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老绅董听得暗号,立刻动手,把房中桌上床上,一切遮盖的东西,完全揭起,露出许多光光华华,红红绿绿的物件。璞玉被她突然的举动,惊得茫然失措,同时又见房中从各方面都射出耀目的光彩。床上叠着很高的绸缎被褥,床单揭去一层布的,现出底下粉红绣花软缎的;梳妆台上的揭去遮蔽,露出各种装潢华丽的化妆品;桌案上也露出许多华贵的陈设,金银珠玉,满目琳琅,玉瓶上插着红花,银屏上刻着红字。璞玉目不暇给,只觉眼花缭乱,神智迷茫。心想:这是怎么回事,这老婆儿忽然忙些什么?这屋里怎竟这样风光?老尼姑师父怎给我弄了这样一间房子,好像新房一样,她是什么意思?方欲要向老绅董询问,不料忽闻门外一阵步履杂沓,老绅董忙把手中所揭的遮蔽物件,卷起来向门外一掷,随即退到璞玉跟前,口中说道:“他们来了。”
璞玉以为是庙中尼姑回来,却不料门帘一启,从外面进来三四个人都是男子,好似包围搀架着一个人,向床边走去。璞玉大惊,心想这是什么道理?忙要瞧个明白,无奈老绅董站的位置,十分讨厌,不但遮住璞玉的视线,还紧挡着桌上烛光,给遮黑了半间屋子。璞玉侧身由她腋下瞧过去,只在阴影中见几个人挡在床前,面向床内,不知干什么。正要立起再看清楚,却见那几个人忽又离开床前向外走去。同时听得身旁“噗”的一声响,眼中突变黑暗,原来老绅董把蜡烛吹灭了。璞玉不知何故,更觉吃惊,耳中只闻步履匆促,似乎那几个男子都走出去。璞玉“呀”了一声,叫道:“你为什么吹灭了灯?这是怎么回事?”她这话是跟香火婆儿说的,却不闻有人答应,她在黑暗中也感觉到面前空虚,用手一摸,果然那香火婆已没有了,只听房门“哑”的一响,“砰”的关上,跟着戛然作声,似乎又上了锁。
璞玉吓得通身出了冷汗,心想怎么把我锁了起来,莫非有什么歹意?正在害怕万分,在黑暗中手足蜷缩,不敢动弹。却又听得身旁不远,发生了怪响,似乎有人吧哒嘴儿,又作很粗重的喘息。璞玉乍到新地,又目睹了许多怪事,神经已紧张到极点,这时又连遭意外惊吓,可再禁受不住,猛然叫了一声,跳起便向房门奔去。好在她原本对门而坐,方向并没弄错,直扑到门上,用手摸着门钮,拼命拉动。那门已然上锁,当然不能拉开。她惊急欲狂,好像身后有鬼追来,就把身体向门上乱撞。哪知方撞了一下,猛觉眼中豁然开朗,景象大变。原来房中灯光大明,亮如白昼。她虽又吃一惊,但见着光明,心神稍定,她“嗳哟”一声,便觉通身无力的倚在门上。闭了闭眼,才转身向房中瞧看,但身体重量,仍紧贴门上,借以支持,否则便要瘫倒地下,因为她已气力全无,而且心跳口喘,仅只未曾晕倒。到转身举目一看,只见房中各处的电灯都已明亮,各式各样的灯罩,映出不同的光。有的紫色,有的黄色,有的浅碧,有的深红,把房中照得五光十色,而且各样陈设,都有着不同的色彩。在繁灯照耀之下,更显得鲜明艳丽。璞玉眼光一瞥,已看清全室景象,只觉头脑发昏,疑是入了梦境。但心中忽而一转,想到方才所闻的怪声,立刻把眼光转到床上。猛见在这镌花嵌镜的古典式的大铜床上面,有个人赫然仰卧于桃红被单之上,杂色被叠之前,头儿枕在大红缎绣花枕,却把一只臂儿搁在额际,所以看不见面目。璞玉猛的用手掩目,吸口冷气,暗叫:“天呀,我竟和男子同关到一间房里了!这房子完全是新房样儿,如今又有了男子,恐怕我已落进人家圈套了。听人说南方某省的尼庵,便做着和妓院一样的生意,莫非这里便是那样?但我投进这庙,是柳塘一手承办,难道说他成心害我?他万不是这样人,也许连他都受了欺骗,我可怎么好呢?”想着忽闻怪声又起,似乎哼咳呻吟,随见床上男子身体移动,知道声音发在他的口里,不由更为诧异,难道他是个病人?把病人送进房里,是什么意思?正在这时,又见那男子在床上转侧,璞玉猛然一惊,以为他要起来,吓得又向后退,但已退无可退,只得用肘部撞着门。但那男子只转身换了个方向,就又寂然不动,把放在额上的手移开,却把身体转向床外,由璞玉立的地方看去,只能看到他耳朵以后的部分。
