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夕一夏思年华
文/胡晓
一 认真活是我自信的资本
整个房子开始轻微晃动的时候，苏夏正蹲在她们家的古董书柜下面对付一堆废气冲天的黄皮旧书。
身为文科生的苏夏非常可耻地依稀记得地理老师说过地震是一种波，而到底是横波还是纵波，苏夏又着实非常可耻地忘了。
就在第一股不知横竖的波隔着地板经过苏夏脚心时，苏夏的心跳绝对停了一秒，停留在一个沁凉而空茫的间隙里，不是因为脚底的波，而是，苏夏瞥见了那行苦苦寻觅的字，虽说与最初的印象稍有出入，在几个毫秒内实物与印象还是严丝合缝地黏着了。《现代经典爱情诗歌编选》。是它，没错。
房子依然半死不活地微晃，波也照滚不误。但苏夏的大脑壳里除了一片空白，就剩下几个不知死活的粉色小肥皂泡儿。她勉强站了起来，膝盖因为久蹲蹿上了一阵剧烈酸麻，但苏夏没感觉，她重心不稳地拿着书走出书房，穿过客厅，向自己的房间跌撞着走去。这个过程中，屋里屋外都热闹非凡，苏夏此时却什么也听不见，包括苏妈一手洗衣泡沫还一边扯着嗓子明知故问着：“这是地震吧？哎呀，我的妈嗳，地震了呦！”包括苏爸把手里的报纸抖得孔武有力：“你就晓得叫，还不去厕所躲着。”包括楼道里人群涌动的慌乱。这些，在苏夏的脑海中通通退至虚妄的边界，这本书是唯一的真实，她用手指拂去封皮上的灰尘，那行字每清晰一点，她眼里的笑意就明朗几分。
脚下的波终于消停了，事实证明，苏夏这种最不正常的反应才是最正常的。口袋里突然一阵酥麻，苏夏掏出手机扫了一眼，来电显示“讨债鬼”，眼角眉梢的笑意顿时无迹可循了。苏夏不接，任它喋喋不休。
但事实又证明了，逃避通常是无用的，因为债主会自己找上门。敲门声不紧不慢，不疾不徐，能敲出此等让苏夏心惊肉跳，闻声丧胆的节奏的，还能有谁？
陈夕踏进这屋子的那一刻，苏夏觉得自己爹娘忽然矮了几截，一副苦等云霄的狼狈样，而他呢，正义凛然的救世主派头，如炬目光在屋内搜寻一圈，发现了缩在自己房间里一脸警惕的苏夏。但他却并不过来，声调平稳音量适中地对苏爸苏妈说：“叔叔阿姨，地震情况现在还不明，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余震，我们家准备去中心广场避一段时间，你们也一起去吧。”苏爸苏妈还没来得及让神经末梢运转起来，陈夕又迅速补一句，“以防万一嘛。”
债主亲自出马，结果当然是板上钉钉的。苏夏就这样万般不情愿地趿拉着人字拖跟着大部队向中心广场开去。中心广场挤满了和陈大债主英雄所见略同的人们，架势足的还自备帐篷和干粮，大人们相谈甚欢，小孩们胜似过年，整个广场好一派其乐融融的祥和景象，只可惜少了几朵璀璨烟花。
苏夏认出了其中几人，楼下天天为了一枚口红印或几根头发丝上演全武行的王叔王婶一家，楼上前几天还因为浇花水弄湿妈妈晒的衣服而跟自己家闹翻的李阿姨，对门老婆跟人跑了日日失意醉酒的张大哥。这些人平日里哪个不是要死要活的主儿，动辄一副舍生取义，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折腾起来哪一次的动静会比今天的地震小？当然，苏夏又有什么立场鄙视他们，自己一家不也正站在中心广场上吗，想到这里，苏夏不由得用火辣辣的目光剜着某位始作俑者的后背。可惜射程太远，目标此时正与身份不明的陌生人接上了头，对方也是三口之家，也有一个与陈夕年纪相仿的男生，苏夏不禁掩面为其默哀。
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这样的场合，迎面走来三个人，都有可能一个是现在的熟人，一个是幼儿园时期的熟人，要想在这种场合混得如鱼得水，需要掌握的技巧无非两种：吹牛以及吹更大的牛。
