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杨晓风的住处,是一座比民宅稍稍大气一些的房屋,没有匾额,苏一的府上会有大大的匾额,烫金大字写着“武侯府”,而文侯杨晓风的府上,却连块匾额都没有。
大门开着,却没有仆人,苏一直接冲了进去,院内无人,苏一径直来到书房,杨晓风平日里多在书房读书写字。
苏一见书房门口站着两列御林甲士,心中一紧张,连忙抢上两步,那些军士见了苏一,纷纷行礼。
苏一抢进书房,见杨晓风正泰然自若地临摹一副山水画,一旁站着一个武官和几个甲士,那武官不是禁军,而是军中的将领,见苏一到来,连忙跪在地上,恭敬道:“参见武侯!”
苏一点了点头,冷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那武官官职不低,在苏一面前却战战兢兢,道:“末将领圣上口谕,来拿,来,来请文侯入宫。”
苏一眼睛一翻,看向杨晓风,杨晓风正在专心致志地临摹,仿佛对眼前的人听不到也看不到。苏一知道他喜欢写字画画,也不去打扰他,往门口一站,整个身子挡住书房的大门。
那武官紧张不已,站在原地紧紧握拳,不知道如何是好。过了良久,杨晓风临摹完了,提笔在画上题诗道:“一曲悲歌,国殇不胜人间数。英雄操剑,苍生十年苦。马上横戈,回望天涯路。君不见,头颅一掷,空有寒鸦住。”这是一首点绛唇,是杨晓风偶感所作,不压韵脚,不合格律,言词间却有悲怆苍凉之感,有悲悯天下百姓的情怀。
杨晓风写毕,掷笔于地,仰天长叹。
那武将上前两步,小声道:“文侯大人,该起行了。”
杨晓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苏一冷冷道:“谁敢走?”
那武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武侯,小的万死不敢冒犯武侯虎威,不过圣旨在上,为臣者不得不遵,武侯不要再为难末将了!”
杨晓风笑道:“圣旨当然要遵,否则这官怎么做呢?对吧,武侯大人?”杨晓风略有深意,略带嘲讽地看了看苏一。
苏一心中一痛,怒火升起,哼了一声,拂袖出门。
杨晓风对那武将道:“走吧,莫要耽搁了圣旨。”
那武将率领众甲士押着杨晓风去了皇宫,书房内登时空空荡荡,苏一心念一动,走进书房,拿起杨晓风方才临摹的那幅画。
苏一本以为是山水画,拿起一看,虽然是群山起伏,山上却是两支军队在交战,战事胶着,横尸遍野,本来是绿色的山林却被杨晓风画成了红色,群山一旁是一座大气磅礴的城池,这城池苏一再熟悉不过,正是瞭望城。
苏一看完,愣在原地,心道:“他想提醒我什么?那山被化成了红色,不就是他说的土地被鲜血浸透了么?当时我还感叹战事伤天害理,他劝我不要想这些,为何如今却反了过来?我早已将这些忘得一干二净,他却来提醒我?”
翻过画卷,又是一首小诗,写的是“傲气落魄朝堂中,何方置酒山间逢?断尽琴弦知音少,薄纱窗外月华明。”
苏一喃喃道:“难道他早就想好了要归隐山林?窗外月华明,他时常深夜无眠,对月长叹么?他一个人住在这里,除了我连个说得上真心话的朋友也没有,我也不时常来看他,这岂不孤独坏了?”
苏一呆呆看了许久,叹息一声,将画收好放入袖中,转身出门。
太和殿前,苏一姗姗来迟。
他刚走到殿前,已经听到文帝的怒吼:“你想分朕的皇权?你以为朕的皇位,真的是捡来的么?”
“你说话啊,怎么不说话?若不是看苏一的面子,我早就治你的罪了!”
苏一连忙走进殿中,路过殿门,他心念一动,将鞋子脱下,佩剑也卸下,三跪九叩,一路跪进殿中,杨晓风跪在殿上,苏一跪在他身旁。
“吾皇万岁,既寿永昌。”
文帝赐苏一入殿不拜,赞拜不名,他此刻三跪九叩,执礼甚恭,显然是有事相求。
文帝脸色稍微缓和,道:“平身吧。”
苏一站起身,文帝说道:“你来求情么?”
苏一点了点头。
文帝道:“我本来想斩了这逆贼,既然武侯求情,就暂免一死。”
苏一眉头一皱,道:“那帝君要如何处罚他?”
文帝斩钉截铁道:“罢免一切官职,贬为庶人,永不复用!”