璞玉见他不再动了,方才心中稍定,但无意中抬起眼光,由床角望过去,猛觉赫然又有一人发现。大惊之下立刻看明白那不是真的人,而是一只极大的红木衣橱,镶着一汪似水的大玻璃镜,斜放在对面墙角,把床上的人照在里面,因为角度适宜,恰好映到璞玉眼前。璞玉看见镜中影子,一眨眼儿,照得那镜中人面,正向自己,不由略一注目,想要看看是什么人。哪知道一看不打紧,立刻使她好像童话中漫游奇境的阿丽思一样,全神跃入镜中,直忘却镜外的一切,连床上的真人都出了视界和意念以外,只瞪目痴视镜里,因为镜里的人正是她所思想的。但这时乍睹之下,她神经刺激太甚,竟尔麻木得不会思想了,只瞪着眼儿,向镜中直望,也不知道诧异。好似一个对于远离或死亡的骨肉朋友,结想成痴,忽然入梦,看见所想的人。在梦中就只有梦中的意识,梦中的感情,支配着作梦中的行动,绝不会有清醒的头脑,会诧异这人何以忽然归来,忽然复活?她这时只冲着镜中人影,呆了一下,那镜中发出绝大吸力,使她下意识的向前行去,脚步轻飘,却又迟钝,宛如害梦游病的夜行状况。她向前转动着,渐近镜前,更看得清楚,心中只想他怎么睡着了?我得叫醒他。想着更伸长了脖颈向前,似要先坐在床边,然后推他,不料头额忽然撞着冰冷挺硬的平面,“砰”的一响,觉得生疼。这一撞使她恢复了意智,再看镜中的人,仍隔着数尺,同时也由镜旁墙壁看出眼前是一面大镜,她的灵魂才脱离镜内的幻觉,重归身上,也悟到镜中只是虚影,实物必在对面。她就飞快转身瞧看,果见警予睡在床上,那锦衾绣枕之上确是个真实的人。立刻由床上东西,想起这里是座庙宇,再想到所谓老师父、香火婆,以及方才种种经过,而眼睛正望着天外飞来的警予,她明知内中必有个原故,但她的脑筋,却不能应付了,一阵发晕,手抚着头额,就向后仰倒。幸而身后便是床,正坐在床角,靠着床栏,未致跌倒,但已把警予的腿砸了一下。警予似乎觉得疼痛,把腿蜷回去,同时举手摇了两摇,口中说了句睡语,就又睡着了。
璞玉倚着床栏,晕了半晌,方才清醒。睁眼看见警予,又发了半天怔,心中虽仍迷惑,但渐渐觉得安稳了,因为她所悬想挂念的人,已近在身边。好比一个人久苦饥寒,忽然从天上落下一身棉衣,一盘食物,虽因不知来由,感觉纳闷,但衣服穿在身上,食物吃在肚里,先已温饱,心中也有了准儿,可以有心绪有力量追究一切了。当时璞玉看看警予,又伸手摸摸他的衣服,确认是实质形体,再咬咬自己手指,知道不是做梦,才转眼浏览室中各种陈设,渐渐有些明白。再看到对面桌上有几件礼物,颇为眼熟,走过去一看,认识是当初自己和警予议婚之时,督署同人所送,并且曾给自己过目,以后因丈夫出现,婚事停顿,这些东西一直存在玉枝房里,现在如何到了此间?想着不由恍然大悟,明白这必是柳塘从中闹鬼。怪不得他以前不赞成我出家,以后忽又变计允许,而且尽力代为张罗。又想到柳塘叫自己改穿喜服进庙,及在三天前沐浴,说出许多规矩,许多俗例儿,原来都是没影儿的事,只为骗我打扮成新娘,好送到庙里和警予见面。看这里的新房光景,明是他故意安排这个局面,今天就是洞房花烛了,但是为什么在庙里呢?又一寻思,自己自进这个门儿,一直两眼漆黑,何尝看见庙是什么模样?大概压根儿就没有庙,什么白云庵,什么老师父,都是他嘴里说,我心里想罢了。看来哪里是送我出家,简直送我出嫁!不过他为什么这样鬼鬼祟祟?现在我丈夫已死,我和警予已重定白头之约,他很可以顺水推舟,把事办了,何必弄许多玄虚。想着忽悟柳塘并不知自己曾和警予在墓地相见,定过约会,我又从丈夫死后,便要求出家,以后虽然后悔,也没法改口。所以柳塘认我仍一直抱着原来宗旨,不好用言语相劝,就给来个霸道的办法,暗地安排下洞房,硬送来跟警予成亲。这事可真作得厉害,倘若我实是不愿嫁人,遇到这个阵仗,岂不要说柳塘未免太荒唐了!但我正盼望这样,还有何话可说,柳塘成全了我还不知道,也许正在担着心怕我不肯依从呢。
