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天气渐冷。村民们大都猫在窑洞的热炕头上，三个一伙，五个一堆，玩玩纸牌，打打麻将。女人们更是手拿上针线活儿，挤在一起，手里忙乎着，嘴上也不闲着，东家长西家短，打打闹闹，嘻嘻哈哈，充分享受着农闲的快乐。庄稼人经历了春种夏锄秋收，累个半死，到了冬天，似乎就要弥补一下以前的辛苦。在热乎乎的土炕上睡上个懒汉觉，舒服得关节咔咔作响，调剂调剂饭和菜，胃里也乐开了花。更主要的是村民们可以静下心来琢磨一下自己的事，全家的事情安排就会在袅袅升起的烟雾中形成……
百合此时的心情跟周边的环境极不协调。看着周围的人们一片放马南山的情景，百合的嘴上却急得起了火泡。一年下来忙个贼死，却总是赔多赚少，债务背了一大堆，压得她好端端的肺片也好像得了哮喘。到了年关，还债就成了百合的第一要务。可黄土地上的冬日，仿佛就是逼人休息的时间。啥东西也种不成，啥牲畜也养不成，啥活也干不成，能做点啥呢？能挣点啥钱呢？百合急得在地上转来转去，真有点像热锅上的蚂蚁。百合尽管也反思过自己的命运，也承认自己的时运不顺，但她还是不甘心，还是不服气，还是要张罗着做点什么，这既是坚强也是无奈。坚强也好，无奈也罢，她总得要活下去，这个家总还要维持下去。
就在这时，邵瑞正好接到北京一位朋友的来电，想请他在村里物色一位能够靠得住的、手脚勤快的、能说会干的女人帮助看守菜摊。也就是帮着卖菜，条件是管吃管住，每月工资八百块。
邵瑞一下子就想到了百合。
当百合听到这消息时，她的眼睛唰地一下就亮了起来，可慢慢地又如同缺了电的灯泡，逐渐暗淡下去。她想这份工作好倒是好，不用自己垫本钱，又挣的是现钱，可自己没文化，普通话又讲不好，能给人家做好吗？再说，家里的两个男人能同意她出去吗？
邵瑞见百合犹豫不定，就给她讲了好多道理，来增强她的自信。邵瑞讲你百合做啥啥不成，不是人们讲的所谓“妨主命”，而是缺乏一种对所做事项的了解，缺乏对市场的认识，缺乏信息支持，缺乏对政策的把握，同时周围环境也是造成失败的原因。你迫切需要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开开眼界，锻炼锻炼，哪怕是出去一个冬天也行，反正这段时间家里地里也没活干。
百合被邵瑞说动了心。她回家跟宋根红和刘贵说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宋根红当即表示同意，他说只要能挣到钱，出去找点营生干干值得。刘贵却吞吞吐吐地说百合要出去了，那这个家怎么办？宋根红身体不好，俩孩子得吃饭上学，再加上宋小蝶和燕忠，尤其是小蝶精神时好时坏，也得人照顾。这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他一人肯定忙不过来。
宋根红听了很不高兴，他用拐扙戳着地说：“忙不过来也得忙，这个家的日子过成啥样了？你也不是不清楚，再没人出去挣钱，锅都快揭不开了。怎？你到我家来，就是为了享清福？”
刘贵不服气，还要跟宋根红争辩，百合忙制止俩人的争吵。她说自己先出去试一试，能挣几个钱回来还还债，补贴家用最好，万一挣不到钱就回来，反正借米不成也不怕丢了斗升。
“对。”宋根红鼓励说，“是驴是马咱先自个儿拉出去溜溜再说。”
刘贵见百合决心已下，也不再坚持。只是劝百合出外可不像在家，一定得做事小心，万一做不下去，就赶紧回来，金窝银窝也不如自己的土窝。
百合跟邵瑞出村的那天，村里好多乡亲们都来送送。有的还说百合要是在外面找到挣钱的门路，可一定得帮大伙也致富；村长梁满仓总结说：“对，上头说这叫走共同富裕的道路。”说得大伙哈哈大笑，仿佛已经真的走上了共同富裕的道路了。
马五六也同吕明、唐麦穗几个伙伴们来送百合。走出村外，他们望着百合和邵瑞的身影，禁不住扯开嗓子吼起了山曲儿：
窗棂开花窗朝外，
实心瞭你你不在。
槐树树来结槐花，
街门上遇见你没说话。
你在圪梁哥在沟，
有那个心思你摆摆手。
豆角角开花弯回来，
不想走了你返回来。
……
百合卖菜的摊位在菜市场的一角儿。菜摊上还有个年轻的小后生，只是这小后生天生结巴，又不太会算账。摊主原来带这个小后生守摊，后来摊主每天忙着自己进货，就缺个能算会道的守摊人，于是雇了百合这个村里人。摊主喜欢村里人，因为他觉得村里人厚道实在，干活舍得卖力气。
刚开始几天，百合有点不习惯，菜市场里人挤人人挨人，嘈杂一片，空气又极不好，各种菜味跟牛肉、羊肉、鸡肉等味混杂在一起，呛得百合直流眼泪。这对于呼吸惯了清新空气的百合来说，真是受罪了。
几天过去了，百合也渐渐适应了这里的环境和顾客。随着她一手称菜一手收钱，她也逐渐明白了生意是怎么做的，钱是怎么挣的了。经过一段时间的揣摩，百合发现这些城里人总喜欢寻找什么“绿色蔬菜”，她不觉一笑，心想蔬菜本来就是绿色的，为啥还要找什么“绿色”？后来她才发现越是蔬菜叶上有小洞洞的蔬菜，人们越喜爱。原来人们以为这种蔬菜上的农药少，才会有虫咬的小洞。越是没有一个小洞、又绿又亮的蔬菜，人们就怀疑是洒过农药，又用有毒药水泡过洗过的。她看城里人挺可怜，花钱买菜也吃不踏实，哪如村人自家地里种自己碗里吃得放心。想一想，她觉得城里有的地方还真不如农村好，难怪邵瑞整天说乡下总比城里好哩。
