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逾越的逃离
文/熊月
我被困在了原地，无可逾越，无可逃离。
我的家生根在北纬三十度附近的一个内陆小城里。这里的地理位置略显尴尬，靠近南方却不临海，位于怪圈沿边却终日平安。没有冲天而上的高楼，没有高速发展的经济，甚至连四季也分明得不太过分。夏天不够湿热，冬天没有大雪。大人们说我出生的那年冬天里小城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但我却看不到。
只是在没有冬天的季节里，小城会突如其来地频繁下着大雨。那些悬空直下的清凉雨滴就如同最干净的流质，它们冲刷着小城里还未翻新的街道，洗净了小城里从未清洁的马路。然后雨停了，天也晴得厉害，但街道依然是破旧，马路也很快恢复了脏乱。与此不同，这里的天空永远清亮的异常湛蓝。蓝得干净，蓝得不染一尘，蓝得高傲，却也乏然无味。这种单调的澄澈溢出天空，困住了每一个属于它的居民，让人们提不起精神。
我习惯了这片澄蓝天空，也厌倦着它的单调无味。我讨厌它蓝得让人昏昏欲睡，也讨厌着大朵的云彩白过了笔尖下薄的纸张。
但陆鸣雪却偏偏说：“这里的天空好漂亮，在晚上还可以看到星星呢！我很喜欢这里。”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她刚转来我们班不久的时候。班里几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女生说：“想做作给谁看呢！”路过的尖子生们则对她友好地笑了笑。只有我这个中等吧唧的平凡孩子则移步到她的身边听她说话，听她讲着她居住过的那个沿海城市。
我也仅仅是为了以此来怀念刚离开了这里的栗思琪。
栗思琪是我人生中的第二个朋友，但我和她的感情却远远超过了作为我邻居的第一个朋友。至于我和她的感情究竟好到什么程度我也说不太清，但我们应该很小便认识，大概是从幼儿园开始。
书上说五岁以下的孩子是没有记忆的，但我却在小学开学时认出了那个坐在我前排的小女孩。那时的我只是轻轻地走到位子上坐下，没过一会儿她便转过来说：“我叫栗思琪，你叫什么呢？”
我有点受惊若宠地说：“我叫叶钦。”见她完全没有记起我的趋势，我又补充说，“我们在幼儿园小班时同过班。”她听后使劲地想了想，然后以失败告终。
不过这一点儿都不能怪她，毕竟我专属打从小就不起眼的那类人。但栗思琪便不一样了，幼儿园那时的她可以算是孩子王了，而作为她跟班的我总是跟在她的红裙子后面跑来跑去，直到小学我也像是被命运安排好了似的坐在她的身后，这让我不得不认为人生其实很微妙。所以那天放学回家后我便高兴地告诉奶奶：“奶奶，栗思琪现在又和我同班了，还坐在我的前面哩！”
谁知奶奶听后吓得不清，这也难怪，在幼儿园的时候经常会有被栗思琪欺负过的孩子们的家长来学校找她说理，顺便也数落了我一番，虽然我什么都没做过，连话也不多。奶奶是了解我的，所以在她的印象里栗思琪是个不太好的孩子。
于是第二天奶奶便去学校找班主任商量换位。在她说明了情况后，班主任竟高兴得两手一拍：“那太好了！”奶奶有点不高兴了，心想我孙儿都快被欺负了你班主任还高兴个什么。谁知班主任又说：“我这些天正为选班长这个事犯愁呢，这下好了，既然栗思琪这孩子有那股狠劲儿，一定能把学生们管得服服帖帖。”
