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霍然转身,竟然看到那个自己曾经满心喜欢全心信任的儿子,穿着明黄太子服饰,被两个士兵押了进来。
他立刻就站了起来,双手死死握着冰冷的青铜制成的栅门,关节泛出了白色。
崔九,不,是璟煌面带微笑,走入了牢房。
走到璟珵面前,跪下就朝他磕了三个响头,“父王,儿臣来迟。请父王恕罪。”
璟珵不由得老泪纵横,他布下这么大一个局, 让天下人都以为儿子被废,彻底失了圣心,他才能把儿子神不知鬼不觉地藏在一个连枕边人都不知道的别宫里。却不知道他其实,只是想为自己这一支,留 下一滴血脉。于私,他希望儿子好好活着;于公,他希望儿子的存在,能给那些死忠于自己的人,留有一个效忠的对象。
原本暗自庆幸自己好歹留了一步棋,可他哪里知道,这才堪堪不过一个多时辰,自己寄予最大希望的儿子,居然就出现在面前了。
看他身着太子明服,他怕是知道自己的一片用心了。
可是……
这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
他闭了闭眼,伏身下去,亲手扶起了璟煌:“好孩子,你怎么来了?”
璟煌笑道,“父王,马革裹尸开疆土,守家卫国埋忠骨。孩儿从未上过战场,没有为紫桑开疆拓土,已是愧疚。如今紫桑就要国破家亡,至少也要做到守家卫国埋忠骨!孩儿怎能一人独自偷生?”
旁边有老人就来劝他,还是沿用了旧时的称呼,“太子啊,如今我们都看明白了。当时,王上是故意布局,污你名声、坏你名誉、废你尊位,其实最终都是为了保你一命啊。你怎么这么傻,自己进来了……”
其他的叔伯也纷纷附和,抹起了眼泪。
璟珵却又急急问道,“你是怎么到此处的?你不是在别宫养伤么?如何知道外面的事?”
他明明都把所有人都撤离,没有人会给他通风报信的……
璟煌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是林琅……”
乍一听这名字,璟珵捶胸顿足,“竟然又是她!又是这个妖女!天啊……真是天亡我紫桑也!”
一口气没提上来,居然昏厥了过去。
璟煌吓坏了,抱着父亲慢慢坐下,悲伤地看着旁人伸出手指给父亲掐人中。
他不知道为什么父亲对林琅有如此成见,以至于当日自己向父王提出求娶林琅之时,那样异常的暴怒……
前面说话的那个老人也指责道,“煌儿,伯父向来觉得你自小聪颖异常,无论是习文还是习武,都快于常人。也许因此而养成了你过于自信、刚愎自用的个性。此女为妖,紫桑上下皆知,为何只有你,独独不信呢?”
他眼前有些模糊,转向那个人问道,“勤伯,为何你们都只听信二十年前那天师的一面之词?什么额有妖花,必天下大动,这些统统都只是谣言罢了。她一介弱女,何来力量令天下大动?你们没有与她接触过,自然不知。但侄儿与她熟识,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富有慈悲心,她开的福来客栈收留了十几个无家可归的少年。她……”
勤伯打断了他,“太子,你可知,勿凉军此次入境以来用了几日便破了我君瑶城?”
璟煌迟疑道,“听说……只有二十余日?”
勤伯点头,“正是。若是一个月之前,有人告诉你,从赵家岭南下,二十日便可直捣君瑶城,大灭紫桑国。你可相信?你们可相信?”
璟煌摇头,其他人也纷纷摇头,一人说道,“原勿凉与紫桑两国兵力相当,若是两军对垒,没有个一年半载、死伤无数、耗财无数,定是办不到的。”
勤伯再点头,“今晨的炮火你们都看到了。这全是因为勿凉有了这样一个神兵利器,不费一兵一卒就能破城,令人胆战心惊。而我们,这样的远距离下,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只能束手就擒。如果我说,这个神兵利器,是战争史上的奇迹,将会彻底改变这延龙大陆上五国的格局。你们同意这个说法吧?”
众人点头,有人附和道,“勤伯是征战沙场二十余载的老将,自然看得比我等要明明白白。”
勤 伯紧盯着璟煌说道,“太子殿下,你可知,这神兵利器是由谁造出的?”
璟煌只觉一股凉气从脚底下升起,联想到之前讨论的妖女,再看她时常冒出的奇思异想,不由冷汗凉了后背,结结巴巴地说,“您,您不会说是……”
勤伯正要回答,却听一个声音说道,“是,就是那个妖女!”
