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教师邵瑞进村的头一天,就碰上了一件让他惊跌眼珠儿的事儿:光天化日之下,有人竟在抢夺活人妻。
那是个很标准的天气。阳光不冷不热地照着,风儿不紧不慢地吹着,牛车不慌不忙地悠着。刚过完年,田野里还能偶尔看到炸碎的鞭炮红纸屑,挂在枯草上舞蹈。许是为了表示重视,村长梁满仓亲自赶着两套马车到村外的山路上迎接邵瑞进村。
牛车格墩格墩地摇晃着,邵瑞眼望着起伏连绵的黄土丘陵,注视着路边七股八叉的深沟,不由地往紧抿了抿嘴唇,往外吐了几口沙尘。空气倒还新鲜,他有些贪婪地呼吸着,鼻子被冷风刺得发红。村长本打算跟邵瑞好好拉呱拉呱,但见邵瑞好像有心事儿,聊性不高,也就礼节性地问询了几句常见的客气话,不再多嘴。村长抽了一鞭前面的小马,嘴里很自然地哼起了小曲儿:
对畔畔的圪梁梁上那是一个呀谁,
那就是俄(我)要命的二妹妹。
对畔畔的圪梁梁上长着十样样草,
十样样的看见妹子九样样好。
你在你的那个山上哥哥在那个沟,
拉不上个话话妹子你就招一招手。
……
牛车刚走近村口,迎面就跑来一个村民,喘着气对村长说:“村长,你、你快去看看吧,百合家又、又打起来了,都动了刀、刀子。”
“为啥?”村长似乎并不着急。
“还不是为抢、抢王兰英嘛。”村民似乎嫌村长明知故问。
“噢,又抢王兰英。”村长沉吟了一下,又说,“那王兰英不还没死嘛?”
“人是没死,可听人说这次病得厉害,怕是撑不了几天了,燕忠跟燕孝怕她死在陆苗旺家里哩。”
“没事儿,你先去劝劝,我怎也得送邵老师先到学校吧。”
“我,我去劝了,他们也不听,还得你……”
“你看你,治保主任怎当的?先去把他们唬住了,一会儿我就去。”
村长说着把嘴里的烟锅儿抽出来猛地朝车辕上一磕,烟火顺风一吹,落到了驾辕的牛腿上,“嗞”的一声,就冒出一缕青烟,弥漫着一股很香的焦味。老牛似乎感觉到了,腿上的肌肉抖动了几下,还忙用尾巴来清扫了几下,“啪!啪!”的响声也表示了它心中的不满和愤怒。
村长顺手一扬鞭,朝前面的小马又抽了一鞭:“驾,使点劲儿,别他娘的光吃料不干活儿。”牛车便又叮叽当啷地朝学校走去。
“村长,要不你先去劝劝,我自己能去,千万别闹出人命来。”邵瑞有点沉不住气了。
“出人命?”村长愣了一下,随即摇头笑了,“不会的,出了人命倒好办啦。”说着,反而盘腿坐在车辕上,又摁了一锅烟,吧嗒吧嗒吸起来。
看着邵瑞不解的样子,村长笑笑说:“这劝架嘛,不能在火气正旺时劝,那就等于火上又浇油,越劝越旺,得等他们吵乏了,打累了,反倒盼人劝,咱再给他个台阶,一拔拉就拔拉开了。再说了,这打架的是几个兄弟姐妹,还能真动刀呀?不急,甭理他们。”
过了一会儿,邵瑞忍不住好奇地问:“刚才那治保主任说,有人在抢人,就是这几个兄弟姐妹吗?”
“嗯。”村长头也不抬,声音顺着一股烟雾飘出来。
“抢人?抢谁呀?”
“抢他们伙伙的妈。”
“就是你说的叫王兰英的女人?”
“嗯。”村长说着抬头看了看邵瑞。心想,你这个人这话不是挺多的嘛,怎一路就不吱声呢?但他嘴上不多说,拿足了知多见广的架子,等城里的老师来向他这九品村长来讨教。
邵瑞见状也不好多问,扭身从提包里摸出包香烟,拆开盒子抽出根带把子的烟卷,递给村长。村长也不客气,接过烟卷,顺手把烟嘴儿掐掉,把烟卷插进烟锅里品尝。
邵瑞被村长的这种抽法逗得心里发笑,又把整盒烟塞进村长衣袋里。村长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哪能要客人的烟呢,你可是贵客,应该抽我的才是。”
“哪里,人常说烟酒不分家嘛,别客气了。”邵瑞拍拍村长肩臂,很熟很亲热的样子。
村长抽了邵瑞的烟,心里觉得有亏欠,就侧过脸来,单等邵瑞的请教。
果然,邵瑞憋不住了,又问:“村长,你说他们抢这个王兰英是为啥?”