璞玉想得明白,心中立觉爽豁,说不出的欢喜,好似一个穷困的人,生活无路,只得跳河自杀,却不料一跳跳进龙宫,看见珍宝如山,任凭取携一样。她这时已把柳塘的行事寻思明白,渐渐减去惊疑,发生欣慰。但是对于警予还是纳闷,不解他何以在此安睡。柳塘的计划,是否已给他知道?若是知道,他很可以把真情说出,省得柳塘费这些周折,想必柳塘没告诉他。但警予一直恋着我,几年以来,毫无改变,这次也只我这面弄成僵局,警予仍是希望重圆的,柳塘瞒我原在情理之中,但何必瞒他呢?现在他昏然大醉,临时给抬送过来,当然必有个道理,我一问警予便知道了,想着才伸手去推撼他。
璞玉久已苦想警予,形于魂梦,现在忽然意外到了一处,居然没有扑过去抱着他哭一顿,还能望着他呆了这么半天,似乎太已沉静了!其实并非璞玉沉静,而是因为她今晚经历的事,太已离奇变幻,神经过受激刺,已经麻木,所以见着警予,反不能立时发动感情。这时神经渐得弛放,才觉得心头一缕热气,脊背一股凉气,同时直向上冲,也不辨是欢喜是凄惶,只觉心痛鼻酸,热泪狂涌,用手推着警予,泪珠全落到他身上。但推了半晌,只不见醒,又闻酒气扑鼻,知道他醉得不轻。暗想柳塘作事荒唐,你灌醉他也不打紧,何苦叫他醉到这样?醒时一定很难过,以后我可不许他再这样傻喝了。但是警予一直不醒,璞玉只得离开床边,去寻觅醒酒之物。她知道这间房内所有,都已属于自己,尽可随意动用,就向各处巡视。只见应用东西,都预备齐全,巨大的玻璃盘内放着各种新鲜的水果,漆果盘放着蜜饯的零食,银匣贮着各样点心,还有两只暖瓶藏着热水,一只大水罐,存着冷开水。璞玉看着,心中十分快适,感觉柳塘办得过于周到,这种生活,直是自己向未享受过的。于是先把暖瓶的水,放入脸盘,拧了把手巾,去替警予拭面,但他还是不醒。璞玉又改用冷水蘸了手巾,敷在他面上,警予才因刺激稍为清醒,口中含糊说了句睡语,睁开了眼。明是看着璞玉,却是视如不见,随又闭拢要睡。璞玉忙趁势摇撼着叫道:“你别睡了,快看看出了什么事情!这是哪里?我又是谁?”警予似被她娇柔的声音惊回了迷醉的心灵,猛然张大了眼,对她瞧着,这回似乎看见了,愕然叫了一声,立刻翻身坐起,才说出个“你”字,忽又将手抚着额头,发出呻吟声音。
璞玉知道他是醉得头疼,忙推他睡倒,低声说道:“你躺着别动,先醒醒,等我慢慢跟你说,咱们今儿遇到奇怪的事情了。”璞玉把警予按倒,随即低声说道:“你不要着急,也别纳闷,先要静躺会儿,定住了心,慢慢的说。你还醉着呢,等我给你治治。”说着先蘸了冷水毛巾敷在他头上,又取了一盘水果和一柄小刀,端来放在床边,才自己坐在床边和警予对面,先伸纤手剥开一个大蜜柑,除去丝络,一片片的向警予口中喂着。警予竭力张着醉眼,望着璞玉,见她这样殷勤服侍,似乎不敢承当,就摇着头口中哽哽作声。璞玉见他在昏醉中还如此客气,就弯腰凑近前些,柔声说道:“你就老实吃点儿吧!等解了酒气儿,咱们好说话,你知道这是哪儿?我现在变成什么人,伺候伺候你还跟我客气!要明白往后我尽剩下伺候你了。”警予听了,忽然又睁开眼,舌头僵直的说道:“怎……怎么……我这是做梦,我只记……记得喝醉了……”璞玉笑着按他的头道:“不许动,闭了眼歇着!我告诉你不是做梦,喝醉了倒是真的,快吃些水果,清醒了好说话。”警予呻吟道:“你告诉我吧,可闷死我了。”璞玉笑着道:“警予,你不是想带我上南边去结婚么?现在已经结婚了,这屋子就是洞房,咱们的心愿可得偿了。我的傻大爷,你为我这几年……到今儿才不枉……”璞玉说着倒不由得伤心起来,急忙忍住,见警予又要将头抬起说话,就把橘片塞入他口里道:“你快吃完了,要不然我可不许你说一句话。”警予望着璞玉,似乎领会了她的意思,服从她的命令,就把橘子一片片吃下去。吃完又削了一只梨,也切成片。警予吃完头脑已清醒多了,摆手道:“谢谢你,我已经很好了。你快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吧!”璞玉道:“你不难过么?头还疼不?”警予点点头,又摇摇头。璞玉道:“那么你先看看这是哪里,可认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