然后栗思琪在当天莫名其妙地当上了班长这一光荣的职务，班主任也在第二天找了个借口把我从栗思琪的后面调走了。可经过这两天的相处我已经对栗思琪产生了无比的好感，于是我站站栗栗地对班主任说：“老师，我觉得……坐在这里……很好。”但班主任终究是无情的，于是我含泪向栗思琪告了别。
但后来我和栗思琪的友谊依旧继续发展着，我俩也成了班里两个从不打小报告的班干部。栗思琪不打小报告纯属人品问题，比如，她没有像班主任期望的那样利用权力的强大力量来压迫同学们，她已经变了很多，没有了幼儿园时那种霸道，而是踏实能干地为班级奉献，所以班主任依然不后悔她的决定。而我之所以不打小报告，是因为我上课看课外书被告了太多状，所以极度憎恨打小报告的学生们。
而我是怎么当上班干部的，说来也有些莫名其妙。比如，老师挑班干部的那天我满怀希望斗志激昂地坐在板凳上左摇右晃等着班主任点名到我头顶，到最后便是我脸色发青还强作欢笑地对同学说：“幸好没有我！”然后待到回家后才敢诚实地奶声奶气地向奶奶哭诉。
出乎我意料的是，第二天班主任补了个班干部给我，叫什么“组织委员”。当时只顾一个劲地得瑟，后来便发现全年级只有我们这个班有这个职位。
教室玻璃窗外的梧桐叶由黄翻绿，我和栗思琪也再次坐到了一块儿。到那时我俩已成为干什么都得连在一起的死党了，而我也依然坐在她的后面，因为我总比她高一点儿。
放学后我习惯直奔书店，我们这个城比较小，所以从学校跑到全城最大的书店不过五分钟。栗思琪为了奉献于我们的友情，也甘愿牺牲出练琴的时间偶尔陪我去书店开战，然后我便牵着她的手回奶奶家吃饭。
奶奶家是那种水泥地的老房子，所以吃饭是在客厅里，而好处则是可以在吃饭时看电视。
我从来都是对动漫这东西有超乎常理的热情，于是那时的我看到热血沸腾时总是大叫着：“我要当名侦探，我要开高达，我要……”然后栗思琪便会以一种大人的口气说：“这不现实好不好！总之我长大后要去上海，因为那里的房子很漂亮，每个人都很有钱。”说完栗思琪便跑去帮奶奶扫地，所以奶奶对她的印象越来越好，总是说栗思琪这孩子真不错，又能干又懂事！
但奶奶对班主任的印象却很糟，在积怨里她也道出了我当上班干部的隐情：“那天一大早的，我一个老人拎着一大包东西和一大桶香油，走到校门口前被门槛给绊得扑在地上，你们班主任啊，就一边吃饼一边看着我，最后还是门卫扶我起来了，我还得一跛一跛地笑着把东西拎给她……”
说实话那时的我听完这些对班主任生出了无以言喻的厌恶，只是现在再回想，我才感到伤心与无奈。
跟在妈妈身边的日子基本是吃好穿好，但我却不喜欢这些日子。因为我除了失去动漫，失去课外书，还得做一堆愚蠢至极的奥数题。不止如此，为了全心全意把我培养成栋梁之材，我妈特地辞了她的工作，做一个脾气不太好的全职主妇。所以为了少挨骂挨耳光，我只能把一切不满强忍在心里，我也因此造就了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傻笑的超强忍耐气，这也使我在同学里能有特别好的人缘。
我妈过早地把我推到了应试教育这个坑中。为了把因年龄较小而不符招生标准的我弄进本市最好的剑桥英语培训班，她可以收起曾经对上司大打出手的那份豪迈壮气，而脸堆笑容地低头向主办老师求情。但我却连一丁点儿感动都不曾有过，我只是羡慕着栗思琪弹钢琴时的优雅和其他同学们画画跳舞的自由，所以我反感着我妈的苛刻，这种埋怨也一点一点地把本就没有的感动蚕食得干净，连纯真也过早地被埋葬。
