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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少年情事(6)

蛛网之城

文/陈志炜

那个时候,我还没有长大,还没有从童年的稚嫩中拔节而出。我对一切清新美好的事物充满了好奇。生活云卷云舒,一切都泛着缓慢的光与鲜嫩光滑的倦意。记忆中的城市有着许多黄昏时黯淡的马路,汽车在这儿来来往往,鸟雀在灰色的天空之下嘈杂,炎热模糊了空气。

奶奶家就在马路边上那行矮矮的围墙以内。我们整个居民小区,哦不,甚至炼油厂的厂区,都在这个围墙的范围之内。围住的是三五层的旧照片中的居民楼。然后电线杆略显轻佻地将电线歪斜地支起来,与课本上的形象毫无相同可言。在时间的背后,我已经没有多余的语言能够描绘出那是怎样的一种感觉。电线杆、路旁叶子细微的松树、铁皮牌子的车站、围墙,都被挤在了一条线上,居民楼楼道上昏黄的声控灯三三两两地亮着。画面有些肮脏,仿若被不洁净的手掌抚过。而我们,确确实实,在这样的画面之中生活着。云卷云舒,我对生命充满好奇。

很多年以后,我成了一位职业作家。这是当初谁都没有料到的。我自卑,我害怕,我向往彻底清白而能够救赎回灵魂的世界,我希望一幕幕的时光过去,头顶是失真的苍穹,耳畔吹过安静如风的音乐。于是我在镇海炼油厂以外公交车十几分钟就能到达的地方租了一小套房子,四十几平米,那么近,离群索居。

那是在大学毕业后,她先到一家小型金融公司当了办公室文员,但发现生活重复而充满拘束,就把工作辞退了。她是个安静的女子,也许向来如此。但自己从不这么以为。

她喜欢镇海的安静感,这种安静来源于童年梦境般的记忆,那种阳台种满植物的安静感;她喜欢夜里突然醒来,开了床灯发现自己饥饿无比,就穿过肮脏黑暗的楼道,在楼下的夜宵店里吃一份砂锅;她喜欢自己一个人,过平静而又莫名其妙的生活。但她是如此浮躁。搬进出租房后,生活了几周,她悲伤地感到自己仍旧无法安宁。我是一个浮躁的人,而且向来如此。

强烈的不安感来自文字的彼端,来自那个她无法掌控的世界。据说恐惧来源于未知,所以只能看见半个世界的我们常常会被身后的语气或者神态吓得背脊冰凉。所以的所以,假若我们拥有全知的眼,或许就能不再恐惧。或者,干脆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完全的光明有时候正等同于完全的黑暗。这句话来自于高中的哲学课,在这里,我们也可以这么理解:全知全能,或许正等同于无知。

我于是花了很长的时间去布置这间屋子来填补我的悲伤、不安,以及浮躁的内心。比如一整个架子的摇滚音乐、许多外文原版的画册。我承认自己的肤浅与愚昧,我完全不能以一个所谓正常的方式去欣赏它们,我一直错误地理解它们。但内心觉得好受许多。

在凌晨三点我趴在床上对着笔记本电脑泛着光的屏幕,一个字都写不出的时候,就会在CD机里塞上一碟金属声四溅的片子,让自己迅速进入梦乡。我会梦见自己穿过最黑暗漫长的隧道,抽象地蹦达蹦达蹦达着。醒来后会感到冷,但手心很多汗。母亲曾告诉我,是因为太过劳累。我不再穿过隧道,但隧道穿过我。缓慢而且持续不断。我突然醒着,看到方才的枕头边电脑仍亮着屏幕,散热极差的键盘已经变得很热。

在清醒的白天我爱好摄影。植物是最轻易就能拍好的。几乎不需要懂得什么技巧,随便哪个角度,随便逆光还是正光,哪怕因为手抖而虚化了部分,相片里的它们总是立体而生动。到楼下拍摄别户人家的四轮儿童自行车,不用过多地考虑光质,更多的是随意。想起小时候对自行车的恐惧感,以及自己一直以来的求赎。