就这样，一个月一晃就过去了。
一天，摊主家里有事儿走不开，就让百合和几个菜贩子到郊区的蔬菜大棚里去进菜。到了那里，百合发现那一带全是蔬菜大棚，虽然已是寒冷的冬天，寒风凛冽，可当百合走进大棚时，竟发现棚里比春天还春天，到处是绿茵茵、嫩生生的蔬菜。在帮菜农割菜时，百合竟然在菜畦旁发现了几苗苦菜，百合在村里自小吃苦菜长大，娘从小就跟她说苦菜不苦，还能败火。因此她一看见冬天里还有苦菜长大，就喜滋滋的拣了几十苗苦菜。菜农贩子笑着说那苦菜都是野生的，附近的棚里挺多的。
回到菜摊上，百合一边卖菜，一边抽空把苦菜拣好了，顺手放在一旁，等下班后回到住处自己调了吃。有一位老大娘走过来买菜，她一眼就发现了那一小堆嫩生生、绿茵茵的野苦菜，她不由地伸出手拨弄了几下。这时又有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也来到菜摊前，他也看见了那一堆野苦菜，他二话未说，两把就把那些苦菜抓到了自己的菜篮子。那位老大娘一见急了，忙从那男子的菜篮子掏出苦菜，还说那是她先看见的，她已决定要买下的。
那男子说他也要买。百合本来想说这野苦菜不卖，是她自己拣来的自己要留着吃，但她一看那俩人快要吵起来，只好劝说这种苦菜不能多吃，每人各拿一半正好，这才平息了一场争吵。
望着俩人如获至宝的情景，百合忽发奇想：既然城里人这么喜欢这些山野苦菜，自己何不到郊区大棚多收点，肯定能卖好价钱。于是，第二天，百合又起了个大早，赶到郊区的大棚里，动员菜农们把棚里野生的苦菜挑了卖给她。菜农们自然愿意，连这些野生的草都能卖钱，他们又何乐而不为呢？不一会儿工夫，百合就收集了三四十斤野苦菜。
回到菜摊上，百合把这几十斤野苦菜拣了拣，又用清水洗了洗，不一会儿就被抢购一空。后来还有人打听到这摊位上有野苦菜，都跑来问寻，还表示愿出高价买，只可惜再高也没货了，因为货少才又显得金贵了。
百合找到了一个挣钱的窍门，就又帮摊主找了一个守摊的，自己就辞掉了这份工作。专门又在菜市场租了个没有柜台的临时小摊点，就是在地上铺块布，随时来卖，卖光就走的小地摊。她每天一大早就去收苦菜，早上赶回来，忙着拣菜洗菜，还在地摊上竖起块小木牌上写：野苦菜专卖。一时间生意火爆，天天供不应求，顾客们就跟她预订。她按顺序排队，照顾好这些专爱吃苦菜的人们。
过了一段时间，百合一个人又是收菜，又是洗菜，实在忙不过来。就打电话把刘贵从村里叫进城里，帮着她一块干。百合的野苦菜专卖生意越来越红火了。
一天上午，百合刚从郊区收菜回来，就看见摊前站了一位衣着华贵、满身珠光宝气的青年女人，不买菜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盯着她看，百合被她盯得有点不好意思，就出于礼貌问她：“大姐，来点苦菜吗？”
“菜？”那女人嗤着鼻子笑了一声说，“这也叫菜？那是草。”
“草？”百合愣了一下，不由得点点头笑笑说，“对，也是草。”
“你知道草和菜如何区分吗？”那漂亮女人又问。
“那、那怎区分呢？”百合可真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漂亮女人在摊前来回走了两步说，“同样的植物，人吃了就叫菜，兔子吃了则叫草，明白了吗？”
“对。”百合听了觉得人家说的既有道理又有趣，她笑着说，“大姐真有意思，来点吧，吃了既美容又下火。”
“怎么？你还是要让我当兔子？”漂亮女人看来不愿吃草。
百合觉得这女人有点怪怪的，也就不再多嘴。这时，那女人又开口了：“你是叫燕百合吧？”
百合一愣，心想她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就下意识地点点头说：“是的，你怎么……”
“我是邵瑞的太太丁丽。”那女人不等百合问完就打断了她的话。
“噢……是嫂子呀。”百合红着脸打个招呼，她忙搬把椅子放在丁丽跟前，“您坐吧。”
丁丽不知道是嫌脏还是怕压折了衣服，她没有坐，只是来回走了几步，自言自语地说：“燕百合，野百合，还真有那么点味道。不过，还有一点野苦菜的味道，嘻嘻。”丁丽也许在为她独到的发现沾沾自喜。
“你们那里有山有水吗？”丁丽忽然问百合。
“没有。”百合边摆弄着苦菜边说。
“那有金哩还是有银哩？”丁丽又眯着眼睛问。
“更没有。”百合想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那有没有狐狸？”丁丽一脸神秘地俯前身子问。
“狐狸？没、没有吧。”百合也不知道有没有。
“有！”丁丽却很肯定地自己回答，她一边说着一边朝市场外走去，走了几步忽然又转过身说，“是只野狐狸。”说完一扬头扬长而去。
百合愣怔了半天，不知道丁丽这是为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