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藤莒王宫大朝议。
自那一日上官剑向满朝文武公布了许邹国都许昌城三日前兵临城下的消息后,满朝哗然,人人自危,对于藤莒未来的打算的讨论已经整整进行了三天。
朝中分为两派,一为主战,一为主和。
主战派主张誓死保卫家国,举全国之力与大凉血战到底,维护藤莒尊严。
主和派主张派官员出使大凉议和,同意割让哪怕是一半国土面积的城池,甚至连和亲公主人选都选好了,就是当年替换了太子容的那个被当成王姬收养的女子。既然以王姬身份享受了王家供奉,自然在危机关头需要作出贡献。
主战派义正辞严,视死如归。
主和派悲天悯人,深明大义。
两派人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一刻,又是两个人一个主战,一个主和,吵得坐在最上首的殷容直觉脑壳儿疼。
他才刚刚接手藤莒国,主战派主要是那些军中的老将,他还没有完全的掌握力。老将们恨不能年年打战,否则就成了英雄无用武之地。而且他们深知,若是大凉像占领紫桑大郯一样占领了藤莒,那些普通士兵也许还能被编入新军,但是将领,一定都是被杀来儆猴的那些鸡……哪个军队能启用战俘的将领?同样都是个死字,为什么不死得其所,死得更有尊严?议和虽然也不啻为一种选择,但是这些在沙场中从千军万马中杀出一条活路来的将领,深知大凉皇帝作为掌握前沿强大武器的君主,又怎么会放过四国中最弱的藤莒呢?那区区美女城池,怎么能满足大凉皇帝统一五国的野心?如今的按兵不动,只怕是大凉皇帝顾念着其与自家国主旧时的一点情分罢了。待大凉统一了四国,怎么会放任这个小国在一旁自由自在?
主和派则是朝中的老重臣。老臣们试图保下祖宗基业,宁愿献上王姬割让边城,也要争取存活的那一点点机会。朝中重臣大都是浸淫官场几十年的士家大族,通常与朝中之人的关系盘根错节,对于整个朝局的影响力不可小觑。若是亡国,他们这些人往往都无法独善其身。他们可是听说,原紫桑那些朝中重臣,男的发配边城做苦力,女的被送到京都为奴为婢。原紫桑官僚体系中能留下的,大部分都是那些权势低下、朝廷关系简单、愿意臣服新君的年轻官员。臣服新君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很难。且不说士家大族在新的局势中是如何的站位,便是新君也未必会愿意看着士家大族保存实力韬光养晦。因此对于这些士家大族来说,尽可能地拖延战事的到来,便于他们做出安排和布置,最大限度地减少损失保存实力,这才是上佳之选。
所以两派人互不相让,吵嚷不休。
殷容正要大喝一声让他们安静一会儿,却听一声尖锐的“报——”。他精神一振,知道转机来了……
一个小兵飞奔着跑进来,满头大汗。
只看一眼,殷容却是心里充满了失望。
这个小兵是普通驿兵的打扮,手里拿着一个红色小旗,说明他报的消息虽然重要,但却与藤莒国不是直接相关的。
果然那个小兵递上一卷小羊皮卷,说道,“报国主,这是从许邹国许昌城里传来的最新消息。”
旁边有内侍过来,把小羊皮卷接了过来,小步跑着递到了殷容面前的大监手里,大监打开飞速瞟了一眼见无异状,才呈送给了国主。
殷容接过打开一看,再扫一眼底下的文武百官。
众臣一脸殷切地看着他。
他沉声说道,“如众卿所料,许昌城陷,国主自戳,许邹国亡。”
众人哗然。
虽然这是意料之中的结局,但是这个结局鲜血淋淋地摆到了眼前,危机感扑面而来,此前的急迫感顿时剧增数倍。
每个人都想到了自己的命运,下一个就有可能轮到了自己来面对这样的亡国之恨,伴随而来的还有家破人亡、血肉横飞……祖宗家族基业不保,妻子儿女将要面临的凄惨命运……
一时之间,是战,是和,似乎都没了出路……等待他们的,只有灭亡……
两派人马一时间沉默不语……不战不和,那就只有一条出路……
那些纸上谈兵的想法,在鲜血淋淋的战争面前,完全不值一提……
这时,姚德晖站出来说,“王上,如今情势紧逼,时不我待,大凉的下一个目标定是我藤莒。藤莒是五国之中最为弱小的,还请王上早做打算才是啊。”
殷容疲惫的说,“打算?众爱卿不是讨论了三日了吗?是战还是和,你们可有定论了?“
底下众臣面面相覤。那唯一的出路出现在脑海,可是谁也不敢先说出来……
姚德晖看看四周,欲言又止。
殷容见状,问,”姚爱卿可有什么好建议??”