画册中喜爱的几页也被用相机记录下来,放大了用晾衣服时用的木夹子挂在墙上钉起来的铁丝上。为了这些铁丝我还打电话给房子的主人,主人说,钉吧,都是老房子了,再几年就拆了。于是很多奇异的放大的相片被我或夹或贴,覆盖在了墙壁上。有的上面被我抄上一两行看不懂的诗句,有的用橡皮擦白一块儿。把墙遮住一部分,感觉像是火龙果那鲜绿粉红的鳞片。

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自己像一株热带植物了。在氧气的气息那么重的小房间里,我有着过剩的活力。写诗看书编故事,除了用浮躁掩盖浮躁,我真的开始崇拜自己了。

J问我什么时候会有男朋友,什么时候会结婚。我说你要是男的该多好,我就嫁给你。她是我一个很好的朋友,是一个歌手。不过除此之外我对她几乎一无所知。我时常也会去想像。但这实在不重要。

她有我出租房的钥匙,往往我在白天睡着,又醒来,就能看见她。她抱着吉他随便拨几个调随便哼哼几句。有时候我的电脑没关,WORD界面打开着,她就边弹边唱我写的文字段落。和弦声中,还真的更能感受到文字的节奏感,强的地方如雨天时水滴溅落在伞面。听出节奏不对,就跟她说,那儿,那儿再帮我加一句话。然后她会切换半天输入法,切换成五笔。她说傻子才用拼音。我说,大脑构造不同而已,思维方式不同。

她是个很看重工具的人,我也是。比如她对吉他的极致追求,要最好的、超好的,要最最顺手的,每次弹的时候就一定得用自己的;而我的追求就是最舒服的界面,最舒服的文字处理软件,最舒服的输入法。这么说来写作真的是一个低成本的职业。我和J说了这个,我以为她会说,切。结果她说,别那么想,写作需要的是看不见的东西。真的是这样么?有时候作者会比厌恶他的读者更厌恶自己,因为文字从深处产生,作者更能感到自己的喋喋不休,以及缺乏灵气的表述。她说,我知道,就如我经常想砸掉吉他然后躺上三天三夜算了。她和我说过一部电影,里面有个小孩儿有着超强的乐器天赋,在还不会弹吉他的时候,就能直接在琴弦上用手掌拍出一段旋律。许久,你知道么,这就是乐器天赋。学吉他为什么要学指法,学吉他为什么要学和弦,学吉他为什么要识六线谱。有人那么系统那么学术地教你怎么说话么?那为什么全世界99%的人都会说话呢?许久,我们常常在亵渎工具,因为我们没有天赋。把歌曲听上三五遍,你是不是基本上就能唱出来呢?那会不会有人把歌听过几遍拿着琴就能弹出来呢?不需要谱子,不需要脑海中抽象的框架,什么都打破,没有任何局限,吉他就是他的一部分。他手指之间的声音是一行穿越原野的火车,充满力量与梦想。音乐是什么呢?仅仅只是音乐么。音乐只是形式,自由才是目的。写作是什么呢?写作就是比谁都更了解自己。

我问她,你的吉他考过级么?她说,钢琴考过,吉他没有。因为钢琴是小学时母亲让她学的,一直学一直学,学了很多年。而吉他是后来读高中快高考时偷偷开始练的。

我没有男朋友,J事实上也没有。她总说自己的男友就是音乐。我说光有音乐足够么,会不会过于单薄,生活不能仅此而已。她说那还能怎样呢,想像一下如果我是一个白领,那生活就会丰富多彩?朝九晚五,偶尔朝酒晚舞,一辈子直接就能看到末尾,被画在了格子里。过完一辈子就犹如喝完一杯白开水。而音乐呢,就像你已经预先看到了世界尽头,但是在你的身边,竟突然出现了通往另一世界的传送门,你去不去呢?

