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且不提。且说雪雁那里,自柳塘走后,自己思索了半晌,便把心腹老妈叫入,商议挪班之计。老妈说:“这里掌班恐怕不肯放咱们走。再说,素常待我很好,又怎好说出挪班的话?除非挑个岔儿。今天姑娘不舒服,连自己的客都不大往屋里让,方才楼上各屋都满了,小红又来了一拨老客。没地方让,那个新来的伙计,也不问一声儿,硬进来拉帐子,把客让进来。我拦他,他还不听。咱们就借这个岔儿翻了吧!”雪雁摇头道:“这样不好。一闹起来,掌班准进来央告,还得把那个伙计歇了,结果还是走不了。好,我有主意,我说我这些日病总不好,想出去住几天,掌班自然不好阻拦。好在我的账并不跟班子连手,咱们带着东西出去,上旅馆住一天,转开面儿,就可以挪到三玲去了。不过上回三玲接我,是李秃子来说的,你先去告诉他个信儿。”那老妈出去一会儿,回说秃子已给三玲打电话,那边十分欢迎,并且说,即时预备一二间大房,连夜收拾,姑娘随时可搬过去。雪雁无话,就令女仆悄悄置理东西。
到半夜时,她的客人全都走了,雪雁正要去和掌班说话,忽然宝山来了。雪雁自是欢喜,搂抱着倒在床上,细叙别情。过了半天,才谈到柳塘嘱托的事。雪雁就问:“今日可曾到三玲去?”宝山说:“陪着朋友去过了,叫朋友挑了个名叫笑梅的搭住唱手,坐了一会儿,并没探听出什么来。”雪雁就把自己应允柳塘预备移入三玲的话说了。又道:“三玲跟我约定,许着带一拨全兑的客,我已经快到你家去了,犯不上落这个点子,就算个普通客人,将来帮我办事,也免得他们起疑。我大概是后天进班,自然有倒霉的捧场,你只去坐一会儿,我替你开一桌牌底就完了。一挪过去,我得连留四五天住客,好弄钱还账,我已说过不用你们那位张二爷替还了。我在这四五天里,总可以打听出那个璞玉的下落。若是还在那里,我就暗地跟她透过意思,预备好了,捡一个合适的日子,留你住下,咱们俩想法把她弄出去,你再临时叫个人在外面等着,把她送到张二爷家里。”宝山道:“只要她在三玲,我看不难弄出。只是那璞玉还有个男孩子,张二爷很注意,只怕班子里未必肯容她带孩子,也许早给弄走。”雪雁道:“那可说不定,只好到那里打听明白再说。”二人又唧唧哝哝地说了半晌。这一夜,宝山虽未住下,却是直到天亮才走。雪雁也未睡觉,等着掌班早晨起床,便去说明近日身体多病,不能支持,想暂时移到旅馆静养的话。掌班听了,料到她或有移挪之意,说了许多好话,无奈雪雁一口咬定有病,并且赌咒说现在我出去养病,你也别管我住在哪里,反正至多半月以后,我若重进班子混事,一定在你这里,若是病不好,不能再混,那就没法儿。只要混,就不离开你。那掌班没法,但还不肯放她,便说:“你上哪家旅馆?我去给赁房,请哪位医生诊治,从这里柜上开发费用。”雪雁竭力辞谢,又费许多话,才说好了,回房收拾了应用的东西,把用不着的仍旧存放,就和掌班告别,带老妈子走了。
到一家饭店开了房间,休息一会儿,便把方略告诉老妈,令其代为办理,才自己上床睡觉。那老妈也是能手,守着电话机,直工作了半点多钟,打电话给雪雁的每个客人,报告今晚我入三玲。那些客人久受雪雁笼络,无不自告奋勇,急着捧场,由那老妈替他们排定日子,每天三桌牌,连打五天,办得井井有条,记得头头有绪,并且对甲客不谈乙客,叫对方听着,好像只对他一人打体己,感觉十分满意。其实,全落在她安排调度之中,这就是妓馆女仆的出手能为。别看不起三合县的老妈,她们也颇有磐磐大才,受过专门传授。所以,若到平康里巷中,细加打听,十家班子总有三四家是老妈升为老鸨,拥资极富的,不比现在由大水冲来的灾妇,硬进班子当老妈儿,有生以来,没看见三次整块洋钱,时时瞪圆双眼,赏下几文,就眉开眼笑,三天不见外快,就咳声叹气,这样的也只配跟着没人理的黑姑娘,一同“扛刀”,永莫想到好处。且说这老妈约好客人,才又给三玲打电话,告诉说:“雪雁今晚就要进班,并且由今晚起,一连五日,都要留三间大屋子。”三玲那边听了,好像接着财神,不知怎样巴结才好,连说:“姑娘房间已经收拾停妥,等姑娘过来,看哪儿不顺心,咱们再添再改。”