姚德晖拱手道,“如今想要议和恐怕太迟,与其交战却毫无胜算。臣愿做千古罪人,斗胆建议一个字,”他看了看四周众臣眼中闪现出期待的光芒,咬了咬牙,沉声说——“降。”
众人再次哗然,但很快的,就又保持了沉默。所有人都开始放任脑中刚刚出现却不敢深思的念头,纷纷开始在心底里思索起投降的利弊以及之后可能面对的结局。这是其他三国都没有采取过的方法,谁也不知道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样。但是按常理推论,不战而降,一定比全力抵抗而亡国的强吧?
姚德晖再次说道,“大凉有神炮助阵,我军若是迎战必败。虽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但臣服于大凉,至少可保百姓安乐不受其害,我藤莒几十年殷氏基业也可得保一二。臣愚钝,愿出使大凉递出降表。若是大凉需要以鲜血祭表,臣,愿献上项上人头。
朝堂上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投降,并不会改变战败的结局,但是比主战派更温和,比主和派更激进。一时之间,众人都在这其中看到了新的希望和机会。
隐隐有一种兴奋的情绪在朝堂上蔓延出来。
这时又听一句尖锐的喊声,“报——”
一个身穿战袍背插飞竹著的人影跌跌撞撞地奔进来,“报——”
所有人面现恐惧。
只有八百里加急的紧急军务才会启用这样装束的报信兵。
通常是发生了非常非常紧急的事务。
难道是大凉向藤莒开战了?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想到了这一点。
那小兵喘一口气,“报——王上,八百里加急。我南境边城鸿城外三里城郭遭遇大凉军攻击!”
殷容猛的站了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那小兵又狠狠的喘了两口气,才说道,“昨日卯时正,鸿城外鸿山上响起了震天雷的声响,连响十数声后没了动静。杨将军派人去侦察,才发现,整一座鸿山,完完全全彻彻底底消失了。三里城郭的围墙也受到了波及,多处出现因巨石砸落开裂的缺口。驻守城郭的士兵们都说,震天雷响起的时候,地动山摇,人畜惊恐不安。”
朝堂上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那是神炮之威……
这是压死文武百官的最后一根稻草。
若说之前的他们不知道神炮的威力到底如何,这一场演习则给予了他们极为直观且强烈的感受,也彻底打破了他们所有的侥幸心理。
上官剑上前一步,沉声说道,“姚大人言之有理,臣附议,请皇上尽早定夺。”
上官剑是国舅爷,是新王的忠臣,更是王族利益的代表者。连他都站出来表态了,其他人还能有更好的选择吗?
念及此,所有的文武百官纷纷下跪拜倒,“臣附议,请皇上定夺。”
众人洪亮的声音在大殿内久久的回荡。
说到底,投降,最受屈辱和利益损失的,一定是一国之主。
殷容沉默半晌,终于长长叹了一口气,“如此,就交由姚爱卿和上官爱卿出使大凉吧。”
底下片刻沉默之后,响彻大殿:“君上英明……”
晚上,殷容回到凤信所在的凤鸣宫时,见到凤信正与儿子在玩前几日卓夕让人送来的木制鲁班锁。看见殷容回来,谦曜站起身来,有模有样的朝他行了个礼,“参见父王。”
殷容欣喜地大步走上前去,一把捞起两岁的儿子抱在怀里,“曜儿,今日可感觉好些了?”