唯一不用掌握这些技巧的恐怕全镇只有陈夕一家，家境殷实，夫妻恩爱的陈爸陈妈加上一个个头一米七八，模样也不算差，全镇闻名的尖子生陈夕，还需要吹吗，不吹就已经够牛了。苏夏打心眼里不愿与陈夕同时出现在同一个地方，虽然苏夏是被外界公认的“陈夕的青梅竹马”，这正是她恨得牙根发痒的地方，她有名字，姓苏单名一个夏，凭什么无端成了陈氏附庸，还美其名曰“青梅竹马”，从小到大，苏夏所扮演的角色不过是衬托陈夕这匹良种白马的劣质竹马吧。她终于明白陈夕非把她们一家拖上贼船的原因，无非是为自己的万丈光芒多添几个匍匐瞻仰的看客罢了。
苏夏在广场上瞎逛了一小时之后，振奋人心的消息终于传来，这次地震五级不到，震中在邻镇。众人意兴阑珊，纷纷作鸟兽散。回家路上，苏夏把一腔怨气全倒在陈夕身上：“你惜命能不能别搭上我们家，害得我们白晾在这吹冷风两个多小时，你不忙不代表别人也很闲好吗！”
陈夕一听，脸立刻绷成铁面无私的教科书，苏夏后悔了，这下她是在劫难逃了。
陈夕后发制人：“我当然知道这次是小震，但如果有万一呢，人的生命禁得起哪怕一个万一吗，关乎性命，马虎不得，即便有万分之一的危险都要尽力规避。”
苏夏的怒气转瞬由星星之火变得足以燎原，从小到大，她最受不了陈夕的，并非他的言语，而是他那股子泰山崩裂都撼动不了的沉稳自信，她站住不走，委屈夹着愤恨在全身上下搅得七荤八素：“凭什么每次都是你对，凭什么只有你才给得了正解，别人的想法，别人的好恶，别人的价值就因为不是你陈夕的标答所以没有存在的必要吗？别人爱哄着你，捧着你，我苏夏不干，我为什么非要听你的？我为什么要按你画的地图走？我撞南墙了我自己会掉头，用不着你操心，陈夕，我烦透了你这副‘众人皆醒我独醉’的嘴脸，气象台地震局也不是你家开的，你的骄傲，你的自信，你的资本，在我看来，就是天下最虚假最不真实最不靠谱的东西！”
苏夏已经做好死磕的准备，但陈夕意外地没有恋战，他只淡淡地丢下一句话：“认真活就是我自信的唯一资本。”
二 仰头看你脖子会酸，所以我决定不看你
在这个巴掌大的小镇上，人们的目标永远只有一个：出镇，看更大的世界。单一的目标对应的，自然是单调的生活，人们必须要做一些看似不无聊其实无聊透顶的事丰满一下单薄的日子，比如八卦。
八卦的可怕之处在于，它就像台风，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相当可观的范围，而台风中心却宁静平和如永无乡。苏夏记得地理老师说过，台风中心俗称“台风眼”。在苏夏所在的S中，陈夕自然是当之无愧的硕大一颗台风眼。
镇电视台其实没放过几部偶像剧，放过的仅有那几部都高效率地荼毒了万千少女，空想显然没劲，它需要投放到实物上才能产生让人更满足的效果。陈夕不过就是这样一个实体标本罢了。为了获取更大的兴奋，陈夕中产阶级的家境被八成了县首富，一米七八的身高被八成了一米八二，已经是清华北大的苗子了还不肯罢休，非要八成哈佛麻省都已对他心怀不轨。
所幸，这场台风并没有特别波及到苏夏身上，偶像剧的常用桥段不是说吗，一个集万千宠爱的完美男主的背后总有一个被男主红粉们折磨的青梅竹马。不幸中的万幸，这里民风淳朴，人们善良热情，从不因为苏夏与陈夕的这层关系妒恨刁难，反而好吃好喝供着苏夏以套取一切有关于陈夕的种种细节。
苏夏哪里是省油的灯，她左手端着A送的奶茶，右手托着B买的鸡柳，后槽牙里还嚼着几粒C孝敬的多味花生，一边大肆给陈夕已经镀了金的身躯上再镶几排钻，把陈夕润色成一个尊老爱幼，爱国守法，根正苗红的新时期极品富二代。把小学胡诌过的好人好事全标上“陈夕所为”。苏夏可不傻，她知道把陈夕说得越光辉，他的麻烦就越大，自己也有了长期饭票。
正当她胡扯的口水星和奶茶沫，鸡肉屑，花生泥正不断往外打架时，教室里突然一阵骚动，只存在于苏夏的胡诌以及ABC等人臆想中的陈夕穿过几排课桌，走到苏夏面前，留下一串钥匙：“叔叔阿姨今晚临时有事，你钥匙和手机都没带，就通知了我。”说完转头就走，没走几步又回过头，“下午放学我等你一起回去。”