又问:“几时到饭店去接?用几辆汽车?”老妈答说:“姑娘正睡着,你们听信儿吧。”随即挂了电话,回房也休息了一会儿。雪雁直到天夕才起,吃了些东西,才慢条斯理的洗漱妆梳。天到上灯,三玲的电话来了,催雪雁快去。雪雁回说不忙,听信儿再派车来接。又过了一会儿,三玲又来电话,说有位赵大爷已经同着朋友来到,拉桌子打上牌了,现在班子已经派汽车来接。电话方才放下,茶房进来说有两部汽车在楼下等候,雪雁还是不慌不忙,收拾完了,又坐着吸了支烟。三玲又来电话,报告又有位尤二爷到了,请姑娘快去调动,我们班子里不知细底,怕给姑娘办错了事,得罪了人。雪雁作足了红姑娘身份,才叫老妈带着东西,先坐一辆车去,等她走后,才算清店账,自己下楼,坐车到了三玲。
一下车,男女掌班都接了出来,巴结一阵,雪雁才进到给她预备的本屋,女掌班在旁陪着。雪雁见房间收拾得很是讲究,颇为满意,但还故意挑了些岔儿,什么灯安的不合适,桌子式样太旧等等。女掌班一叠声叫打电话唤电灯房、家具店。雪雁客气了两句,才去应酬客人。随后,另一拨打牌的客也到了,班子惯例,每有新人进来,原有的姑娘也得邀客打牌,以资庆祝而表欢迎。等到半夜之后,雪雁把别的客人全打发走了,只留下那位赵大爷,预备给他第一竹杠。但留下之后,却对他说:“今日初进班中,要去拜望同院姐妹。”便把赵大爷蹲在房里,自己出来,叫老妈请来女掌班,对她说明此意。
女掌班还暗赞,雪雁真是名妓,过节儿一点不差,岂知雪雁是另有用意呢。当时,就领她到各搭住的姑娘处走了一圈,在介绍时只称呼排行,并不说出名字。随后又到一间房中,把柜上的孩子全唤来拜见雪雁,一共有五六个,女掌班指着说,这个老二,那个老三,以至四五六七,又叫她们称雪雁大姑。雪雁瞧着这几个孩子,年岁最大的不过十七八,小的只有八九岁。有两个细皮嫩肉,好像自来水、机器面的精制品,有两个却是乌黑苍老,污浊丑陋,瞧不出是什么原料所成,好像从小儿吃果根树皮和尘土长的,大约是什么穷山恶水地方逃难而来的灾民,被掌班用贱价整打买来的。人们常说班子里的老鸨,有改头换相的奇术,能把粗制品改为精制品,但对于这样的人胚,也恐回天无力。就只看她们自幼里的一双畸形小脚,说三角不三角,说圆锥不圆锥,若是切下悬诸国门,招人辨认,恐怕便有博学好物之士,也不能看出那是一双什么脚,反许以为是什么初次发现的深海动物。这样的人,养在这里,岂不白费食粮?但雪雁也无心思索掌班买这村女的原故,只注意自己要寻的璞玉。但是看这一群人中,年岁状貌都不相符,就向掌班询问,班里连搭住带柜上的共有多少姑娘?掌班答,一共有十三个。雪雁故意问道:“我只看到十一二位,别是有出门的吧?”掌班掐指给她计算:一号里宝红,二号里翠喜,这个老三,那个老六,算起来恰好十三人,都是雪雁才见过的。雪雁心里纳闷,暗自寻思,这院里竟没有璞玉这个人,我岂不白来一趟?但终须打听清楚,好去回复张二爷,但是不能再问掌班,只好慢慢地向同院姐妹探听。想着,便回到自己房中陪伴那赵大爷。一夜成绩,落了不少的钱,存在一边。
次日,赵大爷走后,白天较为清闲,雪雁暗使老妈打听,同院姐妹有几个久在此班,几个新来不久。老妈回报有月琴、宝红、小凤、美楼四人,都已搭住一年以上;别人只有三五月不等。雪雁便先去到月琴房里,联络感情,叙说闲话。那月琴是个二十岁的少女,素以好热客著名,外号叫内火外寒。因为她有一次热上个小拆白,把衣服首饰,全给倒贴出去,到了秋末冬初,天降微雪,旁人都穿上小毛皮衣,或是棉衣,她竟仍穿着一身雪白的纺绸单裤褂。客人瞧着就替她发冷,她却自称心有内热,烦躁不堪,所以穿单衣取凉。如此倒霉多次,弄得焦头烂额,还是不肯悔改。最近又和一个年轻的光蛋情热,茶饭无心,神不守舍,把两拨常捧场的好客,都给得罪了。男掌班大怒,就趁那光蛋来时,堵着房门大骂,并且拿刀动杖的恫吓,把那光蛋吓跑,再不敢来。月琴失去情人,对掌班怨恨万分,虽不敢明说,但背地不免咒骂。这时,雪雁和她闲谈,不由便谈到这里掌班。雪雁留着心眼儿,便称扬道:“这里掌班,倒是很懂面儿,人也不错,我看跟咱们都很好啊。”