“为啥?因为她快死了。”
“一个快死的人,抢她,是为给她治病,还是……”邵瑞大惑不解。
“啥也不为,就为给她第一个男人燕春雷配阴婚。”
“那就是说,她还有第二个男人?”
“对,她第二个男人还活着,叫陆苗旺。”
“噢,原来是个二婚。”邵瑞似乎明白了。
“不对,也不能叫二婚。”村长解释说,“我们这儿叫‘打伙计’,也有人叫‘拉边套’。”
“打伙计?拉边套?”邵瑞一下子又糊涂了。
“就是一个女人同时跟两个男人在一个家里过活。”村长见邵瑞还在愣怔,就用长鞭一指前面的两头牲口,说,“就好比这牛,是驾辕的,那前边的小马就是拉边套的,懂了吗?”
“噢,懂了,懂了。”邵瑞忙点点头说,“可她现在的男人不还活着嘛,抢她不就是抢活人妻了吗?”
“是呀,可她是燕春雷的原配呀。”村长很肯定地说。
“可是为啥……”邵瑞越发好奇了,他还想问,可学校快要到了,村长打断他的问话,说:“别可是了,这种事儿在我们村很平常,也很普遍,你慢慢就知道是咋回事了。”
说着,他跳下车,把车向通往学校的岔路上赶了赶,又边走边哼唱起来:
为人活在十八九,
谁人不想为个好朋友。
守不住别人的瞎撩涮,
我大大知道了多难看。
山药丸子猪油炒,
说上句实话就好饱。
人心似海没深浅,
只要咱心爱就少见面。
大红纱灯笼高杆杆上挂,
明交暗交咱都不怕。
如今咱相好有点点早,
单等那七月麻秆秆儿高。
甚时想交咱就交,
村沟底有好几个老炭窑。
刀山火海要敢上,
跟哥哥相交我就心胆壮。
有人骂来有人恨,
鬼眉溜眼他们假正经。
能交个好朋友是有缘分,
没那个命交上就憎恨。
人心个个都朝下,
为朋友打伙计就普天下。
……
牛车在学校门口停下。其实所谓的学校也就四孔土窑洞,一间类似过去寺庙建筑的木房,房后有一块空地,也就相当于操场吧。一根旗杆有些曲曲弯弯,但国旗却是毫不含糊的鲜红,在风中招展飘扬。
“吕明,马五六!”
村长探头朝教室喊了几声,见乱哄哄的教室里面没人出来,就双手背抄着,用脚把教室的破门踹开了,里面的学生娃们都安静了一下,瞪着眼望着他们的父母村官。
“吕老师跟马老师去哪儿啦?”村长问。
“马老师拉着吕老师进村看打架去了。”孩子们七嘴八舌。
“这两个狗日的东西,啥热闹也落不下他们,跟他们说话等于放屁。”村长骂着,转回身帮邵瑞往窑洞搬行李。
搬完行李,村长在邵瑞的一再催促下,才不慌不忙地劝架去了。
邵瑞在窑洞里环视了一下,看得出,这孔为他准备的窑洞已拾掇过了,地上还残留着清水扫地的印渍。他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就感觉没啥事可做了,便到隔壁的窑洞——老师办公室转了转。
无意中,他发现书桌上放着一封县教育局转来的信函。他拿起来扫了一眼,原来是北京寄给这个学校一名叫宋成龙学生的通知,大致内容是该生因学习出色,特别是作文写得好,准备让他参加首都冬令营文学活动,费用是九百多元,要是准备参加的话,就先报名。
邵瑞听说,这里的农民穷得叮当响,组办这活动的单位竟然把通知下到这个地方,那不是瞎闹嘛。这里的农民一年纯收入是否能达到这个数都难说,会用那么金贵的钱干这类闲事儿?不可能。
邵瑞正自个儿琢磨着,门被推开了,一位四十来岁的村民进来,手里端着豆腐,见着邵瑞就说:“你就是城里来的老师吧?我是村里做豆腐的,叫唐麦穗,村人都叫我豆腐西施,哈哈。”说着他自个儿先笑起来,“以后,村长叫我每天都给你送个豆腐。”
“别,别,你那儿忙,我就自己去拿。”邵瑞忙说。
“你教书辛苦,还是我给你送吧。”唐麦穗坚持着。
“不,不要,真的,反正我也没事儿,每天走走也顶锻炼身体。”
见邵瑞这么说,唐麦穗也就不再坚持,说:“行,你每天到我那豆腐房逛逛也好,我那里可是个好地方,男的女的红火着呢。你去了也能解个心宽,省得出来进去一个人闷得慌。”
俩人正聊着,从门外又跑进两个人,一见面就拉住邵瑞的手说:“真不好意思,真不好意思,没估计你来得这么快,去看了一会儿红火热闹,被村长抓住给骂坏了,嘻嘻……”
“怎样?不打了?谁赢了?”唐麦穗插嘴问,“我只顾做豆腐了,没顾上去看,百合怎样?”