苏一想了想,开口道:“不行。”
此言一出,殿上文武百官尽皆哗然,谁曾听说过公然违抗圣旨,和皇帝作对的事情?
文帝面色一凛,道:“你说什么?”
苏一道:“你不能罢他的官,他所言虽然看起来悖逆叛上,其实也是为了国家社稷,忠言逆耳,请帝君斟酌。”
文帝勃然大怒,喝道:“一派胡言!忠言?要朕将皇权都让给你们,也算忠言?”他将龙案拍的砰砰直响,太监宫女,文武百官皆吓得面如土色,跪在地上口称万岁。
唯有苏一和杨晓风,一个站着一个跪着,面不改色,一身傲然之气丝毫不变。
秦长风见二人泰然自若,竟然将自己的气势也压下去几分,想起自己的皇位完全是由苏一和杨晓风而来,不禁有些心虚。
苏一微微欠身,道:“请帝君收回成命。”他说的温柔无比,却有一股威严,让人拒绝不得。
文帝恼怒无比,喝道:“圣旨是说收回就收回的么?不准!你再多说,朕也收了你的兵符!”
这时候太和殿后殿走出一人,站在文帝身后,却是释锦龙。
苏一多日不见释锦龙,此刻他陡然现身,让苏一有些捉摸不透,见他双目精光大涨,似乎功力又有精进,不禁心惊。
释锦龙站在文帝身后,片言不发,苏一沉默一会,道:“臣谨遵圣旨。”
文帝哼了一声,喝道:“来啊,把杨晓风的官服收了!即日起贬为庶民,永生不得进入京城!”
杨晓风任由两个军士脱去官服,站起身,道:“帝君,五十年后,你再看我所说的那些是不是有理。”
文帝怒不可遏,喝道:“这时候还来说这些!给我赶出去!”
两个禁军持刀上前,杨晓风笑了笑,转身出殿。
苏一看了释锦龙一眼,跟着杨晓风去了。
杨晓风快步向前,苏一一路小跑,方才跟上。
“你这么着急去哪里?”
杨晓风顿住脚步,看了看苏一,道:“回家。”
苏一以为他要回住处,和他一同而行,心里盘算着让杨晓风住在自己的府宅上,虽然帝君下旨杨晓风永世不得进入京城,不过自己偷偷将他藏起来,量也没人敢说三道四。
杨晓风径直回到住处,走进书房,取出这些日子自己的丹青书画,诗词歌赋,尽数摆在地上。
苏一不明所以,在一旁看着,杨晓风捡起一副,喃喃念道:“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苏一当然知道这是苏东坡的一首词,本是咏怀古人的,此刻杨晓风念来却有一股痛断肝肠的意味,像一杯烧喉的酒,让人嗅即生畏。
杨晓风忽然笑了两声,拿起烛台上的蜡烛,向地上一扔。油纸沾火即着,火势蔓延,登时地上的书画都烧了起来。
“你做什么?”苏一连忙去扑火,被杨晓风一把拉住。
杨晓风笑道:“走吧,今日了尽荒唐事,从此人生无诗词。”说罢拂袖出门,仰天大笑。
苏一稍微明白了一些杨晓风的心情,既然是荒唐事情,还是一把火烧了痛快,若是心里的烦心事也能一把火烧了该多好。
杨晓风进屋收拾些衣物细软,苏一在门外站着,见一旁的家仆杂工居然都眼看着书房被大火烧起,个个冷眼旁观,风言风语,没有一个人上前救火,也没有一个人去问问杨晓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苏一想起小飞,若是自己心情不好放了把火,小飞早就带人去救火,然后嬉皮笑脸来安慰自己了,而杨晓风家中这些仆人,却对他这般。苏一想起杨晓风平日的生活,因为他的那些奏折,上到皇帝大臣,下到自己家中的家仆,除了军中旧识和自己对他稍微亲近一些,其余人对他都是冷眼相看,想到这里心痛无比,眼眶内泪水打转,拿起一旁的花盆,砸向那几个仆人。
“看你妈看?给我滚!”
那些仆人对苏一是怕到了心底,连声赔罪,逃命一般逃出了大门。
杨晓风收拾好了东西,见状对苏一微微一笑,道:“你把他们赶走了,他们反而更开心,不用跟着我这个主子了。”
苏一红着眼睛,吼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何必要招他们冷眼?”
杨晓风摇了摇头,不想解释什么,苏一心潮澎湃,道:“好,我的官也不做了,我跟你走,咱们浪迹天下,到哪里不能混出个模样?”