其实她说的这些都不能完全说服我,但她说,你不也是一样么。那我还能说什么呢。身为一个作家,我找不到任何反击她的言辞,我甚至怀疑她比我更有当作家的潜质。

我在大二后半段的时候曾正儿八经谈过一个男朋友,短发而帅气的那种。篮球打得不错。假期我们就出去旅游,去玩儿去嗨,跑得挺远的,一次逛了好几个省。然后就分手了。

我知道是自己的问题更多一些,自己在某些细节上无法与常人接轨,也无从去恨。一些事情,只能平缓去接受。虽然很难受。很多事情是源于儿时的记忆的,或许追求完美也是。幻想大于现实太久,幻想就成为了必须实现的现实。空气中一直会有一个完整的“他”存在。“他”就是神,“他”是无可替代的一切。当我遇见喜爱的男子时,“他”就会私自附身上去……我看不清,我无法看见一切。每当发现幻想与现实的差别,我一次又一次绝望。没有人能超越神。没有人是一切。

在夏天写东西写到烦了,突然想出去走走。和J说了,结果告诉我说,她最近忙得可以,能不能再晚点儿。再晚也许就消失了兴致,当晚就去买了火车票,准备到一个水乡小镇的。火车不能直达,估计还得转好几次车。反正先买了火车票,一切出发后再说。

坐在火车的车厢里,我仿佛舒适得回到了母体。眼前还是方才排队买票的场景,排队,然后问我到哪里。他坐在售票口里面若无其事地出票、找钱。这些留在脑海里的残像杂乱无章。火车的车厢内部是明亮的,而外面是黑夜。我将包从腿上转移到头顶的行李架上,观看火车穿过的夜间的城市。小学的时候语文课,老师总会让我们背一些好词好句,有一个词语是,万家灯火。背词语的方式是,反复抄写,然后第二天听写。小时候我写作业动作极慢,抄到这个词语的时候,我抬头望了望奶奶家的窗外,已经是一片漆黑了。眼神瞬间被黑暗吞没。后来我曾多次幻想过一个场景,就是夜晚很深了,一切漆黑,但是一群闪光的袋鼠轻盈地从城市的边缘跃过来。所过之处,灯火瞬间闪亮。这样穿过城市,然后远去。在一个短暂的时刻唤醒夜晚的城市,如同一次深呼吸。这就是我儿时对万家灯火的想象。

我给J发了一条短信:J,我已经在旅行的火车上了,你好好工作,别太劳累。火车让我想起很多,让我重新看见芸芸众生中自己的影子。这次旅行,我希望能够遭遇一场爱情。

许久合上手机键盘,静静望向窗外。夜间的城市是潮汐之后的海滩。在这个时候,车厢的玻璃窗看起来有点脏。

早上很早的时候她就到了火车的终点站,然后吃了早饭,辗转换了两趟车,终于到了所谓的水乡。在去水乡的公交车上,有人问她,你找好住的地方了么?我们在网上看了,好像都很贵。是个很可爱的女生。她不好意思地笑笑说,随便吧,随便,到那儿再说了。

然后那个女生就和自己的朋友聊起来了。她听着她们说话,都是很文艺的话题,觉得挺有兴致,挺融洽,但是没有插嘴加入她们。随意听听。阳光照进公交车,皮肤变得汗涔涔。略微有些困意。

下车之后有三轮车过来,说多少多少钱,免票带进景区。什么景区外的旧街道也可以带过去顺便看看。反正是散客,时间也随意,就上车去了。被带到一些民宅,介绍了一些历史什么。不如想象中的好,知道是车夫们谋生的手段。但那样的房子让我想起儿时的外婆家。记忆中的老宅子又被木梁支起,活生生地立在了眼前。车夫多次把车停下,介绍什么,已无心再听。因为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盆栽的玉树、文竹,还有储存屋檐接过来的雨水的水缸。记忆中的前堂后院,记忆中的木地板,记忆中没有扶手的台阶窄小的楼梯。

我听见每天清晨单车经过弄堂的声音,午后木床因翻身而发出的嘎吱声,傍晚老太太端椅子一起乘凉的声音。炊烟升起,干净的烟火味道。我想起母亲对我说,再早一些的时候,外婆家屋后就是河水,每天洗脸漱口洗菜都在这儿。河流愈流愈宽广,缓慢流向大海的方向。河与海之间的水闸,就叫作碶。当闸门打开,河水汇入海水,淡水鱼都跃出水面,渔民们一网一网地捞。很多都直接跳上了岸。碶,是我们这儿特有的叫法,这个字甚至在《辞海》中都没有提到,在电脑上亦难以打出。但随便问一个宁波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我不知道这儿有没有碶,不知道我眼前的河流是否与记忆中的相通,如若相通,乘船又需要多少时间。站在这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一个可悲的后来者。