殷谦曜乖巧地答道,“回父王,曜儿已经好多了。”他看向凤信,凤信也笑着说,“他只是前两日在花园里喂鱼的时候,被风吹着了,休息两日便好了。”
儿子举起手里的鲁班锁,得意地说道,“父王,您看!这是夕姨让人带给我的鲁班锁!我已经能拼了!”
殷容点点他的鼻子,“曜儿很棒!”
殷容放下心来,把儿子放到了地上,示意站在一旁的乳娘带他回去休息。乳娘行了礼把小王子带了出去。
凤信从案桌上倒了一杯茶递过来,道,“今日可是累着了?”
殷容搂着她在怀里,一只手接过了茶杯,一饮而尽,“终于完成了。”他其实并不在意刚刚朝堂上讨论的那样一场决定一国生死的大事,好像他们讨论的只是今天晚饭吃什么。因为这个决定,他早就做出来了,只不过,花了几天时间让众臣都能心甘情愿地接受这个建议罢了……
他喝完了茶,正要把杯子还给凤信,又惊疑道,“咦,这茶怎么好像有点不一样?”
凤信呵呵笑道,“你近日忙于国事,太操劳了,我今日给你加了点黄芪、枸杞,补身子。师兄的野心你又不是不知道!统一五国是迟早的事,你不是已经做好打算了吗?”
殷容长叹一口气,“自己知道是一回事,让别人知道又是一回事,让别人知道、接受并且执行出来又是另外一回事。”
凤信伸手搂住他的腰,躲进他的怀里说,“那就快点让他实现这个愿望吧,我好想回到京都城去看看卓夕他们。他们家的小煜儿,没我们家的曜儿大,我好期待着看我们的曜儿是怎么欺负他们家的小煜儿的!”
殷容失笑道,“怎么说的?像你们有深仇大恨似的,为什么要我们的儿子去欺负他们的儿子啊?”
凤信懒懒地说道,“你不知道吗?师兄从小把我欺负到大的,还有卓夕,她也欺负过我!有仇不报非君子!”
卓夕欺负过她?那她说的是,她中了中毒的那一次吗?他紧了紧抱在怀里的绵软身体,轻笑着在她耳边说,“我倒是要感激她!要不是她,我怎么能与我心爱的人在一起?”
“这么说,你答应了我们一道前往京都城?”
“嗯,上官剑和姚德晖既要出使大凉,不如我们乔装打扮故地重游怎么样?”
凤信哈哈笑起来,“果然好主意!”
他是半路回的藤莒,参与一国政事也不过才一年多。说起来,就算是对阖王也不见得有多么深厚的父子之情,更别提他对这个国家及其子民的责任和喜爱。对于他来说,留在王宫里处理政务,还不如当初在璟沅身边当暗卫来得自由自在。何况他身边又有了妻子儿子,就更加没有了勤政爱民的心思。如今有这样一个机会能卸去重担,何乐而不为?
不过话说回来,他还真的对那个神炮十分感兴趣。能可是一国之君又不可能真正操练兵器,只能远远地听别人描述那新式武器的威力,实在是没有意思。他早就想回京都了,听说间易手持神炮打下了大郯,又听说间云主持了军事学院的主要工作。那军事学院里还有宝贵的兵法,并正在尝试不断研制出新式新型兵器。这么多有意思的事情,他都摸看不到摸不着,只能身处遥远的藤莒“听说”,又怎么不叫他心痒难耐呢?
一山不容二虎,原本投降的一国之君不是被囚禁就是被夺命。但是,他似乎完全没有性命上的担忧。自己只是一家三口,何况,自己还是主子前下属,妻子又是主子的师妹,总不至于一条生路都没有吧?反倒是那些朝廷重臣世家大族,要面临局势的重新洗牌,保不保得住性命还是两说。但是这些与他何干?
想到那军事学院的兵书和新式武器,他突然间就对未来的新生活充满了新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