苏夏气得没把牙根咬碎，“报复！纯属报复！”苏夏恨恨地想，他最后那句话分明是故意说给ABC听的，好在ABC的眼睛里除了痴痴的羡慕再无其他。
离放学还有十分钟的时候，苏夏慌忙收着书包，然后以站在起跑线的姿态屏息等待枪响，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刻会比放学铃响前的等待更漫长。终于等到了，苏夏抄起书包就往外飞跑，她要抢占先机，她要远离苦海。但事实还是证明了，苦海无边，回头是死路。陈夕背好书包一身清爽就站在苏夏的教室门口。
苏夏气急败坏跟在陈夕后面，往死里瞪前方某人一堵墙似的背影，在苏夏的印象里，她过了十七个生日，其中恐怕有十年许的生日愿望都是希望陈夕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但事实仍旧还是证明了，什么许愿之类的全是骗小孩的把戏，要不然陈夕怎么还活得越来越风生水起了呢？
就连苏夏最常做的恶梦，都是陈夕手执话筒一身亮闪闪的大红，笔挺地站在学校礼堂，字正腔圆，慷慨激昂地说：“锣鼓喧天辞旧岁，欢天喜地迎新年。”而这样的恶梦其实在每年的学校元旦联欢大会上都会真实上演。比这更可怕的事却是，陈夕这样一点也不偶像的出场，非但没有让人大倒胃口，反而让学校里追逐这颗台风眼的花痴呈几何数增长，这也正是苏夏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
苏夏正胡思乱想着，忽然被手臂上一股力道往后拖得踉跄了好几步，苏夏迷迷糊糊抬起头，陈夕一脸愠怒：“你怎么做什么事都随随便便的，连过马路也随随便便，你就不能好好看着我吗？”
是啊，这个问题很好，苏夏好像从来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从小到大，陈夕总是问苏夏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今天怎么没来看我主持，今天怎么没来看我演讲，今天怎么没来看我朗诵，今天怎么没来看我打篮球，等等。以往，苏夏总是随便扯个谎蒙混，比如，恰好做值日啦，作业没过关要留下来补啦，甚至生理痛走不动啦。本来也是，凭什么陈夕每个闪光时刻都要拉上她区区一个灰头土脸的文科班吊车尾做见证，陈夕的道路是非常明确的吧，考个顶尖大学，出国，混得活色生香再回国，娶个门当户对的漂亮姑娘，一生活在旁人的七分羡慕三分嫉妒中。这就是陈夕的路，再蹩脚的编剧也写得出来，她苏夏也许在故事的开篇能够跑跑龙套，却绝无可能一直在陈夕的路上亦步亦趋，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苏夏终于不想扯谎了，她想好好地回答一次陈夕的问题。
她仰头认真地看着陈夕，说：“你太高了。”
“什么？”
“因为你太高了，仰头看你我脖子会酸，所以我决定不看你。”
三 一无所有的人只能弹吉他
S中也并非只有陈夕一枝独秀，另一颗台风眼是林渊，如果说陈夕满足了人们对光明的向往，那么林渊则刺激了人们对黑暗的好奇。林渊也是文科班吊车尾，翘课，嗜睡，独来独往，写得一手漂亮的行书，但从来只在试卷上涂鸦，会写诗，会弹吉他，他与陈夕不同，他只在最不经意的节点让人惊个大喜，不用担心审美疲劳。
这样一个老套的组合老套的对峙，就是S中全部气象的来源。人们爱恨分明地分流成两个阵营，拒绝灰色地带，但允许弃权。
苏夏投奔了林渊其实并没什么意外，她本来就不热衷偶像剧也不膜拜厚黑学。铺天盖地的成功的模板，奋斗的榜样，高耸入云的无限风光都与她无关，她只想与她的小房子厮守到老。