璟珵悠悠醒转,已经听了一会,此时再也忍不住恨意和怒意,坐了起来,“寡人二十年前,便欲置她于死地。只恨当年所托非人,没有亲眼看着那女婴断气!才让她侥幸活了下来。这么多年来,寡人夜夜辗转难眠,就是害怕那天师一语成谶,让预言成真。煌儿,父王很想答应你的亲事,很想让你娶你心爱的女人,和你共度一生。可偏偏为什么是她!若不是她,紫桑又何来有今日?若不是她,你又怎会前来白白送了性命?!”
璟煌涕泪横流,再次跪着叩了几个响头,“父王!您息怒。琅儿今日前来,本是要救孩儿出去的。是孩儿听说君瑶城破,至亲入狱,孩儿才执意要进来,与紫桑共存亡,与至亲共命运。这些都是孩儿的决定,与她无关啊。”
璟珵怒意从生,“太子!你至今居然仍不思悔改,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引狼入室啊!那妖女造神兵毁我家国,递消息断我血脉,我就是作鬼,也不会放过她!”
突然隔壁传来一句怒喝,“住口!”
铿锵有力的女声,在四面围墙的牢记里嗡嗡作响。
璟煌呆了一呆,又立刻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叩头,“母后——”
紫桑王后崔彦沉默了一会,沉声道,“儿子,如今没有母后,只有母亲了。”
璟煌又唤一声,“母亲——孩儿不孝!叫您老吃苦了!”所有人听了,都悲从中来。
崔彦在那一边说,“你也起来吧。到了如今的局面,我们都有责任。你也不要太自责了。”
璟珵跳起来,“我们有什么责任,都是那个妖女的错!”
崔彦轻笑一声,问,“可有人知道,当日,那天师的预言,共有四句话,是怎么说的?”
开始有人议论纷纷,“有四句?可我只知道‘额有妖花,天下大动’这两句,还有两句是什么?”
“不知道啊。”
“听说好像是有四句,但后面这两句耳熟能详,前面的倒是忘了。”
勤伯雄浑的声音响起,“神火箕服、日没月升;额有妖花,天下大动。”
有人咀嚼道,“神火,必是指这神炮;箕服是指那远超射程的箭矢。日没月升应该便是改朝换代了。其女额有妖花,天下已开始大动矣。天师果是神人!”
崔彦声音再起,“不错,便是这四句。但是,日没月升,并非一定是要我紫桑王国;天下大动,也并非定要亡我紫桑。如若一开始,我们便善待这个女婴;哪怕两个月前,我们答应煌儿的请求,迎娶此女。这神火箕服,落入谁手,也未可知……”万簌俱静。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思……
所有人都想到了这种可能——如果她不是二十年来不断遭受紫桑的暗杀……如果太子迎娶她为太子妃……如果她为紫桑制造了这神兵利器……
她长叹了一声,“其实,上天给了紫桑太多机会……”
是啊,上天给了紫桑这么多机会,让她出生于紫桑,哪怕一出生便遭遇暗杀,但整整有二十年时间啊……何况太子与她又是两情相悦……
王后适时又开了口,“所以,我们不要去谴责他人,也不要责怪自己。所有的变数,不过都是历史的选择罢了。”
众人长叹一口气,悔恨交加……
璟珵又悄声问璟煌,“那食盒里的东西呢?”
璟煌摇摇头,“当孩儿明白过来之时,已经晚了……”
璟珵颓然地坐下。
过了一会,又有一个女声在隔壁低声叫道,“王后,您随身佩戴多年的镇魂玉呢?”
“什么时候了,还管什么玉……”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至无声……
数日后,紫桑前国君璟珵自狱中向勿凉国递出了降表,愿以前朝藏于紫桑南侧郡县之巨财,悉数供奉,全无藏私;但求旁支血亲,能保存性命圈养于紫桑;至亲血脉,悉听处置。
天下哗然。
其实哗然之声早起。
其他三国国君每日都能接到紫桑的战报,先是难以置信,后是心惊胆战。最后听闻紫桑国灭,国君手书降表,又听闻紫桑南郡藏有前朝宝藏,心下倒略安了安,以为紫桑是怀璧其罪。
而原处于勿凉北面战区的大郯国立刻向勿凉递和书,愿割让大郯会山山脉以南与勿凉接壤的五郡给勿凉,两国休兵。
其实璟珵内心真是有苦说不出。先是被王后点破自己二十年前作出的错误决定,又被勿凉国要求自己写明将前朝宝藏献上。其实他都冤死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国土境内居然埋有前朝宝藏。前朝宝藏是有的,天下人皆知。地图也是有的,天下人皆知。但天下人不知,宝藏居然落座于紫桑国。他自己更不知,若是知道,还不早挖了出来用来强军富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