但那时的我还是有上进心的。我也记得在十岁生日的时候，我志气激昂地宣告：“我的梦想是考上清华大学。”而栗思琪便更厉害了，轮到她生日的时候，她则嘶声大叫：“我长大后要当总统！”然后台下的大人们笑声连连，说这孩子了不得，了不得！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理想太过遥远，但我的理想也并不是上清华，那只是大人让我说的。那时的我只是幻想能在某天得到超能力然后成为拯救世界的热血少年。
长大后才知道我甚至拯救不了自己。
我也找不回儿时的孩子气。
初中时去了奶奶退休的那所学校，那是我们市最好的初中，入校时还得考。所幸的是我和栗思琪都通过了考试，不幸的是我们不在同一个班，而我是依着奶奶的关系进了年级最好的班。
开学时的那些天我总是在下课铃刚响便跑出教室去找栗思琪，被班主任撞见几次后便被点名禁止了串班，于是我和栗思琪见面的机会就少了。
初中时的栗思琪变了很多，除了个头冲得比我高出了许多，还烫了当时流行的钢丝头，衣服也变得极不符合学生规范。有时在学校里碰着她，却也除了打招呼外无话可说。
但我真的不愿意就这样失去她，于是有次见着她和学校里的不良少女们群聚时，我怯懦地走过去小声对她说：“我可以和你们一起玩吗？”但她只是说：“叶子，这不适合你。”
其实我很不喜欢那些不良少年们，但学校里有很多学生却羡慕并崇拜着他们，甚至有些尖子生为了跟他们一起混而放弃了优良的学业。他们的气势胁迫着每一个从他们面前走过的学生必须低头，但我却从不向他们低头，这也引起了某个学姐的注意以至于她要来群殴我，最后是栗思琪出面让她收了手。
所以在栗思琪离开后，那位学姐便找借口让我在三天里给她凑上一百元现金，不然就给我好看。她也逼得我耍了人生中第一个心计。我让奶奶给副校长打了个电话，把情节改成那位学姐找了年级很多人凑钱，金额多达一千。结果后来校长找了她后发现她的确找过很多人要钱，金额超过一千。所以学姐一直以为自己是被学妹们联合告到学校里，以后也没有再敢找麻烦。
在栗思琪离开的前一段日子里，我因成绩的下降被班主任光荣地召见了家长，回去后便听见妈妈骂着：“听说你现在还在找栗思琪那小贱人是吧？她要犯贱是她的事，你去找她让你们班主任对你印象差了可就完了。所以你以后不许跟她往来！”我想维护栗思琪，可我也怯懦得不想挨耳光，所以我只能发挥着无限的忍耐力。
不久后栗思琪也离开了，传闻她是跟比我们高两届的一个男孩离开的。我见过那个男孩，属于长相不错家庭不错不务正业但很能吸引女生的那类，我不好多做评价，但我也仅知道这些，因为栗思琪走得悄然无声。
没有人告诉我，她在离开前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不知道我妈在电话里说过什么难听的话，但直到栗思琪后来回来，也没有让我知道过。
不久后我所在的那个班转来了一个叫陆鸣雪的女孩，她很像小时候的栗思琪，有着软软的长头发，喜欢穿淡红色的外衣，干净而美好。
她总是说她喜欢着这里的天空，很蓝，很干净，到了晚上还有很多的星星。她也说广东的空气不好，晚上看不到星星，所以她的皮肤也不够好。
于是我也看到她的皮肤上的确布满了许多细小的纹理，里面还挤着星星般的小黑点儿。但这些根本妨碍不了我对她的喜欢，因为我们都喜欢日本动漫、奇幻小说和恐怖片。假期里我们也能一起去看电影，吃冰淇淋，然后她带我去她家里看她画得漂亮的画儿。
当然没多久后班主任又给我妈告了状，说我整天和班上的一个差生在一起玩儿，影响成绩之类的话，于是回家后我妈一如既往地骂着：“你这个小杂种怎么这么不成气候，总是交一些学不好的朋友，你真是……”
我也懒得对她说，班主任前几天也找过一个和我关系很好的优生，并告诉她和我做朋友会影响成绩。