月琴哼了一声道:“好啊,那看跟谁。你新来,事由儿又好,她自然另眼看待。我也曾从这种日子过来,请看现在是什么样儿?”雪雁故作醒悟道:“呦,原来这样,我倒把她错当好人了。其实也难怪,开班子的有几个不势利眼?”月琴道:“她岂止势利?又奸又滑,又狠又贼,简直是个毒的。你没见她怎样待柜上孩子,打骂先不用提,只说饭食,每日蒸一锅玉米面饼子,给那倒运的吃。六个孩子,有四个红倌,两个跑茶客的,永远吃玉米面饼子。四个大的,吃饭另有规矩,若是头一天能上三拨茶客,第二天就吃两顿精米白面;若是有一拨住客,就给两样菜吃,若是有牌局,就可以随着搭住的一块儿吃四个碟儿;若是不开业,第二天就不给饭吃。有一回,那个老四,三天没吃饭,饿得上土堆里吃了许多烧乏的煤球儿,你看多么万恶!好在她的孩子,大半是拐来骗来的,就是买来的,也花钱有限,所以作践死几个,也不在乎。我来了一年多,亲眼见打死一个,饿死一个,卖到关外一个,送到四五等窑子一个,真不把人当人。”雪雁心中一转,就问道:“她为什么把孩子轻易转手?是长得难看,还是没出息呢?”月琴道:“咳,有什么提头儿?反正不是前世作孽的,绝落不到她手里。那个卖到关外的,方才九岁,被她打得吐了血,跟着又得肺病,她赶忙请医生调治,暂时稍为见好,她知道那孩子再活不长,就趁着没死,卖了出去。在那人贩子来看时,她给孩子打了几针吗啡,弄得精精神神,欢欢跳跳的。到领走那天,又给打了几针,人贩子领着孩子,一直上了火车,到半路上,吗啡劲儿一懈,才看出是个病人,却是没法儿回来了。你看她够多么坏!”雪雁点点头道:“还有那个送到四五等的,又是为什么呢?”月琴道:“别提了,那更叫人惨得慌!在前一个月光景,这院里马掌班不知从哪里弄来个女子,约摸二十多岁,长得还是很好,顶可怜的是带着两个孩子,全是男的,一个五六岁,一个三四岁。那女子大概是受了骗,一进门儿,女掌班叫她收拾头面,更换衣服,预备接客,那女子不知为什么跟她冲撞,当时就挨了一顿狠打。可怜那两个孩子,在旁边看见他娘挨打,都往娘身上爬,女掌班一棍子,把那大孩子的肋骨打折了。敢情那孩子原就有病,这一受伤受怕,当天晚上就大口吐血,折腾一夜,第二天早晨就死了,立刻用破席卷了,抛到河里。女掌班接着逼那女子。到底打服了,答应接客,可是因为糟践得不成样儿,只好叫她先养几天。哪知在这时候,竟有人来打听,要把那女子弄出去。掌班恐怕有事,就把她藏了起来,送到宝德里三凤班去混,因为三凤是三玲的联号啊。但是那女子好像得了神经病,见人不会说话,动不动就哭起来,再打也没有用,那样怎能应酬客人呢?依着男掌班,还想将养她,说很好的材料,糟蹋了可惜。女掌班却犯了心思,觉得那女子是男掌班勾来的,疑惑他存着别的意思,就下狠手把那女子卖给赵家窑了。”雪雁听了一怔,心想,这可糟糕,璞玉虽已有了下落,但她已落到下等地方。听张二爷的意思,像要把她救出收在家中。现在她落到那种地方,一定作践得不成人样儿,而且也把人污秽了,张二爷又怎能要她?但转想,那张二爷还屡次谈到她的孩子,也许别有用意,并不专注她的本身,就说道:“真是太狠了!那个女子送出去有日子了?”月琴道:“我倒记不清,大约不够半月,也有十天。”雪雁道:“她不是还有一个孩子,难道也跟着上那地方去了?”月琴道:“并没跟着,在送她出去以前,掌班早就把那孩子送到别处去了。”雪雁道:“带到哪里去了呢?”月琴道:“我可不知道,只在那天,我听见那女子哭号着要她的孩子,又被女掌班打了一顿,方才住了,我才知道他们把孩子给弄走了。”雪雁心想,事情已然大致明白,若再絮叨,恐怕惹她疑惑,就岔开了,说些闲话,方才回到自己房中。
天夕时张宝山来了,雪雁把所打听的情形诉说,叫宝山赶快去报告给柳塘,并且请示该如何办法。宝山急忙出了班子,赶回柳塘家中请见。柳塘唤他进去,问有何事。宝山把雪雁告诉的话一一转述,柳塘不胜叹息,遂把雪蓉叫来也告诉了她。雪蓉听璞玉苦中加苦,想起同事照拂之情,十分凄惨,就央告柳塘务必快去救她。不知柳塘意思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