我为何要离开家居住呢,为何要出门旅行。事实上,我哪儿都无法到达,因为这个世界突然没有了终点,一旦出发,就如若浮木,无可依凭。我的记忆中,仿若有一条大河。

我听见母亲说,一下子十年就过去了,外婆去世的时候,你才一点点大。就这么大。然后用手悲伤地比划了一下。

再到景区,其实没有多少东西,就是一条河流,两岸的街,附加一些检票的景点。但反复走了很多遍。如此多遍,所以关于旧式大宅的记忆也重复了如此多遍。仿佛在时间的这端与那端反复往来。

街就如过去外婆家的西街,更像集市。而巧的是,这儿的这条街也叫西街。或许在那个时候,西街都是摆集消费的地方吧。桥头摆着臭豆腐,往里走就是好几家卖芡实糕的。在卖蓝印花布衣裳的店里看了很久,喜欢上一条裙子,买下了。顺带又买了一件衣服。出门时穿的就是印着深绿色抽象的植物花纹的连衣裙,很有江南的感觉。见到真正的蓝印花布衣裳,自然要买一套(可能也不算真正的了吧,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人,用板蓝根制成染料,然后印染)。在小饰品店徘徊许久,寻找过往的痕迹。在河边吃了晚饭,点了很久没吃的螺蛳。想起之前一个大家庭聚在一起用着晚餐的情景,长辈中的男子都是一碗黄酒,面前一堆吮完的螺蛳壳。时间又回到了从前。

晚上回到旅馆的时候才看到J的短信,问玩得怎么样。回了一句,特别文艺范儿。然后倒头就睡。窗子是开着的,古老的商运河道就在窗外寂静着。

第二天将笔记本接上电源,准备整理一下前一日的照片,结果屏幕闪了一下,就黑了。摆弄了半天,一点办法都没有,根本无法开机了。可能是里面短路了,烧了,连电源灯都不亮了。

现金基本用完了,找了半天才找到银行,想取钱,才发现银行卡上回的透支还没还。只好再次给母亲发了短信,说缺钱。然后睡觉。醒来后母亲说钱已经打入,省着花。

又游荡了几日,终于打算回去。回到出租房才发现出门前阳台的铝合金窗户忘了关,出去时曾下过雨,雨水打进来,就积在地上了。阳台上的拖把已经在雨水中沤臭了。把在水乡买的东西整理好,发现了J留下的一张字条:

许久,最近还是很忙,抽空过来了一趟,发现你还没回来,就写个字条留给你吧。那天你说去水乡邂逅爱情,我不知道你具体的想法是什么,我不知道你这个念头的起因,但我了解你内心的缺失。不要为自己着急,也不要为母亲着急。

你曾经有过的傻念头,我知道,但或许你不怎么理解自己的母亲。你的母亲只是希望你安定,平淡如常人的生活。所以你不需要那么激烈地妥协。

或止步不前,或异想天开,我们都不要。更年轻一点的时候,以为自己什么都能扛,什么都能做到。结果到最后,我们不断缩小缩小,变成了一小段笑话。现在,我们不是超人了,只是别再成为笑话。

从水乡回来之后,好多天没有写作,只是不断换着SD卡,一张一张翻着在那儿拍的照片。那么多二维的图像叠在一起,却能形成四维的时空。来去自如,而又不可自拔。

几天间想起J之前说的话,她一直以来说的话,想着想着就很悲观。是啊,我们直接就被甩到了世界尽头。这里是镇海,一个介于工业与传统之间的城市。在记忆的左边,是更古老的物什,也许是百年前建造的旧宅院。而右边是看不见的空虚。你在这儿租房子干什么呢?写作。然后呢?不知道。是不是除了怀念就无事可做了呢?