所以我还是坚持和陆鸣雪做朋友，但陆鸣雪却因跟不上课程而选择留级。最后我只能独自一人面对毕业。
在浑浑噩噩的一年里熬完了初三，也在人生第二重要的考试里考得一塌糊涂。于是在考完后静等着被妈妈搅得翻天覆地的暑假，但分数出来后她却出乎了意料地一言不发地拿出一万八给我报了重点高中。
其实这么多年来，她也挺不容易。
高中生活本应是轰轰烈烈的，却被我过得极其平凡。没有学会打扮，没有谈过恋爱。我只是习惯窝在位子上看着大本的课外书，写写怪怪的玄幻小说，听听旋律极好的日式摇滚歌，和班上的女生们八卦八卦明星，维持着不差的人缘和中等的成绩，安稳至极。唯一改变的只是梦想，我不再幻想拥有超能力，当侦探，开高达。我想成为作家，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我的文章可以出现在语文教材上。我也想赚很多钱，然后办一个孤儿院，给孩子们一个美好的童年。
梦想的力量是巨大的，所以既使被退了三年的稿，我也还是继续努力着。
高三时的一个同桌对我说过：“虽然看着你总是没心没肺地笑着，和每个人都相处得很好，朋友也多，但你其实是寂寞的。因为没有人走进过你的世界，你也走不出你的世界。”
的确，从以前到现在，没有人走进过我的世界，不止是陆鸣雪，不止是栗思琪。
高考的那些天里我总是梦到奶奶，梦到栗思琪，梦到小时候。或许是高考后便要离开这个我从未离开的小城了，所以我疯狂地梦见着过去。
我是一个极度念旧的人，所以在高中里发现栗思琪就在分校的艺术班时，我还高兴得跑去找她。
碰面的时候，她会微笑着说：“叶钦，原来你也在这里！”但她叫的是“叶钦”，而不是“叶子”。
但我却不愿放弃我的老朋友，所以当后来知道她病了住院时，我豁出了胆子逃课去看她。去的路上我买了一大袋子香蕉，到了后才发现她是因胃炎住的院，只能喝一些稀米粥。
早上的病房非常冷清，衬得她漂亮的面容更加发白。她看见是我有些吃惊，但还是笑了笑说：“叶子，你来了啊！”
我们说了很多话，以至于我旷掉了早自习和整个上午的课。于是班主任也告诉给了我的家长。
回家后我妈沉着脸问我逃课干什么去了，我却反问她：“以前栗思琪给我打过电话，你为什么没有告诉我？”见她的脸瞬间白了，我又说，“栗思琪病了，所以我要逃课去看我的朋友。”本以为她会爆怒地甩给我几个耳光，但她只是颤抖地问：“那个孩子，现在还好吗？”
等待高考成绩的那些天里，小学的同学们办了一场聚会。我没有去，因为我认为意义不大，也不想看到那个看着奶奶跌倒的班主任。更多的是我想抛开过去，去迎接我的新人生。
后来栗思琪在写给我的信上说：“小学聚会时发现每个人都变化得很大，想想也只有你没变。但可惜的是，你没有去。”
她也说：“我离开的那天多希望你能来送送我，可是你没有来。”
栗思琪在分数出来后不久便动身去了上海，她的爸爸在那里安了新家，她也如愿地考上了那里的艺术学校。她实现了曾经的梦想。
我为她感到高兴，但我却没有去送她，因为我不愿永远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的背影。
或许我连她的背影都看不到了。高考成绩下来后，文综的失误让本可够着二本线的我连三本也上不了。所以我只能选择复读，看着朋友们同学们一个个乘着火车离开我们的小城，离开了我们的曾经。而我还得在未知的艰辛里继续留在小城奋斗。
我想我是逾越不了命运了。我逃不出小城了，我被困在了原地，无可逃离。
但我还有明年，以及无数个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