁曼依旧趾高气扬地走下台阶时，喇嘛腾空飞了起来，安然地落座到官寨前的草坪上。布鲁曼第一次显出大惊失色之态，他慌乱地退后几步，这才镇定了神色。这时，官寨里拥起黑压压的人群。人们无忌无畏地对喇嘛磕头不止……
布鲁曼对卫队命令道：“让他即刻滚蛋！”自己转身回了官寨。他已经感受到民众的热望了。如果自己还对这位刚强难服的活佛再施酷刑，那将失去所有的民心了。
他觉得胸中堵塞得难受。他无法理解自己竟然战胜不了无声的柔弱的东西。这算是遇上哪门邪神了？！啊，我英勇一世，却被从不反抗的一个喇嘛弄得有力无处使。嗬嗬，嗬嗬嗬……
此时，清脆而密集的枪声远远地传来，布鲁曼的身子不由自主地一颤……
传说，几年的奋战之后，布鲁曼已经是七十岁的老头了。清军和噶厦联军最终将布鲁曼密层层地包围在官寨里。派出去谈判的儿子和女婿被捕了，儿子被押解到窗下时，对父亲喊道：“阿爸，我已落到这样地步，你看见了，你该怎么办，由你自己拿主意吧。”当晚，官寨里燃起熊熊大火，女婿见了说：“财物不与敌人，饮食不给魔鬼，这遂我心了。”两声枪响，儿子和女婿倒下了。这时，官寨里外响起了密集的枪声……
传说，当官寨里的立柱横木都轰轰然倒下时，似乎整个大地都在吼叫中呜呜地战栗起来，仿佛有一条巨猛之兽剖开大地，轰隆隆钻到地心里去了……
清军和藏军在废墟上核查尸体时，没有见到贡布朗结——这是布鲁曼的真实名字——和妻儿的遗骸。
传说，白玛登灯活佛对侍从说，布鲁曼轰轰烈烈地堕到地狱里去了。刚说完，大地再一次颤抖起来，一股白色的烟雾腾空而起，到了半空，向着北方飘荡而去。白玛登灯惊讶地说：噫，他转生为一个牧人了！
看着侍从忧郁不解的神色，喇嘛说：放心，他已经不会再祸害人间了。
又传说，若干年以后，有人在北方的牧场上，看见一位年轻的牧人一边放牧，一边嘴不停地念诵着经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