这所小房子恐怕还只是苏夏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她梦到那是一所漆成了白色的小木屋，面朝大海，没有春花，但有一朵朵雪白的浪花。房子里挂满了风铃，窗口飘着薄纱，苏夏偶尔在房子里煮一壶咖啡，任可可的香味溢满整间屋子，偶尔去沙滩捡捡贝壳，也有可能只是安静地站在房前屋后，看最蓝的天，和最蓝的天上日升日落。
在最新版本的梦里，多了一个人，林渊。苏夏觉得林渊的气质跟她的小房子很搭调。苏夏煮咖啡的时候，他可以在可可香里踏踏实实睡一觉，苏夏捡贝壳的时候，他可以弹起吉他，苏夏看日出日落的时候，他可以把日出日落连带看日出日落的苏夏都写成一首诗。
苏夏一边鄙夷着偶像剧，一边在脑海中编织着纯洁神圣的小蓝图，因为苏夏的脑门儿里有无数粉色的肥皂泡在井喷，所以这不是偶像剧，是肥皂剧。
空想没劲，苏夏也深谙这一点，她准备付诸行动，说白了，她要向林渊告白。她苏夏，活了十七年，幼儿园小班时没仰慕过分给她一块奶糖的中班大哥哥，小学妹暗恋过隔壁班的副班长，初中没有痴迷过高年级的校队神射手，甚至连端坐在神坛上的陈夕陈大仙每天早上给她买早点，她都不为所动，清清白白纤尘不染的芳心一瓣就独独许给你林渊了，你是接受呢，接受呢，还是接受呢？
苏夏越想越觉得胜算大得不可思议，于是就风风火火地忙活开了。第一步，自然是递情书，形式虽陈旧，但对付文艺青年，过场还是要的。苏夏好歹也是文科生，知道平铺直叙既无吸引力也无竞争力，她要玩一回风雅！
苏夏依稀记得小时候翻过爸爸一本书，好像里面全是大家写的情诗。让她自己写恐怕上不了台面，抄一首，既能表情达意，又能彰显她苏夏的书香气，何乐而不为？
从中心广场回来，苏夏哪里还等得及过夜，凌晨，除了猫狗和四害，满世界都睡着了，苏夏还满脑袋粉泡儿地端端正正抄着一首精心挑选的诗。抄好了，左看右看，怎么看都只有一个“美”字，苏夏活了十七年，还没写过这么好看的字儿，虽然比不上唐伯虎，比个文征明还是可以的。
光知道含蓄是没用的，苏夏决定还要单刀直入一番，她在网上寻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张图片，与她梦中的小白屋像极了，碧水蓝天，小小的白屋子坐看日升日落。苏夏兴冲冲地把图拿去印出来，用她那自比文征明的书法在照片背面写道：“邀请你来我的小屋子——苏夏。”然后用一个精致的信封把情诗和照片妥帖地安置好。
眼下，万事俱备只等星期一，只要在信封上写好林渊的大名，找个天时地利人和的机会递给他，苏夏的美梦就不远了。
周末的晚上第一次变得如此难熬，苏夏为了给明天的行动养精蓄锐，早早睡下，但兴奋的火苗舔得她心痒难耐，嘴都合不拢，哪里合得了眼？万万没想到的是，一阵敲门声迅速把苏夏的火苗浇灭，又是这该死的五五拍，除了陈夕还能有谁？
陈夕这次倒是不客气，直捣苏夏闺房，苏夏慌乱地把信封塞进书包，还没坐稳，陈夕就开始狂轰乱炸了：“你很闲吗，高三的人报什么吉他社，有空怎么不去报班补补你那见不得人的数学？”
苏夏舒了一口气，原来是因为她偷偷报了吉他社的事儿，忽地又紧张，陈夕莫非跟踪她？不然怎会知道这事。
陈夕仿佛看透苏夏小人之心的怀疑，掏出苏夏的申请表，一脸奸邪：“难道你不知道这东西都要经学生会的手吗？”
小人！小人！苏夏磨着牙，扭头不看面前的小人嘴脸。
陈夕恨铁不成钢，只有摇头的份儿，语气冰冷如铁：“这东西还给你，以后别递了，递了你也是白费力气，我不会让吉他社的人看到它。”
苏夏蹭的一下弹起来，大骂：“陈夕，你是我什么人啊，你……你这是滥用职权，公报私仇，侵犯他人自由，你个小人！小人！”苏夏掏空了她这几年在政治课上学到的词汇，唯恐骂得不够狠，还配合着用手重重地锤了几下桌子。
“你就那么喜欢吉他？高一我让你和我一起去钢琴社，怎么不去？”
