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在扬州。
孙词站在二十四桥上,抚摸着那汉白玉栏杆,浮雕精美,不知心中什么滋味儿。
“阿词哥!”听得一声叫唤,孙词寻声望去,花前月下,一人一枪。孙词提起衣角,匆忙跑下石阶,将方庭春拥在怀中。
“庭春!”孙词沉溺在方庭春发间。
二十四桥,馥馥杯酒。孙词从包裹中取出酒壶酒杯,与方庭春对月同酌。
“阿词哥,你可曾记过我们初见之日,也是这样的月色。”回想二人初见,如梦如幻。
“记得,轻寒月下一相逢,漠漠灵台满庭春。”
二人对视一笑,举杯共饮,没有再说话,唯有笑意迷情环绕。
第二日,二人在扬州城中游玩。方庭春问起方林的案子,孙词便将孙玉的计划一一向她诉说。如今朝廷上下贪污腐败横行,不单单是方林一个人,孙玉试图借助方林的案子将相关之人一网打尽。
“那段敏之呢?”孙词谨慎地问道。
方庭春叹了口气:“我把他关起来了。”
“那你打算关他到何时?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孙词问道。
“阿词哥。”方庭春转过头说道:“我爹说,等扳倒方林之后,就将箜音谷解散了,到时我就把他放了。到时,我不再是箜音谷少当家,我们便可以在一起了。”
方庭春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满怀希冀。她在憧憬,她的美好未来。
孙词哽咽在喉,却不敢表露。
“那你五叔呢?”孙词问道,他也想知道情与义,她会如何抉择。
“我不知道。”方庭春摇头:“五叔和段敏之不一样。段敏之是个好人,只是和箜音谷立场不同,况且他也没有杀虎子,我不想杀他。
可是五叔,我真的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他亲口和我承认,他与方林勾结。我不敢想象那个正气凛然,威风直爽的五叔会是这样的人。
那天他对我说,当初他不该心慈手软,把我也一刀砍了。
我不知道他指的何事,他说的“也”。他还杀过什么人?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越来越不安。”方庭春眉头紧锁。
“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船到桥头自然直。”孙词牵过方庭春的手。凡事都有尘埃落定的一天,再烦恼,也是无能为力。
方庭春看着孙词清澈的眼睛,这双眼睛令她心安。
孙词告诉她,李信跟着他到了南京之后,跟随了孙玉,只是戴罪之身,孙玉也不敢为他请职。
江南春色,旖旎无边。
“春有色,绿柳又桃红。雨润石桥声沥沥,碧波细桨影重重。花似百砂浓。”孙词叹道。
“哎,阿词哥,你先别说,让我来接上这下阙。”方庭春道。
孙词吃了一惊,上回见她,字都认不全,这回难道会作词了?
方庭春想了片刻,道。
“人有情,浅笑共弯眉。小夜披纱烟袅袅,孤簦双影雨霏霏。有情天作媒。”说罢,方庭春期待地望着孙词。
“阿词哥,你看我接的对不对?”
孙词心潮澎湃,将方庭春拥在怀中。有情天作媒。
“阿词哥。”方庭春道:“你我二人也在这扬州城中游玩数日,我总是放心不下箜音谷。”
孙词却不想走:“庭春,我们好不容易才出来一趟,不如再去其他地方玩玩?江南烟雨,太湖碧波,我到江南一年多,还没去过无锡,听说太湖风光甚美,不如我们再去看看。”
“阿词哥~”方庭春道:“如今我是真放心不下箜音谷。太湖,我以后一定陪你去。”
方庭春看着孙词,见他眼中的失落,也是不忍。
是夜,天降大雨,好像也明白这离别之情。方庭春在房中左右为难,她不想让孙词扫兴,又担心箜音谷。
孙词又何尝不是如此,二人在自己房中,对着烛火,不能成眠。
忽然,一声雷鸣,一道闪电,划破夜空。
夜本该越来越静,人本该安眠,但是却渐渐骚动。
锵锵锵地声音响起:“发大水了,发大水了,赶紧起来啊。”
方庭春打开窗子一看,只见楼下水已漫上了地面,飘着各种营生伙计。孙词匆忙走了过来。