杨晓风想了想,道:“你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臣,七国之间眼看就有大变,你可不能离开。”
苏一长叹一声,道:“你先跟我回去住几天,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不由分说,苏一将杨晓风拉回自己的府上,还没进门,便听到院内有人喧哗。
“你们敢硬闯武侯府?活够了么?”
“快把人交出来!”
苏一和杨晓风听到有人闯进来,心中一惊,连忙进去察看,只见小飞带着几个家仆,刀枪棍棒在手,围着两个黑衣打扮的人。
小飞见苏一回来,面露喜色,道:“武侯回来了!”
苏一皱了皱眉,对那两人道:“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一人道:“你抓了宋大人?我警告你快快放人,否则大云国大军压境,十日内破了火地城!”
苏一大怒,不过他不能出手,看了杨晓风一眼,杨晓风身影一闪,那两个黑衣人已经“啪啪”挨了两巴掌。
二人大惊,自己武功不弱,却连对方身影都没看清便挨了两巴掌,可见却离国并不是无人。这些日子杨晓风虽然不专心练功,可他修身养性,读书写诗,隐约间领悟不少道理,文武相通,一悟百悟,功夫也精进了不少。
苏一冷冷道:“这几掌是叫你们说话叫人,若再不懂事,下一掌就要用力了。”
二人不敢再放肆,齐齐恭敬道:“见过武侯,我二人是大云国的使者,特来求见武侯。”
苏一高高抬着头,看也不看理也不理,两个使者不明所以,又恭恭敬敬说了一遍,苏一仍是不理。
杨晓风笑道:“求见有先进屋再求见的么?”
两个使者恍然大悟,连忙走出府门,在门外躬身朗声道:“大云国使者求见武候苏一大人。”
苏一点了点头,杨晓风喊道:“进来吧。”
两个使者走进门,躬身道:“见过武侯!”
苏一微微“嗯”了一声,道:“何事?”
使者道:“武侯大人扣押了宋大人,还请武侯将人放了,以免本国国王降罪。”
苏一翻了翻白眼,转身向屋内走去,杨晓风紧紧跟上。两个使者也连忙跟上,被小飞等人拦住,小飞道:“在外面候着!”
苏一和杨晓风走进屋内,杨晓风问道:“你抓了宋金束?”
苏一道:“他要回大云国,他掌握那么多我们的秘密,怎么能让他回去?”
杨晓风道:“那你也不能直接把人家绑了吧?他帮了我们多少忙?”
苏一心中忽然一动,眼睛一转,道:“老子就绑了他,怎么样了?”
杨晓风一愣,道:“你怎么这么不讲理?”
“老子就是不讲理!”苏一跑到门外,喊道:“小飞,把那两个使者给我砍了!”
小飞一呆,对众人喝道:“拿下!”
杨晓风连忙喊道:“住手!住手!”
苏一哼了一声,道:“你不是要走么?等你走了老子天天这么办事!”
杨晓风一呆,明白了苏一的用心,笑道:“罢了罢了,就算我不在,你也不会这样的。答应我好么?”
苏一有些无奈,摇了摇头,道:“你说吧,宋金束放是不放?这次我完全听你的。”
杨晓风道:“放了她吧。”
苏一摆了摆手,对小飞道:“你带他们俩去,把宋金束放了吧。”
两个使者大喜,随着小飞去领人。
苏一和杨晓风走进屋内,杨晓风道:“找个信得过的人,跟着他们。”
苏一一愣,哈哈一笑,道:“你比我还坏啊?”
杨晓风道:“我可没你坏,大云国只怕有什么动作,而且很有可能是针对你我。”
苏一愕然道:“针对我们做什么?”
杨晓风道:“宋金束是什么人?他只是个小文官,大云国急着接他回去,能为了什么?他们能从宋金束身上得道的最有用的东西,就是他对于你我二人的了解。欲知我们底细,那就是要对我们有想法了。”
苏一哈哈一笑,道:“要来就来好了,小爷怕过谁么?”
杨晓风沉吟了一会,道:“咱们倒不怕他们来,他们如果真的要和我们作对,那倒简单,可以明刀真枪的干,不过他们如果了解了我们,我们不了解他们,那可有些不妙。凡是要先下手为强,他们若有意与我们为敌,咱们就先对他们下手。”
苏一忽然昂起头,道:“听说大炎国和大禹国比我们却离国的国土大了数倍,是真的么?”
杨晓风道:“天下大着呢,却离国只是一粒花生米罢了。”
苏一喃喃道:“这些日子在这里住的也倦了,很想出去走走。”
杨晓风忽然心中一动,道:“你是住的倦了,还是却离国太小了?”