“吉他和钢琴能一样吗？”苏夏笑，高智商如陈夕，也有犯傻的时候。
“那你说，有什么不一样？”
“一个破衣烂衫，一无所有的流浪汉，不可能去弹钢琴，但他却可以弹吉他，这就是不一样。”
四 除了你内衣颜色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
一个本该在如梦似幻的兴奋中入眠的夜晚，就这样被陈夕毁了，苏夏的心情糟透了，她搜肠刮肚找各种阴损恶毒的词咒骂陈夕，只恨不能亲手扎几个小人儿，让他陈夕也尝尝生不如死的滋味。
事实最后还是证明了，损人是不能利己的。第二天，也就是苏夏左等右盼的周一，她居然睡过头了，陈夕居然也没等她。
兔子急了会咬人，苏夏急了直接就来一个夺命飞车，上天终究还是眷顾她的，她赶到时，例会还没开始。苏夏心里那个狂喜：你以为你陈夕故意不叫我，我就会迟到？笑话！天不绝我，你奈我何！
但事实最后最后还是证明了，天要绝一个人，有很多种形式，它没有用这一种，或许会用另一种。比如，苏夏没有迟到，但她怎么也找不到那封情书了。
她明明把信封放进了书包，早上十万火急也没有把它拿出来，难不成还会长腿跑了？苏夏设想了九百九十九种情书去向的可能，正在想第一千种时，苏夏被请到了黑丝袜的办公室。
黑丝袜是苏夏的班主任，已婚老妇女一个，苏夏从没见过她穿裤子，黑丝袜只擅长两件事，一是秀大腿，二是在班级中搞敌特活动，监听，偷窥，拦截信件，安插内线，无所不为，班上人目送苏夏渐行渐远的背影，想她此行必是凶多吉少。
苏夏倒是一头雾水，自高三以来她哪一日不是谨慎谨慎再谨慎，小心小心再小心，唯恐被黑丝袜抓住把柄，怎么还得来这比汪伪76号楼都要可怕几分的地方走一遭，难道是百密一疏？
这一次她猜对了。苏夏活了十七年，第一封亲手写的情信正衣不遮体地赫然摊在黑丝袜的桌上。不知是今早赶得急还是怎么回事儿，苏夏直想晕。
“你还真好学啊，交一本作业嫌少，把情书也交上来了，是打算让我给你修改吗？”
苏夏悔得眼泪都要掉出来，怎么偏偏犯了如此低级的错误，气得她直掐自己大腿。
接下来黑丝袜说了什么苏夏一句也没听清，也无非就是什么学习第一，早恋可耻之类的。苏夏听着听着，眼泪不受控制地唰唰往下掉，她这是为自己委屈啊，全校经她手给陈夕递过情书的，哪止ABC，还有OPQ，还有XYZ呢！手拉手连起来可绕中心广场三圈，怎么只许她苏夏为人家做嫁衣，不许她给自己搭鹊桥呢？她连告个白都纯属未遂，还被硬生生地扣上了早恋的帽子，窦娥都没脸跟她比谁更冤了。
黑丝袜一见苏夏梨花带雨的可怜样，自以为她的教化已经成功地撬开了少女无知的心扉，埋下了改过自新的种子。于是迅速改变路线，使用怀柔战术：“好了好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不是老师不理解你，老师也年轻过，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老师的一片苦心。”
苏夏抿着唇，含泪点头，心里说，我呸。
但黑丝袜哪里肯就此罢休：“这样吧，你告诉我这是写给谁的，他也应该接受接受教育。”
苏夏瞪大了眼，这是什么要求，又不是捉奸，干吗还要拿下一双呢！苏夏深知这明摆着是一个火坑加陷阱，反正她的脸已经丢得连黑头都不剩了，何必拖一个无辜的人下水。苏夏想了想林渊的脸，默默地咬紧了牙关。
这下惹急了黑丝袜，她脸色一变，使出杀手锏：“你还很讲义气是吧，我本来不想为难你，你不说，这封信就留我这吧，等你父母来领！”
“是写给我的。”
苏夏惊得没把下巴掉了，居然是陈夕！他什么时候进来的！
同样吓一大跳的还有黑丝袜，大名鼎鼎的S中独苗陈夕，她怎会不认识，她半信半疑地问苏夏：“是写给他的吗？”
苏夏泪眼婆娑地看了看陈夕，又看了看桌上落入敌手的证据，再一次想了想林渊的脸，一咬牙，认了。