“阿词哥!”方庭春有些慌乱。
“运河决了堤,大家快起来!大家快起来!”楼下官兵不停地敲锣呐喊。
孙词二人下了楼,只见水已没入腰间。
人潮涌动,沧海求生,到处一片慌乱。
一妇女抱着个婴儿,步履维坚,忽然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一滑,孩子被抛至空中。
“啊!”那妇女绝望地看着那襁褓中的孩子。
说时迟那时快,孙词冲了过去,将那孩子抱在怀中。
那妇女站稳之后,抱回孩子,方庭春不知从哪里抓了个木盆。将那孩子放在盆中。
那妇女不停地道谢。
“你先别谢了,水越来越大,你赶紧走吧。官府的船就在外头,你赶紧过去。”。
命在弦上。
方庭春环顾四周,人群越来越乱,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哭的喊的,加上天的哭闹,一切就像人间地狱一般。
“你别拿了!要命还是要钱。”方庭春一把抓住那还在收拾财物的掌柜。
方庭春与孙词二人身强体壮,又都会水,便加入那些官兵的行列,一同解救那些哭喊的“孤岛”惊魂。
三月的江南,还是冷的,方庭春与孙词二人泡在水中,却丝毫顾不上冷。
水涨得太快了,片刻间,就已涨到胸口,孙词举着一个小孩子从屋子里冲了出来,飞速将他放到外头的船上。人声鼎沸,电闪雷鸣,可他似乎什么都听不到。
他环顾四周,去找方庭春的声影,只见她背着个女子,那女子双腿残疾,惊恐万分的趴在方庭春背上,方庭春一个不慎,脚下一滑,幸而没有摔倒,只是喝了几口水,呛了下,迷了眼睛。
孙词惊魂未定,迎了上去,将那残疾女子接了过来。
方庭春又往那屋子里飞奔而去,那屋里还有一老一少。只见那老人,身形佝偻,抱着他孙子,躲在家里最高的地方,惊恐万分地看着这可怕的一幕。
待方庭春靠近,那老人没有分毫犹豫,将那小娃娃推给方庭春。方庭春忽然红了眼眶,她背起那小男孩头也不回地朝外大步地走,大水弥漫,看不清眼前的路,只知道,往前走。
扬州城已成了一片汪洋大海。
“你在干什么?”方庭春忽然喝到。
孙词寻声看去,只见方庭春站在一男一女面前,那男子趁乱,试图去抢那女子怀里的东西,那女子的耳朵上都是血,男子手上还拿着一对耳环。没有人顾及他们,每个人都在保自己的命。
孙词什么都来不及做,只见方庭春一把抓过身侧飘着的东西,重重地朝那男子的手砸去。那男子痛苦万分,方庭春走上前去,拿出藏在腰间的匕首,一下就割掉了那人的耳朵。
本来是浑浊的黄水,瞬间被血染成了红色,又瞬间消散。雷雨天,世间太嘈杂,听不见那男子的呼喊声,只见他面容狰狞,一手覆在耳朵处,满手满脸都是血。方庭春靠近他耳边,不知说了句什么,便转身离去。
那女子呆立在原处,看着方庭春远去。
这一切发生在片刻之间。瞧,她多狠,一下割掉别人的耳朵,没有半分犹豫,可是,孙词心里却恨不起来。
水已经到了方庭春的脖子。
“你不要再过去了,太危险了。”孙词制止道。
“可是,那里面还有个大着肚子的妇人,还有个小孩。”方庭春道。
“我过去。”转头又对船上的人说道:“你帮忙把她拉上去。”
方庭春上了船,孙词转身,投入这茫茫洪水之中。
他一个人怎救得了两个。只听得扑通一声,方庭春跳入这一片黄浆。
孙词见到方庭春,却没有多少意外。
那妇人身怀六甲,已几近临盆,难以动弹,她高高举着她那不满三岁的儿子。水没过她的脖子,她得垫着脚尖才能让自己能够呼吸。
“你相公呢?”方庭春从她手中接过孩子。
眼泪却从那女人眼中流出,她只淡淡地说了四个字:“他先走了。”
方庭春不知道这个走了,是跑了还是死了,她没有再问,不论是怎样,她都问不下去。
水越涨越高,孙词与方庭春都够不到底了,他二人漂浮在水上,孙词水性佳,他拖着那孕妇,往外游去。
难民越来越多,船只越来越紧缺。
方庭春抱着小孩,艰难地在后头游着,她会水,但水性不佳。
喝了一口,又一口水,踉踉跄跄。
孙词呐喊,挣扎,终于有一艘船朝他划了过来,众人手忙脚乱地将那孕妇抬上船,那孕妇似乎动了胎气,十分痛苦,船上的人也顾不得男女有别,照料起她来。
孙词放心,便转过身去寻找方庭春。哪里还有方庭春的身影。