突然意识到自己应当买一台新的电脑。新小说原本已接近尾声,硬盘的烧毁却将其作为文字形式的存在抹得一干二净。只剩那一幕幕的空白与残破,沉默地在脑海中闪过。

母亲上回打的钱已经基本花完了,因为住店,加上之前的透支。只好打电话给父亲。打了很长时间,最后终于开口说,我想再买个电脑。之前那个呢?父亲问。硬盘烧坏了。哦,那就再去买一个吧。

然后没说几句,就挂了。父亲的意思是让我自己掏钱买,因为没说给钱的事情。我知道父亲很为难。但自己真的没法买,小说也不可能就任之消失了,得赶紧重写出来。体谅却又无言地怨恨。想起高中毕业的暑假写小说的事情,因为那时也想赶个长篇,在假期间写完,但行文不如后来那么流畅,写得很慢。每天都花很多时间,写得不多,心里很急。父亲喜欢收藏,在好几个晚上占着电脑浏览与收藏相关的论坛。他不会拼音,也不会五笔,回帖的时候都是用手写板很慢地打字。我在边上很烦躁,坐立不安。父亲在晚上很晚才用完电脑,于是直接就关机了。我难受得说不出话来。我一直等着,等着他用完。我觉得父亲是不了解我的,而且一直都是,所以一直一直怨恨。

我在他离开座位后立即坐了上去,开机。他问你干吗,我说写小说。他就没有说话。我很难过,但是怨恨。我写到凌晨三四点才写了几百字,去洗手间的时候故意很大声,把父母吵醒。我知道这是一种报复,我不该心胸狭窄。

父亲瞪着我说,还不睡!我不理他。他就坐起来在电脑后面看着我。我说,你看着我怎么写,我没写完怎么睡。父亲也不说话,就是一直看着。我如此怨恨他,于是我把电源直接拔掉。

挂掉电话后,我难过了很久。我知道自己错了。一错再错。但是是谁先错的呢?我发现不了怨恨的理由,却一直怨恨着。每一遍怨恨父亲,我都把关于他的一切全部推翻一遍。

我给他发短信说,可是,我现在没钱买呀。父亲就回过来一个每月开销的账单。一小笔一小笔都记着,结尾是个很大的数字。他说,体谅一下我们。

我瞬时泣不成声。能想起的事情太多,我都来不及记下。我把从开始到现在的所有悲伤都记住了,所以我会一次比一次更难过。我一直希望自己能好受一些,却真的无法解脱了。

再给父亲发短信说,爸爸,我要告诉你两件事情。两件你不曾知道的事情。第一件事,我很小的时候,学自行车。你答应说带我去骑,结果时间到了没去。后来我一直坚持,你还是带我去了,但心里特别不舒服,骑得很快。本来心里已经很难过,我骑的时候你还一直问我骑完了么,能回家了么。后来我摔倒了,你在抽烟没看到,我就没说。再后来对自行车就一直有阴影,我甚至都不碰自行车,而且告诉弟弟不要碰。但弟弟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现在他也不知道。第二件事,我很小的时候,过生日。在市区,你答应去吃肯德基。但当时肯德基很少,我们没找到。我不知道当时你为什么发火,而且很可怕。后来虽然还是找到了,但我心里特别纠结,觉得还不如不吃。吃鸡块的时候一直觉得喉咙里是酸的,是疼的。以后我每年生日都不想回家,不想和别人说话。

父亲回过来,你想说明什么呢?说明我们做得不好么?你总说我们不了解你,但你了解过我们么?你不懂我们的压力,只知道自己。你这样很自私。

不,我只是不好受而已。很多事情涌起来。心里不好受。

许久,做人应当宽宏大量,不要总因一些小事而耿耿于怀。

爸爸你还是不懂,你可能完全没有这样的体会。这已不再是小事,而是几十年、一辈子都不会变的东西。不会改变,也不会消失。

发完这条短信后她把手机的电板挖了出来,将拆成两块的手机扔进了抽屉。父亲将在电话那端不断听到“用户不在服务区”的女声提示。她凉彻心扉地难过。在她心里,这并不仅仅只是问父亲要钱,她希望有一种真实的交流,希望语言把干涩的嗓口烧疼,内心得以复苏。她希望自己哪一天能与儿时的暑假一样,与父母住在一起,她能够下楼为他们买西瓜、买菜。这样就很好。但是,很难很难。

过了几天,父亲还是打钱过来了。父亲和以往一样,打完钱后给她发了一条短信:三千元已打入,请查收。她知道父亲一定会打。但心里难过了好久。她花一千元组装了一个低配置的台式机,能写小说就行。