陈夕松了口气，彬彬有礼地对黑丝袜说：“老师，您让她先走吧，我有些事想跟您单独谈谈。”
黑丝袜常年困居在女多男少的文科班，哪里见过这阵仗，五迷三道晕头转向地赦免了苏夏。临走还不忘对苏夏娇羞一笑：“看不出来你还蛮有眼光的嘛！”
苏夏逃出升天，冷汗淋漓。还有一节课放学，她哪还有半点心思听，一边捉摸陈夕这次帮她的动机，一边又害怕陈夕会在黑丝袜面前告一个更大的恶状，一边又焦虑信没到手，后患无穷，一边还懊恼今后在陈夕面前抬不起头。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苏夏自知理亏，乖乖去陈夕班门口候着，陈夕像是猜到她会来等，故意慢条斯理，磨叽了半天才出门。
回家路上，陈夕和苏夏一前一后，一个像堂堂正正大少爷，一个像委委屈屈的小丫鬟。
走到一僻静处，陈夕停住，拿出一个信封递给苏夏，苏夏定睛一看，这不是被缴获的情书还能是什么！差点没喜极而泣。一想又觉蹊跷：“你怎么拿回来的？”
“我跟她说这本来就是给我的，理应由我带走。”
苏夏连翻几个大白眼：“这次的确是你救了我，但你少占我便宜，我才不是写给你的。”
陈夕好气又好笑：“我如果不这么说，你就等着叔叔阿姨去接你吧。而且你瞎凑什么热闹啊，林渊已经有女朋友了。”
苏夏的心忽地一凉，脱口而出：“谁！”一出口才发现大大的不对，一把揪上陈夕的书包，“你怎么知道是写给林渊的？”
陈夕似笑非笑：“除了你内衣颜色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
五 请你抬头看看我
苏夏从小就觉着自己脑子不好使，总是想不通很多问题。比如，想不通为什么太阳非得从东边出来，想不通月亮为什么有阴晴圆缺，想不通星星怎么多的数也数不清，想不通哗啦啦的光阴凭什么就有去无回。现在，苏夏仍然想不通很多事，比如陈夕那天到底跟黑丝袜说了些什么，比如陈夕怎么会知道她喜欢林渊，比如陈夕怎么又会知道林渊有女朋友，甚至为什么苏夏每个想不通的问题里都有陈夕，她也是想不通的。
当然，这些微不足道的疑惑在高三的后半段里，早就被蒸发成无人问津的空气。苏夏再也无暇帮别人递情书了，再也无暇为自己的情书找一个满意的归处。她曾经那份滚烫沸腾的心情就像一声响亮的口哨，春风得意地划破了那个劫后余生的夜晚，等不到一个悠长婉转的尾音，因为它一头扎进了空气里，续无可续。
苏夏进吉他社的申请居然被批准了，但苏夏没去过一次，她原本的初衷有一大半是为了林渊，如今也早就没了继续的理由。苏夏并未考证过林渊是不是真的有了女朋友，她苏夏也是有自己的骄傲的，要她处心积虑地打听林渊身边是否还有空位，连她自己都会瞧不起自己。
于苏夏而言，她已经放弃矜持做出了邀请的手势，这就够了，至于这个手势是不是只有她一个人看得到，不重要。
离高考还有一个月。苏夏每天在焦虑与挫败，再焦虑又再挫败中苟延残喘，她终于也像ABC她们一样学会了仰视陈夕，毕竟在这种水深火热的日子里，陈夕要做的，只有等待。
还有二十天。学校大发慈悲地给高三学生搞了一个像模像样的毕业典礼。苏夏突然有了兴致，想看陈夕最后一次手执话筒。原本没有悬念的期待居然落空了，陈夕没有做主持，甚至没有代表毕业生发言。快结束的时候，陈夕还是出场了，代表全体毕业生表演。
他居然抱着吉他，安安静静地唱了一首歌，一个人的《明天会更好》。啊，真讽刺，明天会更好。
苏夏不敢看也不敢听，她怕听了看了眼泪就藏不住了。这么多年来，苏夏的卑微感让她习惯从不看陈夕，哪怕与他对视，苏夏的目光也永远聚焦在别处。她怎么会不知道他的优秀，只是强光太刺眼，苏夏看惯了她的小房子里柔柔和和的日出夕阳，它们永远无私地施舍予她足够的光和热，温存和缱绻，逃避和保护。除了它们，苏夏还能问谁无度索求，陈夕吗？陈夕是太阳，所有人都祈求阳光能够普照，苏夏何必挤破了头与他人分享？