一片黄浆,挣扎着的鸡鸭狗猪,漂浮着的锅碗瓢盆,哭喊声,雷鸣声,什么都有,就是没有方庭春。
孙词仿佛掉入深渊一般,只听得自己的心跳声,他如失了魂一般四处漂去。
忽然,他见一个人举着个小娃娃,脑袋时不时地从水中冒出来,她睁不开眼了。她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块木板,将那小娃娃放到木板上,她想也扶住那木板,岂料她一撑,那木板差点就要翻了,方庭春惊魂未定,不敢再去扶那木板。
方庭春用尽了全身力气,将那木板上的小娃娃往官船推去。
方庭春不停地踩水,但却渐渐往下沉。孙词脑中一片空白,向她游去,好像一切都已无所谓,只要能拉住方庭春的手。
弹指千年,不过二十来丈的距离,孙词却觉得那般遥远,他不知游了多久,仿佛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被极度的害怕笼罩,害怕失去方庭春。
他眼见方庭春浮浮沉沉,喝了一口又一口的水,然后没入这茫茫大海中。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朝她游过去。她却被水越冲越远。
恐怕,自己是要死在这里了。方庭春往下沉。
她睁不开眼,但是当有一只手拉住她的时候,她却知道,那就是孙词。
直至拉到方庭春的手,孙词才仿佛回到人间。他将方庭春抱出水面。因为被呛了水,方庭春不停地咳嗽,孙词为她拂去覆盖在脸上的头发,方庭春睁开眼。
二人在风雨中相拥,无言。随着洪水浮浮沉沉,飘飘荡荡。
孙词抱着方庭春朝着船只游去。
烟花三月,扬州新柳。你只知这烟雨江南,却不知这人间炼狱。
百姓逃到了山上,无家可归。面对这样的天灾人祸,好像唯一能做的就是逃就是哭。方庭春伏在孙词怀里,忍不住痛哭,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是难过还是害怕?
孙词紧紧抱着她,不停地抚摸她的头。
幸而,将近黎明时分,雨停了。
洪水退去,方庭春与孙词二人走在扬州城,二十四桥犹在,柳断花残。
洪水虽已退去,运河两侧却依旧是一片汪洋。方庭春二人站在远处,只见无数河工在修补,数位官员在一旁视察,神情却似乎还是十分轻松。
“哼。”方庭春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阿词哥,不知你有没有去过清江浦。”
“清江浦?”孙词摇头道。
“你看秦淮河一带繁华昌盛,却不知有一处比之秦淮河更为奢华,就是这清江浦了,历来那些河官都驻扎在那儿。”
“我只知道淮扬一带连年水患,朝廷为此也是伤了脑筋,年年都是巨款拨下来。”孙词叹道。
“那你看看,这巨款都用在了哪里。”方庭春冷笑一声:“每年都在拨款,每年都在发洪水。富的是谁?死的又是谁?”
“这洪水一发,又可以请款了。”方庭春长叹一声,人情比不过一个贪字。
“哎。”孙词叹道。若真深究,这些河官,巡抚,这一级又一级的官员,哪个逃得了干系。
方庭春要回箜音谷,孙词说扬州城刚过大水,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便同她一道留下来帮衬数日。
数日之后,方庭春再提归程,孙词已经没有借口了。
二人一路往回走,方庭春心中焦急,马儿跑得飞快,孙词却慢吞吞。
方庭春一回头,见孙词还在后面,调转马头,在那儿等他。
“你怎么了?”方庭春道。
“我……”孙词不善于撒谎,尤其是对着方庭春:“我有些难受。”
方庭春的马朝孙词走了过来。
“阿词哥,你究竟是怎么了?”方庭春有些苦恼:“为何我觉得你总是在阻止我回箜音谷呢。”
“我没有!”孙词脱口而出,看着方庭春的眼神却游离不定,心虚让他手心冒汗。
方庭春已能明显地感觉到他的异样,再想到这几日的事情,忽然大悟,她立即调转马头,朝着的箜音谷方向,飞奔而去。
孙词紧追其后,这一去,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风起雷鸣,飞沙走石。