装好电脑,她更新了自己的博客,新的博文,《我的父亲母亲》。她知道父母一定能看到。

昨晚仍写作到极晚,但改变了习惯,规规矩矩坐在书桌前,披着毯子写。让我想起儿时与弟弟一起的时光,我们总爱将毯子扎在脖子后面,变成我们的披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必须坐在书桌前写作了,至少在我写完下一部长篇并拿到足够稿费之前。因为几天前笔记本电脑的硬盘毫无征兆地烧毁了,60M的小说草稿与相关资料全部消失。一起消失的还有10G大小的约两万本的电子书,和一个叫做“电影之看完就删”的文件夹,里面大半是未看的电影。于是更换成了台式机。

前些日子出去旅游,向父母要过钱。买新电脑是近期内第二次要钱。刚辞掉工作时,对父母说有十足的把握养活自己,但之后第一笔费用,租房的预付,就是开口向父母要的。记得当时他们说,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算是借,你得自立。后来出了第一本书,是按稿酬结算的,虽然断断续续卖了两万余本,但与我已无直接关系了。我用稿费在网上买了五百余本书,因为没有书架供我放书,只好弄了许多纸板箱,将书的书脊朝上,排整齐放在里面。有些书实在放不下,就堆在床上。都是常用的书。我当时出书的事情父母至今仍不知道。站在青春期的末尾,我仍心安理得地花着他们的钱,并对他们充满怨恨。这实在是一种罪恶。

笔记本硬盘烧毁后,急需一台新的电脑用以写作,趁那些章节还鲜活的时候将它们还原出来。只好向父母求助,但旅行已花去很多,不敢明说。给父亲发短信,仿若无意地诉说了情况。父亲自然猜到了。父亲跟我说了生活的压力,我很难过,但也毫无办法。我与父亲说了童年时的种种情结,与多年前一样,他无法理解。几天后收到父亲打来的钱,更是伤痛无比。我们如同两个未曾相识相知的陌生人,站在路的两边,铁皮路牌上标示着不同的方向,吝啬关怀。

我想自己真的欠父母许多,他们对我有所期望,而我已让他们等待太久了。我自由散漫了太久,不能给他们些许卑微的感动与欣喜。新的长篇原本仅仅是讲述梦想的故事,但现在我想将它改成诉说交错情感的,诉说整座城市,诉说完整的生命的小说。现在每天醒来我都欠自己三千字,是对自己的要求。也许硬盘的烧毁成了一件好事,至少让我从原本狭隘的空间跃出,能以一种更深刻的目光审阅自己的身体与灵魂,也让我更有工作时的状态,克服疲惫的勇气。

买了电脑之后给母亲打了一个电话,问候了一下。说我电脑已经买好,千余元,台式机。母亲在电话那头说,挺好,不会再趴在床上写东西了,伤眼睛。

她的读者给她留言说,许久,第一次看到你这样的文字,突然很为你难过,也为自己的过往难过。那些东西,如生命中的核,在身体内潜伏而无法自拔。我想我能够理解你。天气渐凉,注意身体。期待你的新小说。

她在后面回复说,谢谢你。其实我一直是个很自卑的人,很小就是,但你们都无法看见这一面。我怨恨父母,害怕父母,又爱他们。这样的感情让我每每一想起,便翻江倒海地难过。或许在新的小说里,我终于有勇气将这一面从心底唤醒。

经常的,躺在镇海出租房内的木床上,看到阳台上植物懒洋洋地生长,我就会想起儿时与天空有关的幻想。

若使用一个长镜头,从镇海炎热午后的无人街道开始,掠过路两旁茂盛光亮的樟树,掠过小区后植物丛中隐藏的变电所,掠过每家每户后窗外的空调箱子,不加剪辑,不加任何多余的修饰,便可以算是我幻想的内容了。

影子说:你总是居住在思维之中,居住在作为语气抑或文本而存在的城市之中。城市的形象在你眼前展开,空虚的街道与行人,甚至一个清晨的问候都是虚构。没有语言试图描述,所有语言都试图描述。因此我如此恨你。

在这个即将失去重力的故事的最后,我终于在自己预想的时间内将小说写完,然后很顺利地谈妥了出版社。新书的装帧简约而精美,扉页上印着献词:献给安静的植物那光滑的叶片之上,如蛛网的叶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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