高考如期而至又转瞬即逝，苏夏只觉得那两天是一场梦，梦总有醒的时候，苏夏还是考砸了，这自然是意料之中。意料之外的是，陈夕拿着一个清华北大任他选的高分填了海南一所大学主修海洋生物。
临走的前一天，他来找苏夏。他还是那个自信沉稳的陈夕，说话永远一步到位，他认真地说：“苏夏，去复读吧。”
苏夏呆呆地看着他，不摇头也不点头。
陈夕叹了一口气。“你可以好好为你自己，为你自己的未来认真一回吗？你要躲到什么时候？哪个地方又能永远让你躲下去？你的小房子吗？没钱没粮没水没电，你以为你苏夏是神仙可以不吃不喝守着那点虚无的浪漫和安逸过一辈子？是的，你清高，你孤傲，你超凡脱俗，你不食人间烟火，你可以看不起像我这样营营役役，忙忙碌碌活着的人，但我，至少是认真地在争取我要的东西，凭我自己的付出争取一点与命运对峙的权利，有了它，我才有无限可能，我才能自己写剧本，走我自己要走想走非走不可的路。而你呢？你不过是个躺在床上靠做梦给养自己的可怜虫。你依然可以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对，但晚上挫败感失落感卑微感一定会折磨得你夜不能寐。为什么不敢抬头看我？你从来就没有失去过机会，至少现在，你的命运还没有翻出底牌。趁现在，苏夏，请你抬头看看我。”
苏夏，请你抬头看看我。
六 一夕一夏思年华
苏夏十八岁生日在冷清中度过了，她这次没有许愿，但她去年前年多年前许的愿还是实现了。陈夕在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现在的苏夏是一名高四学生，念书，回家，睡觉，念书，千遍一律。偶尔会有一些旧闻新事点缀一下单调的生活，比如，曾经与陈夕齐名的台风眼林渊，和苏夏一样也留了下来。听说林渊的女朋友考去了大城市，林渊为了有资格追随，甘愿洗心革面，再战一年。人人现在皆道林渊的痴情与勇气，当年使他熠熠生辉的不羁与才情倒成了失散在空中的传说，苏夏笑，人活一世，果然还是丢不掉那些摸得着的东西。
寒假，苏夏跟一大帮人去看电影，《那些年，我们一起追过的女孩》有人笑了，有人哭了，有人又哭又笑，大家都说可以在这部电影了找到自己的影子。有人是输给矜持的沈佳仪，有人是败给幼稚的柯景腾，有人是得意复失意的阿得，有人是始终打酱油的老曹，有人是旁观着他人的离合，快乐着自己的快乐的李佳薇。大家都看到了自己，于是最后大家都哭了，苏夏也哭了，她在电影散场后的漆黑里茫然失措，因为在故事中苏夏始终找不到自己。苏夏痛快地哭了一场，那些年，她只顾低头做梦，究竟错过了多少忘不掉的好风景？
半年后，苏夏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二次高考，那两天依旧像梦一样，如期而至又转瞬即逝。等结果的日子里，苏夏出奇地平静，她走过了这一路，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给将来的自己后悔的理由，这才是最重要的。
过了几天，苏夏收到了海南来的信，邮戳显示，发信日期在一个多月以前，中国邮政真是令人习以为常的龟速啊。
信里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上碧水蓝天，晒黑了的陈夕在海天交汇的地方，依旧沉稳自信。只是他后面的房子眼熟得奇怪，苏夏翻出当年自己印的照片，两座小小的白房子，一模一样。
苏夏又哭了：“好你个陈夕，竟然偷看人家的情书！”
“我是正大光明地看，不然怎么邀请你来？”
苏夏抬起头的瞬间，恍惚感觉吹来了一阵，咸咸的海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