苏一走了两步,站在门旁,是时阳光正暖,撒在苏一脸庞上,不如当年那般稚嫩,增添了几分霸气,睿智,不过风发的意气一如当年。
杨晓风走了两步,站在苏一身旁,阳光撒在他脸上,不如当年那般稚嫩,增添了几分忧郁,深沉,不过风发的意气一如当年。
两个绝世少年并肩而立,苏一开口道:“征服却离国有什么意思?”
杨晓风道:“征服七国才是真正的有趣?”
苏一哈哈大笑,道:“不错,我打算亲自去七国走一走,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杨晓风却沉默了几分。
苏一忙道:“你不愿陪我去么?”
杨晓风道:“再说吧。”
这时候,门外响起吵闹声,小飞上前阻拦,被人一把推开。
苏一出门察看,一个身披铠甲的将军闯将近来,苏一定睛看去,正是付海林。
付海林铁青着脸,走到苏一面前,道:“圣上下了圣旨,革去杨晓风一切官职,永生不得再入京城,末将奉旨前来促驾!”
付海林已经是风部之主,地位和苏一对等,文帝派他来赶走杨晓风,显然是想压住苏一。
苏一阴沉着脸,并不答话。
付海林一抱拳,道:“得罪了!”一摆手,身后军士冲了上去。
苏一喝道:“谁敢擅闯我武侯府?”
众军士忌惮苏一,一时不敢上前。
付海林穿过人群,走到苏一面前,和他面对着面,沉声道:“你要抗旨么?”
苏一毫不避让,冷冷看着付海林。肩膀忽然被人一拍,苏一回过头,见是杨晓风。
杨晓风笑道:“武侯怎么会抗旨?我走就是了。”
付海林微微一笑,道:“请起驾吧,我们送你出火地城。”
杨晓风看了苏一一眼,付海林挽住杨晓风右手,向外走去。
苏一连忙跟上,付海林和杨晓风一路出了火地城,苏一一直跟在后面,直到出了火地城,付海林折返回城,杨晓风和苏一站在城外,颇有感慨。
苏一笑道:“咱们出城玩去。”二人展开轻功,一路奔到了枫林镇,到了镇上的酒馆,苏一取出一锭黄金,让小儿将酒馆内的其余客人都赶出去。
小儿为难道:“老爷,您给的钱再多,也不能赶走别的客人吧?”
苏一反手抽出佩剑,一剑将一张桌子斩为两半,桌上的酒客吓得魂不附体,抱头鼠窜,逃出了酒馆。
其余酒客见状哪敢再停留?一股脑逃了。
小儿叫苦不迭,连连喊道:“哎哎,客观,钱还没给呢!”
苏一又取出一锭金子,往桌上一砸,道:“好酒好菜给我上来!”
这两锭金子足够买下这间酒馆了,小儿大喜,连忙去整治酒饭。
苏一和杨晓风对面而坐,酒保抱上来数十坛美酒,苏一打开两坛,递给杨晓风一坛,二人酒坛一碰,咕嘟咕嘟喝了起来。
苏一固然不用内力,杨晓风也求一醉,没用内力,半坛酒下肚,二人已经有些晕乎乎。
饭菜上来,二人就着饭菜继续喝酒,酒过三巡,苏一醉醺醺道:“军师,此计可行否?”
杨晓风哈哈大笑,道:“将军,此计不可行!”
苏一一瞪眼,道:“为何不可!”
杨晓风笑道:“因为皇上不准啊。”
苏一一呆,酒意去了几分,心中忧伤顿生。
杨晓风哈哈一笑,道:“说它作甚?喝酒!”
二人喝的大醉酩酊,沉沉睡去。
二人是被冷风吹醒的,苏一艰难睁开双眼,脑袋昏昏沉沉,四周看了看,却发现自己躺在野外,不远处是火地城。
苏一一惊,自己明明在枫叶林喝酒,怎么会到了这里。
杨晓风躺在自己身旁,连忙将他叫醒,杨晓风也是一脸惊愕。苏一忽然发现自己身上的钱袋不见了,会心一笑,道:“这酒保还真是有意思。”
杨晓风一愣,才发现自己身上的财物也不见了,笑了笑,道:“有意思。”
二人往地上一躺,杨晓风见残月在天,黑云微遮,喃喃道:“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今天才真真正正配得上我名字的来历。”
说起父亲,杨晓风不住叹息,苏一也想起了自己母亲,心中难过。
“明天,你去哪里?”
杨晓风道:“明天去哪里?也许每个人晚上的时候都会想这个事情吧。”
苏一道:“那你今日怎么想?”
杨晓风喃喃道:“或许,当你全心全意想这个问题的时候,那就是你人生最悲伤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