“还能怎样?哪次不都是雷声大雨点小,咋说也是兄弟姊妹,还能真动刀子?”马五六嘴快。
“我是说那王兰英到底归谁了?”唐麦穗急于知道结果。
“这你能想得到,唉!”吕明如实说,“燕忠、燕孝太不讲理,百合跟燕权吧,又老让人家。最后,百合说服了弟弟,给人家写了张契据,答应王兰英死后立马与燕春雷合坟,她自己想办法将来给陆苗旺买干尸配阴婚,这才又让王兰英暂时还留在陆苗旺家养病。”
“真是些圪泡(晋北方言,相当于野种),看来呀,这打伙计还真不是人干的事。”马五六骂道。
“可不是吗?”唐麦穗一屁股坐到书桌上,翘了个二郎腿说,“你们没听古人留下打伙计的顺口溜吗?那道理早就跟你讲明了,有法子,谁愿意打伙计拉边套呀。”
“顺口溜怎说的,快说说。”马五六催促道。
“行,那我就给你们说说。”唐麦穗清清嗓子,眨巴眨巴眼说:
房檐根前拴马扎下一根刺,
咱二人做下了一件伤心的事。
发了一场山水澄了一层泥,
半路地撒手活剥一层皮。
人家为朋友手拉手,
咱二个为朋友结下仇。
砂锅头栽葱扎不下根,
你把亲亲闪成两世人。
撩起衣襟揩揩泪,
再不要为朋友打伙计。
摘了葫芦拉了蔓,
这才把朋友拾掇转。
人家都说为朋友好,
打伙计打得我们心惨了。
“不赖,不赖,是这么个理儿。”众人附和。
这时,马五六从桌上抓起那张通知书,在众人面前晃了晃,说:“你们说这百合,昨儿个她亲自来学校,竟然让我替她给儿子先报上名,说费用暂时凑不齐,等年底寄出去。你们说,她这个……是不是……嗨,怎说呢?她那人那脑子,简直跟正常人的不一样,啥事心里也敢想。这,给她爹妈看病的钱呢?给她男人看病也得花钱吧?将来给他爹配阴婚还得用钱吧?可她手里没一分钱,她竟然也敢应这件事儿?”说着,马五六摇摇头,咂咂嘴,表示不可理喻。
“她那人,啥梦不敢做?你还不知道。”吕明叹口气说。
“可也是,”马五六眼珠转了转,扮了个鬼脸,对唐麦穗挤眉弄眼地说:“她爱做梦也有道理,她孩子那么多爹,还怕凑不起几百块学费?你说是吧,哈哈……”嬉笑声如一串串泡泡冒出来。
“啪!”马五六的泡泡还未吐完,就被吕明抬手一记耳光敲得粉碎,并被吕明从牙缝里迸出的一股冷气吹得四零八落,“你再胡嚼牙齿骨,小心削了你舌根喂狗!”说着,吕明很气愤地一转身出了窑洞。
“你!”马五六用手捂住嘴,要冲出来跟吕明理论,被唐麦穗一把拉住了,冲马五六递了个眼神,说:“行了,别闹了,人家邵老师刚来,别让人家笑话。”
马五六这才悻悻地笑了,嘟囔着说:“至于嘛,不就开个玩笑嘛,日后再跟他理论。”
唐麦穗见风波平息了,就要回豆腐房。邵瑞送他出门,小声问他:“老哥,他们这是咋回事?那百合是谁呀?”
唐麦穗神秘地笑笑说:“这事儿,里面道道多了,等你去豆腐房端豆腐,老哥有机会慢慢唠给你听。可有意思了!”说着,他又转回头说,“那个百合这些日子给我帮忙,在豆腐房帮我磨豆腐哩。你要来,肯定能见上,走了啊。”就大步大步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